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维兹说:“你要不要带武器,詹诺夫?”
裴洛拉特打了一个寒战。“不,谢了。夹在你和宝绮思之间,你的有形防卫力量加上她的精神防卫力量,使我觉得根本没有危险。我也知道躲在你们的庇护下很孬种,可是想到自己不需要使用武力,我感激都还来不及,也就不觉得羞愧了。”
崔维兹说:“我可以了解,但千万别单独行动。如果我和宝绮思分开,你得跟着我们其中一个,不可以由于好奇心作祟,自己跑到别处去。”
“你不必担心,崔维兹,”宝绮思说,“我会好好留意。”
崔维兹第一个走出太空艇,外面正吹着轻快的风。雨后的气温带着些微凉意,崔维兹却感到十分宜人。相较之下,雨前的空气有可能又湿又热,令人很不舒服。
他吸了几口气,觉得十分讶异,这颗行星的气味很不错。他明白每颗行星都具有独特的味道,总是使人感到陌生,而且通常都不好闻——也许正是因为陌生的关系。陌生的气味就不能令人愉快吗?或是他们刚好赶对了季节,又正巧下过一场雨?不论原因为何……
“出来吧,”他叫道,“外面相当舒适。”
裴洛拉特走出来,然后说:“嗯,舒适这个形容词再恰当不过。你认为这里常年都有这种气味吗?”
“没什么差别,不到一小时,我们就会习惯这种香气。鼻中的感受器饱和之后,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真可惜。”裴洛拉特说。
“草地是湿的。”宝绮思似乎有点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不对?毕竟,盖娅上也会下雨啊!”崔维兹说。此时,一道黄色阳光自云缝洒下,想必不久之后,阳光会愈来愈强。
“没错,”宝绮思说,“但我们知道何时会下雨,我们有心理准备。”
“太糟了,”崔维兹说,“你们丧失了许多意外的惊奇。”
宝绮思答道:“你说得对,我会尽量不再那么偏狭。”
裴洛拉特四下望了望,以失望的语气说:“附近似乎什么都没有。”
“只是似乎而已,”宝绮思说,“它们正从小丘另一侧走来。”然后她望向崔维兹,“你认为我们该迎上去吗?”
崔维兹摇了摇头。“不,我们为了跟它们见面,已经飞越许多秒差距,剩下的路程让它们来走完,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那组机器人的动向只有宝绮思能感知。在她所指的那个方向,小丘顶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形,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相信目前只有这几个。”宝绮思说。
崔维兹好奇地凝视着,虽然他从未见过机器人,却丝毫不怀疑它们的身份。它们拥有粗略的人形,像是印象派的雕塑,但外表看来并非明显的金属材质。这些机器人表面毫无光泽,给人一种柔软的错觉,仿佛包覆着一层丝绒。
但他又怎么知道柔软只是错觉呢?看着这些以迟钝的步伐慢慢接近的人形,崔维兹突然起了摸摸它们的冲动。假如此地果真是个禁忌世界,从来没有船舰接近——这一定是事实,因为它的太阳不在银河地图中——那么远星号与其上成员,就是这些机器人经验之外的事物。可是它们的反应相当笃定,仿佛正在进行一桩例行公事。
崔维兹低声说:“在这里,我们也许能得到银河其他各处得不到的情报。我们可以问它们地球相对这个世界的位置,假如它们知道,就会告诉我们。天晓得这些东西运作有多久了?它们也许会根据自身的记忆回答,想想看有多难得。”
“反之,”宝绮思说,“它们也可能最近才出厂,因此一无所知。”
“或者也有可能,”裴洛拉特说,“它们虽然知道,但拒绝告诉我们。”
崔维兹说:“我猜它们不能拒绝,除非它们奉命不准告诉我们。可是在这颗行星上,绝不可能有人料到我们会来,谁又会下这种命令呢?”
到了距离他们大约三米的地方,三个机器人停了下来。它们没说什么,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崔维兹右手按在手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人,并对宝绮思说:“你能不能判断它们是否怀有敌意?”
“你应该考虑到一件事实,我对它们的精神运作一点也不熟悉,崔维兹,但我并未侦测到类似敌意的情绪。”
崔维兹的右手离开了铳柄,但仍然摆在附近。他举起左手,掌心朝向机器人,希望它们认得出这是代表和平的手势。他缓缓说道:“我向你们致意,我们以朋友的身份造访这个世界。”
中间那个机器人迅速低下头,像是勉强鞠了一躬。在一个乐观者眼中,或许也会将它视为代表和平的动作,接着它便开始答话。
崔维兹突然拉长了脸,显得极为惊讶。在沟通无碍的银河系中,不会有人想到这么基本的需要也可能出问题。然而,这个机器人说的并非银河标准语,也不是任何相近的语言。事实上,崔维兹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h4>45</h4>
裴洛拉特的讶异与崔维兹不相上下,但他显然还带着一分惊喜。
“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他说。
崔维兹转头望向他,用相当不客气的口吻说:“不是奇怪,根本就是叽哩呱啦。”
裴洛拉特说:“绝不是叽哩呱啦,这也是银河标准语,只不过非常古老。我能听懂几个字,如果写出来的话,我也许可以轻易看懂,真正难解的是发音。”
“那么,它说些什么?”
“我想它在告诉你,它不了解你说什么。”
宝绮思说:“我听不懂它说什么,但我感知的情绪是迷惑,这点刚好吻合。前提是,我要能信任自己对机器人情绪的分析——或者说,要真有机器人情绪这回事。”
裴洛拉特说了一些话,他说得非常慢,而且相当吃力。三个机器人动作一致地迅速点了点头。
“那是什么意思?”崔维兹问。
裴洛拉特说:“我说我讲得不好,但我愿意尝试,请它们多给我一点时间。天哪,老弟,这真是有趣得吓人。”
“真是失望得吓人。”崔维兹喃喃说道。
“你可知道,”裴洛拉特说,“银河中每一颗住人行星,都会发展出别具一格的语文,所以银河中总共有千万种方言,有时相互之间几乎无法沟通,但它们都统一在银河标准语之下。假定这个世界已经孤立了两万年,它的语言应该和银河其他各处愈离愈远,逐渐演变成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但事实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这是个仰赖机器人的社会,而机器人听得懂的语言,就是设定其程序所用的语言。长久以来,这个世界一直没有重新设定机器人的程序,反倒是中止了语言的演化,所以我们现在听到的,只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银河标准语罢了。”
“这是个很好的例子,”崔维兹道,“说明机器人化社会如何被迫停滞不前,因而开始衰退。”
“可是,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抗议道,“保持一种语言几乎长久不变,并不一定是衰退的征候。这样做其实有不少优点,能让历史文件在数世纪、数千年后仍然保有意义,历史记录的寿命和权威性便会相对增加。在银河其他各处,哈里・谢顿时代的敕令所使用的语文,现在已经显得颇有古风了。”
“你懂这种古银河语吗?”
“谈不上懂,葛兰。只是在研究古代神话传说的过程中,我领略到了一点窍门。字汇并非全然不同,但是词性变化却不一样,而且有些惯用语我们早已不再使用。此外,正如我刚才所说,如今发音已经完全变了。我可以充当翻译,可是无法做得很好。”
崔维兹心虚地吁了一口气。“一点点好运,总算聊胜于无。继续吧,詹诺夫。”
裴洛拉特转向机器人,愣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望着崔维兹。“我该说些什么?”
“我们单刀直入吧,问它们地球在哪里。”
裴洛拉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同时夸张地比手画脚。
那些机器人互相望了望,发出一些声音来,然后中间那个对裴洛拉特说了几句话。裴洛拉特一面回答,一面双手向两侧伸展,像是在拉扯一条橡皮筋。那个机器人再度回答,它像裴洛拉特一样谨慎,每个字都说得又慢又仔细。
裴洛拉特对崔维兹说:“我不确定有没有把‘地球’的意思表达清楚。我猜它们认为我指的是这颗行星上的某个地区,它们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区。”
“它们有没有提到这颗行星的名字,詹诺夫?”
“它们提到的那个名字,我的最佳猜测是‘索拉利’三个字。”
“在你搜集到的传说中,你听说过吗?”
“没有,就和我从未听过奥罗拉一样。”
“好,问问它们在天上,在群星之间,有没有任何地方叫地球,你向上指一指。”
经过一番交谈之后,裴洛拉特终于转过身来说:“我唯一能从它们口中套出来的,葛兰,就是天上没有任何地方。”
宝绮思说:“问问那些机器人有多大年纪,或者应该说,它们已经运作多久了。”
“我不知道‘运作’该怎么说。”裴洛拉特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也不确定会不会说‘多大年纪’,我不是个很好的翻译。”
“尽力而为吧,亲爱的裴。”宝绮思说。
又经过一番交谈后,裴洛拉特说:“它们已经运作了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崔维兹不以为然地喃喃说道,“它们比你大不了多少,宝绮思。”
宝绮思突然以高傲的语气说:“事实上……”
“我知道,你是盖娅,已经几千几万岁了。无论如何,这些机器人自身经验中并没有地球,而且在它们的记忆库中,显然没有任何对它们无用的资料,所以它们才会对天文学一无所知。”
裴洛拉特说:“在这颗行星的其他地方,或许还有最早期的机器人。”
“我很怀疑,”崔维兹说,“不过还是问问它们吧,詹诺夫,只要你想得出该怎么问。”
这次的问答是一段相当长的对话,最后裴洛拉特终于打住,他的脸涨得通红,一副明显受挫的神情。
“葛兰,”他说,“它们想表达的,我有一部分听不懂,但是根据我的猜测,较老的机器人都被用来当作劳工,所以什么事也不知道。假使这个机器人是真人,我会说它在提到那些老机器人时,用的是轻蔑的口气。这三个是管家机器人,它们自己这么说的,而且在被其他机器人取代之前,它们是不会变老的。它们才是真正有知识的一群——这是它们的说法,不是我说的。”
“它们知道得也不多,”崔维兹咆哮道,“至少不知道我们想知道的事。”
“我现在后悔了,”裴洛拉特说,“我们不该那么匆忙地离开奥罗拉。我们若能在那里发现一个存活的机器人,它本身记忆中就会含有地球的资料。而我们一定会发现的,因为我遇见的第一个就一息尚存。”
“只要它们的记忆完好无缺,詹诺夫,”崔维兹说,“我们随时可以回到那里。倘若我们必须回去,不论有没有野狗群,我们都一定会那么做。可是,假如这些机器人只有二十几岁,它们的制造者必定在附近,而那些制造者必定是人类,我这么想。”他又转向宝绮思,“你确定感测到……”
她却举起一只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脸上则露出紧张而专注的表情。“来了。”她低声说。
崔维兹转头向小丘望去。从小丘背后出现、大步朝他们走来的,是个如假包换的人类身形。那人肤色苍白,头发很长但颜色不深,头部两侧微微鼓起。他面容严肃,但看来相当年轻,裸露在外的手臂与腿部都没有什么肌肉。
三个机器人让出一条路,他走到它们之间,停下了脚步。
他以清晰而愉悦的声音开始说话,用词虽然古老,仍然算是银河标准语,而且不难听懂。
“欢迎,太空来的浪者。”他说,“你们跟我的机器人什么?”
<h4>46</h4>
崔维兹并未露出欣喜之色,他傻傻地问道:“你会说银河标准语?”
那索拉利人带着冷笑说:“我又不是哑巴,为何不会?”
“可是这些呢?”崔维兹朝机器人指了指。
“这些是机器人,它们跟我一样,使用我们的语言。但我是索拉利人,我常收听远方世界的超空间通讯,因此学会了你们说话的方式,而我的先人也一样。先人留下了描述这种语言的资料,可是我不断听到新的字汇和语法,每年都有些变化。你们银河殖民者虽能定居各个世界,却似乎无法将语文固定下来。我能了解你们的语言,为何令你感到惊讶?”
“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崔维兹说,“我向你道歉。只是刚才跟这些机器人几乎说不通,我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听到银河标准语。”
崔维兹开始打量这个索拉利人。他身上是一件轻薄的白袍,松垮地披在肩上,双臂处有宽阔的开口。那白袍正面敞开,露出赤裸的胸膛与下方的缠腰布。他双脚踩着一双轻便的凉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装束。
崔维兹突然想到,自己居然看不出这个索拉利人是男是女。此人的胸部无疑属于男性,可是胸膛没有胸毛,薄薄的腰布下也没有任何隆起。
他转过头去,低声对宝绮思说:“这个可能还是机器人,不过看起来非常像真人……”
“这是个人类心灵,并非属于机器人。”宝绮思答道,嘴唇几乎没有动作。
那索拉利人说:“但你尚未回答我原先的问题,我愿原谅你的疏失,将它诿诸你的惊讶。现在我再问一遍,你绝不能再不回答,你们跟我的机器人什么?”
崔维兹说:“我们是旅人,想要打听如何前往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请求你的机器人提供有用的资料,可是它们缺乏这方面的知识。”
“你们在寻找什么资料?也许我可以帮忙。”
“我们在寻找地球的位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
那索拉利人扬起眉毛。“我本来还以为,你们最感好奇的是我这个人。虽然你们没有要求,我还是会提供这方面的资料。我是萨腾・班德,你们如今站在班德属地上。向四面八方望去,极目所见都是我的属地,而且一直延伸到你们目力不及的远方。我不能说欢迎你们,因为你们来到这里,等于违反了一项承诺。两万年来,你们是第一批踏上索拉利的银河殖民者。结果,你们来到此地的目的,只是为了询问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捷径。在古老的时代,三位银河殖民者,你们和你们的太空船一出现就会被摧毁。”
“以这种方式对待既无恶意又没威胁的客人,实在太野蛮了。”崔维兹小心翼翼地说。
“我同意,不过一个扩张性社会的成员,一旦来到一个不具侵略性,而且维持静止状态的社会,就算只有初步的接触,也充满潜在的威胁。当我们畏惧这种威胁时,外人一到这里,我们立即摧毁他们。既然我们已不再有畏惧的理由,你看得出来,我们现在愿意谈一谈。”
崔维兹说:“我感谢你毫无保留地提供这些讯息,但你尚未回答我原先的问题。我再重复一遍,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地球的位置?”
“所谓的地球,我想你是指人类以及各式各样动植物的发源地吧。”他优雅地挥动一只手,仿佛指着周围的万事万物。
“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班德先生。”
一个古怪的厌恶神情,突然掠过那索拉利人的脸孔。他说:“如果你必须使用称谓,请别用任何含有性别的字眼,直接称呼我班德吧。我既非男性亦非女性,我是全性。”
崔维兹点了点头(他猜对了)。“就依你的意思,班德。那么,我们大家的发源地,地球,究竟在哪里?”
班德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算我知道,或者我找得出来,对你们也没有用处,因为地球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世界。啊,”他伸展开双臂,“阳光的感觉真好。我不常到地面上来,太阳若不露脸,我是绝不会上来的。刚才太阳还藏在云里的时候,我先派机器人迎接你们,等到云朵飘走,我自己才跟了出来。”
“为什么地球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世界?”崔维兹锲而不舍地追问。他已经有心理准备,打算再听一次有关放射性的传说。
然而,班德却不理会这个问题,或说随随便便丢在一旁。“说来话长。”他道,“你刚才告诉我,你们到此地来并无任何恶意。”
“完全正确。”
“那么你为何武装前来?”
“只是防患未然,我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
“没关系,你的小小武器对我毫无威胁,我只是好奇罢了。有关你们的武器,以及似乎全然依赖武器所建立的野蛮历史,我当然早就耳熟能详。即便如此,我从未真正见过任何武器,我可以看看吗?”
崔维兹往后退了一步。“恐怕不行,班德。”
班德似乎被逗乐了。“我问你只是出于礼貌,其实我根本不必问。”
他伸出一只手来,与此同时,从崔维兹右侧的皮套中,跳出了那柄手铳,而从他左侧的皮套中,神经鞭也向上蹿起。崔维兹想抓住那两件武器,却感到双臂无法动弹,仿佛被极具韧性的绳索缚住。裴洛拉特与宝绮思也都企图向前冲,可是显然两人同样被制住了。
班德说:“别白费力气,你们办不到。”两件武器飞到他手中,他翻来覆去仔细检视了一番。“这一件,”他指着手铳说,“似乎是能产生高热的微波束发射器,能使任何含有水分的物体爆炸。另一件比较微妙,我必须承认,一时之间我还看不出它的用途。然而,既然你们并无恶意,又不打算带来威胁,你们根本就不需要武器。我能将两件武器中的能量都释放出来,而我正在这么做。这样它们就不再具有杀伤力,除非你拿来当棍棒使用,不过充作那种用途,它们未免太不称手了。”
那索拉利人松开手,两件武器再度腾空,这次是向崔维兹飞去,各自不偏不倚落入皮套中。
崔维兹忽然感到束缚消失了,立刻拔出手铳,但根本是多此一举。扳机松垮垮地垂下来,能量显然全被抽光,而神经鞭的情形也完全一样。
他抬头望向班德,班德微笑着说:“你完全束手无策,外星人士。只要我高兴,同样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你的太空船,当然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