“你不是万事通,宝绮思,所以不要过分自信。”崔维兹以阴沉的语气说,“那个小东……她跟我们在一起没多久,这么短的时间,我顶多只能学到一种语言的皮毛,而她竟然已经能说流利的银河标准语,还几乎掌握了所有的词汇。没错,我知道你一直在帮助她,但我希望你适可而止。”
“我跟你说过我在帮助她,但我也说过她聪明得吓人,以致我希望她能成为盖娅的一部分。假如我们能吸收她,假如她尚未超龄,我们也许就能因而了解索拉利人,最后将那个世界整个吸收进来,这样做当然对我们有很大的助益。”
“你有没有想到过,即使就我的标准而言,索拉利人也是病态的孤立体?”
“变成盖娅的一部分,他们就会改头换面。”
“我认为你错了,宝绮思。我认为那个索拉利小孩是个危险人物,我们应该作个了断。”
“怎么做?将她从气闸抛出去?杀了她,把她剁碎,然后给我们加菜?”
裴洛拉特说:“喔,宝绮思。”
崔维兹则说:“真恶心,实在太过分了。”由于笛声早已响起,他们一直以接近耳语的音量交谈。崔维兹默默听了一会儿,笛声没有任何破绽或犹豫。“等一切结束后,我们一定要将她送回索拉利,还要确保索拉利和银河永远隔离。我个人的感觉是应该将它毁灭,我对它既不信任又害怕。”
宝绮思想了一下,然后说:“崔维兹,我知道你天赋异禀,能够作出正确的抉择,但我也知道,你打从一开始就十分厌恶菲龙。我猜也许只是因为你在索拉利遭到过羞辱,因此对那颗行星和其上居民都怀有深切的恨意。由于我绝不能影响你的心灵,这点我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但请别忘了,假如未带菲龙同行,我们如今仍会留在阿尔法——成了死尸,而且我想已经入土了。”
“这点我知道,宝绮思,但即使这样……”
“她的智慧应该受到赞赏,而不是嫉妒。”
“我并不嫉妒她,我怕她。”
“怕她的智慧?”
崔维兹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嘴唇。“不,并不尽然。”
“不然怕什么?”
“我不知道,宝绮思。假使知道怕什么,我也许就不必怕了,偏偏我不太清楚为什么害怕。”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自言自语,“银河中似乎充满我不了解的事物。为什么我要选择盖娅?为什么我必须找到地球?心理史学有没有一项遗漏的假设?倘若真有,那又是什么?而最令人费解的一点,是菲龙为何令我坐立不安?”
宝绮思说:“很遗憾,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说完她就起身离去。
裴洛拉特望了望她的背影,然后说:“当然并非事事不如人意,葛兰。我们离地球愈来愈近,一旦我们抵达地球,所有的谜团将迎刃而解。目前为止,似乎没有任何力量企图阻止我们前进。”
崔维兹对裴洛拉特猛眨眼睛,同时低声说:“我倒希望有。”
裴洛拉特说:“是吗?你为何这么想?”
“坦白说,我乐意看到生命迹象。”
裴洛拉特双眼睁得老大。“你是不是终究发现地球具有放射性了?”
“并不尽然。可是它的表面温热,比我预期的温度高一点。”
“这样很糟吗?”
“不一定,它的温度可能有点高,但并不代表它一定不可住人。它有很厚的云层,成分绝对是水汽,所以说,虽然我们根据微波发射计算出的温度偏高,但是那些云气,连同丰沛的‘水海洋’,仍然可以维持生命。我还不能肯定,不过——”
“怎样,葛兰?”
“嗯,假如地球真有放射性,就能解释它的温度为何比预期来得高。”
“可是这种推论不能反过来,对不对?如果它的温度超过预期,并不表示它就一定具有放射性。”
“没错,没错,并不成立。”崔维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个问题,思考是没有用的,詹诺夫。再过一两天,我就能得到更多资料,到时我们就能确定了。”
<h4>91</h4>
宝绮思走进舱房的时候,菲龙正坐在便床上沉思。发觉宝绮思进来,菲龙只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
宝绮思平静地说:“怎么了,菲龙?”
菲龙答道:“崔维兹为何那么讨厌我,宝绮思?”
“你为何认为他讨厌你?”
“当我接近他的时候,他会用不耐烦的目光——是不是该说不耐烦?”
“也许是。”
“他会用不耐烦的目光望着我,而且他的脸孔总是微微扭曲。”
“崔维兹承受的压力很大,菲龙。”
“因为他在寻找地球?”
“对。”
菲龙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当我想让什么东西动的时候,他就特别不耐烦。”
宝绮思撅了撅嘴。“喂,菲龙,难道我没告诉你绝不能那样做,尤其是崔维兹在场的时候?”
“嗯,可是昨天,就在这间舱房里,他站在门口,我没注意到,我不知道他正在盯着我。那只不过是裴的一本影视书,我试着让它站起来,我没有做任何危险的事。”
“那会令他神经紧张,菲龙。我要你以后别再那样做了,不管他有没有看到。”
“是不是他自己做不到,所以会神经紧张?”
“大概吧。”
“你能做到吗?”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也不能。”
“我那样做的时候,并不会令你感到紧张,也不会令裴感到紧张。”
“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知道。”菲龙突然改用强硬的语气,害得宝绮思吓一跳,还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什么,菲龙?”
“我就不一样。”
“当然,我刚才说过,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的形体不一样,而且我还能让东西动。”
“这是事实。”
菲龙带着叛逆的口吻说:“我一定要让东西动,崔维兹不该生我的气,你也不该阻止我。”
“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这是练习,是一种磨炼——这样说对吗?”
“不完全对,应该说锻炼。”
“对,健比总是说,我必须训练我的……我的……”
“转换叶突?”
“对,使它愈来愈强壮。然后,等我长大了,我就能驱动所有的机器人,甚至包括健比。”
“菲龙,在你还没有这样做的时候,由谁来驱动所有的机器人?”
“班德。”菲龙答得非常顺。
“你认识班德?”
“当然,我跟他见过许多面。我是下一任的属地领主,班德属地将来会变成菲龙属地,健比这样告诉我的。”
“你是说班德来找你……”
菲龙吃了一惊,嘴巴张成一个完美的椭圆。她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吃力地说:“班德从来不会来——”说到这里,小家伙肺部的空气用完了。她喘了几口气,继续说:“我看到的是班德的影像。”
宝绮思以迟疑的口吻问道:“班德待你如何?”
菲龙用稍带困惑的目光望着宝绮思。“班德总是问我是否需要什么,是否感到舒适。可是健比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东西,也始终感到很舒适。”
她垂下头来,凝视着地板,然后用双手蒙住眼睛,又说:“可是健比不动了,我想那是因为班德——也不动了。”
宝绮思问道:“你为何这样说?”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班德负责驱动所有的机器人,如果健比不动了,而其他的机器人也都不动了,那一定是因为班德不动了。是不是这样?”
宝绮思哑口无言。
菲龙说:“不过等你带我回到索拉利后,我就会驱动健比和其他所有的机器人,到时我又会快乐了。”
说完她哭了起来。
宝绮思说:“你跟我们在一起不快乐吗,菲龙?哪怕只是一点点?偶尔一下子?”
菲龙抬起头,沾满泪水的脸孔正对着宝绮思。她一面摇头,一面以颤抖的声音说:“我要健比。”
宝绮思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同情,她伸出双臂将孩子抱在怀中。“喔,菲龙,我多么希望能让你和健比团圆。”她突然发觉自己也在流泪。
<h4>92</h4>
裴洛拉特走进来,看到两人哭成一团。他猛然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宝绮思轻轻推开菲龙,想要摸出一张面纸擦干眼泪。她刚摇了摇头,裴洛拉特立刻以加倍关切的语气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绮思说:“菲龙,稍微休息一下,我会想想办法,让你觉得好过一点。记住,我和健比一样爱你。”
她抓住裴洛拉特的手肘,将他拉到起居舱中。“没事,裴,真的没事。”她说。
“不过菲龙却有事,对不对?她仍旧想念健比。”
“想念得厉害,而我们根本帮不上忙。我可以告诉她我爱她——天地良心,我真的爱她。这么聪明、这么乖顺的孩子谁能不爱?而且聪明得吓人,崔维兹甚至认为她聪明过了头。她曾经见过班德,你知道吗——或者应该说,见过班德的全息像。然而,她对那些记忆没什么感情,她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非常冷漠,好像跟她毫不相干,而我晓得这是为什么。除了班德是那块属地原来的主人,菲龙是下一任主人之外,两人之间根本没有其他关系。”
“菲龙了解班德是她的父亲吗?”
“应该说是她的母亲。既然我们同意将菲龙当作女性,那么班德也是。”
“都一样,宝绮思吾爱。菲龙是否明了这重亲子关系?”
“我不知道她对这点了解多少。她当然有可能知道,但她未曾表露出来。然而,裴,她推论出班德已经死了,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健比停摆是停电的结果,而负责提供电力的正是班德——这实在令我害怕。”
裴洛拉特体贴地说:“为什么害怕呢,宝绮思?这毕竟只是逻辑推论罢了。”
“从班德的死亡,就能作出另一个逻辑推论。索拉利上住的是长寿且孤立的太空族,死亡必定是罕见而且遥远的事件。他们目睹自然死亡的经验一定极其有限,而对菲龙这种年纪的索拉利儿童而言,则或许完全是一片空白。假如菲龙继续思索班德的死,她就会开始怀疑死因为何。而我们这几个陌生人当时在那里,这个事实必定会让她导出一个明显的因果关系。”
“那就是我们杀了班德?”
“不是我们杀了班德,裴,班德是我杀的。”
“她不可能猜到。”
“可是我必须告诉她实情。她原本就对崔维兹很恼火,而崔维兹显然是我们的领队,她自然会认为班德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我怎能让崔维兹背这个黑锅?”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宝绮思?那孩子对她的父……母亲毫无感情,她爱的只是她的机器人健比。”
“可是她母亲的死导致那机器人的死。我差点就要自己招认了,有股强烈的力量在驱策我。”
“为什么?”
“那样一来,我就可以用我的方式解释,可以在她自己发现真相之前安慰她。否则,如果她借着推理得到答案,就会令我们对整件事百口莫辩。”
“但我们有义正词严的理由啊,那是一种自卫行为。当时你若不采取行动,下一刻我们就是死人了。”
“我的确该那样解释,但我无法对她说,我怕她不相信我。”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你认为如果我们没带她走会比较好吗?现在这种情形令你很不快乐。”
“不,”宝绮思气呼呼地说,“不要那样讲。假如我现在坐在这里,想到我们曾经遗弃一个无辜的幼童,而且由于我们的所作所为,令她惨遭无情的屠杀,那会使我更不快乐无数倍。”
“在菲龙的世界,那就是解决之道。”
“好了,裴,别陷入崔维兹的思考模式。孤立体有办法接受这种事,不会加以深思,然而,盖娅的行为准则是拯救生命,而不是毁灭生命,或坐视生命遭到毁灭。我们都知道,各种生命都必须不断死亡,好让继起的生命有存活的机会,可是绝不该无缘无故、毫无意义地死去。班德的死虽然无可避免,仍令我难以承受,菲龙要是也死了,那我绝对会受不了。”
“啊,”裴洛拉特说,“我想你说得没错。但无论如何,我找你不是因为菲龙的问题,而是为了崔维兹。”
“崔维兹怎么了?”
“宝绮思,我很担心他。他正等着揭开地球的真面目,我不确定他是否受得了这个压力。”
“这点我可不怕,我相信他有一颗强健坚固的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听我说,地球那颗行星的温度比他预期来得高,这是他告诉我的。我怀疑他认为地球温度也许过高,不可能有生命存在,不过他显然试图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并非如此。”
“或许他是对的,或许温度没有高到那种程度。”
“此外他还承认,这种高温有可能是放射性地壳造成的结果,但是他也拒绝相信这点。一两天内,我们就会足够接近地球,到时便会真相大白。假如地球果真具有放射性呢?”
“那么他就得面对现实。”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或是该用哪个精神力学术语。万一他的心灵——”
宝绮思等不到下文,便以挖苦的口气说:“保险丝烧断了?”
“对,保险丝烧断了。你现在不该帮他做点什么吗?比如说,让他保持心理平衡,不至于失去控制?”
“不行,裴。我不相信他那么脆弱,而且盖娅早已决定,无论如何不去影响他的心灵。”
“但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拥有一种罕见的‘正确性’,或者不论你要如何称呼它。在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万一他发现整个计划化为泡影,必定会受到很大的打击,虽然不一定损坏他的脑子,却有可能毁了他的‘正确性’。那是一种极不寻常的特质,难道不会同样异常脆弱吗?”
宝绮思沉思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嗯,或许我该看着他一点。”
<h4>93</h4>
接下来的三十六小时,崔维兹隐约感到宝绮思一直尾随着自己,而裴洛拉特也有这种倾向。话说回来,在一艘如此袖珍的太空艇中,这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现象,何况他还有其他事情需要操心,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他坐在电脑前,发觉另外两人正站在门边。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怎么样?”他以很小的声音说。
裴洛拉特掩饰得很拙劣,他说:“你好吗,葛兰?”
崔维兹说:“问宝绮思,她紧盯着我好几个钟头了,她一定在刺探我的心灵。有没有,宝绮思?”
“我没有。”宝绮思以平静的语气说,“但你若是觉得需要我的帮助,我倒可以试试看——你要我帮你吗?”
“不用了,我为何需要?请便吧,两位。”
裴洛拉特说:“请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
“猜吧!”
“是不是地球——”
“没错,正是。人人坚持要我们相信的那件事,竟然千真万确。”崔维兹指了指显像屏幕,画面上呈现的是地球的夜面,后方的太阳完全被遮住。在布满繁星的天空中,地球看来像个实心的黑色圆盘,边缘围绕着一条断断续续的橙色曲线。
裴洛拉特说:“那些橙色光芒就是放射线吗?”
“不,那只是经过大气折射的阳光。假如大气层中没有那么多云气,看起来就该是橙色实线构成的圆形。我们根本看不见放射线,各种放射线都被大气吸收了,连伽玛线也不例外。然而,它们的确会造成次级辐射,相较之下虽然十分微弱,但电脑还是有办法侦测出来。肉眼仍旧无法看见那些辐射,可是电脑每次接收到其中的粒子或波动,都能产生一个可见光的光子,再将地球影像以假色显示。看!”
黑色圆盘各处都出现了黯淡的蓝色光点。
“上面的放射性有多强?”宝绮思低声问道,“足以代表没有人类生命吗?”
“任何种类的生命都没有。”崔维兹说,“这颗行星绝对不可住人,连最后一只细菌、最后一个病毒都早已绝迹。”
“我们可以去探索一番吗?”裴洛拉特说,“我的意思是穿着太空衣。”
“不出几个小时,我们就会受到无药可救的放射线伤害。”
“那我们该怎么办,葛兰?”
“怎么办?”崔维兹依然面无表情地望着裴洛拉特,“你知道我想怎么办吗?我想带你和宝绮思——还有那孩子——回到盖娅,让你们永远留在那里。然后我准备回端点星去,将太空艇交还;然后我准备向议会辞职,那应该会使布拉诺市长非常高兴;然后我准备靠退休金过活,让银河自求多福。我再也不会过问谢顿计划、基地、第二基地或盖娅。银河自会选择自己的前途,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毁灭,我又何必关心身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绝没有当真,葛兰。”裴洛拉特赶紧说。
崔维兹瞪了他一会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没错,我没有当真。可是,喔,我多么希望一切都能照我刚才说的去做。”
“别再提那些了,你真正打算怎么做?”
“让太空艇继续绕着地球轨道飞行,休息一下,从这些震惊中恢复过来,再来想想下一步该做什么。只不过——”
“不过什么?”
崔维兹突然一口气说:“下一步还能做什么?还剩下什么可找?还剩下什么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