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4</h4>
道尔文大人嗜吸鼻烟。他留着长发,不过从精巧的鬈曲发式看来,那显然并不是自然卷,他还喜欢不时抚弄两侧金黄色的蓬松鬓须。此外,这位大人说话过于装腔作势,并且在许多字眼后面加上“儿”音。
哈定对这位尊贵大臣的第一印象就是反感,一时之间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喔,对了,他发表意见之际,总是喜欢摆出优雅的手势,还有每次表示肯定的时候,他都会刻意表现出纡尊降贵的姿态。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把他找出来。半小时之前,道尔文大人与皮翰纳双双失踪──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了,真该死。
哈定相当确定皮翰纳一定很得意——因为自己未能参加他们的初步讨论。
不过,刚才有人在这一层楼的这个侧翼看见皮翰纳,所以只要一扇一扇门查看就行了。查过半数的房间后,哈定突然叫道:“啊!”然后立刻跑进那间漆黑的放映室。里面的屏幕上,正清楚地映出道尔文大人精巧发式的轮廓。
道尔文大人抬起头来说:“啊!哈定。你正在寻觅我们,对不?”他掏出鼻烟盒──哈定注意到上面有过多的装饰,而且手工也不高明。由于哈定礼貌地婉谢,大人自己吸了一撮,并露出优雅的微笑。
皮翰纳皱着眉头,哈定却故意视而不见。
直到道尔文大人盖上鼻烟盒,发出了“咔嗒”一声,才打破了这段短短的沉默。他将鼻烟盒放好,对哈定说:“哈定,你们的这套百科全书,乃是杰出的成果儿。的确很了不起,称得上有史以来最壮伟的成就儿之一。”
“阁下,我们也大多这么想。然而这项成就至今尚未全部完成。”
“由小看大,我已经看出你们这个基地效率非凡,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对皮翰纳点了点头,后者高兴万分地鞠躬还礼。
皮翰纳真会逢迎,哈定心里这么想。“阁下,我并非抱怨这里工作效率太低,可是安纳克里昂的效率绝对更高──不过却是用在毁灭的途径上。”
“啊,是的,安纳克里昂儿。”大人不以为然地挥挥手,“我刚打那儿来,万分原始的行星。真是无法想象,人类怎能住在银河外缘这儿。文明人士最基本的生活所需,这儿几乎全都没有,也不能提供舒适便利的最基本条件,还完全废弃了……”
哈定冷不妨插嘴道:“不幸的是,安纳克里昂人却有开启战端的基本所需,以及毁灭敌方的基本条件。”
“没错儿,没错儿。”道尔文大人似乎有点不高兴,或许是因为他的话半途被打断。“但是我们还不准备谈公事儿。真的,现在我还在忙别的。皮翰纳博士,你不是还要给我看第二册吗?请吧。”
灯光立刻关闭,接下来的半小时中,根本没有人理会哈定,仿佛他这个人已经跑到安纳克里昂去了。屏幕上所投射的百科全书内容,对哈定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他也懒得浪费这个精神。反倒是道尔文大人,竟不时表现出相当真诚的兴奋。哈定还注意到,当这位大人在兴奋的时候,他话中的“儿”音就全部不见了。
灯光再度开启时,道尔文大人说:“精彩至极,真正精彩至极!哈定,你会不会刚好对考古学有兴趣儿?”
“啊?”哈定从神游状态中清醒过来,“不敢,阁下,我不敢说有兴趣。我原本想成为心理学家,最后决定献身政治。”
“啊!那是确确实实有趣儿的学问。本大人,我自个儿,你知道吗──”他掐了一大撮鼻烟,猛吸了几下,“对考古学也稍有涉猎。”
“真的吗?”
皮翰纳打岔道:“大人对这个领域极为精通。”
“嗯,也许吧,也许吧。”大人得意洋洋地说,“我在这门科学上花了无数苦功。事实上,可说是饱览群书儿。你可知道,我读遍了久当、欧必贾西、克罗姆威尔等等大考古学家的所有著作。”
“我当然听说过这些考古学家,”哈定说,“但是从来没有读过他们的著作。”
“亲爱的朋友,改天你真该读一读,保证受益无穷。啊,我认为这趟儿来到银河外缘真不虚此行,因为让我看到了拉玛斯的绝版书儿。你们可相信,在我们的图书馆一本儿都找不着。对啦,皮翰纳博士,你答应过要复制一本儿给我带回去,可没忘记吧?”
“这是我的荣幸。”
“你们一定知道,”道尔文大人开始说教,“对于‘起源问题’,拉玛斯提出过一个崭新而且万分有趣儿的说法,我原本都还不晓得。”
“什么问题?”哈定追问。
“我是说‘起源问题’。你该知道吧,就是人类发源于何处儿这个大谜儿。你们一定知道,一般的理论都认为人类最初发源于一个行星系统儿。”
“喔,对,我知道。”
“当然啦,没人儿知道到底在哪儿──已经淹没在远古遗迹儿中。然而,有不少人儿提出过各种理论。有人儿认为是天狼星,也有人儿坚持是南门二,或是金乌,或是天鹅座六十一号儿──你们可注意到,这些恒星都在天狼星区。”
“拉玛斯又是怎么说的?”
“嗯,他完完全全另辟蹊径儿。他试图用大角星系的第三颗行星上那些考古遗迹儿,证明在没有任何太空旅行迹象之前,那儿已经有人类存在。”
“这就表示那里是人类的故乡吗?”
“也许吧。我得先仔细读读他的书儿,估量他所提出的证据,然后才能下定论。我总得看看他的观察有多可靠儿。”
哈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拉玛斯的书是什么时候写的?”
“喔──我想差不多八百年前吧。当然啦,大部分的内容儿,都是根据葛林先前的研究结果儿。”
“那您为什么要依赖他的数据?为何不亲自到大角星系去研究那些遗迹?”
道尔文大人扬了扬眉,匆匆吸了一撮鼻烟。“亲爱的朋友,为啥儿去,去干啥儿呢?”
“当然是去找第一手数据。”
“但是有这个必要吗?为了找数据到处乱跑乱窜,实在是舍近求远,没啥儿成功的指望。听我说,我搜集了过去最伟大的考古学家所有的研究记录儿。我拿它们互相比较──然后存异求同──分析彼此的矛盾──再决定哪一种说法最可靠──如此就能取得结论儿。这就是科学方法。起码──”他故意表现得苦口婆心,“这是我的看法。反之亲自跑到天狼星,或者金乌,乃是万分轻举妄动的做法。因为能找着的,考古大师们早就作了完整的研究儿,我们即使到了那儿,也没有希望得到啥新的结果儿。”
哈定礼貌地喃喃道:“我明白了。”
“来吧,阁下,”皮翰纳说,“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啊,对,也许真该走啦。”
当他们离开放映室之后,哈定突然说:“阁下,我能请问您一个问题吗?”
道尔文大人露出和气的微笑,还优雅地挥着手来强调他的语气。“当然可以,亲爱的朋友。只要本大人粗浅的学问帮得上忙,都万分乐意效劳儿。”
“阁下,这个问题严格说来不是考古学。”
“不是吗?”
“不是。我的问题如下:去年我们端点星收到一则消息,是关于仙女座三号的第五颗行星上核电厂炉心融解那件事。关于这个意外,我们只得到最简单的报道──详细情形完全不详。不知道大人能否告诉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皮翰纳噘起嘴。“你怎么拿这种完全无关的问题来打扰大人。”
“皮翰纳博士,一点儿也不会。”总理大臣帮哈定解围,“真的没关系,反正这件事儿也没啥儿好说的。那儿的核电厂的确发生炉心融解,真是一场大灾难,你知道吧。我想那是放射性污染。其实,政府正在认真考虑颁布几条限令,今后要杜绝核能的滥用──不过这种事儿不适合公开,你知道吧。”
“我了解,”哈定说,“但是那个电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唉,其实,”道尔文大人轻描淡写地说,“谁又知道呢?几年前那儿的核电厂就出过毛病,据说修理和更新的工作做得太差。这年头儿,想要找着真正了解电力系统详细结构的工人儿,真是难喔。”他以沉重的心情又吸了一撮鼻烟。
“您可知道,”哈定说,“银河外缘的那些独立王国,全都已经没有核能了。”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个个都是原始的世界──喔,亲爱的朋友,千万别再用‘独立’这个词儿。他们可没有独立,你知道吧。我们和他们签订的条约能够证明这点儿,他们全都承认帝国的宗主权。当然啦,他们必须承认,否则我们根本不会和他们谈判。”
“或许如此,可是他们有太多的行动自由。”
“是的,我想你说得对,可还真不少呢。不过这倒没啥儿关系。这样一来,银河外缘如今得依赖自个儿的资源,对帝国而言多少有点好处。你知道吧,他们对我们没啥儿用。最最原始的世界,几乎没有文明儿。”
“他们过去倒很文明。安纳克里昂曾经是外围星域最富庶的地区之一,我知道它当年几乎和织女星系一样富有。”
“喔,可是,哈定,那是好几世纪前的事儿。你不能从那儿妄下断语。在古老的伟大时代,一切都大不相同。我们没法儿再像古人那样儿,你知道吧。不过,哈定,得了吧,你是我见过最滑头、最顽固的小伙子儿。我不是告诉过你,今天绝对不谈公事儿。皮翰纳博士刚才还特别警告我,说你会想尽法子缠着我,但是应付这种事儿我太有经验。咱们明天再谈吧。”
他们的谈话便到此结束。
<h4>5</h4>
倘若不算理事会成员与道尔文大人所作的非正式会谈,今天是哈定第二次参加理事会的会议。不过哈定市长心知肚明,在此之前他们还举行过少则一次、多则两三次的理事会,但他就是没有接到开会通知。
哈定还猜得到,若非因为那份最后通牒,这次的会议仍旧没他的份。
那份储存在显像装置中的文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两位领导者之间友善的问候函件。然而至少在实质上,它是一份不折不扣的最后通牒。
哈定用手指轻抚着那份文件。它的开头是华丽的问候语:“神圣权威的安纳克里昂国王陛下,致他的好友与兄弟──百科全书第一号基地理事会主席路易・皮翰纳博士。”结尾处则更是夸张,盖了一个巨大的、五颜六色的国玺,繁复的符号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但无论如何,这仍然是一份最后通牒。
哈定说:“事实证明,我们的时间原本就不多——只有三个月而已。但即使只是这么一点时间,还是被我们浪费掉了。这份文件只给我们一周的期限,我们要怎么办?”
皮翰纳显得愁眉苦脸。“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劲。道尔文大人向我们保证过皇帝陛下和帝国对此事的态度,这点他们明明知道,竟然还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哈定立刻跳起来。“我明白了。你把所谓的‘皇帝陛下和帝国的态度’知会了安纳克里昂的国王,对不对?”
“我是这么做了──但是在此之前,我曾经把这个提议交付理事会表决,结果大家一致赞成。”
“表决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皮翰纳恢复了主席的尊严。“哈定市长,我想我并没有义务回答你这个问题。”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我只是认为,你那份传达道尔文大人珍贵意见的外交信函,”他咧开嘴角,做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我们收到这个‘善意回应’的直接原因。否则他们可能还会拖得更久一点──不过根据本理事会一贯的态度,我想即使还有时间,对端点星仍然不会有什么帮助。”
叶特・富汉发言:“市长先生,你又是如何得出这个惊人的结论?”
“方法其实相当简单,只是用到一点普遍遭到忽视的东西——常识。你们可知道,人类知识中有一门学问称为符号逻辑,能将普通的语言文字中混淆语意的所有障碍物一一排除。”
“那又怎么样?”富汉追问。
“我利用了这个工具。我在百忙之中,抽空以符号逻辑分析了这份文件。其实对我自己而言,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因为我很清楚它的真正意义。可是我想对于你们五位科学家,利用符号解释要比我直说来得更容易。”
哈定将原先压在手肘下面的几张纸摊开来。“顺便说一声,这不是我自己做的。”他说,“你们可以看到,在这份分析下面签名的,是逻辑部的穆勒・侯克。”
皮翰纳靠着桌子倾身向前,以便看得清楚一点。哈定继续说:“安纳克里昂的这封信所透露的真正讯息,其实非常容易分析,因为写信的人不是摇笔杆而是拿枪杆的。所以它很容易蒸馏,让赤裸裸的陈述显露出来。若用符号表现,就是你们现在所看到的;倘若翻译成普通语言,大意就是:‘一周之内将我们所要的全数奉上,否则我们就要诉诸武力。’”
五位理事开始逐行研究这些符号,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然后皮翰纳坐下来,忧心忡忡地干咳。
哈定说:“皮翰纳博士,没有什么不对劲吧?”
“似乎没有。”
“好的。”哈定将那几张纸收起来,“现在放在你们面前的,是帝国和安纳克里昂所签定的条约副本──代表皇帝陛下签署这份条约的,正巧就是上周莅临本星的道尔文大人──旁边这张是它的逻辑分析。”
那份条约用细小字体印了满满五页,分析却只有将近半页龙飞凤舞的手稿。
“各位理事,你们看到了,经过分析之后,这份条约的百分之九十都被蒸馏掉,因为那些全都没有意义。而剩下来的内容,可以用很有意思的两句话来总括:
“安纳克里昂对帝国应尽的义务:无!
“帝国对安纳克里昂可行使的权力:无!”
五位理事再度焦急地研读着分析,还拿着条约原文对照检查。当他们忙完后,皮翰纳以惴惴不安的语气说:“这似乎也很正确。”
“那么你承认,这份条约不折不扣就是安纳克里昂的独立宣言,并且还附有帝国的正式承认?”
“似乎就是如此。”
“难道安纳克里昂不明白这一点吗?他们现在一定急着强调独立的地位,因此对于任何来自帝国方面的威胁,自然都会感到如芒刺在背。何况目前的态势很明显,帝国根本无力对他们构成威胁,否则也绝对不会默许他们独立。”
“可是,”瑟特插嘴道,“道尔文大人保证帝国会支持我们,这点哈定市长又要如何解释?这些保证似乎──”他耸耸肩,“嗯,似乎令人满意。”
哈定坐回椅子里。“你可知道,这就是整个事件最有意思的一个环节。我承认刚刚见到那位大人的时候,曾经认为他是全银河最蠢的笨驴──后来事实证明,他其实是一位老练的外交家,而且再聪明不过。我自作主张,将他说的话都录了下来。”
会场中立刻一阵慌乱,皮翰纳吓得连嘴巴都合不拢。
“这有什么了不起?”哈定反问,“我了解这样做非常有违待客之道,也是正人君子所不为的。而且万一当场被大人抓到,还会发生很不愉快的后果。不过他终究没有发现,所以说我成功了,事实就是如此。我将录音复制了一份,一并送到逻辑部,请侯克帮我分析。”
卢定・克瑞斯特问:“分析报告呢?”
哈定答道:“结果可是非常有趣。毫无疑问,这个录音是三份文件中最难分析的。侯克不眠不休工作了两天,终于成功地除去所有无用的废话和修词,以及没有实质意义的言论。简单地说,就是抽丝剥茧。结果他发现没有任何东西剩下来,所有的命题都互相抵消了。
“各位理事,在整整五天的讨论中,道尔文大人等于一个屁也没放。他却说得天花乱坠,把你们全部唬得一愣一愣的。这就是你们从伟大的帝国所得到的保证。”
哈定讲完这番话之后,立刻爆发极大的骚动,即使他在会议桌上再摆一枚臭弹,也不会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他耐心地等待骚动消退,越等越不耐烦。
他终于开始下结论:“你们向安纳克里昂传达道尔文大人的讯息,也就是说,你们故意拿帝国来威胁他们,唯一的结果,就是激怒了那位更了解现况的国王。他当然只好立即采取行动,马上送来这份最后通牒──这就兜回到我原来的问题。只有一周的时间,我们要怎么办?”
瑟特说:“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只好答应安纳克里昂在这里建立军事基地。”
“这点我同意,”哈定答道,“但是一旦时机来临,我们要如何把他们踢走?”
叶特・富汉的八字胡抽动着。“听来好像你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用武力对付他们。”
“武力,”哈定反驳道,“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可是我也绝不打算为他们铺上红地毯,把他们迎为上宾。”
“我还是不喜欢你这种说法,”富汉很坚持,“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态度,而且我们近来还注意到,有大批群众似乎在盲从你的提议,所以这就更加危险了。哈定市长,我可以告诉你,本理事会对于你最近的活动,可不是完全一无所知。”
他顿了一顿,其他理事都表示同意。哈定的反应只是耸耸肩膀。
富汉继续说:“假如你要煽动全市采取武力手段,那就等于自取灭亡──我们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我们的政策只有一项根本原则,就是一切以百科全书为重。我们作出的任何决定,不论是采取或是放弃某项行动,出发点都是为了保护百科全书的安全。”
“那么,”哈定说,“你的结论是,我们要继续贯彻以不变应万变的政策?”
皮翰纳无可奈何地说:“你自己刚才已经证明帝国无法帮助我们,虽然细节部分我还不了解。假如必须妥协……”
哈定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场恶梦,拼命奔跑却哪里也到不了。“根本没有妥协!军事基地这种蠢话只是极其拙劣的借口,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若缀克已经告诉我们安纳克里昂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彻底兼并端点星,把他们的贵族封地制度和小农经济体系,强行加在我们头上。我虚张声势说我们有核能,只能让他们投鼠忌器,但他们迟早会行动的。”
哈定早已愤愤不平地坐不住了,其他人也跟着他站了起来──只有裘德・法拉例外。
这时法拉终于开口。“请各位都坐下来好吗?我想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哈定市长,别这样,生这么大的气根本没用;我们这些人都没有要背叛端点星。”
“这点,你可得好好说服我!”
法拉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自己也知道这是气话。请让我发言吧!”
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眯起一半,宽圆的下巴冒出油油的汗水。“本理事会已达成一项决议,现在似乎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那就是关于安纳克里昂这个问题,等到六天后穹窿开启的时候,我们应该就能发现解决之道。”
“这就是你的高见吗?”
“是的。”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对不对?只要充满信心地静静等待,穹窿中就会跳出意想不到的救星?”
“把你那些情绪化的措词滤掉,就是我的想法。”
“明显的逃避主义!法拉博士,你真是个大愚若智的天才。不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真想不出这么高明的建议。”
法拉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哈定,你的尖酸刻薄可真有趣,不过这回用错了地方。事实上,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三个星期前开会的时候,我对穹窿所做的推论吧。”
“是的,我记得。我并不否认,单就逻辑推理而言,那不能算是愚蠢的想法。你上次说──我若说错了,请随时纠正──哈里・谢顿是这个星系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因此他能预见我们如今所遭遇的各种困难;也因此他建立了穹窿,目的是为了告诉我们如何趋吉避凶。”
“你领会了这个想法的精髓。”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几周以来,我都在仔细思考你这番话,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非常荣幸,结果如何?”
“结果我发现光是推理并不够,还需要用到一点点常识。”
“比如说?”
“比如说,假使他预见了安纳克里昂将带来的麻烦,当初为什么不把我们安置在离银河核心近一点的地方?我们现在都知道,当时是谢顿精心操纵了川陀的公共安全委员,基地才会设在端点星的。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做呢?假如他预先推算出银河中的联系会中断,我们因此会跟银河主体隔绝,又为强邻环伺──而且端点星缺乏金属,使我们无法自给自足,他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话又说回来,倘若他算得出来这些,又为什么不事先警告最初的移民,好让他们可以有时间准备?他绝不会等到我们一只脚已经踏出悬崖,才跳出来告诉我们如何勒马。
“还有别忘了,就算他当年能够预见这个问题,我们如今也能看得一样清楚。因此,假如他当时就能想出解决之道,我们现在也应该有办法做得到。毕竟谢顿不是什么魔法师,我们解不开的难局,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
“可是,哈定,”法拉提醒道,“我们真的做不到!”
“但是你们还没有试过,连一次都没有试过。刚开始的时候,你们根本拒绝承认威胁的存在!然后又死守着对皇帝陛下的盲目信赖!现在又将希望转移到哈里・谢顿身上。从头到尾,你们不是依赖权威就是仰仗古人──从来没有自立自强。”
哈定的拳头不自主地越捏越紧。“这无异于一种病态──一种条件反射,遇到需要向权威挑战时,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就完全关闭。在你们心目中,皇帝陛下无疑比自己更有力量,谢顿博士一定比自己更有智慧。这是不对的,你们难道不觉得吗?”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想要回答这个问题。
哈定继续说:“不只是你们,整个银河都一样。皮翰纳听过道尔文大人对科学研究的看法,他认为要做一位优秀的考古学家,唯一的工作就是读完所有的相关书籍──死了几百年的人写的那些书。他还认为解决考古之谜的办法,就是衡量比较各家权威的理论。皮翰纳那天都听到了,却没有表示反对。你们难道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吗?”
哈定的语气仍然带着恳求。
可是仍然没有人回答。他只好再说下去:“你们这些人,还有端点星一半的居民也一样糟糕。你们坐在这里,将百科全书视为一切的一切。你们认为最伟大的科学终极目标,就是整理过去的知识。这很重要没错,但是难道不应该继续研究发展吗?我们正在开倒车,你们当真看不出来吗?在银河外缘这里,到处都已经不会使用核能。在仙女座三号恒星系,一座核电厂因为维修不良而炉心融解,堂堂的帝国总理大臣只会抱怨缺乏核能技工。可是因应之道是什么?多训练一些新手吗?连想都没想!他们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限制核能的使用。”
哈定第三次重申:“你们难道不觉得吗?这是一种泛银河的现象。这是食古不化,这是堕落──是一潭死水!”
哈定向每位理事一一望去,对方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法拉是第一个恢复正常的。“好了,这些玄奥的大道理对我们没有用。我们应该实际一点。难道你否认哈里・谢顿能用心理学的技术,轻易算出未来的历史趋势?”
“不,当然不否认。”哈定吼道,“但是我们不能指望他为我们提供解决之道。他顶多只能指出问题的症结,但若是真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必须自己设法找出来。他无法为我们代劳。”
富汉突然说:“你所谓的‘指出问题的症结’是什么意思?我们都知道问题是什么。”
哈定猛然转向他。“你以为你知道吗?你认为安纳克里昂就是哈里・谢顿唯一担心的问题。我可不这么想!各位理事,告诉你们,直到目前为止,你们对整个状况一点概念都没有。”
“你有吗?”皮翰纳以充满敌意的口气反问。
“我是这么想!”哈定跳起来,将椅子推到一旁,他的目光凌厉而冷酷,“若说目前有什么可以确定的事,那就是有个古怪事件和整个情况都有关联,它比我们讨论过的任何事都更为重大。请你们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当年来到基地的第一批人员,只有玻尔・艾鲁云一位一流的心理学家?而他却小心翼翼,只是教授基本课程,从不将这门学问的真髓传给学生。”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法拉道:“好吧,你说为什么?”
“也许因为心理学家能够看透背后的一切──会太早识破哈里・谢顿的安排。如今我们只能四处摸索,模糊地窥见一小部分真相。这就是哈里・谢顿真正的用意。”
哈定纵声哈哈大笑。“各位理事,告辞了!”
他大步走出会议室。
<h4>6</h4>
哈定市长嘴里咬着雪茄。其实雪茄早已熄灭,他却没有注意到。他昨夜通宵未眠,也很肯定今晚同样无法睡觉。这一切,都能从他眼中看出来。
他以疲倦的声音说:“这就可以了吗?”
“我想没问题,”约翰・李一只手摸着下巴,“你认为如何?”
“不坏。非这样厚脸皮不可,你明白吧。也就是说不能有任何犹豫,不能给他们一点掌握情势的空当。一旦我们能够发号施令,哈,就要以最熟练的方式下达命令,他们一定会习惯性地服从,这就是政变的基本原则。”
“若是理事会犹豫不决……”
“理事会?忘了他们吧。过了明天,他们对端点星的影响力比不上半个信用点。”
约翰缓缓点了点头。“但是很奇怪,他们到现在还没有试图阻止我们。你说过,他们不是完全蒙在鼓里。”
“法拉摸到了一点边,有时候他会让我有点担心。而皮翰纳在我当选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起疑了。但是,你可知道,他们从来没有本事了解我的真正意图。他们所受的都是皇权至上的训练。他们确信皇帝陛下是全能的,只因为他是皇帝;他们确信理事会不可能被架空,只因为理事会奉皇帝陛下之名行事。没有人看得出政变的可能性,这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哈定猛然起身,走到饮水机前面。“约翰,他们并不坏,我是指当他们全心投入百科全书的时候──我们要让这件事成为他们未来唯一的工作。可是统治端点星,他们却毫无能力。现在走吧,把一切都发动。我想单独静一静。”
哈定坐上办公桌的一角,瞪着手中那杯水。
太空啊!自己真有装出的那般自信就好了!安纳克里昂人两天后就要登陆,而他现在所准备进行的,只是基于自己对谢顿五十年前的安排所做的揣摩与猜测。自己甚至不能算正牌的心理学家,只是一个受过几天训练的半调子,竟然妄图看穿近代最伟大的心灵。
假如法拉猜得没错,假如安纳克里昂就是谢顿所预见的唯一问题,假如谢顿想保护的只是百科全书──那么发动军事政变又有什么用?
他耸耸肩,开始喝那杯水。
<h4>7</h4>
穹窿中准备的椅子远超过六张,仿佛准备迎接许多人。哈定注意到这一点,便找了一个尽可能远离五位理事的座位,慵懒地坐下来。
理事们对这个安排似乎不在意。他们先是彼此低声交谈,然后话讲得越来越少,变成每次只吐一两个字,最后终于通通闭上嘴。在他们五个人当中,只有裘德・法拉似乎比较镇定。他掏出表来,表情严肃地看着时间。
哈定也瞄了瞄自己的表,然后望了望那个占据室内一半面积的玻璃室──里面空无一物。这个玻璃室是穹窿中唯一不寻常的物件,除此之外,看不出哪里还能受电脑控制。等到某个预定的准确时刻,缈子流就会触发电脑接通开关,然后……
灯光暗了下来!
电灯并没有完全熄灭,只是突然变得昏黄,却让哈定吓得跳了起来。他吃惊地抬头望着天花板的电灯,等到他的目光回到玻璃室,里面已经不再空虚。
玻璃室中出现一个人形──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人形起初没有说话,只是将放在膝上的书合起来,随手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它微微一笑,面孔看起来栩栩如生。
它说:“我是哈里・谢顿。”声音苍老而低弱。
哈定差点要起身向他致意,还好及时拦住自己。
声音继续不断传来:“你们看到了,我被禁锢在这张椅子上,无法起身向各位打招呼。在你们祖父辈抵达端点星几个月后,我就不幸瘫痪了。当然,我看不见你们,所以不能正式欢迎你们。我甚至不知道今天到场的有多少人,所以一切都不必太拘泥。如果有任何人站着,请都坐下来;如果有人想抽烟,那我也不反对。”接着是一阵轻笑,“我何必反对呢?我又不是真的在这里。”
哈定自然而然想要掏一根雪茄,随即又改变心意。
哈里・谢顿将手上的书放到一旁,好像是搁到身旁的书桌上。当他的手指移开后,那本书就消失了。
他继续说:“基地建立至今已有五十年——五十年来,基地的成员都不清楚他们的真正目标。过去必须瞒着他们,现在却没有这个必要了。
“首先我要说,‘百科全书基地’根本就是个幌子,而且一直都是如此!”
哈定身后传来一阵喧哗,还有一两声刻意压低的惊叹,但他没有回过头去。
哈里・谢顿当然不为所动,他继续说:“我说基地是个幌子,意思是我和同僚们根本不在意百科全书能否出版。百科全书的计划自有它的目的,因为借着这个计划,我们从皇帝那里弄来一纸特许状,并且吸收了真正计划所需的十万人,同时还利用编纂百科全书的工作,让这些人在时机成熟前有事可忙,直到任何人都无法抽身为止。
“这五十年来,你们为了这个幌子而努力工作──现在我可以直言不讳──你们的退路已被切断了。你们已经别无选择,只有继续投入另一个重要无数倍的计划,也就是我们真正的计划。
“为了这个真正的计划,我们设法在选定的时刻,将你们带到这颗选定的行星上。当时就安排好了,五十年之后,你们的行动会变得没有选择的自由。从现在开始,直到未来许多世纪,你们的未来都将是必然的历史路径。你们会面临一连串的危机,如今的危机就是第一个。今后每次面临危机之际,你们所能采取的行动,也会被限制到只有唯一的一条路。
“这条路是我们用心理史学推算出来的──理由如下:
“数个世纪以来,银河文明不断地僵化和衰颓,却只有少数人注意到这个趋势。可是如今,银河外缘终于四分五裂,帝国的大一统局面已被粉碎。未来世代的历史学家,会在过去五十年间选取一个时刻,将之标志为:‘银河帝国覆亡的起点’。
“他们当然是对的,不过在未来几个世纪,大概还不会有人意识到覆亡即将来临。
“帝国覆亡之后,接踵而来的将是不可避免的蛮荒时期。根据心理史学的推算,在正常情况下,这段时期会持续三万年。我们无法阻止帝国的覆亡,也无意这么做,因为帝国的文化已经丧失原有的活力和价值。但是我们能将必然出现的蛮荒时期缩短──短到仅剩一千年。
“至于要如何缩短,详细情形我现在还不能透露;正如我在五十年前,不能将基地的实情说出来一样。万一你们发现了其中的细节,我们的计划便可能失败。就好像百科全书的幌子倘若太早揭穿,你们的行动自由就会增加,这样便会引进太多新的变量,而心理史学也就无能为力了。
“可是你们不会发现,因为在端点星,除了我们的自己人艾鲁云之外,始终没有其他的心理学家。
“但是我能告诉你们一件事:端点星基地,以及位于银河另一端的兄弟基地,都是银河文明复兴的种籽,也都是‘第二银河帝国’的创建者。而如今这个危机,正好触发端点星朝这个大业迈开第一步。
“顺便提一下,这次的危机其实很单纯,比起横亘于未来的诸多危机,实在简单得太多了。化约到最基本的架构,那就是:你们这颗行星和仍旧保有文明的银河核心,相互间的联系突然被切断,同时还受到强邻的威胁。你们是由科学家所组成的小型世界,而周围庞大的蛮荒势力正在迅速扩张。在不断膨胀的原始能源之洋中,你们是唯一的核能之岛;但是由于缺乏金属,你们仍然无法自给自足。
“所以知道了吧,你们面对冷酷的现实,迫于形势必须采取行动。至于如何行动──也就是如何化解难局──其实再明显不过!”
哈里・谢顿向空中伸出手,那本书立刻又在他手中出现。他将书翻开来,又说:“无论你们未来的路途多么曲折,总要让后代子孙牢记一件事,那就是该走的路早已标明,它的终点将是一个崭新的、而且更伟大的帝国!”
当谢顿的目光转回书本,他的影像瞬间消失无踪,室内则重新大放光明。
哈定抬起头,看到皮翰纳面对着他,眼神充满哀戚,嘴唇不停颤抖。
这位理事会主席以坚定却平板的声音说:“似乎是你对了。请你今晚六点钟过来,理事会将和你研商下一步的行动。”
他们一一与哈定握手,然后陆续离去。哈定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们基本上都还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终究是科学家,总有承认错误的雅量──可是对他们而言,却已经太迟了。
他看看表。这个时候,一切应该都结束了。约翰的人马已经掌握全局,理事会再也无法发号施令。
明天,安纳克里昂的第一批星舰就要登陆,不过这也没关系。六个月之内,他们就不能再向端点星发号施令。
事实上,正如哈里・谢顿所说的,也正如塞佛・哈定所猜测的──若缀克大人透露他们没有核能的那天,哈定心里就已经有数──第一次危机的解决之道,其实极为明显。
真他妈的明显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