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想我得戴上这顶帽子。”
“在皇区的确如此,在这里,不戴帽子是没教养的象征。至于其他地方,礼俗则各有不同。”
谢顿叹了一口气。这顶圆帽以柔软的材料制成,戴上后会根据他的头型自动调整。整圈帽檐都一样宽,但比那两个小流氓的帽檐窄些。谢顿注意到戴上帽子后,帽檐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这令他感到十分欣慰。
“它没有系在下巴底下的帽带。”
“当然没有。那是年轻叛客最前卫的流行。”
“年轻什么?”
“叛客是指为了惊世骇俗而穿戴某些衣饰的人,我确信你们赫利肯也有这种人。”
谢顿哼了一声。“有些人把一边头发留到齐肩的长度,却把另外一边剃光。”想到那种发型,他不禁大笑几声。
夫铭的嘴角微微撇了一下。“我想那一定难看极了。”
“还有更糟的呢。他们显然还分左派和右派,双方都无法忍受对方的发型,两派经常在街头大打出手。”
“那么我想你应该能忍受这顶帽子,何况它还没有帽带。”
谢顿说:“我会习惯的。”
“它会吸引一些注意。一来是它的颜色太素,让你看来像是正在服丧,二来大小也不顶合适。此外,你戴起来显然很不舒服。然而,我们不会在皇区待太久──看够了吗?”全息像立时消失无踪。
谢顿问道:“这总共花了你多少钱?”
“有什么关系吗?”
“欠你的钱令我不安。”
“别为这种事烦心,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过我们在这里待得够久了,会有人把我报上去,这点我相当确定。他们会一路追踪我,最后找到这里来。”
“这样的话,”谢顿说,“你花费的信用点就微不足道了。你为了我而令自己身陷险境,身陷险境!”
“我知道。但这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而且我能照顾自己。”
“可是为什么……”
“以后我们再来讨论其中的道理吧──对了,我已经把你的衣服原子化,我想并没有被人看见。当然,出现了一道能量涌浪,那是会留下记录的。有人可能会根据这点猜到是怎么回事──在锐利的耳目窥探之下,实在很难掩饰所有的行动。然而,希望在他们将一切拼凑起来之前,我们已经安然离开此地。”
<h4>09</h4>
他们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四周是柔和而昏黄的光线。夫铭一直警觉地将眼珠转来转去,并刻意让他们的步调与人群保持一致,既没有超越他人,也没有被人超过。
他不断找些无关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心浮气躁的谢顿无法那么镇定,他说:“这里的人似乎很喜欢步行,来往方向的人行道和天桥上都是无尽的人潮。”
“有何不可?”夫铭说,“步行仍是短程交通的最佳方式,是最方便、最便宜,也是最健康的。无数年的科技进展也未曾改变这个事实。谢顿,你有恐高症吗?”
谢顿从右手边的栏杆看出去,下面是一道很深的斜坡,将两条人行道分隔开来──两者通行方向相反,每隔固定距离设有一座天桥。他不禁有点发抖。“你若是指害怕站在高处,我通常不会。话说回来,往下看还是不怎么好玩。下面有多深?”
“这里,我想大概四十到五十层吧。在皇区以及其他一些高度发展的区域,这种设施都很常见。在大部分地区,人们则在所谓的地面上行走。”
“我有一种想法,这会鼓励人们萌生自杀的念头。”
“很少有这种事。想自杀,还有简单得多的方法。此外在川陀,自杀并非不容于社会的行为。在一些特定的中心,有种种被认可的方法供人结束性命──只要你愿意先花点时间,接受一下心理治疗。至于意外,偶尔也会发生几桩,但这并不是我问你有没有恐高症的原因。我们正要去租车站,那里的人知道我是记者。我偶尔会帮他们一些忙,有时他们也会回报我一下。他们会忘记把我记录下来,也不会注意到我有个同伴。当然,我得付一笔钱。而且理所当然,若是丹莫刺尔的手下逼得太凶,他们还是得吐露实情,推说那是因为会计过于马虎,但那可能会耗去不少时间。”
“这和恐高症又有什么关系?”
“嗯,如果我们利用重力升降机,可以节省很多时间。没有多少人利用这种设备,而且我必须告诉你,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个主意。但如果你自认应付得了,我们最好还是这么做。”
“什么是重力升降机?”
“它还在实验阶段。也许有一天会普及川陀,只要大众在心理上能够接受,或说至少能让足够多的人接受。到那个时候,或许它也会流传到其他世界。这么说吧,它是一种没有升降舱的升降通道。我们只要走进空洞的空间,就会在反重力作用下缓缓坠落,或是缓缓上升。直到目前为止,它大概是应用反重力的唯一装置,主要是因为这是最简单的一种应用。”
“我们在半空的时候,万一动力突然消失,会怎么样?”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我们会往下掉,除非当时相当接近底层,否则我们必死无疑。我未曾听说发生过这种事,相信我,要是发生过,我一定会知道。我们也许不能发布这种新闻,因为基于安全考量──那是他们隐藏坏消息的一贯借口──但我自己总有办法知道。它就在前面,你要是不能应付,我们就别去。可是活动回廊既缓慢又沉闷,很多人不一会儿就感到头昏。”
夫铭转进一座天桥,来到一个大型凹室,那里已经有些男男女女在排队等候,有一两位还带着小孩。
谢顿压低声音说:“我在家乡从未听过这种东西。当然,我们的媒体过分注重地方新闻,可是想来总该提提这种东西的存在吧。”
夫铭说:“这纯粹是实验性的设施,而且仅限于皇区。它使用的能量不敷成本,因此政府并不急于推广,不想过早公诸于世。是克里昂之前的那位老皇帝──斯达涅尔五世,他能寿终正寝令大家难以置信──他坚持要在几个地方装设这种升降机。据说,他是想让自己的名字和反重力连在一起,因为他很在乎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这是没什么成就的老人常有的心态。正如我所说,这种科技将来可能广为流传,不过,反之,也有可能除了升降机之外,不会再有任何应用。”
“他们还希望有什么应用?”谢顿问道。
“反重力太空飞行。然而,那需要很多的技术性突破。据我所知,大多数物理学家坚决相信绝无可能──话说回来,当初,他们大多认为连重力升降机都绝无可能。”
前面的队伍很快变得越来越短,谢顿发现已经与夫铭站在地板边缘。前方是一道开阔的隙缝,那里的空气发出微微闪光。他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感到一阵轻微的电击。虽然不算痛,但他还是迅速缩回手来。
夫铭咕哝道:“这是基本的防范措施,以防任何人在控制钮开启前越过界限。”他在控制板上按下几个数字,闪光随即消失无踪。
谢顿站在边缘往下望,下面是一条深邃的升降通道。
“如果我们勾着手臂,你再把眼睛闭起来,”夫铭说,“也许你会觉得比较好,比较容易。顶多只有几秒钟时间。”
事实上,他令谢顿毫无选择余地。一旦被他紧紧抓住手臂,谢顿又和上次一样无法挣脱。夫铭向一片虚空走去,谢顿(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小声尖叫,感到很不好意思)拖着踉跄的脚步尾随在后。
他紧闭双眼,并未体会到降落的感觉,也未曾察觉空气的流动。几秒钟之后,他被一股力量往前拉,赶紧迈出一步才恢复平衡,此时他已再度脚踏实地。
他张开眼睛。“我们成功了吗?”
夫铭冷冷地说:“我们没有死。”然后便往前走,被他抓着的谢顿只好亦步亦趋。
“我的意思是,我们到达那层了吗?”
“当然。”
“如果我们落下的时候,正好有人上升,会发生什么事?”
“共有两条不同的路径。其中一条路径,大家以相同的速率下落,另一条中的人则以相同的速率上升。在每个人至少相隔十米的前提下,升降通道才能出入。如果一切运作正常,不可能有相撞的机会。”
“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为什么会有?根本没有加速度。除了最初的十分之一秒,你一直在进行等速运动,而你周遭的空气也是以同样速率跟你一起降落。”
“不可思议。”
“确实如此,可是并不经济。而且似乎没有多么迫切的需要,非得增进它的效率,让它变得真正实用不可。不论在何处,你都能听到同样的老调:‘我们做不到,那是不可能的。’这种话适用于任何事务。”夫铭耸耸肩,显然是动了气。“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到了租车站,让我们依计行事吧。”
<h4>10</h4>
在飞车出租站,谢顿尽量让自己看来毫不起眼,结果发现实在很难。想要刻意做到不引人注目──行动躲躲藏藏、避开每个路人的目光、过分仔细研究某一辆车──一定反而吸引他人的注意。他真正需要做的,只是采取一种单纯而正常的态度。
可是什么才算正常呢?这身衣服让他觉得不舒服,它没有任何口袋,所以他的两只手没地方放。腰际两侧皮带上各垂挂着一个袋囊,走动时不断撞到他身上,令他心神涣散,总以为有人在旁边推他。
他试着去欣赏路过的女子。她们都没有那种袋囊,至少没有垂挂在外面。不过她们带着一种类似小盒子的物件,有些人将它粘在臀部一侧。谢顿看不出它是怎么粘上去的,也许是靠一种赝磁性装置吧,他这么判断。她们的服装并不特别暴露,注意到这点令他有些遗憾。此外,没有人穿着袒胸露背的衣服,虽说有些服饰的设计似乎刻意强调臀部曲线。
与此同时,夫铭非常有效率地办完一切手续。他付了足够的信用点,换来一张启动某辆出租飞车的“超导陶片”。
夫铭说:“谢顿,上去吧。”他指着一辆小型双座飞车。
谢顿问道:“夫铭,刚才你需要签名吗?”
“当然不用。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不会坚持那些繁文缛节。”
“他们会认为你在做什么呢?”
“他们没问,我也没主动说明。”他把陶片插进去。出租飞车发动时,谢顿感到一阵轻微的振动。
“我们要往‘丁七’飞去。”夫铭打开话匣子。
谢顿不知道“丁七”是什么,但他猜想应该是指某种路线。
出租飞车在其他地面车之间钻来钻去,最后终于来到一条平滑的斜坡路。然后飞车逐渐加速,在轻微颠簸中腾空而起。
一组网状安全带早已自动将谢顿捆住,这时他觉得一股力量先把自己推向座位,然后又向上推向那张网。
他说:“感觉不像是反重力。”
“的确不是。”夫铭说,“这是小型的喷气作用力,刚好足够把我们推进隧道。”
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看来像是断崖的结构,上面有许多类似洞穴的开口,远看活脱是个西洋棋盘。夫铭闪避着那些飞向其他隧道的出租飞车,一路向“丁七”入口飞去。
“你这样很容易撞毁的。”谢顿清了清喉咙才说。
“假如一切依赖我的感觉和反应,那么或许如此,不过这辆出租飞车完全电脑化,电脑可以轻易强行接管。其他的出租飞车也一样──我们要进去了。”
他们滑进丁七隧道,仿佛是被它吸进去。光线不再像外面广场中那般明亮,变成较温暖、较柔和的黄色调。
夫铭双手离开控制板,身子向后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好,我们已经成功闯过一关。刚才在车站,我们有可能被拦下来。在这里面,我们则相当安全。”
随着飞车一路平稳向前行驶,隧道内壁不断迅速向后掠去。沿途几乎完全寂静无声,只有飞车加速时发出的稳定轻柔的呼呼声。
“我们的车速多少?”谢顿问道。
夫铭瞥了一眼控制板。“时速三百五十公里。”
“磁力推进吗?”
“没错。我猜,你们赫利肯也有吧。”
“是的,是有一条。我从来没搭过,虽然一直想试试看。我想应该不会像这样吧。”
“我确定不会一样。像这样的隧道,川陀总共有好几万公里,像蚂蚁洞那样在地底钻来钻去,还有好些蔓延到较浅的海底。这是我们长途旅行的主要途径。”
“我们要走多久?”
“到我们真正的目的地?五小时多一点。”
“五小时!”谢顿心都凉了。
“别担心。我们差不多每二十分钟会经过一处休息区,可以在那些地方停下来,把车子驶出隧道,伸伸腿,吃点东西,或是解个手。当然,我希望休息的次数愈少愈好。”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一会儿之后,右方出现一道强光,前后持续好几秒钟,令谢顿大吃一惊。一眨眼间,他认为自己看到了两辆出租飞车。
“那就是休息区。”夫铭回答了谢顿心中的问题。
谢顿说:“不论你要带我到哪儿去,我在那里真会安全吗?”
夫铭说:“就帝国军警的任何公开行动而言,你都会相当安全。当然啦,至于单打独斗的人员──间谍、特务、职业杀手──则必须时刻提防。自然,我会帮你找个保镖。”
谢顿感到相当不安。“职业杀手?你不是开玩笑吧?他们真会想杀我吗?”
夫铭说:“我确定丹莫刺尔不会。据我猜想,他想利用你胜过想杀你。话说回来,或许会出现其他敌人,也可能会发生一连串不幸事件。你不能永远像梦游般过日子。”
谢顿摇了摇头,别过脸去。想想看,仅仅四十八小时前,他还是个无足轻重、几乎无人知晓的外星数学家,只想在离开川陀前观光游览一番,以乡下眼光看看这个伟大世界的雄壮景观。而如今,情势终于明朗,他是帝国军警追捕的一名要犯。想到这种无比险恶的情势,他突然发起抖来。
“那么你呢,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夫铭若有所思地说:“嗯,我想,他们不会对我仁慈的。可能会有个神秘而永远逍遥法外的凶手,迟早将我的头颅劈成两半,或者炸开我的胸膛。”
夫铭的声调没有丝毫颤抖,冷静的表情也完全没有变化,但谢顿却心头一凛。
谢顿说:“我也晓得你会料到可能惹祸上身。但你看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我是个老川陀,我对这颗行星的了解不输任何人。我认识很多朋友,有许多还欠我的情。我乐观地自认为很精明,不容易让人智取。简单地说,谢顿,我十分有信心,相信我能照顾自己。”
“夫铭,我很高兴你有这种感觉,希望你这么想是有根据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你究竟为什么要冒这个险。我对你有什么意义?为了一个陌生人,即使一点点风险也不值得啊?”
夫铭全神贯注地检查了一下控制板,然后与谢顿正面相对,露出坚定而认真的眼神。
“我想要搭救你的原因,和大帝想利用你是一样的──因为你有预测未来的能力。”
谢顿感到极度失望与痛心,原来自己并非被人搭救。他只不过是个无助的猎物,被众多猎食者竞相争逐。他气呼呼地说:“我再也不能像在十载会议上发表论文之前那样,我毁掉了自己的一生。”
“不,数学家,别急着下结论。大帝和他的官员想得到你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们自己活得更安全。他们之所以对你的能力有兴趣,只是因为它或许能用来扶助大帝的统治,确保他的幼子得以继位,以及维系文武百官的地位和权势。然而,我想要你的力量,则是为了整个银河系着想。”
“这两者有差别吗?”谢顿尖酸地斥道。
夫铭严肃地皱了一下眉头,这才答道:“你若无法看出两者的差别,那是你自己的不幸。早在当今这位皇帝出现之前,早在他所代表的皇朝出现之前,早在帝国本身出现之前,人类便已存在于银河系各个角落。人类的历史比帝国久远许多,甚至可能比银河系两千五百万个世界的历史还要久远。根据传说,曾有一段时期,人类全部住在一个世界上。”
“传说!”谢顿耸了耸肩。
“是的,传说。但我找不到它并非事实的理由,我是指两万年或更久以前。我敢说人类刚出现的时候,并没有与生俱来的超空间旅行知识。不用说,一定曾有一段时间,人们无法以超光速旅行,当时他们必定被禁锢在一个行星系中。而我们若是展望未来,在你死去之后,在大帝驾崩之后,在他的整个世系结束之后,甚至在帝国政体瓦解之后,银河系各个世界的人类当然仍会存在。由这一点看来,过度关切个人、皇帝或是年幼的皇太子并无意义,甚至整个帝国的结构也没什么值得关心的。遍布于银河系的万兆人口呢?他们又如何?”
谢顿说:“我想,各个世界和全体人类都将继续存在。”
“你难道不觉得亟需探索在何种条件下,这两者才能继续存在?”
“我会假设两者将来的处境和现在很接近。”
“你会假设!但能否用你提到的那种预测未来的技艺弄清楚?”
“我管它叫心理史学。理论上,这是可能的。”
“你并未感受到化理论为实际的燃眉之急。”
“我很想这样做,夫铭,可是这种渴望无法自动产生能力。我曾经告诉大帝,心理史学不可能转变成一项实用科技,我不得不以同样的说法回答你。”
“难道你连试一试、找一找的意图都没有?”
“我没有,正如我不会试图整理一堆和川陀一样大的鹅卵石,将它们一个个数一数,再按照质量大小排列起来。我明白这种事绝不是这辈子所能完成的,我不会傻到假装要试试看。”
“假如你明白了人类目前处境的真相,你会不会想试一试?”
“这是个不可能的问题。什么是人类目前处境的真相?你是说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几个字就能描述。”夫铭的双眼再度望向前方,瞥见单调而毫无变化的隧道迎面而来,洞口在车身接近时显得越来越大,穿过之后又渐渐缩小。然后,他绷着脸说出了那几个字。
他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