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长老阁(2 / 2)

“你可知道除了某些特定的──而且罕有的节日之外,任何一个女人,包括姐妹在内,都不可以进入圣堂?”

“我也听说了。”

“你可知道不论任何时候,无论任何理由,女人都不准穿着男性服装?在麦曲生境内,这点非但适用于姐妹,也同样适用于外族女子。”

“这点我没听说过,但我并不惊讶。”

“很好,我要你了解这一切的前提。现在告诉我,你为何想要看这个机仆?”

谢顿耸了耸肩,说道:“出于好奇。我从没见过机仆,甚至不知道世上有这种东西。”

“那你怎么知道它的确存在,而且还知道它就在这里?”

谢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这就是外族男子夫铭送你们来麦曲生的原因?前来调查机仆?”

“不,外族男子夫铭送我们来这里,是希望确保我们的安全。然而,我们是学者,凡纳比里博士和我都是。知识是我们的疆场,求取知识是我们的人生目标。麦曲生的一切鲜为外界了解,我们希望多知道些你们的风土民情和思考方式。这是很自然的渴望,而且在我们看来,是无害的──甚至值得赞赏的渴望。”

“啊,我们却不希望外族人和其他世界了解我们,这是我们的自然渴望。至于什么对我们无害,什么对我们有害,要由我们自己来判断。所以外族男子,我再问你一遍,你怎么知道麦曲生境内有个机仆,而且藏在这个房间里?”

“道听途说。”谢顿终于做了回答。

“你坚持这个答案吗?”

“道听途说,我坚持这个答案。”

日主十四锐利的蓝眼珠似乎变得更为尖锐,但他并未提高音量。“外族男子谢顿,我们和外族男子夫铭有长久的合作关系。就外族人而言,他似乎始终是高尚而且值得信赖的人。仅就一个外族人而言!当他把你们两位送来,嘱托我们保护你们的时候,我们答应了他。但不论外族男子夫铭有多少美德,他仍旧是个外族人,我们还是放心不下。当初,我们完全无法确定你们的──或是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们的目的是知识,”谢顿说,“学术性的知识。外族女子凡纳比里是历史学家,而我自己也喜欢历史。我们为何不该对麦曲生的历史感兴趣?”

“原因之一,是我们不希望你们感兴趣。总之,我们派了两位信得过的姐妹到你们身边。她们奉命和你们合作,试图查出你们究竟想要什么,还有──你们外族人是怎么说的──跟你们假戏真做。然而,却不让你们察觉她们真正的意图。”日主十四微微一笑,但那却是一个狞笑。

“雨点四十五,”日主十四继续说,“陪同外族女子凡纳比里逛街购物,但在几次行程中,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自然,我们接获了完整的报告。雨点四十三则带领你,外族男子谢顿,去参观我们的微生农场。本来,你可能会怀疑她为何愿意单独陪你去,这对我们而言应该是门都没有的事。但你却自作聪明地推论,认为适用于兄弟的规矩并不适用于外族男子;你还自欺欺人,相信这么薄弱的理由就能解除她的心防。她顺应了你的心意,虽然这对她内心的宁静造成莫大伤害。最后,你开口要那本典籍。倘若轻易便交给你,有可能引起你的疑心,所以她假装有一种违常的欲望,只有你才能满足她。我们绝不会忘记她的自我牺牲。外族男子,我认为你仍保有那本典籍,而且我猜你正带在身上。我能要回来吗?”

谢顿沉默地呆坐在那里。

日主十四早已大剌剌地伸出布满皱纹的手。他说:“这比从你手中强行夺走好了多少?”

谢顿交出那本书。日主十四随便翻了翻,仿佛要确定它并未受损。

他轻轻叹了一声,又说:“必须以认可的方式谨慎销毁。可悲啊!不过,一旦让你拿到这本典籍,当你们启程前往圣堂的时候,我们当然不会惊讶。你们随时随地受到监视,因为,你该不会认为有任何兄弟或姐妹,除非心无旁骛,无法一眼就认出你们是外族人吧。我们看到人皮帽时,立刻就能分辨出来,而且在整个麦曲生,发出去的人皮帽还不到七十顶……几乎都是发给前来洽公的外族男子,而他们在停留期间,自始至终都留在世俗的政府建筑内。所以你们不只被人看见,而且总是一次又一次被正确无误地指认。

“那位和你们不期而遇的年长兄弟,并没有忘记告诉你们有关图书馆和圣堂的一切,但他也不忘告诉你们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因为我们并不希望诱捕你们。天纹二也警告过你们……以强而有力的方式。纵然如此,你们却并未打消念头。

“卖给你们白色裰服和两条肩带的那家商店,在第一时间就向我们通报,而根据这个情报,我们对你们的企图了若指掌。图书馆故意撤空,馆员也事先接到指示,要对你们不闻不问,而圣堂则保持低度使用的状态。那位一时不察而和你攀谈的兄弟,险些让我们的计谋曝光,但在了解到面对的是谁之后,他连忙离去。然后,你们便来到这里。

“所以你看,来到这里是你们的本意,我们根本没有引诱你们。是你们自己的行动、自己的渴望带你们来的。而我想要问你们──再问一次的,还是:为什么?”

这回轮到铎丝回答,她的语气坚定而目光严厉。“麦曲生人,我们则要再一次告诉你,我们是学者,我们认为知识是神圣的,而且是我们唯一的目标。你未曾引诱我们来到此地,可是你也没有阻止我们,而在我们接近这座建筑之前,你早就能那样做了。反之,你替我们开路,让我们通行无阻,这也可以视为一种引诱。而我们造成了什么损害吗?我们完全没有侵扰这座建筑物,或是这间房间,或是你这个人,或是那玩意!”

她指了指那个机器人。“你们藏在这里的是一堆破铜烂铁,现在我们知道它是死的,我们寻求的知识也到此为止。我们本来以为它十分重要,可是我们失望了。既然我们知道它不过如此,我们马上就走──若是你希望,我们还会马上离开麦曲生。”

聆听这番话的时候,日主十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是当她说完之后,他却对谢顿说:“你见到的这个机仆是个象征,它象征着我们失落的一切、我们不再拥有的一切,也象征着上万年来我们未曾遗忘、总有一天将要收复的一切。如今还在我们身边的,只剩下这一件既具体又可信的遗物,因此在我们眼中异常珍贵。可是对你的女人而言,它却只是‘一堆破铜烂铁’。外族男子谢顿,你自己认同这个评价吗?”

谢顿说:“我们两人所属的社会,并未将自己和上万年之久的过去捆在一起,也并不碰触那个过去和我们之间曾经存在的一切。我们生活在现在,将它视为‘所有的过去’之总和,我们并未紧紧拥抱某个特定的久远年代。理智上,我们了解这个机仆对你们的意义,我们愿意让它继续具有这样的意义。但是我们只能用自己的眼光看它,正如你只能用你自己的眼光看它一样。对我们而言,它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现在,”铎丝说,“我们要走了。”

“你们不能走。”日主十四说,“你们来到这里,就是犯了罪。这是只存在于我们眼中的罪行,我知道你马上会指出这一点。”他的嘴角弯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但这里是我们的领土,在这个范围内,一切由我们来定义。而在我们的定义中,这是一项应当处死的重罪。”

“你准备射杀我们吗?”铎丝以倨傲的口气说。

日主十四露出轻蔑的表情,继续只对谢顿一个人说话。“外族男子谢顿,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我们的文化和你们的同样古老,而且也同样繁复、同样文明、同样人道。我并没有携带武器。你们将会接受审判,而由于罪证确凿,你们注定将被依法处决,既利落又毫无痛苦。

“假如现在你们试图逃离,我不会阻止你们,但是下面等着很多兄弟,比你们进圣堂时见到的要多得多。你们的行为令他们愤慨,所以他们也许会对你们动粗,下手绝不留情。在我们的历史上,的确有外族人死在这种情况下的例子。那并非一种愉快的死法──绝不是毫无痛苦。”

“我们听过这种警告,”铎丝道,“天纹二说的。好一个繁复、文明又人道的文化。”

“外族男子谢顿,不论民众在冷静的时候,具有何种人道胸怀,”日主十四冷静地说,“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他们都能被煽动成暴力分子。在各个文化中通通一样,你的女人据说是个历史学家,这点她一定明白。”

谢顿说:“日主十四,让我们保持理智。在地方性事务上,你也许就是麦曲生的法律,但你并非我们的法律,而你也心知肚明。我们两人都不是麦曲生人,而是银河帝国的公民,即使犯了死罪,也该交由大帝或是他任命的司法官员定夺。”

日主十四说:“在法令上、文件上,甚至全息电视荧幕上或许都是这样,但我们现在可不是在谈理论。长久以来,元老一向都有权力惩处亵渎罪,从未受到皇权干涉。”

“前提是,罪犯是你们自己的同胞。”谢顿说,“如果是外人,情况就大大不同。”

“就本案而言,我表示存疑。外族男子夫铭把你们当逃犯一样送来这里,我们麦曲生人脑袋里装的可不是发粉,自然深深怀疑你们是在逃避皇帝的法律。如果由我们代劳,他为什么要反对呢?”

“因为他一定会。”谢顿说,“即使我们是钦命要犯;即使他要抓我们回去,只是为了惩罚我们,他仍然会想要将我们生擒。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为了什么理由,只要是未经帝国的法律程序而让你杀掉一个非麦曲生人,都等于在挑战他的权威,没有哪位皇帝敢开这种先例。不论他多么希望微生食品的贸易不受干扰,他仍然会觉得有必要重建皇帝的权威。难道你希望,由于你逞一时之快杀了我们,因而招来一师帝国军队,掠夺你们的农场和住所,亵渎你们的圣堂,并且非礼你们的姐妹?请三思。”

日主十四再度露出笑容,却并未显得软化。“事实上,我三思过了,的确另有一个选择。在我们将你俩定罪后,我们可以延缓死刑的执行,允许你们向大帝提出上诉,要求重审你们的案子。如此不但证明了我们臣服于他的权威之下,同时也把你们交到了他手中,大帝也许因此圣心大悦,而麦曲生便可能受惠。所以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找机会向大帝提出上诉,然后被解送到他那里去?”

谢顿与铎丝很快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没吭声。

日主十四说:“我觉得你们宁愿被解送给大帝,也不愿死在这里。可是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印象,这两者的差别仅仅微乎其微?”

“其实,”一个新的声音说,“我认为这两种选择都无法令人接受,我们必须找出第三条路。”

<h4>59</h4>

铎丝第一个认出来者的身份,或许因为她一直在期盼他。

“夫铭,”她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找到我们了。我和你联络的时候,已经了解到我无法让哈里避免这──”她夸张地举起双手,“一切。”

夫铭露出浅浅的微笑,却无法改变他天生的严肃神情。此外,他似乎带着一股不甚明显的倦意。

“亲爱的,”他说,“我正在忙别的事,无法总是随传随到。当我抵达此地之后,我还得像你们两人一样,先穿戴上裰服和肩带,人皮帽就更不用说了,然后才能赶来这里。要是来早了一点,我也许能阻止这一切,但我相信我来得并不算迟。”

日主十四似乎陷入一阵痛苦的错愕中,而在终于恢复之后,他以不再那么严肃深沉的语调说:“外族男子夫铭,你是怎么进来的?”

“并不容易,元老,但正如外族女子凡纳比里常说的,我这个人非常有说服力。这里有些居民还记得我是谁,我曾经为麦曲生做过些什么,还有我甚至是一位荣誉兄弟。日主十四,你忘记了吗?”

元老答道:“我并没有忘记,但即使最美好的记忆,也经不起某些行动的冲击。一个外族男子竟然来到这里,还带了一个外族女子。再也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罪行了,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也不够抵销。我的人民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我们会用别的方式补偿你。可是这两个必须受死,或是解送给大帝。”

“我也来了,”夫铭以平静的口吻说,“不也是犯了同样的罪吗?”

“对你而言,”日主十四说,“对你个人而言,你是一位荣誉兄弟,我可以……宽容……一次。这两个却不行。”

“因为你指望大帝的奖赏?某种好处?某种特权?你已经和他接触了吗?或者更有可能的情形,和他的行政首长伊图・丹莫刺尔联络上了?”

“这不是现在应该讨论的事。”

“这句话本身就等于承认。好啦,我不问你大帝答应了什么,但绝不可能太多。在这个衰微的年代,他没有太多能给你的。我来向你提个条件,这两位有没有告诉你说他们是学者?”

“说过。”

“这是真的,他们不是在说谎。这位外族女子是历史学家,这位外族男子是数学家。他们正试图联合两人的才智,创造一套能够处理历史的数学,他们将这个合作题目称为‘心理史学’。”

日主十四说:“我对这个心理史学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你们外族人的学问,我一概没兴趣。”

“纵使如此,”夫铭道,“我建议你还是听我说一说。”

夫铭大约花了十五分钟,以精简的语言描述心理史学的可能性──将社会的定律组织起来(每当提到这些定律时,他总会改变语调,让人一听就知道有“引号”存在),并在大量借助几率的前提下,使得预测未来变成可能。

等他讲完后,一直面无表情地聆听的日主十四说:“我认为,这是极其不可能的臆想。”

满面愁容的谢顿似乎有话要说,无疑是要表示同意。但夫铭原先轻放在谢顿膝上的一只手,此时却突然收紧,用意至为明显。

夫铭说:“元老,可能性是有的,但大帝却不这么想。话说回来,大帝本人是个相当敦厚的人物,我指的其实是丹莫刺尔,他的野心不必由我来告诉你。他们非常希望得到这两位学者,这正是我送他俩来这里避难的原因。我不相信你会为丹莫刺尔工作,要将这两位学者送到他手上。”

“他们犯了一项重罪……”

“没错,元老,我们知道。可是这项罪名之所以成立,只是因为你要如此认定。事实上,并没有任何实质的伤害。”

“它对我们的信仰造成伤害,也对我们内心最深的感情……”

“可是想想看,假如心理史学落入丹莫刺尔之手,又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没错,我承认也许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姑且假设真有了结果,而帝国政府又善加利用──能够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能够掌握独一无二的先见之明,并在它的指导下采取对策。事实上,他们所采取的对策,必将是营造一个帝制更加中意的未来。”

“那又如何?”

“帝制更加中意的未来势必是极度中央集权,元老,这还有什么疑问吗?过去数世纪以来,你也非常清楚,帝国一直在稳定地朝地方分权发展。如今,许多世界只在口头上承认大帝,实际上则在实行自治。甚至在川陀,也有地方分权的事实。麦曲生大部分的事务都不受皇权干涉,只是其中一个例子。你以元老的身份实行统治,没有帝国官员在旁边监督你的行动和决策。假如丹莫刺尔那种人能依照他们的喜好调整未来,你认为这种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仍然是最缺乏根据的臆测,”日主十四说,“但我必须承认,听来令人不安。”

“另一方面,假设这两位学者能完成他们的工作,你也许会说可能性不高,但我只是做个假设──那么他们一定会记得,你曾经在一番内心交战后,对他们网开一面。然后我们就不难想见,他们会研究出如何安排一个未来,比如说,能让麦曲生得到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能改造成和‘失落世界’极为相似的世界。即使这两位忘了你的恩德,我也会从旁提醒他们。”

“这……”日主十四支吾着。

“好啦,”夫铭说,“你心里究竟在怎么想,实在不难猜到。在所有的外族人当中,你最不相信的一定是丹莫刺尔。虽然心理史学成功的机会或许不大(若非我对你诚实,我也不会承认这一点),但是并不等于零;假如它能帮助你们重建失落世界,你又夫复何求?难道你不愿意为这件事冒一丝风险吗?好啦──我从不轻易承诺任何事,但我现在向你承诺。把这两位放了,为你内心的愿望保留一点机会,总比全然无望要好。”

一阵沉默后,日主十四叹了一声。“我真不明白,外族男子夫铭,可是我们每次见面,你总会说服我做些并非真正心甘情愿的事。”

“元老,我曾经误导过你吗?”

“你提供的胜算从来没那么小。”

“可能的报偿却那么高,所以两者扯平了。”

日主十四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把这两个带走,带他们离开麦曲生,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他们。除非有一天──但绝不是在我有生之年。”

“或许吧,元老,可是你的族人已经耐心等待了近两万年。难道你们拒绝再等上……也许两百年?”

“我自己一刻也不愿再等,但不论需要多少时间,我的族人都会等下去。”

他一面起身,一面说道:“我会叫人让开,带他们走吧!”

<h4>60</h4>

他们终于来到一条隧道。当初,夫铭与谢顿驾着出租飞车,从皇区前往斯璀璘大学时,就曾经穿越过这样一条隧道。如今他们则置身于另一条隧道,从麦曲生前往……谢顿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太敢开口发问。夫铭的脸庞像是花岗岩雕出来的,看来绝不欢迎交谈。

夫铭坐在这辆四座飞车的前座,他右边的座位是空的,谢顿与铎丝则分坐在后座两侧。

谢顿对闷闷不乐的铎丝试探性地笑了笑。“能再穿上真正的衣服真好,对不对?”

“我再也不要穿上或看到任何像裰服的东西。”铎丝以极其正经的口吻说,“而且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绝对不要再戴上人皮帽。事实上,即使再看到一个普通的秃子,我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个谢顿一直不愿提出的问题,最后是由铎丝问了出来。“契特,”她以颇为暴躁的口气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们要到哪里去?”

夫铭挪到座位一侧,然后回过头来,以严肃的表情望着铎丝与谢顿。“反正是到某处去,”他说,“到一个你们或许不容易惹麻烦的地方──虽然我不确定这种地方是否存在。”

铎丝立刻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事实上,契特,这都是我的错。在斯璀璘的时候,我让哈里一个人到上方去。而在麦曲生,我至少陪着他一起冒险,可是我想,当初我根本就不该让他进入圣堂。”

“我当时心意已决,”谢顿热切地说,“那绝不是铎丝的错。”

夫铭并未评断两人分别该受多少责难,他只是说:“我猜你是想去看那个机器人。你有没有一个好理由?能告诉我吗?”

谢顿感到自己脸红了。“这件事是我的错,夫铭,我并未见到我所预期或是希望见到的东西。倘若事先知道长老阁里有些什么,我绝对懒得到那里去。真可说是完全一败涂地。”

“可是,谢顿,你希望见到的又是什么呢?请告诉我。你不妨慢慢说,这是一趟长途旅行,我愿意洗耳恭听。”

“事情是这样的,夫铭,我有个想法,此地藏着一些人形机器人,它们的寿命很长,至少有一个可能还活着,而且可能就在长老阁中。事实则是,那里的确有个机器人,但它是金属制品,已经死了,仅仅是一种象征。我要是早知道……”

“没错,我们要是都能早知道,任何种类的问题或研究便一概没有必要。有关人形机器人的资料,你是从哪里获得的?既然麦曲生人不会和你讨论这种事,我只能想到一个来源,那就是麦曲生的典籍──古奥罗拉语和银河标准语对照的电动字体书。我说对了吗?”

“对了。”

“你是怎么拿到的?”

顿了一下之后,谢顿咕哝道:“这件事有些令人脸红。”

“谢顿,我可没那么容易脸红。”

于是谢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夫铭听完,脸上掠过一丝很淡的笑容。

夫铭说:“难道你就没有想到,这必定是个哑谜游戏?没有哪个姐妹会做那种事──除非是奉命,而且经过极力劝说。”

谢顿皱着眉头,凶巴巴地说:“这绝非显而易见的线索,人们随时随地会有违常的举动。你咧嘴笑笑倒很容易,我可没有你所掌握的情报,而铎丝也不知道。倘若你不希望我落入陷阱,就该事先警告我哪里有圈套。”

“我同意,我收回刚才的话。无论如何,那本典籍已经不在你身上,我可以肯定。”

“没错,日主十四把它拿走了。”

“你读了多少内容?”

“只有一小部分,我没有多少时间。那是一本大书,而且我一定要告诉你,夫铭,它实在无聊极了。”

“没错,这我知道,因为我想我比你还要熟悉这本书。它不只无聊,而且完全不足采信。它是麦曲生官方片面的历史观,主要目的也正是为了阐扬那个史观,而不是提出理性客观的论述。它在某些地方甚至故意语焉不详,好让外人即使有机会读到这本典籍,也绝对无法完全了解它的内容。比方说,令你感兴趣的那些有关机器人的记载,你认为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他们提到人形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外表上和真人一模一样。”

“这样的机器人总共有多少?”夫铭问。

“他们没有说。至少,我没发现书里有哪一段记载着数量。也许为数不多,但是其中有一个,典籍中特别称之为‘变节者’。它似乎具有负面意义,但我查不出是什么意思。”

“你完全没有跟我提这件事,”铎丝插嘴道,“假如你说了,我就会告诉你它并非专有名词,而是另一个古老的词汇,意思接近银河标准语中的‘叛徒’。但这个古词具有更可怕的意味:叛徒对叛变行径多少还会遮掩,变节者却会大肆夸耀。”

夫铭说:“我把古代语文的细节留给你来研究,铎丝。不过无论如何,假如那个变节者果真存在,而且是个人形机器人,那么显而易见的是,身为一名叛徒和敌人,它不会被保存和供奉在长老阁内。”

谢顿说:“我原本不知道变节者的意义,但正如我所说,我的确有一种它是敌非友的印象。我想它后来可能被打败了,将它保存下来是为了纪念麦曲生的胜利。”

“典籍中曾经提到变节者被打败了吗?”

“没有,但也许是我漏读了那一部分……”

“不太可能。凡是麦曲生的胜利,必定会在典籍中大肆宣扬,而且会不厌其烦地一提再提。”

“关于这个变节者,典籍中还提到另外一点,”谢顿以迟疑的口气说,“但我不敢保证我看懂了。”

夫铭道:“正如我说的……他们有时故意含糊其词。”

“然而,他们似乎提到,那个变节者好像有办法利用人类的情感……还能影响人类……”

“任何政治人物都能。”夫铭耸了耸肩,“一旦奏效,就可以叫做领袖魅力。”

谢顿叹了一声。“嗯,我偏偏相信了,事情就是这样。当时,为了找到一个古代的人形机器人,我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只要它还活着,而且我能向它发问。”

“为了什么目的?”夫铭问。

“我想了解太初银河社会的细节。当时只有少数几个世界,从这么小的一个社会中,心理史学比较容易推导出来。”

夫铭道:“你确定道听途说的事能信吗?经过上万年的时间,你还愿意信赖那个机器人的早期记忆?那里面会有多少的扭曲?”

“很有道理。”铎丝突然说,“哈里,这就像我跟你提过的那些电脑化记录。日久天长,机器人的记忆会逐渐被抛弃、遗失、清除、扭曲。你只能追溯到某个限度,而且愈往前追溯,那些资料就变得愈不可靠──不论你怎么努力都没用。”

夫铭点了点头。“我听说有人称之为‘资讯不准原理’。”

“难道就没有这个可能,”谢顿若有所思地说,“某些资料由于特别的原因,会一直保存下去?麦曲生典籍的某些部分,很可能是两万年前的事迹,但绝大部分仍是第一手史料。愈是珍贵、愈是谨慎保存的特殊资料,就愈能持久而且愈为正确。”

“关键在于‘特殊’这两个字。那本典籍想要保存的资料,并不一定是你所希望保存的;而一个机器人记得最清楚的事,说不定正是你最不需要它记得的。”

谢顿以绝望的口吻说:“不论我朝哪个方向寻找建立心理史学的方法,到头来总是变得绝无可能。何必再自找麻烦呢?”

“现在或许希望渺茫,”夫铭以毫无情绪的语气说,“但只要有必要的天分,也许终能找到一条通往心理史学的大道,而它是此时此刻谁都无法预见的。再多给你自己一些时间──我们马上就要到一个休息区,让我们开出去吃顿晚餐吧。”

在吃羔羊肉饼的时候(其中的面包平淡无味,尤其在吃惯麦曲生的美食后,更令人觉得难以下咽),谢顿说:“你似乎做了一项假设,夫铭,我就是那个‘必要天分’的来源。你可曾想到,也许不是我。”

夫铭说:“这倒是真的,也许并不是你。然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替代人选,所以我必须抓着你不放。”

谢顿叹了一口气,答道:“好吧,我会试试看,但我已经看不见任何希望的火花。有可能却不切实际,我一开始就这么说,现在我比任何时候更加相信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