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钢厂的规模相当大,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除非彻底翻修,否则不可能除去这种怪味道。为了接待领袖与随行官员的大驾,闲杂人等全被赶走,因此显得异常冷清。
马洛已经顺手举起一块钢板,放在两具支架上,并且握住了杜尔递给他的工具。此时他将手伸进铅套中,紧紧抓着里面的皮质把手。
“这个工具很危险,”他说,“不过普通的圆锯一样危险。无论如何,手指头都得避开。”
马洛一面说,一面用刃口迅速将钢板齐中划开,钢板立时悄无声息地裂为两半。
众人都吓了一跳。马洛则哈哈大笑,拾起其中一块撑在膝盖上。“这个机器的切割精度能微调到百分之一英寸,一块两英寸厚的钢板也能像这样轻易地一剖为二。只要厚度量得准确,就可以把钢板放在木桌上切割,却一点都不会伤到桌面。”
他每说一句,就用这个核能钢剪把钢板切下一块,顿时室内满是钢板的碎片。
“这是,”他说,“真正的削钢如泥。”
他将钢剪递还给杜尔。“此外还有钢刨。你们想不想让钢板变薄一点,或者将凹凸不平或锈蚀的地方刨平?请看!”
随着马洛的舞动,一片片透明的钢箔飘落下来。钢板的表面被刨了六英寸宽、八英寸宽……十二英寸宽。
“想不想要核能钢钻?都是应用相同的原理。”
在场人士通通围了上来。这像是为了推销商品而进行的一场魔术或杂耍,而马洛就是今天的街头魔术师。领袖用手指抚摸着刨下来的钢屑。而当马洛用钢钻轻易在一英寸厚的钢板上,打出一个个完美无暇的圆洞时,高级官员们全都踮起脚尖来看,还不时低声交换意见。
“现在我准备进行最后一个表演,谁能帮我拿两根短的钢管来。”
此时众人看得如痴如狂,还好总算有某某高官听到这句话,赶紧依言找来钢管,却把两手弄得满是油污。
马洛将两根钢管竖起来,用钢剪将上端都削去一小节,然后让削开的两端相对,把两根钢管接在一起。
结果两根钢管变成了一根!接合处连原子尺度的瑕疵都没有,根本看不出任何接痕。
马洛抬起头望着他的观众,正想要说话,喉咙却突然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胸口感到强烈的悸动,胃部却发冷而刺痛。
因为他终于和领袖的贴身保镖面对面了。在混乱中,他们全都挤到最前排来保护领袖,让马洛第一次看清楚他们的随身武器。
那是核能武器!绝对错不了。使用火药的手铳,铳管绝不可能像那个样子。然而这不是重点,绝对不是。
重点是在那些武器的把手上,都有着镀金的薄片,上面镂刻着“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在基地陆续出版的百科全书每一巨册的封面上,全都盖着同样的标志。数千年来,这个“星舰与太阳”的标志,也纹绣在银河帝国每一面旗帜上。
马洛心中一瞬间兴起无数的念头,但他还是勉力镇定地说:“请试试这根钢管!简直就是一根。当然,它还不算完美,因为我是用手工接合的。”
一切已经结束,不需要再变任何戏法了。马洛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想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现在他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一个金球,周围有着象徽性的光芒,上面叠着一艘倾斜的雪茄状星舰。
那就是帝国的国徽,“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帝国!这两个字在马洛心中不断回荡。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帝国仍旧存在于银河深处。如今它又出现了,势力再度触及银河外缘。
马洛露出了微笑!
<h4>9</h4>
远星号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两天。侯伯・马洛将卓特上尉叫到自己的寝室来,交给他一个信封、一卷微缩胶片以及一个银色的小球。
“上尉,一小时后,你就是远星号的代理船长,直到我回来为止──或是永远代理下去。”
卓特刚要站起来,马洛立刻挥手示意他别动。
“别说话,仔细听着。信封里是某颗行星的准确坐标,你率领远星号飞到那颗行星,在那里等我两个月。如果在这两个月间,基地的人找到你们,那卷微缩胶片就是我给基地的报告。”
“然而,”马洛的声音变得有些忧郁,“假如两个月后我没有回来,而基地的船舰也没有发现你,就立刻回端点星去,将那个定时信囊交给基地政府,作为这次任务的报告。明白了吗?”
“报告船长,明白了。”
“不论在任何时候,你自己或其他船员,都不得将我的报告内容泄漏一丝一毫。”
“报告船长,如果有人问我们呢?”
“就说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报告船长,记住了。”
他们的会谈到此结束,五十分钟之后,一架救生艇便从远星号的腹侧轻轻弹开。
<h4>10</h4>
欧南・巴尔是一位老人,已经老得无所畏惧。自从上次动乱之后,他就独自一人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陪伴着他的,只有他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书籍。他从不担心会丢失任何东西,尤其是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所以,他毫无惧色地面对闯进家里的陌生人。
“您家的门开着。”陌生人解释道。
他的腔调听来很陌生,巴尔也注意到他的腰际挂着精钢制成的随身武器。在这个相当昏暗的小房间里,巴尔还看得出陌生人周围闪耀着力场防护罩的光芒。
巴尔以疲倦的声音说:“我没有需要关门的理由。你希望我帮什么忙吗?”
“是的。”陌生人继续站在房间中央,他的体形很高很壮。他又说:“这附近只有您一户人家。”
“这里是很偏僻的地方。”巴尔说,“不过东边有座城镇,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
“等会儿吧。我可以坐下来吗?”
“只要椅子支撑得住你。”老人严肃地说。那些家具也都老了,早就该报废了。
陌生人说:“我名叫侯伯・马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巴尔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你的舌头早就泄露了这个秘密。我是西维纳人欧南・巴尔──曾经是帝国的贵族。”
“那么这里的确是西维纳。我不确定,是因为我只有一些旧星图作参考。”
“那些星图一定很旧了,连恒星的位置都不对。”
巴尔一直静静坐着,马洛则将目光转到一侧,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巴尔注意到他周围的核能力场已经消失,明白这代表马洛──不论是敌是友──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提防自己。
巴尔又说:“我的房子很破旧,物资也极为贫乏。如果你咽得下黑面包和干玉米,欢迎你和我分享一切。”
马洛摇摇头。“谢谢您,我已经吃饱了。我也不能久留,只想请您指点去政府中枢的方向。”
“虽然我穷得一无所有,但是这个忙对我而言还是很简单。你指的是这颗行星的首邑,还是本星区的首府?”
马洛眯起眼睛。“这两个地方不同吗?这里难道不是西维纳?”
老贵族缓缓点了点头。“这里是西维纳没错。但是西维纳已经不是诺曼星区的首府,你被那些旧星图误导了。星辰也许几个世纪都不会改变,可是政治疆界却始终变幻无常。”
“那就太糟了。事实上,简直是糟透了。诺曼星区的新首府离这里很远吗?”
“在奥夏二号行星上,离此地二十秒差距,你的星图上应该有。这星图有多旧了?”
“一百五十年。”
“那么旧了?”老人叹了一口气,“这段时间的历史非常热闹。你可略知一二?”
马洛缓缓摇了摇头。
巴尔说:“你很幸运。过去一百多年,这里经历一段邪恶的时代,唯有斯达涅尔六世在位时例外,而他崩逝也有五十年了。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断发生叛乱谋反、烧杀掳掠;烧杀掳掠、叛乱谋反。”巴尔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啰唆,但是这里的生活孤单寂寞,这个说话的机会太难得了。
马洛突然尖声问道:“烧杀掳掠,啊?听您的口气,好像这个星省已经一片荒芜。”
“也许还没有那么严重。想要耗尽二十五颗一级行星的资源,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和上个世纪的富庶相比,我们已经走了好长的下坡路──而且,至今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年轻人,你对这一切为何那么有兴趣?看你全身充满活力,目光也神采奕奕!”
这些话令马洛几乎面红耳赤。老人虽然双眼失去光采,却仍然能看透对方的内心,仿佛正在发出会心微笑。
马洛说:“让我告诉您吧。我是一名行商,来自——来自银河的边缘。我发现了一批旧星图,来到这里打算开发新市场。所以一提到荒芜的地区,我自然就浑身不舒服。在一个没有钱的世界,我怎么可能赚到钱呢?西维纳这个地方,目前的情况究竟如何?”
老人身体微微向前倾。“我也说不准。也许,还算过得去吧。但你居然是一名行商?你看起来更像一名战士。你的手一直紧挨着佩枪,下颚还有一道疤痕。”
马洛猛然抬起头来。“我们那个地方法律不张,打斗和挂彩都是行商成本的一部分。不过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打斗才算有意义;假如不用动武就能赚到钱,那岂不是更妙。我能否在此地找到值得一战的财富呢?我想打斗的机会倒是很容易找。”
“太容易了。”巴尔表示同意,“你可以加入红星地带的威斯卡余党,不过我不知道,你会管他们的勾当叫打斗还是打劫。或者你也可以投效我们的现任总督,他很仁慈──在幼年皇帝的默许下,他可以随意杀人、尽情劫掠,不过那位皇帝当然也被暗杀了。”
老贵族瘦削的双颊转红,他将眼睛闭上再张开,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
“巴尔贵族,听来您对总督似乎并不很友善。”马洛说,“万一我是他的间谍怎么办?”
“你果真是间谍又如何?”巴尔挖苦道,“你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用枯瘦的手,指了指残破而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
“您的性命。”
“生命随时会离我而去,我已经多活了五个年头。但是你绝非总督的人,否则,也许只是出于本能的自保心理,就会让我闭上嘴巴。”
“您又怎么知道?”
老人哈哈大笑。“你好像很多疑。我敢打赌,你以为我试图引诱你诽谤政府。不,不,我早已脱离政治了。”
“脱离政治?人脱离得了政治吗?您用来形容总督的那些话——是怎么说的?随意杀人、尽情劫掠等等,听来并不客观,至少不完全客观,不像是您已经脱离政治。”
老人耸耸肩。“过去的记忆突然浮现,总是令人感到痛苦。听好!然后你自己判断!当西维纳仍是星区首府的时候,我是一名贵族,并且是星省的议员。我的家族拥有光荣悠久的历史,曾祖那一辈曾经出过……不,别提了,昔日的光荣如今于事无补。”
“我想您的意思是,”马洛说,“这里曾经发生过内战,或是一场革命?”
巴尔脸色阴沉。“在如今这个人心不古的世代,内战可说是家常便饭,不过西维纳仍能侥幸避免。斯达涅尔六世在位期间,这里几乎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但是后继的皇帝都是懦弱无能之辈,使得总督一个个坐大。而我们上一任的总督──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威斯卡,他仍然率领余党盘踞在红星地带,时常出没抢劫路过的商人──当年曾经觊觎帝国的帝位。他并不是第一个具有如此野心的人,即使他当初成功了,也不会是第一个篡位的总督。
“但他最后失败了。因为当帝国的远征舰队兵临城下之际,西维纳人民也开始反抗这位反叛的总督。”说到这里,他悲伤地停了下来。
马洛发觉自己紧张得快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于是慢慢放松些。“老贵族,请继续说下去。”
“谢谢你,”巴尔有气无力地说,“你真好,愿意让一个老人开心。他们开始反抗,或者我应该说,是我们开始反抗,因为我也是领导者之一。结果威斯卡逃离了西维纳,只差一点就被我们抓到。然后,我们立刻开放这颗行星,以及整个星省,欢迎远征舰队的司令官驾临,以此充分表现我们对皇帝陛下的忠心。至于我们为何这么做,我自己也不确定,也许,我们即使不认同那位皇帝──他是个既残忍又邪恶的小鬼,仍然想对皇帝这个象征效忠。不过也有可能,是我们害怕被帝国军队攻下。”
“后来呢?”马洛轻声追问。
“后来啊,”老人感伤地回答,“我们这么做,仍然不能让那位舰队司令满意。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立下征服叛乱星省的彪炳战功,而他的部下都在等着征服之后大肆劫掠战利品。因此当许多民众仍然聚集在各大城市中,为皇帝和司令高声欢呼之际,那位司令竟然占领所有的武装据点,然后下令用核炮对付那些平民。”
“用什么名义?”
“名义就是他们反抗原来的总督,因为他仍是钦命的官员。接着,这位司令借着一个月的屠杀、劫掠和恐怖统治,使他自己成为新任总督。我原来有六个儿子,其中五个死了——死法各异。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宁可她现在也死了。我能安全逃离,只是因为我太老了。我来到这里,新总督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满头白发的他垂下头来,“但是他们将我的一切全部没收了,因为我曾经出力赶走那个叛变的总督,损及了舰队司令的战功。”
马洛坐着默然不语,等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轻声问:“您的最后一个儿子现在如何?”
“啊?”巴尔露出苦笑,“他很安全,他用化名投到司令麾下,如今是总督私人舰队的一名炮手。喔,不,我从你眼中看出来了。不,他并不是一个不肖的儿子。他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我,并且带来他能找到的各种物资,我如今是靠他养活的。将来若有一天,我们这位伟大而仁慈的总督一命呜呼,一定就是我儿子下的手。”
“而您将这种事告诉一个陌生人?这样会危及令公子的性命。”
“不,我是在帮助他,我正在为总督制造一个新的敌人。假使我并非总督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我会劝他在外太空用星舰筑成长城,一直部署到银河边缘。”
“你们的外太空没有星舰巡弋吗?”
“你看到了吗?你来的时候,遭到任何警戒舰队的拦截吗?由于星舰不足,边境的星省又为自家的叛变和犯罪问题所困扰,没有一个星省能分派出星舰来警戒外围的蛮荒星空。银河边缘的残破世界从来不曾威胁过我们──直到如今,你来了。”
“我?我一点也不危险。”
“你来过之后,就会有更多人陆续来到。”
马洛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是否明白您的话。”
“听好!”老人的声音突然充满激动,“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的来历了。我注意到你的身边围绕着力场防护罩,虽然现在没有了。”
迟疑地沉默了好一会儿,马洛才说:“是的……我的确有。”
“很好,这就让你露出马脚,可是你自己还不晓得。我知道不少事情。在这种衰败的世代,已经不流行做学者了。各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能用手中的核铳保护自己的人,很快就会被潮流吞噬,我就是现成的例子。
“但我曾经是一名学者,我知道在核能装置的发展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随身防护罩。我们的确拥有力场防护罩,但是非常庞大,耗用大量的能源,可以保护一座城市,或是一艘星舰,却无法用在个人身上。”
“啊?”马洛努起嘴,“所以您推出什么结论?”
“在浩淼的太空中流传着许多故事。这些故事经由各种奇异的管道扩散,每前进一秒差距就会扭曲一次。不过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遇到一群异邦人,他们驾驶一艘小型太空船前来。那些人不了解我们的风俗习惯,也说不出自己从何处来。他们曾经提到银河边缘的魔术师,说那些魔术师能在黑暗中发出光芒,还能徒手在空气中飞行,而且任何武器也无法损伤他们。
“当时我们忍不住捧腹大笑,我也跟着大家一起笑。我早就忘记这件事,直到今天才想起来。你的确能在黑暗中放光,假使现在我握有核铳,我想也不可能伤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随时能飞起来?”
马洛镇定地说:“这些我全都做不到。”
巴尔微微一笑。“我接受你的答案,我不会搜客人的身。不过,如果那些魔术师真的存在,又如果你是其中一分子,那么他们,或者应该说你们,有朝一日也许会蜂拥而至。这样可能也有好处,或许我们需要一些新血。”
巴尔无声地喃喃自语了几句,然后再慢慢说:“但是这也会带来另一方面的影响。我们的新总督也有一个梦想——正如前总督威斯卡的梦想一样。”
“他也在觊觎帝位?”
巴尔点点头。“我的儿子听到许多传言。他既然在总督身边,自然不想听也不可能,而他把听到的事都告诉我了。我们的新总督打着如意算盘,若能顺利取得帝位当然最好,不过他也安排了退路。假如篡位失败,有人说他打算在蛮荒地区建立一个新的帝国。还有一项传言,但我不能保证,是说总督已经将他的一个女儿,下嫁给外缘一个不知名小国的君主。”
“如果这些传言都能采信……”
“我知道,传言还有很多很多。我老了,喋喋不休地净说些废话。你的看法又如何呢?”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直视马洛的心底。
行商马洛考虑了一下。“我什么都说不上来,但是我还想再问一件事。西维纳究竟有没有核能?不,等一等,我知道你们会制造核能用品。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有没有完好的核能发电机?还是最近的劫掠把它们也摧毁了?”
“摧毁?喔,当然没有。即使这颗行星有一半被夷为平地,最小的发电厂也都不会受到影响。它们的重要性无可取代,而且是舰队的动力来源。”他又近乎骄傲地说:“从川陀一路算过来,我们这里的发电厂是最大、最好的。”
“那么,如果我想看看这些发电机,第一步该怎么做呢?”
“做什么都没用!”巴尔斩钉截铁地答道,“一旦接近任何军事据点,你立刻会被击毙。任何人都不可能,西维纳仍旧是个没有公民权的地方。”
“您的意思是,所有的发电厂都由军方监管吗?”
“不一定。有些小规模的市内发电厂就不是,它们负责供应家用照明和暖气的能源,以及交通工具的动力等等。不过这些发电厂同样门禁森严,由一群‘技官’负责管理。”
“那又是什么人?”
“一群监督和管理发电厂的专业技术人员。这种光荣的职业是世袭的,他们的学徒就是自己的子弟,从小就接受专职训练,灌输强烈的责任感、荣誉心等等。除了技官之外,没有人能进入那些发电厂。”
“我明白了。”
“不过,”巴尔补充道,“我可没有说每一位技官都是清廉的。过去五十年间,一连换了九个皇帝,其中有七个是遇刺身亡——这种年头,每艘星舰的舰长都想当上总督,每位总督又都想篡夺帝位,我猜即使是技官也一定能用钱买通。可是这要很多很多钱,我自己一文不名,你呢?”
“钱?我也没有,难道行贿一定要用钱吗?”
“在这个金钱万能的时代,还能有什么替代品?”
“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多着呢。请您告诉我,拥有这种发电厂的城市哪个最近,还有怎样才能最快到达那里,我会很感激您的。”
“等一等!”巴尔伸出枯瘦的双手,“你急什么?你到这里来,但我什么都没问。然而,城里的居民仍被驻军视为叛徒,你一旦进了城,任何一名军人或警卫只要听出你的口音、看到你的服饰,就会马上把你拦下。”
老人站起来,从一个老旧柜子的角落掏出一个小本子。“这是我的护照──伪造的,我就是靠它逃出来的。”
他把护照放到马洛手上,将马洛的手指合起来。“照片和数据当然和你不符,不过如果虚晃一下,过关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但是您呢,您自己就没有了。”
老人耸耸肩,显得毫不在乎。“我要它有什么用?我再警告你一件事,最好少开尊口。你的腔调很不文雅,用语又很古怪,还不时会吐出惊人的古文。你说得越少,就越不容易让别人怀疑你。现在我来告诉你怎么去那座城市……”
五分钟之后,马洛离开了。
但是不久之后他又回来了,这次只在老贵族的门口逗留片刻。
第二天早上,当欧南・巴尔走进小小的庭院时,发现脚下有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的是食物,好像是太空船携带的浓缩口粮,不论口味或烹调方式都很陌生。
但是这些食物既营养又好吃,而且能保存很久。
<h4>11</h4>
这位技官个子矮胖,皮肤透着一层养尊处优的油光。他的头发只剩边缘的一圈,中间的头皮泛着粉红色的光芒。他戴的戒指每一枚都又粗又重,他的衣服还洒了香水。马洛在这颗行星上已经遇到不少人,目前为止只有他并未面露饥色。
技官不高兴地撇着嘴。“喂,你,快一点。我还有许多非常重要的事有待处理,你像是外地来的……”他似乎在打量马洛那一身绝非西维纳传统服饰的衣着,而他的眼睑现出浓厚的怀疑。
“我的确不住在附近,”马洛镇定地说,“但是这点并不重要。我感到很荣幸,昨天有机会送你一件小礼物……”
技官翘起鼻子。“我收到了,挺有意思的廉价品,哪一天我或许用得着。”
“我还有许多更有趣的礼物,而且绝对不是廉价品。”
“哦?”技官持续发出这个声音,沉思了良久,“我想,我已经了解你来见我的目的,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你想要送点什么给我,比如说一些信用点,或是一件披风,或是二流的珠宝。你们这种没见识的人,以为这些东西就能让一位技官腐化。”他凶巴巴地鼓起嘴,“我也知道你想要交换什么,以前也有人打过同样的如意算盘。你希望我们能收容你,希望学习核能装置的秘密和维修核电厂的技术。你们打这个主意,是因为你们这些西维纳奴才,还因为当年的叛变而天天受到惩罚──也许你根本就是西维纳人,故意扮成异邦人以求自保。你以为投靠技官公会,就能享有我们的特权和保护,就能逃掉应受的惩罚吗?”
马洛正想说话,技官却突然提高音量吼道:“现在赶快滚吧,否则我马上向本城的护民官告发你。你以为我会辜负所托吗?在我之前的西维纳叛徒也许会──可能会!但是你现在面对的是另一个典型。唉,银河啊,我怎么还没有赤手取你的性命,连我自己也很惊讶。”
马洛心里暗笑。技官所说的这番话,无论语调或内容都明显地矫揉造作。因此他口中义正辞严的愤慨,在马洛耳中却成了蹩脚的独白。
马洛带着笑意瞥了瞥那两只柔软无力、却据称能掐死他的手掌,然后说:“睿智的阁下,你总共误会了三件事。第一,我不是总督派来试探你忠诚与否的走狗;第二,我要送你的礼物,即使显赫如皇帝陛下也一辈子见不到;第三,我要求的回报非常小,微不足道,不费吹灰之力。”
“这可是你说的!”技官的口气变得充满讥讽,“好,你到底有什么奇珍异宝要献给我?竟然连皇帝陛下也没有,啊?”他忍不住拼命哈哈大笑。
马洛站起来,将椅子推到一旁。“睿智的阁下,我足足等了三天才见到你,但是我的展示只需要三秒钟。我注意到你的手一直放在核铳附近,请拔出来吧。”
“啊?”
“然后劳驾你对准我射击。”
“什么?”
“假使我被打死了,你可以告诉警察,说我试图贿赂你出卖公会的秘密。这样你就会得到很高的赞誉。假如我没有死,我就把身上的防护罩送给你。”
直到这时,技官才注意到这位访客周身笼罩着一层黯淡的白光,好像被一团珍珠粉末包围着。于是他举起核铳,以充满疑惧的心情瞄准马洛,然后扣下扳机。
巨大的能量在一瞬间释放,令周围的空气分子立刻受热燃烧,进而被撕裂成白热的离子。核铳的能束划出一条眩目的直线,一端正中马洛的心脏──随即迸溅开来!
马洛耐心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至于被那团黯淡的珍珠般光芒所挡住的能束,则尽数反弹而消失在半空中。
技官手中的核铳掉到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马洛说:“皇帝陛下有个人力场防护罩吗?你可以有一个。”
技官结结巴巴地说:“你也是一名技官?”
“不是。”
“那么──那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又何必管呢?”马洛的口吻变得轻蔑而不客气,“你到底想不想要?”桌上突然出现一条细小的链子,上面有许多圆形凸起。“就在这里。”
技官一把将链子抓起来,疑神疑鬼地抚摸着。“这是完整的套件?”
“完整。”
“能源在哪里呢?”
马洛指着链子上最大的圆形凸起,那是个毫不起眼的铅质容器。
技官抬起头来,满脸涨得通红。“先生,我是一名技官,一名资深技官。我曾经在川陀大学,受业于伟大的布勒教授,而我担任主管也有二十年的历史。如果你想用这种下三烂的伎俩骗我,要我相信这么一个……一个胡桃大小的容器中,他妈的,里面竟然有一个核能发电机,我在三秒钟之内,就送你到护民官那里去。”
“你如果不相信,就自己找出来。我说这是一组完整的套件。”
技官开始将链子系在腰际,脸色逐渐恢复正常。然后他依照马洛的指示,按下其中一个凸起,全身立刻被一团不太明显的光辉所笼罩。他拾起核铳,却犹豫不决。终于,他慢慢地将核铳调到几乎无害的程度。
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按下扳机。核铳的光焰喷到他另一只手上,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技官猛然转身。“假如我现在向你射击,把这个防护罩据为己有,你又能怎么办?”
“试试看啊!”马洛说,“你以为我给你的,是我唯一的样品吗?”他的四周又泛起一团光芒。
技官心虚地吃吃笑着,并将手中的核铳扔到桌上。“你刚才说的那个微不足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回报是什么?”
“我要看看你们的发电机。”
“你明明晓得这是严格禁止的事。搞不好,我们两个都会被投射到太空去……”
“我并不想碰触或操作那些机器。我只是想看看──远远地看一看就行。”
“万一我不答应呢?”
“万一你不答应,你还是可以留下防护罩,但我身边还有其他的玩意。比如说,专门用来射穿那种防护罩的特制核铳。”
“嗯——”技官的眼珠左右游移,“跟我来吧。”
<h4>12</h4>
他们离开了技官的家,那是位于发电厂外围,一幢小型的双层楼房。而发电厂占据着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是一个庞大、方形、没有任何窗户的建筑物。马洛尾随技官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地下通道,终于来到静寂且充满臭氧气味的发电室。
其后的十五分钟,马洛一言不发地跟着技官到处参观。他的眼睛没有遗漏任何一处,手指却没有碰触任何地方。然后,技官压低声音说:“你看够了没有?这件事,我可信不过我的那些手下。”
“你何时信得过他们了?”马洛讽刺地问道,“我看够了。”
他们回到技官的办公室,马洛又若有所思地问:“所有的发电机都在你的管理下?”
“每一台都归我管。”技官以分外骄傲的口气说。
“你负责维护它们正常运转?”
“没错!”
“若是发生故障怎么办?”
技官很不高兴地摇摇头。“这些机器不会故障,它们绝不会发生故障,能够永远运作下去。”
“永远可是很长的时间。我只是说假设……”
“假设不可能的情况,是不科学的。”
“好吧,那么假设我用核铳将某个重要零件轰掉,我想这些机器还抵挡不了核铳吧?又假设我将某个重要的接点烧熔,或是打爆一根石英D型管?”
“哼,这样的话,”技官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会被处决。”
“是的,这我知道。”马洛也开始咆哮,“但发电机会怎么样?你能修理吗?”
“先生,”技官继续狂嗥,“你已经得到回报,看到你想看的东西。现在给我滚蛋!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马洛嘲弄似的向他一鞠躬,便离开了。
两天后,马洛来到远星号停泊之处,准备回到端点星。
与此同时,技官的防护罩失灵了。不论他如何苦思,不论他怎样咒骂,那种光芒却再也不曾出现。
<h4>13</h4>
六个月以来,马洛几乎直到今天才得空偷闲。他躺在新居的太阳室中,一丝不挂地享受着日光浴。他还不时张开两只壮硕棕黑的手臂,来回伸着懒腰,结实的肌肉也随着一收一张。
站在一旁的安可・杰尔将一根雪茄塞进马洛嘴里,并为他点上火。他自己也含了一根,然后对马洛说:“你一定累坏了,也许应该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也许吧,杰尔,但我宁愿进市议会去休息。我要取得市议员的席位,而你要帮助我。”
杰尔扬扬眉毛:“怎么把我也牵扯进去?”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一,你是个经验老到的政治人物;第二,你曾被乔兰・瑟特踢出内阁,而那家伙宁愿失去一只眼睛,也不愿意见到我当上市议员。你认为我没有什么机会,是吗?”
“机会当然不大。”这位前教育部长表示同意,“因为你是司密尔诺人。”
“根据法律,这不成问题,我接受过基地的普通教育。”
“这个,你想想看,根深蒂固的成见何时尊重过法律?不过,你们自己人──那个詹姆・杜尔怎么说?他的看法如何?”
“差不多一年前,他就说要帮我竞选市议员。”马洛流畅地答道,“但我现在的实力已经比他还强,他无论如何帮不了我的忙。这个人没有什么深度,声音太大,手段太强──这样做只会惹人反感。我要赢得漂漂亮亮,所以我需要您。”
“乔兰・瑟特是这颗行星上最精明的政客,而他必定会跟你唱反调。论智谋,我不敢说能胜过他。还有,别以为他不会使出各种卑鄙狠毒的手段。”
“我有钱。”
“这倒很有帮助。但是想要消除偏见,需要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这丑陋的司密尔诺人。”
“我会砸下很多钱。”
“好吧,我会好好考虑一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可别反咬我一口,说是我怂恿你蹚这滩浑水的。是谁来了?”
马洛嘴角下扯:“我想就是乔兰・瑟特,他来早了,这点我可以理解。我跟他玩捉迷藏,已经足足玩了一个月。听好,杰尔,你到隔壁房间去,把扬声器的声音调低。我要你也听听我们的谈话。”
马洛赤脚踢了这位市议员一下,将他赶到隔壁房间。然后他才爬起来,穿上丝质睡袍,并将人工日光调到普通的强度。
市长机要秘书板着脸走进来,表情严肃的管家蹑手蹑脚在他后面将门关上。
马洛一面系腰带,一面说:“瑟特,请随便坐。”
瑟特勉强咧开嘴角笑了笑。他选了一张很舒服的椅子,可是只坐在椅子边缘,全身仍然紧绷。他说:“如果你开门见山提出条件,我们就立刻进入正题。”
“什么条件?”
“你希望慢慢磨吗?好吧,那我从头说起,比如说,你在科瑞尔到底做了些什么?你的报告并不完整。”
“我几个月前就交给你了,当时你很满意。”
“是的,”瑟特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手指搓着额头,“但是从那时开始,你的一切行动都饶有深义。马洛,我们对你正在进行的事知道不少。我们知道你正在兴建多少座工厂,你为什么急着做这件事,还有你总共花了多少钱。而你现在住的这座宫殿──”他环顾四周,却没有带着任何欣赏的目光。“你在这座建筑上的花费,是我年薪的许许多多倍。此外,你摆的那些排场──你耗费巨资所摆的排场,是为了打进基地的上流社会。”
“所以呢?除了证明你雇了许多高明的侦探,这还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你在一年之间,财富暴增了许多。而这个事实又意味着很多可能──比如说,你在科瑞尔的时候,发生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那些钱你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
“亲爱的瑟特,你不会真的指望我告诉你吧。”
“不会。”
“我就知道你不会,所以我偏要告诉你。那些钱,是直接来自科瑞尔领袖的金库。”
瑟特不禁猛眨眼睛。
马洛微笑着继续说:“你一定会很遗憾,那些钱都是完全合法的。我是一名行商长,我和那位领袖做成一笔交易,卖给他一大批饰物,收取锻铁和铬铁矿作为代价。根据我和基地签订的苛刻契约,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归我所有。等到年底,好公民都要缴所得税的时候,我会将另外一半缴交政府。”
“在你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任何的贸易协议。”
“但是也没有提到那天我的早餐吃了什么,或是我现在的情妇叫什么名字,或者其他任何不相干的细节。”马洛的微笑化作冷嘲,“我被派到那里去──引用你自己的话──是要我把眼睛放亮一点,而我保证从未闭起来。你要我去调查失踪的基地太空商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它们。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要我查出科瑞尔有没有核能,我在报告中已经提到,领袖的贴身保镖佩有核铳,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到其他迹象。据我所知,我看到的核铳是帝国的遗物,也许已经失效了,只是一种装饰而已。
“前面提到的这些,我都是奉命行事,但是除此之外,我始终保有自由之身。根据基地的法律,行商长可以尽量开发新市场,从中取得一半的利润。你到底在反对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
瑟特谨慎地将目光转移到墙壁上,勉强压抑着怒意说:“根据一般性的惯例,行商在推展贸易时还要宣教。”
“我遵奉的是法律,而不是惯例。”
“有些时候,惯例的力量超过法律。”
“那你去法院告我好了。”
瑟特扬起深陷在眼窝中的忧郁眼珠。“你毕竟是司密尔诺人,归化基地并且接受基地教育似乎并不能让你脱胎换骨。注意听,并且试着搞清楚。
“这件事和金钱或市场无关,伟大的哈里・谢顿所发扬光大的那门科学,证明了未来的银河帝国要靠我们来建立,对这项神圣的使命我们义无反顾。
“而我们所拥有的宗教,是达成这个目标不可或缺的工具。利用这个宗教,当四王国有力量粉碎基地的时候,我们就能令他们臣服。这个宗教是控制其他世界最强而有力的手段,找不到比它更有效的办法了。
“我们发展贸易和奖励行商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能更迅速有效地宣教,以便保证我们输出的新科技体系,都能在我们彻底而直接的控制之下。”
瑟特停下来缓一口气,马洛趁机轻声插嘴:“我知道这个理论,我完全了解。”
“你了解?这可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么,你当然应该明白你所做的事,像是试图将贸易独立;大量生产没有价值、不能动摇经济体系的小东西;将我们的星际政策交到财神手中;让核能和控制它的宗教脱离──你的这些行为,等于全盘否定并终将推翻基地成功实施了一个世纪的政策。”
“也是该推翻的时候了,”马洛轻描淡写地说,“因为这个政策已经过时,变得危险又不可行。纵使你的宗教成功控制了四王国,银河外缘却鲜有其他世界接受它。当我们取得四王国的控制权时,曾有为数不少的人士流亡到其他世界,银河在上,谁晓得他们会如何宣传这段历史,指控塞佛・哈定利用教士制度和人民的迷信,推翻了君主的地位、剥夺了君主的威权。倘若这还不足以说明,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是个更明显的例子。如今,银河外缘每一位统治者,都宁死也不愿意让基地的教士入境。
“我认为不应该强迫科瑞尔,或是其他任何世界,接受我自己明知道他们不想要的东西。瑟特,这是不对的。如果他们因为拥有核能而变得危险,那么我们靠贸易关系和他们建立亲密邦谊,要比借助不可靠的宗教宰制他们好得多。因为后者依靠的是外来的神秘力量,无异于一种令人憎恨的霸权,一旦稍微呈现疲弱的趋势,它就会全面崩溃。最后除了无止尽的畏惧和恨意,其他什么都不会剩下来。”
瑟特以讥讽的口吻说:“说得非常好。那么,回到我们原来的题目,你的条件是什么?你要得到什么好处,才会放弃自己的观点而接受我的想法?”
“你以为我会出卖自己的信仰?”
“有何不可?”瑟特冷冷地答道,“你的本行不就是做买卖吗?”
“只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马洛一点也不动气,“你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赚得比现在更多吗?”
“你可以保留利润的七成半,而不是如今的五成。”
马洛干笑了几声。“的确是很优惠的条件。可是依照你的做法,贸易额会降到远低于我如今的十分之一。你得提出更好的条件。”
“你还能在市议会中获得一个席位。”
“无论如何我都会当选的,你不帮忙或帮倒忙都一样。”
瑟特陡然捏紧了拳头。“此外,你还能免除一场牢狱之灾。否则,我可以让你坐二十年的牢。把这项利益也考虑进去。”
“这不算利益,但你能拿什么罪名威胁我?”
“谋杀罪如何?”
“谋杀什么人?”马洛轻蔑地问道。
瑟特的声音变得尖厉,不过音量并未提高。“谋杀一名为基地工作的安纳克里昂教士。”
“真的吗?你又有什么证据?”
市长机要秘书将上身向前倾。“马洛,我不是在虚张声势。搜证工作已经完成,我只要签署最后一份文件,基地控告行商长侯伯・马洛的案件就能成立。你曾经遗弃一名基地公民,令他落在异邦暴民手中遭受酷刑致死。马洛,你只有五秒钟的时间决定是否妥协。对我个人而言,我倒宁愿你不加理会。与其将你变成一名可疑的盟友,不如毁掉你这个敌人来得安全。”
马洛一本正经地说:“那我让你如愿吧。”
“好极了!”瑟特露出狰狞的笑容,“是市长要我试着和你先礼后兵,而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你也看得出来,我并未努力试图说服你。”
说完,他便转身开门离去。
安可・杰尔又走进来,马洛随即抬起头。
“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马洛问。
杰尔来回踱步。“自从我认识这条毒蛇以来,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好,你的看法如何?”
“嗯,我来告诉你吧。利用宗教取得支配权的对外政策,是他脑袋中的顽固教条,可是我却认为,他最终的目的并不在于宗教。我被赶出内阁,也是因为驳斥这一点,这就不用我再多说了。”
“不用了。那么根据你的想法,那些非宗教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杰尔转趋严肃。“嗯,他并不笨,所以一定也看得出我们的宗教政策已经破产。在过去七十年间,这个宗教几乎没有帮我们征服过任何世界。他显然是想利用宗教,达成自己的目的。
“任何宗教,出发点都是诉诸信仰和感情。如果将宗教当成武器,那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这种武器不会反过来伤到自己。
“过去一百年来,我们所发展的这些仪典和神话,已经变得越来越神圣、越来越传统──而且越来越深植人心。就某方面而言,它已经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这怎么说呢?”马洛追问,“别停下来,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嗯,假设有一个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利用宗教来对付我们,而不是帮助我们。”
“你是指瑟特……”
“你猜对了,我说的就是他。听好,老兄,如果他能假借正统之名,动员基地所属诸行星上各级神职人员反抗基地,我们是否应付得了?他让自己成为那些虔诚信徒的领袖,就能发动一场战争来声讨异教徒,例如以你作为代表,而最后他就有可能称王。总之,正如哈定说的:‘核铳是很好的武器,可惜无法分辨敌我。’”
马洛使劲一拍赤裸的大腿。“好吧,杰尔,把我送进市议会,我再好好跟他斗。”
杰尔好一会儿不做声,然后若有深意地说:“也许不行了。他刚才说一名教士被人以私刑处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是真的吧?”
“可以说是真的。”马洛毫不在意地回答。
杰尔吹了一声口哨。“他有真凭实据吗?”
“他应该有。”马洛犹豫了一下,然后补充道:“詹姆・杜尔从头到尾都在为他工作,不过他俩都不知道我早已察觉。那件事情,杜尔就是现场目击者。”
杰尔摇摇头。“喔,这就糟糕了。”
“糟糕?有什么好糟糕的?根据基地的法律,那教士去那颗行星是非法的行为,他显然是被科瑞尔政府拿来当做诱饵,不论他是否出于自愿。基于常识,我别无选择,只能采取一种行动──而这个行动是百分之百合法的。假如他真要控告我,只会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杰尔再度摇了摇头。“不对,马洛,你忽略了一点。我告诉过你,什么卑鄙手段他都使得出来。他并不是要将你定罪,他也知道没办法做到。但是他真正的企图,是要破坏你在群众心目中的地位。你听到他刚才说的,有些时候,惯例的力量超过法律。你自然可以大摇大摆走出法庭,但是如果让群众知道,你将一名教士丢给野蛮的暴民,那你的声望就泡汤了。
“群众会承认你所做的完全合法,甚至是合理的。但是在他们心目中,你却变成一个懦弱的家伙、一个没有感情的野兽、一个铁石心肠的怪物。这样你就永远不可能选得上市议员。
“更糟的是,他们还能用公民投票的方式取消你的公民权,这样你的行商长资格也会丢了。你记得吧,你不是基地土生土长的。想想看,这样能不能让瑟特满意?”
马洛紧紧皱着眉。“原来如此!”
“小老弟,”杰尔说,“我会站在你这边,但我帮不了什么忙。你已是他们的头号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
<h4>14</h4>
行商长马洛的公审进行到第四天,市议厅可说是名副其实的“爆满”。唯一缺席的一名市议员是因为头骨挫伤卧病在床,为此他还一直长吁短叹。旁听席上则挤满群众,甚至快要挤爆走道和天花板。这些人都是借着过人的影响力、财力、体力或耐力,才有幸挤进来的。其他民众则挤在外面的广场上,在每个三维电视幕周围形成一群群的人潮。
安可・杰尔靠着警方的帮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进市议厅。然后他又努力穿过里面几乎同样拥挤的人群,才终于来到马洛的座位旁。
马洛转过头,松了一口气。“谢顿保佑,你总算及时赶到。东西带来了吗?”
“在这里,拿去。”杰尔说,“正是你要的东西。”
“太好了,外面情形如何?”
“他们简直疯狂透顶了,”杰尔不安地挪动着,“你根本不该答应接受公审,你本来可以阻止他们的。”
“我并不想这么做。”
“有人提到要对你动私刑,而曼里欧在其他行星的手下……”
“杰尔,我正想问你这件事。他想要煽动教士阶级对付我,是吗?”
“是吗?保证那是你所见过最厉害的诡计。他一方面以外长的身份,用星际法起诉这件案子;另一方面,他又以首席教长和灵殿主持的身份,挑起狂热信徒们的……”
“好了,别管这些。还记不记得上个月你对我引述的哈定警语?我们会让他们明白,核铳其实可以瞄准任何一方。”
此时市长准备就坐,议员们都起立致意。
马洛压低声音对杰尔说:“今天轮到我表演了,你坐在这里等着看好戏吧。”
当天的流程随即展开,十五分钟后,侯伯・马洛穿过发出轻声咒骂的人群,走到市长席前面的空位。一束灯光立时聚焦在他身上,于是在市内各个公共电视幕,以及端点星每个家庭的私人电视幕,都能看到一个孤单魁梧的男子正不屈不挠地凝视前方。
他开始以平静温和的语气说:“为了节省时间,我承认检方对我所指控的每一点。他们所陈述的有关教士和暴民的故事,所有的细节也都是千真万确的。”
大厅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旁听席上则爆出得意的吼叫。马洛耐心地等待众人静下来。
“然而,他们所展现的记录并不完整,我请求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完整的版本。我要叙述的故事,乍听之下似乎和本案无关,请各位多多包涵。”
马洛并未翻看面前的笔记本,径自说下去:
“检方的陈述是从我和乔兰・瑟特以及詹姆・杜尔会面的那天开始,我也准备从那里讲起。这两次会面的详细经过,各位都已经知道了。证人们已经描述过那些对话,我没有任何需要补充的──只想补充一些我个人的想法。
“我的想法是感到疑惑,因为那天发生的事十分古怪。请各位想想看,两位先生和我都只是点头之交,却在同一天对我提出极其古怪、甚至有点不可思议的提议。首先,市长的机要秘书请求我,要我为政府从事极机密的情报工作,至于这项工作的性质和重要性,之前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随后,那位自封的政党领袖,又鼓励我去竞选市议员。
“我当然分析过他们的真正动机。瑟特的动机似乎很明显,他根本不信任我,也许他以为我在把核能卖给敌人,并且想要谋反。他这么做,可能是想逼我露出马脚,或者他自以为如此。这样的话,他就需要在我替他执行任务之际,在我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作为他的眼线。然而最后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想到的,那就是詹姆・杜尔出场的时候。
“请各位再想想:杜尔以一位转入政界的退休行商身份出现,我却完全不清楚他的行商生涯,偏偏我对这一行所知甚详。此外,虽然杜尔总爱夸耀他受的是普通教育,他却从未听过‘谢顿危机’。”
侯伯・马洛停了下来,好让言外之意渗入每个人的思绪。旁听席上人人屏气凝神,这是马洛发言以来全场第一次鸦雀无声。不过只有端点星上的居民,才能听到他所说的最后几句话。其他行星上的电视幕只能接收到经过剪接、适合宗教尺度的版本。那些世界的居民都不会听到谢顿危机,但是他们并不会错过后面的精彩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