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时候教。”
雷根转身离去,那张又长又苦的脸看来绷得很紧。然后他又转回来,对谢顿说:“如果你觉得冷,冷得受不了,记着升降机的门是开着的。你只要走进去,在标着‘大学底层’的地方按一下,它就会带你下去,然后又会自动回到我们这里。万一你忘了,克劳吉雅会教你。”
“我不会忘记的。”
这次他真的走了开。谢顿目送他的背影,感到冷风如利刃般切割着身上的毛衣。此时克劳吉雅走回来,她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谢顿说:“雷根博士似乎心浮气躁,或是他的人生观一向如此?”
她吃吃笑了起来。“大多数时候,他的确表现出一副浮躁的模样,不过现在却是真的浮躁。”
谢顿非常自然地问道:“为什么?”
克劳吉雅转头望了望,长发随之飞舞一圈。然后她说:“我不该知道的,不过我还是知道了。雷根博士本来全都算好了,今天这个时候,云层会裂开一道隙缝,他原本打算在阳光下做些特殊的测量。只不过……嗯,你看这个天气。”
谢顿点了点头。
“我们在这上面装有全息接收机,所以他早就知道乌云密布──比平常还要糟。我猜,他很希望是那些仪器出了毛病,这样问题就在于仪器,而不在他的理论。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现任何故障。”
“所以他显得这么闷闷不乐。”
“嗯,他从未显得快乐。”
谢顿眯着眼睛四下眺望。虽然乌云遮日,光线仍旧刺眼。他察觉到脚下的表面并非全然水平,他其实是站在一个浅坡的穹顶上。当他极目望去,四面八方都能见到许多穹顶,各有各的宽度与高度。
“上方似乎崎岖不平。”他说。
“我想很少有例外,当初就是这样兴建的。”
“有没有什么理由?”
“其实也没什么理由。你知道吗,我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也是到处张望,逢人就问。我听到的解释是这样的,川陀居民原本只在特定场所,例如室内购物中心、体育竞技馆这种地方建造穹顶,后来才扩及整个城镇。那时,全球各处有许多穹顶,高度和宽度都不尽相同。等到它们通通连起来,各处自然凹凸不平。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已经认定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的意思是,原本相当偶然的一件事,后来却被视为传统?”
“我想是吧,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假如某些相当偶然的事件,会很容易就被视为传统,因而再也无法打破,或者几乎牢不可破,谢顿想道,这算不算心理史学的一条定律呢?它听来相当显易,可是,其他同样显易的定律还有多少呢?一百万条?十亿条?究竟有没有少数几条一般性定律,能将这些显易的定律逐一导出?他怎么弄得清楚呢?一时之间他陷入沉思,几乎忘记了刺骨的寒风。
然而,克劳吉雅依旧感到强风的存在,因为她一面发抖一面说:“天气真是恶劣,躲在穹顶底下好多了。”
“你是川陀人吗?”谢顿问道。
“是的。”
谢顿想起阮达曾经讥笑川陀人都有空旷恐惧症,于是说:“你不介意待在上面吗?”
“我恨透了。”克劳吉雅说,“可是我想取得学位、专长和地位,而雷根博士说,除非我做些田野工作,否则就无法毕业。所以我只好来啦,虽然我恨透了,尤其是这么冷的时候。对了,像这么冷的天气,你做梦也想不到真有植物在穹顶上生长吧?”
“真的吗?”他以锐利的目光望着克劳吉雅,怀疑这是专门设计来愚弄他的一种恶作剧。她看来全然天真无邪,不过这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只是由于她的娃娃脸?
“喔,当然是真的。即使在这里,天气暖和时也有植物。你注意到此地的土壤吗?我说过,为了我们的研究工作,我们总是把泥土扫走。可是在其他地方,到处都累积有泥土,穹顶交接的低洼处积得尤其深,植物就在那里生长。”
“可是,那些泥土又是从哪里来的?”
“当穹顶尚未将这颗行星全部覆盖的时候,风把泥土吹到上面,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然后,当川陀整个被穹顶笼罩、生活空间愈挖愈深时,不时会有些土壤被掘出来,合适的话,就会被洒到穹顶上。”
“不用说,这样会把穹顶压坏的。”
“喔,不会。这些穹顶非常坚固,而且几乎到处都有支撑。当初的想法,根据我从一本影视书所读到的,是准备在上方种植农作物,结果却发现在穹顶里面发展农业更加实际。而酵母和藻类也可以在穹顶内培养,减轻了普通农作物的需求压力,所以人们最后决定任由上方荒芜。此外上方也有一些动物──蝴蝶、蜜蜂、老鼠、兔子,都好多好多。”
“植物根部不会对穹顶造成损害吗?”
“好几千年以来,一直未曾发生这种情形。穹顶都经过处理,对根部有排斥性。大多数植物都是草,不过也有树木。如果是暖和的季节,或者我们再往南走,或者你在一艘太空船上,那么你自己就能看出来。”她很快瞟了他一眼,“你从太空降落时,有没有看一看川陀?”
“没有,克劳吉雅,我必须承认并未看过。超空间飞船一直没转到适宜观景的角度。你自己从太空中眺望过川陀吗?”
她露出无力的笑容。“我从未上过太空。”
谢顿往四处望去,只见一片灰暗。
“我实在无法相信。”他说,“我是指上方有植物这件事。”
“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听人家说过──他们像你一样,也是其他世界人士,但他们真的从太空看过川陀──据说这颗行星看起来绿油油一片,好像一块草地,因为表面大多是草丛和矮树丛。事实上,还有树木呢。离这里不远就有一片树林,我曾经见过。它们都是常绿树,最高的有六米。”
“在哪里?”
“你在这里看不见,它在某个穹顶的另一侧。是……”
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唤:“克劳吉雅,回来这里,我们需要你。”谢顿发觉他们边聊边走,已经与其他人有了一段距离。
克劳吉雅说:“喔──来啦。抱歉,谢顿博士,我得走了。”她拔腿就跑,虽然穿着厚实的靴子,仍然设法将脚步放得很轻。
她有没有在跟他闹着玩?是不是为了找乐子,才对一个容易受骗的外人灌输那么多谎言?这种事在任何时间、任何世界上都时有所闻。透明般诚实的态度也无法做准;事实上,成功的说谎家总会刻意制造这种态度。
所以说,上方真有六米高的树木吗?他并未多加思索,便朝地平线上最高的一个穹顶走去。他不停摆动双手,试图使自己暖和一点,双脚却觉得越来越冷。
克劳吉雅并未指出方向。她应该给一点提示,告诉他那些树木的方位,可是她没有。为什么没有呢?是啊,她刚好被人叫走了。
穹顶一律十分宽广,可是都不太高。这是个好现象,否则这趟路程更要困难许多。另一方面,缓坡代表他必须吃力地走一大段路,才能登上一座穹顶的顶峰,俯视另一侧的景象。
最后,他终于看到那座穹顶的另一侧。他回头望去,想确定自己仍看得见那些气象学家以及他们的仪器。他们待在一个遥远的谷地,与他有好大一段距离,不过他还是看得足够清楚,很好。
他没有发现任何树林或树木,却看到两个穹顶间有一道蜿蜒曲折的凹洼。这条干沟两侧的土壤比较厚,偶尔可见一些绿色斑点,看来或许是苔藓。假如他沿着这条干沟前进,而前面的凹洼够低、土壤够厚的话,就有可能发现树木。
他向后眺望,试图将一些地标牢记心中,目力所及却尽是起伏的穹顶,这使他踌躇不前。铎丝曾警告他有迷路的可能,当时这似乎是毫无必要的忠告,如今已经显得较有道理。话说回来,他觉得那条干沟明明是某种小路。如果沿着它走一段,那么他只要向后转,就能循原路走回这个出发点。
他故意迈开大步,沿着拐弯抹角的干沟往下走。头顶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隆隆噪音,不过他并未留意。他已下定决心要看看那些树木,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苔藓越来越厚,像地毯一样四处蔓延,还不时可见一簇簇的草丛。上方虽然一片荒芜,这些苔藓却生得鲜嫩青翠,谢顿因而想到,在一个多云而阴暗的行星上,很可能有大量的雨水。
这条干沟继续弯来弯去,不久,在另一座穹顶的正上方,有个黑点镶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中。他知道终于发现树木了。
看到这些树木之后,他的心灵好像获得解放,总算能想到其他事情,这时谢顿才注意到那阵隆隆声。刚才他不假思索,就把它当做机器运转的声音,因此根本未曾理会。现在,他开始考虑这个可能性:它真是机器发出的噪音吗?
为何不是呢?他如今站在一座穹顶上,而这个星球都市的二亿平方公里面积,全部覆盖着无数类似的穹顶。在这些穹顶之下,一定隐藏着各式各样的机械,例如通风系统的发动机。或许,在这个大都会的其他声音尽皆消逝的时空点,它的声音便清晰可闻。
只不过它似乎并非从底下传来的。他抬头看了看阴沉单调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他继续仔细扫描天空,两眼之间挤出笔直的皱纹。然后,在远方──
在灰暗的背景中,跳出一个小黑点。不论那是什么东西,它似乎正在四下移动,仿佛想在它被云层再度遮掩之前,趁机赶紧定好方位。
他突然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想法:他们是在找我。
几乎在他尚未想出行动方针之前,他已经采取行动。他沿着那条干沟,拼命朝那些树木奔去。为了更快抵达目的地,他在半途左转,飞也似地越过一个低矮的穹顶,踏过遍地垂死的棕色羊齿类,包括那些长着鲜红莓果的多刺嫩枝。
<h4>24</h4>
谢顿气喘吁吁,面对着一棵树,双手紧紧环抱着。他凝望天空,等待那个飞行物再度出现,以便能像松鼠那样,及时躲到树木的另一侧。
这株树木触手冰凉,树皮粗糙,抱起来一点也不舒服,但是却提供了掩护。当然,如果对方使用热源追踪仪搜寻他的下落,这个掩护或许还不够。但另一方面,冰冷的树干仍有可能造成干扰。
他脚下是硬邦邦的密实土壤。即使在这个躲躲藏藏的时刻,即使他一方面想要看清追捕他的人,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的隐匿,他仍然忍不住纳闷:这层土壤会有多厚?花了多久时间累积而成?在川陀较温暖的地区,有多少穹顶的背上长了森林?树木是否一律局限于穹顶之间的干沟,而将较高的区域留给苔藓、草丛与矮树丛?
他再次看到那个飞行物。它并非一艘超空间飞船,甚至不是普通的喷射机,而只是一架喷射直升机。他能看见离子尾的黯淡光辉,从一个六角形的六个顶点喷射出来。离子中和了重力的吸引,让机翼托着它像大鸟般翱翔。这是一种可以在空中盘旋、用来探勘行星地表的飞行器。
幸好云层救了他。即使他们使用热源追踪仪,也顶多只能知道有些人在下面。喷射直升机必须做一次短暂的俯冲,来到连绵不断的云幂之下,才有希望确定这里究竟有多少人类,以及是否包括机员正在寻找的那个人。
现在,那架喷射直升机飞得更近,但也因此无法躲过他的眼睛。引擎的隆隆声泄露了行踪,而只要坚持继续搜索,他们就不能将它关掉。谢顿熟悉这种喷射直升机,因为不论是在赫利肯,或是在任何没有穹顶、天空时阴时晴的世界,它们都是很普遍的交通工具,有很多还是私人所有的。
喷射直升机在川陀可能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的人通通生活在穹顶下面,天上几乎永远飘着低空云幂──唯有政府才会拥有少数这种飞行器,目的正是为了追捕被引诱到穹顶上的通缉犯。
这有何不可?政府军警人员无法进入大学校园,但谢顿现在可能已不在校园内。他正在穹顶上,它或许不属于任何地方政府的管辖范围。帝国飞行器也许绝对有权降落在任何穹顶上,盘问或带走那里的任何人。这点夫铭未曾警告他,但可能是他刚好没想到。
此时那架喷射直升机更接近了。它正在四处钻探,像一只瞎了眼的野兽,想用鼻子嗅出猎物的踪迹。他们会不会想到搜查这丛树木?他们会不会降落,再派出一两名武装士兵,把这片树林整个翻一遍?
真是这样的话,他又该怎么办?他手无寸铁,而面对神经鞭带来的剧痛,他矫捷的身手将毫无用武之地。
但它并未试图降落。若非他们并未发现这些树木有可疑之处……
就是……
他突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它会不会根本不是一艘缉凶飞行器呢?会不会只是气象试验的一环呢?气象学家当然也想对高层大气进行测试。
自己是傻子吗,竟然躲避它?
天空越来越阴暗,云层也越来越厚。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夜晚即将降临。
气温则越来越低,而且会继续下降。难道他要留在这里让全身冻僵,只因为出现一架全然无害的喷射直升机,触发了他从未察觉的妄想症?他兴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离开这片树林,回到那个气象站去。
毕竟,夫铭怕得不得了的那个家伙──丹莫刺尔──又怎么会知道,谢顿将在这个时候来到上方,向他们自投罗网?
一时之间,这个想法似乎成了定论。他一面冷得发抖,一面从树干后头走出来。
然后,他又匆匆跑回原处,因为那架飞行器重新出现,而且比刚才更加接近。他一直没看到它在进行任何类似气象研究的工作,它的动作完全不像是在采样、测量或试验。话说回来,如果他们真在进行这类工作,他又是否能够判断?他不知道这架飞机上究竟载有什么仪器,以及那些仪器如何运作。倘若他们的确是在进行气象研究,他或许也看不出来。然而,他能冒险走出去吗?
无论如何,万一丹莫刺尔果真知晓他正在上方呢?这很简单,只要在这所大学工作的一名特务,获悉此事而立刻向他报告即可。最初,是那个喜气洋洋、满脸笑容的小个子东方人李松・阮达,建议他到上方来看看的。他相当卖力地提出这个建议,但在他们的交谈中,这个话题出现得并不自然,至少还不够自然。他有没有可能是政府的特务,而且已经设法通报丹莫刺尔?
此外,还有借他一件毛衣的雷根。这件毛衣的确派上用场,可是雷根为何不早些告诉他需要毛衣,好让他能自己准备一件?他现在穿的这件有什么特别吗?它是单纯的紫色,其他人穿的却都是川陀流行的花花绿绿。任何人从高空向下眺望,都会看到有个单色斑点在缤纷的色彩中运动,而立刻知道要找的是谁。
至于克劳吉雅呢?她到上方应该是来实习,并充当那些气象学家的助手。她怎么可能有时间来找他,跟他悠闲地聊天,不动声色地把他从众人身边引开,将他孤立起来,令他很容易被捉到?
这样想来,铎丝・凡纳比里有没有嫌疑?她知道他要来上方,却没有阻止这件事。她大可跟他一道来,可是她偏偏很忙。
这是一项阴谋。毫无疑问,这是一项阴谋。
现在他已经说服自己,再也不会想离开那些树木的荫庇。他感到双脚好像两块冰,用力跺了几步,却似乎根本没用。那架喷射直升机永远不会走吗?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引擎的隆隆音调陡然升高,喷射直升机重新钻入云层,一下子就无影无踪。
谢顿尽力倾听,连最小的声音都不放过,最后确定它终于远去。不过,即使在确定这点之后,他仍旧无法肯定这是不是引他现身的计谋。时间一分一秒慢慢溜走,他依然留在原处,而夜幕则继续低垂。
最后,当他觉得再不冒险走出来,唯一的可能是被冻僵时,他终于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离开树林的荫庇。
毕竟,此时已是暮色苍茫。除非使用热源追踪仪,他们再也无法侦测到他,但若果真如此,他就能听见喷射直升机折返的声音。他在树林边等着,心中暗自盘算,准备只要听到一点点声音,就立时再躲进树林。不过,一旦被侦察到,躲回去又有什么用,他却根本无法想象。
谢顿四下张望。假如他能找到那些气象学家,他们一定有人工照明设备,但除此之外,再也不会有任何光亮。
他勉强还能看清周遭的景物,可是再过一刻钟,顶多半小时,他将什么也看不见。身边没有灯光,头上不再有多云的天空,四周将被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想到被全然黑暗吞没的可怕后果,谢顿了解到必须尽快设法回到那条干沟,然后循着原路回去。他一面紧抱双臂藉以保暖,一面朝着心目中那条干沟的方位前进。
当然,树林周围的干沟或许不只一条,但他隐约认出一些刚刚见到的莓果嫩枝,不过它们现在不再鲜红,几乎成了黑色的果子。他不能再耽搁,必须假设自己的判断正确。借着越来越弱的视力,以及脚下植物的指引,他尽快爬上那条干沟。
可是他不能永远待在干沟里。他已来到一座他自认为附近最高的穹顶,找到另一条与他的行进方向刚好垂直的干沟。根据他的计算,他现在应该向右转,接着向左急转,然后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就能走到那些气象学家所在的穹顶。
谢顿左转之后,抬起头来,只能刚好看见一座穹顶的轮廓,镶嵌在明亮些许的天空中。一定就是它!
或者,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必须假设那并非一厢情愿。他尽可能加快脚步向那座穹顶走去,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顶峰,以便能够尽量沿着直线前进。当他逐渐接近,穹顶显得越来越大时,它镶在天空的轮廓却越来越难以确定。假使他没有弄错,他很快就会爬上一道缓坡,而当坡度变得水平时,他就能俯瞰另一侧,看到那些气象学家的灯火。
在一片漆黑中,他无法判断路上横亘着什么东西。他好希望至少有几颗星星射出些微光线,不禁想到失明是否便是这种感觉。他一面走一面挥舞双臂,仿佛将手臂当成两根触角。
气温一分一秒地降低,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对双手吹一口暖气,再将手掌塞在腋下取暖。他又突发奇想,真心希望双脚也能如法泡制。他还想到,如果现在开始降水,那一定是下雪,或是更糟的情况──下冻雨。
继续……继续,没有其他的办法。
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在往下走。如果不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就代表他已经越过穹顶的顶峰。
他停下脚步。假如他已经越过穹顶的顶峰,应该就能看见气象站的人工照明。他会看到那些气象学家带着灯火到处走动,仿佛萤火虫般闪烁飞舞。
谢顿闭上双眼,仿佛要让眼睛先适应黑暗,以便再试一次,不过那只是个糊涂的举动。当他闭起眼睛的时候,并未感到比张开时更黑;而等到他重新张开眼睛,也不比刚才闭起时更亮一点。
也许雷根与其他人皆已离去,不但带走了他们的照明设备,还将仪器的灯光全数关闭。或者也有可能,是谢顿错爬了另一座穹顶。或者因为他沿着那座穹顶周围的弯路前进,以致如今面对着另一个方向。或是刚才他选错了干沟,从树林出发时早已朝错误的方向走去。
他该怎么办?
假如他面对的是另一个方向,那还有机会在左方或右方看到光线──可是并没有。若是他一开始就选错了干沟,现在绝不可能再回到那片树林,重新寻找另一条干沟。
他如今唯一的机会,在于假设方向正确,那个气象站差不多在他的正前方。只不过那些气象学家全走了,而将它留在黑暗中。
所以说,前进吧。成功的机会也许不大,却是他仅有的机会。
根据他的估计,当初从气象站走到穹顶的顶峰,总共花了半个小时。其中一半路程有克劳吉雅作伴,两人悠闲地走着,并没有迈开步伐。而此时此刻,处于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中,他的步伐则要比悠闲漫步稍微快了点。
谢顿继续拖着沉重的脚步,有气无力地往前走。若能知道现在几点就好了,他身上当然有一条计时带,不过在黑暗中……
他停了下来。他戴的是一条川陀计时带,它能显示银河标准时间(如同所有的计时带一样)以及川陀当地时间。通常计时带在黑暗中并不会失效,磷光装置让人在昏暗的寝室里也能知晓时间。至少,赫利肯的计时带绝对具有夜视功能,川陀计时带又为何没有呢?
他带着迟疑而忧虑的心情望着计时带,触摸了一下将电能转换成光能的开关。计时带立刻发出微弱的光芒,告诉他现在时间是1847。由于夜晚已经降临,谢顿知道如今一定是冬季──冬至过去多久了?川陀的轴倾角是多少度?一年有多长?此时他的位置距离赤道多远?对于这些问题,他毫无线索,但重要的是眼前出现了可见的光芒。
他并没有失明!不知为什么,计时带的微弱光辉重新燃起他的希望。
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他要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进,要再走上半个小时。假如什么也没有遇到,他将继续再走五分钟,就是五分钟,绝不会再多。倘若他仍旧什么也没遇到,他便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然而,那将是三十五分钟之后的事。在此之前,他要全神贯注往前走,并运用意志使自己感到温暖(他使劲动了动脚趾,仍能感到它们的存在)。
谢顿迈着蹒跚的步伐前进,半小时很快过去了。他停了一下,然后犹豫地再走了五分钟。
现在他必须做出决定。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可能在任何地方,远离任何一个穹顶入口。反之,他也可能正站在气象站的左方或右方三米处──甚至更近。他或许与穹顶入口只有两臂之遥,只不过它并未开启。
现在怎么办?
喊叫有没有用呢?除了飕飕的风声之外,全然的死寂将他重重包围。若说穹顶植物里藏有鸟类、野兽或昆虫,它们也不会在这个季节、这个时刻,或是这个地方出没。此时,只有刺骨的寒风不停袭来。
或许他应该一路不停地喊叫。在寒冷的空气中,声音有可能传得很远。但是,会有任何人听到吗?
穹顶里的人会听到他的喊叫吗?有没有任何仪器专门侦测上方的声音或运动?里面会不会正好有人值班?
这似乎是个可笑的想法。真有的话,他们早该听到他的脚步声,对不对?
然而……
他还是大声喊道:“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听到?”
他的叫声一半卡在喉咙里,还带着几分尴尬。冲着无边而黑暗的虚空大叫大嚷,似乎是一件愚蠢的事。
不过,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迟疑不决,却是更愚蠢的行为。恐慌逐渐充塞他心中。他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再度开始尖叫,并且尽可能将叫声拉长。接着他再吸一口气,以不同的音调发出尖叫。然后又再试了一次。
谢顿暂停叫喊,上气不接下气地转头望向四面八方,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无法察觉到回声。除了等待天亮,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可是在这个季节,夜晚究竟有多长?又会变得多冷呢?
他觉得脸上像是被寒针刺了一下,不久之后又是一下。
——那是一颗颗的冰珠,在漆黑中悄悄落下,而他根本无法找到任何遮蔽。
他想,假如让那架喷射直升机看到我,把我抓走,那么情况应该还要好些。此时我或许已是一名囚犯,但至少会感到温暖与舒适。
或者,假如夫铭从来没有插手,我可能早就回到赫利肯了。虽然生活在监视之下,却能享有温暖与舒适。此时此刻,那是他仅有的渴望──温暖与舒适。
然而,这时他唯一能做的却只有等待。他将身子缩成一团,不论夜有多长,他绝不敢入睡,这点他相当明白。他脱下鞋子,搓了搓冻僵的双脚,然后赶紧重新套上。
他知道必须整晚不断重复这个动作,而且还要摩擦自己的双手与耳朵,以保持血液循环流畅。但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记住一定不能让自己睡着,否则必死无疑。
将一切仔细想清楚之后,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睛,逐渐进入梦乡,而冰珠仍不停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