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会试着安排明天一起去见这位丹尼亚多,但如果他知道的和那位部长一样少,我们就等于白跑一趟。”
裴洛拉特说:“他也许能带我们去找对我们更有帮助的人。”
“我可不信。这个世界对地球的态度——但我最好也练习改用拐弯抹角的称呼——这个世界对最古世界的态度是愚昧且迷信的。”他背过脸去,又说,“不过这实在是辛苦的一天,我们应该准备吃晚餐了——只要我们能够接受他们那种平平的烹饪术——然后再准备睡上一觉。你们两位学会怎样用淋浴了吗?”
“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说,“我们受到非常殷勤的款待,学到了所有设备的使用方法,大部分我们都用不着。”
宝绮思说:“我问你,崔维兹,太空艇的事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康普隆政府要没收它吗?”
“不,我想他们不会。”
“啊,真令人高兴。他们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说服了部长改变心意。”
裴洛拉特说:“真是难以置信,我认为她不像是特别容易被说服的人。”
宝绮思说:“这点我不清楚,不过从她的心灵纹理看来,她显然被崔维兹吸引了。”
崔维兹突然气呼呼地瞪着宝绮思。“你那么做了吗,宝绮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崔维兹?”
“我是说影响她的……”
“我并没有影响她。不过,当我注意到她被你吸引的时候,我忍不住扯断她一两道心灵禁制。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那些禁制自己也可能挣断,然而确保她对你充满善意,则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事。”
“善意?不只如此而已!没错,她的确软化了,却是在我们上床之后。”
裴洛拉特说:“你显然是在开玩笑,老友……”
“我为什么开玩笑?”崔维兹气冲冲地说,“她也许不再年轻,但她精通此道。我向你保证,她可不是生手。我不会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也不会为她掩饰什么。那是她的主意——这都要感谢宝绮思拉断了她的心灵禁制——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无法拒绝,即使想到应该拒绝,我也不会那么做,何况我并没有拒绝的念头。得了吧,詹诺夫,别表现得像个清教徒,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这种机会了,而你却有——”他朝宝绮思的方向随手挥了挥。
“相信我,葛兰,”裴洛拉特尴尬地说,“如果你将我的表情解释为清教徒的反应,那就是误会我了,我一点都不反对。”
宝绮思说:“她却是个标准的清教徒。我本来只想让她对你热络点,并没有想要利用性冲动。”
崔维兹说:“但你引发的正是这种结果,爱管闲事的小宝绮思。在公开场合,那位部长也许必须扮演清教徒,但这样一来,似乎只会使她的欲火更炽烈。”
“而你只要搔到她的痒处,她就会背叛基地……”
“她无论如何都会那么做,她想要那艘太空艇……”崔维兹突然住口,又压低声音说,“我们有没有被窃听?”
宝绮思说:“没有!”
“你确定吗?”
“确定。以任何未经允许的方式侵入盖娅的心灵,都不可能不让盖娅发觉。”
“这样就好。康普隆自己想要这艘珍贵的太空艇,用以充实他们的舰队。”
“基地一定不会允许的。”
“康普隆不打算让基地知道。”
宝绮思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你们孤立体演出的闹剧。部长为了康普隆,本来准备背叛基地,结果为了回报一场鱼水之欢,立刻又准备背叛康普隆。至于崔维兹嘛,他很乐意出卖自己的肉体,来引诱部长叛国。你们的银河简直处于无政府状态,根本就是一团混沌。”
崔维兹冷冷地说:“你错了,小姐……”
“我刚才说话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小姐,我是盖娅,我是所有的盖娅。”
“那么你错了,盖娅。我并没有出卖肉体,而是心甘情愿地付出,我乐在其中,没有伤害到任何人。至于结果,就我的观点而言,其实是圆满收场,我愿意接受这一切。康普隆若是出于私心而想要那艘太空艇,这又能说是谁对谁错呢?它虽然是一艘基地的太空艇,可是基地已经拨给我,作为寻找地球之用,在我完成这项任务之前,它都是属于我的,我想基地没有权利违背这项协议。至于康普隆,它不喜欢受基地支配,因此梦想着独立。站在它的立场,追求独立和欺骗基地都是正当的,因为这并非叛变的行动,而是爱国的表现。谁能说得清呢?”
“正是如此,谁能说得清呢?在一个无政府状态的银河中,该如何分辨合理和不合理的行为?该如何判断是与非、善与恶、正义与不法、有用与无用?部长背叛她自己的政府,让你保留太空艇,这个行动你要如何解释?难道是因为她对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不满,而渴望个人的独立?她究竟是个叛徒,还是个忠于自己、追求自主的女人?”
“老实说,”崔维兹道,“她愿意让我保有太空艇,我不敢说只是为了感谢我带给她的快乐。我相信,是在我提到正在寻找最古世界之后,她才作出这个决定的。对她而言,那是个充满恶兆的世界,而我们三人,以及载运我们的太空艇,由于从事这项探索,也都变成了恶兆。我有一种想法,她认为夺取那艘太空艇的行动,已经为她自己以及她的世界招来噩运,现在她心中可能充满恐惧。或许她感到,如果让我们和太空艇一起离开,继续执行我们的任务,就能使噩运远离康普隆,而这可算是一桩爱国之举。”
“虽然我很怀疑,崔维兹,但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么迷信就成了行动的原动力。你认为这是好现象吗?”
“我既不称赞也不谴责这种事。在知识不足的情况下,迷信总是会指导人们的行动。基地上上下下都相信谢顿计划,虽然我们之中没有谁能了解它、没有谁能解释它的细节,或是能用它来进行预测。我们出于无知和信念,盲目奉行这个计划,难道不也是一种迷信吗?”
“没错,可能就是。”
“而盖娅也一样,你们相信我作了正确的抉择:盖娅应该将整个银河并成一个超大型生命体,但你们不知道我的选择为何正确,以及遵循我的决定有多保险。你们甘愿在无知和信念上展开行动,而我试图寻找证据,想帮助你们突破这个窘境,你们竟然还不高兴。这难道不也是迷信吗?”
“我认为这回他把你驳倒了,宝绮思。”裴洛拉特说。
宝绮思说:“没有。这次的寻找只会有两个结果,不是一无所获,便是找到足以支持他那个决定的佐证。”
崔维兹又说:“而你这个信心,也只是靠无知和信念来支持。换句话说,就是迷信!”
<h4>25</h4>
瓦希尔・丹尼亚多是个小个子,又生得一副小鼻子小眼睛,但他看人的时候并不抬头,只是将眼珠向上翻转。这副尊容,再加上他脸上经常闪现的短暂笑容,使他看来像是一直在默默嘲笑这个世界。
他的研究室相当狭长,里面堆满磁带,看来凌乱不堪。倒不是因为真有多乱,而是由于磁带在架子上排列很不整齐,像是好几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他请三位访客坐的椅子并不属于一套,而且看得出最近才掸过灰,却没有清理得很干净。
他说:“詹诺夫・裴洛拉特,葛兰・崔维兹,以及宝绮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姓氏,女士。”
她答道:“通常大家就叫我宝绮思。”说完便坐下来。
“反正这样也够了,”丹尼亚多一面说,一面对她眨眼睛,“你这么迷人,即使根本没有名字,也不会有人见怪。”
大家坐定之后,丹尼亚多又说:“虽然我们从来没通过信,但我久仰你的大名,裴洛拉特博士。你是基地人,对不对?从端点星来的?”
“是的,丹尼亚多博士。”
“而你,崔维兹议员,我好像听说你最近被议会除名,并且遭到放逐,但我一直不了解究竟是为什么。”
“我没有被除名,博士,我仍是议会的一员,虽然我不知道何时会再重拾权责。我也不算真的遭到放逐,而是接受了一项任务。我们希望向你请教的问题,就和这项任务有关。”
“乐于提供协助。”丹尼亚多说,“这位引人绮思的小姐呢?她也是从端点星来的吗?”
崔维兹立刻插嘴道:“她是从别处来的,博士。”
“啊,这个‘别处’,真是个奇怪的世界,最不平凡的人类都是那里土生土长的。不过,既然你们两位来自基地的首都端点星,这位又是个年轻迷人的女郎,而蜜特札・李札乐对这两种人向来没有好感,她怎么会如此热心地把我推荐给你们呢?”
“我想,”崔维兹说,“是为了要摆脱我们。你愈快协助我们,你该知道,我们就会愈快离开康普隆。”
丹尼亚多看了崔维兹一眼,显得很感兴趣(又露出一闪即逝的微笑),然后说:“当然啦,像你这样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不论是打哪儿来的,都很容易吸引住她。她把冷冰冰的圣女这个角色演得不赖,可是并非十全十美。”
“这点我完全不清楚。”崔维兹硬邦邦地说。
“你最好别清楚,至少在公开场合。但我是个怀疑论者,我的职业病使我不会轻易相信表面的事物。说吧,议员先生,你的任务是什么?我来看看自己是否帮得上忙。”
崔维兹说:“这方面,裴洛拉特博士是我们的发言人。”
“我没有任何异议。”丹尼亚多说,“裴洛拉特博士?”
裴洛拉特开口道:“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亲爱的博士,我把成年后的所有岁月,全部花在钻研一个特殊的世界上,试图洞视一切相关知识的基本核心,而这个世界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发源地。后来我和我的好友葛兰・崔维兹一同被送到太空,不过实际上,我原来根本不认识他。我们的任务是要寻找,尽可能寻找那个——呃——最古世界,我相信你们是这么叫的。”
“最古世界?”丹尼亚多说,“我想你的意思是指地球。”
裴洛拉特突然张口结舌,然后有点结巴地说:“在我的印象中……我是说,有人告诉我说,你们都不……”
他望向崔维兹,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崔维兹接口道:“李札乐部长曾经告诉我,那个名字在康普隆不能使用。”
“你是说她这样做?”丹尼亚多嘴角下垂,鼻子皱成一团,然后使劲向前伸出双臂,双手的食中两指互相交叉。
“对,”崔维兹说,“我正是那个意思。”
丹尼亚多收回双手,大笑了几声。“愚不可及,两位先生。我们做这个动作只是一种习惯,偏远地区的人也许很认真,但一般人都不把它当一回事。康普隆人在生气或受惊的时候,都会随口喊上一声‘地球’,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例外,那是我们这里最普通的一句粗话。”
“粗话?”裴洛拉特细声道。
“或者说感叹词,随你喜欢。”
“然而,”崔维兹说,“当我使用这个字眼时,部长似乎相当慌乱。”
“喔,对了,她是个山地女人。”
“那是什么意思,博士?”
“就是字面的意思。蜜特札・李札乐来自中央山脉,那里的孩子是由所谓优良旧式传统培养出来的。也就是说,不论他们后来接受多好的教育,也永远无法戒除交叉手指的习惯。”
“那么‘地球’两字对你完全不会造成困扰,是吗,博士?”宝绮思问。
“完全不会,亲爱的小姐,我是个怀疑论者。”
崔维兹说:“我知道‘怀疑论者’在银河标准语中的意思,但你们是怎么个用法?”
“跟你们的用法一模一样,议员先生。除非有合理可靠的证据使我不得不接受,否则我不轻易接受任何观念,但我仍然保持存疑,以等待更进一步的证据。这种态度使我们不受欢迎。”
“为什么?”崔维兹说。
“我们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受欢迎。哪个世界的人不喜欢轻轻松松、平易近人又老掉牙的信仰——不论多么不合逻辑——反倒偏爱令人心寒的不确定感呢?想想看,你们又是如何相信缺乏证据的谢顿计划。”
“没错。”崔维兹一面说,一面审视自己的指尖,“我昨天也举过这个例子。”
裴洛拉特说:“我可不可以回到原来的题目,老兄?有关地球的种种说法,哪些是一名怀疑论者可以接受的?”
丹尼亚多说:“非常少。我们可以假设,人类这个物种的确发源于单一行星。若说这些相近到了能够偶配的物种,竟然发源自数个世界,那是极端不可能的。人类甚至不会是在两颗行星上独立发展的,我们可以姑且将这个起源世界称为地球。在我们这里,一般人都相信地球就在附近的星空,因为这里的世界都特别古老,而最初的殖民世界想必都比较接近地球。”
“地球除了是起源行星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独一无二的特色?”裴洛拉特急切地问道。
“你心里有什么特定的答案吗?”丹尼亚多说,脸上掠过一闪即逝的笑容。
“我想到了地球的卫星,有些人称之为月球。它应该颇不寻常,对不对?”
“这是个诱导性的问题,裴洛拉特博士,你可能正在将一些想法灌输给我。”
“我没说月球哪方面不寻常。”
“当然是它的大小,我说对了吗?没错,我想我说对了。所有关于地球的传说,都提到它拥有一大堆物种,以及一颗巨大的卫星,直径约在三千到三千五百公里之间。一大堆的生命形态不难理解,因为生物的演化自然会导致这种结果,除非我们所了解的演化过程并不正确。一颗巨大的卫星却较难令人接受,银河中其他住人世界都没有这样的卫星,大型卫星总是环绕着不可住人也无人居住的气态巨星。因此,身为一名怀疑论者,我不愿接受月球的存在。”
裴洛拉特说:“如果拥有几百万种物种,是地球独一无二的特色,它为何不能也是唯一拥有巨大卫星的可住人行星呢?一个唯一性有可能导致另一个唯一性。”
丹尼亚多微微一笑。“地球上的数百万物种,如何能够无中生有地创造一颗巨大的卫星,这我可真不明白。”
“但是将因果颠倒过来就有可能,也许一颗巨大的卫星有助于创造几百万种物种。”
“我也看不出有这个可能。”
崔维兹说:“有关地球具有放射性的故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个普遍的说法,大家也都普遍相信。”
“可是,”崔维兹说,“地球生养万物已有数十亿年的历史,当初它不可能有那么强的放射性,否则根本不会有生命出现。它是如何变得带有放射性的?一场核战吗?”
“那是最常见的解释,崔维兹议员。”
“从你说这句话的态度,我猜你自己并不相信。”
“没有证据显示发生过这样的战争。常见的说法,甚至普遍为人接受的说法,本身并不等于证据。”
“还有可能发生什么其他变故吗?”
“没有证据显示发生过任何事,放射性也许和巨大的卫星一样,纯粹只是杜撰出来的传说。”
裴洛拉特说:“有关地球的历史,哪些故事是一般人所接受的?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搜集了大量有关人类起源的传说,其中许多都提到一个叫做地球的世界,或者是非常接近的名称。但我没有搜集到康普隆上的传说,只发现有些资料中,模糊地提到班伯利这个名字。不过,即使康普隆许多传说中都有这号人物,他仍有可能是凭空杜撰的。”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通常并不对外宣扬我们的传说,你能找到有关班伯利的参考资料,已经令我十分惊讶——这也是一种迷信。”
“可是你不迷信,谈一谈应该没什么顾忌吧?”
“说得对。”这位矮小的历史学家将眼珠向上扬,看了裴洛拉特一眼,“我要是这么做,一定会使我讨人厌的程度暴增,甚至可能带来危险。不过你们三人很快就会离开康普隆,而我相信你们绝不会指名道姓引用我的话。”
“我们以人格向你担保。”裴洛拉特立刻说。
“那么以下就是整个历史的摘要,其中超自然理论和教化的成分皆已剔除——过去曾有一段无限久远的时间,地球是唯一拥有人类的世界,然后,大约在两万到两万五千年前,人类发明了超空间跃迁,进而发展出星际旅行,开始向其他行星殖民。
“那些行星上的殖民者大量使用机器人。早在超空间旅行出现之前,地球上就发明了机器人,而……对了,你们知不知道机器人是什么?”
“知道。”崔维兹说,“我们被问过不只一次,我们知道机器人是什么。”
“在完全机器人化的社会中,那些殖民者发展出高等科技和超凡的寿命,因而开始鄙视他们的祖星。根据更戏剧性的说法,他们开始支配并压迫地球。
“最后,地球送出另一批殖民者,这些人都将机器人视为禁忌。康普隆是这些新殖民者最早建立的世界之一,此地的爱国分子坚持它是最早建立的世界,却找不到任何足以说服怀疑论者的证据。后来,第一批殖民者灭绝了,接着……”
崔维兹插嘴道:“第一批殖民者为什么会灭绝呢,丹尼亚多博士?”
“为什么?在我们的浪漫主义者想象之中,通常都认为由于他们罪孽深重,因而遭到惩罚者的惩罚。至于他为何等那么久才出手,则无人追究。但我们不必求助于这些神话,也很容易解释这件事。一个完全倚赖机器人的社会,由于极度单调无趣,或者说得更玄一点,由于失去了生存的意志,终究会变得孱弱、衰颓、没落且奄奄一息。
“而舍弃机器人的第二波殖民者,则渐渐站稳脚跟,进而接掌整个银河。可是地球却变得带有放射性,因此渐渐退出银河舞台。对于这一点,通常的解释是地球上也有机器人,因为第一波星际殖民促进了机器人的发展。”
宝绮思听到这里,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吧,丹尼亚多博士,不论地球有没有放射性,也不论有过多少波星际殖民,关键问题其实很简单:地球究竟在哪里?它的坐标是什么?”
丹尼亚多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不过嘛,该吃中饭了,我可以叫人将午餐送来这里,我们就能一面用餐,一面讨论地球,随便你们想讨论多久都行。”
“你不知道?”崔维兹说,他的声调与音量同时提高。
“事实上,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议员先生,”丹尼亚多轻叹了一声,“如果你硬要说事实是不可能的,那是你的权利,可是这样对你毫无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