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战俘营(2 / 2)

军礼 石钟山 4671 字 12个月前

王团长还想喊什么,敌人冲上来,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带走了。

这是王奎生团长留给大家最后的话,他的身影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来。

王团长神秘的失踪,让赵大刀感到震撼,他明白最后的斗争到了。他是连长,此时,需要他站出来,和敌人进行最后的较量了。

在他所在的战俘营里,赵大刀开了一次会。他用目光挨个把众人看了,包括身边形影不离的胡小乐。胡小乐在赵大刀的眼神里看到了形势的严峻,然后赵大刀把目光又投向大家,压低声音说:敌人开始动手了,怕吗?

众人听了,一点点地把腰板直起来,昂起了头。赵大刀又说:我是五团十三连的连长赵大刀,1933年参加红军,1935年入党。现在请党员同志把手举起来。

说完,他率先举起了手,接着有十几个人也把手举了起来。他看了一眼举手的人,重重地冲他们点点头,又说:是团员的请举手。

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

他看看大家,继续说:我们都是党员、团员,出卖国家的事情,我们谁也不能做。王团长不知被他们弄到哪儿去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想着自己是中共党员和共青团员,不能给我们的党抹黑,不能给志愿军抹黑。只要我们这里有一个人回去,就要把这里的真实情况报告给组织。

后来,他们挤在一起,相互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在这个临时组织里,大家诉说自己时,更多的是考虑到自己的后事,被俘后能否活着出去,对谁来说都是个未知数。他们希望把自己的情况说出来,一旦有人活着出去,好给家里带个信。他们是怀着悲壮的心情叙说的,甚至把它当成了最后的遗言。

赵大刀是这么说的:我赵大刀今年三十九了,老家在江西。参加革命前爹娘就被白军杀了,是党让我有了一个家,我家在天津,爱人叫李静,在妇联工作,还有个没见过面的儿子叫大军。我要是在这里牺牲了,出去的人请转告一声,我没给中国人丢脸,没给志愿军抹黑。

众人边听边默记着每一个人说过的话。轮到胡小乐介绍自己时,他没说话,先跪了下去,眼泪也流了下来。他说:俺就有一个娘了,爹和哥在逃荒时死在了路上。全国解放了,俺和娘过上了好日子,俺娘说,是共产党让俺们过上了好日子,现在党的队伍上需要人,你去吧。俺就来当兵了。

胡小乐抽泣着把头埋了下去,接着又仰起脸,盯着赵大刀说:连长,俺要是回不去了,就告诉俺娘一声,下辈子俺还给她当儿报答她。

一席话说得人眼含热泪,听得人唏嘘不已。众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希望活着的人把自己的真实情况传递出去,让家人死心,也让自己瞑目。他们说得悲壮而伤感,但说完了,心里一下子就干干净净了,仿佛把自己托付了出去。是死是活,那就看命运的造化了。

敌人又一次过堂了。手段很多,软的硬的都用上了。他们见软的不行,就只剩下硬的了,他们想出了狠毒的招数,往志愿军的身体上刺字,前胸后背刺满了恶毒的语言——消灭共产党,自由万岁等等。

胡小乐的手臂和后背就被敌人刺上了反动口号。从昏迷中醒过来的胡小乐大哭着,一边哭,一边用手扇自己的耳光,然后就跪在了地上,哭喊着:娘,俺对不起你呀,俺没脸见您老人家了。娘啊,你就让娃死了吧……

赵大刀把胡小乐抱在怀里,胡小乐看见赵大刀就像见到了亲人,用头猛力地去撞赵大刀,一边撞,一边说:连长,俺以后没脸回国了,就让俺死在这儿吧。

赵大刀硬着声音说:小乐,别哭了。说完,当着众人脱下了上衣,他的身前、背后也刺满了一样的字,只是看起来模糊一片,已经结了痂。

大家谁也不知道,赵大刀是何时被刺上字,又是怎样给刮掉的。

赵大刀终于说了:怕什么,他们能刺上去,咱们就能刮掉它。

说完,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个尖锐的石块,众人顿时醒悟,目光中又露出了希望。直到这时,大家才纷纷展示自己身上的刺青。其实,他们差不多每个人的身上都被刺了字,只不过藏在衣服里,恐被别人发现。他们的内心是绝望的,更无法正视这样的现实,身上背着反动标语,又有何脸面回国?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死,惟有死的决绝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当他们发现赵大刀手里的石块时,似乎又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很快,小小的石块在众人手里传递着,他们咬着牙狠命地刮着那些刺在身上的标语,一边刮,一边忍着痛说:老子不怕你刺,你刺一回,老子就刮一回。

赵大刀也安慰着大家:不怕,字就是刺在身上,我们的心也是干净的。

敌人的这一招果然收到一些效果,战场上没有被打垮的一些人,在精神上被降服了。在又一次甄别时,他们垂头丧气地站到了另外一支队伍中,最后被船拉走了,去向何方,没有人知道。几十年后,中国大陆改革开放时,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仍然健在的人,回来了。当时这些人有的去了台湾,有的去了美国,不论去了哪里,不论穷富,他们的心灵永远背负着无法抚平的烙印,想起大陆的亲人,就觉得自己是罪人。再次踏上祖国大陆时,这些耄耋老人提起往事,无一不泪流满面,感慨万千。他们想家,却不能回来,也没脸回来,这种心灵的煎熬,几乎折磨了他们一生。

战俘营里的中国军人,始终不懈地进行着一系列艰苦卓绝的抗争。

不知是哪一天,一面鲜红的旗子升了起来。那是夏天的一个清晨,红色的国旗缓缓地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久违的情感顿时让人热血沸腾。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国旗——众人久久凝望着空中那面鲜艳的红旗。

大家喊着一句相同的口号:我们要回国,我们要回去——

齐心协力的喊声,很快就变成了狂怒的狮吼。敌人慌了,冲着天空打了一排枪,中国军人毫不退却。泪水盈满了他们的双眼,所有的目光从不同的角度,聚在了那面旗上。然后,有歌声响了起来,豪迈的歌声中,人们的泪水一次次地湿了,又干了。

一面红色的旗帜重新又唤回了中国军人的希望。

敌人把旗子撕了,他们就把身上浸血的纱布扯下来,拼缝在一起,又一面旗子飘在了济州岛战俘营的上空。人们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呐喊和怒吼,能掩住沉重的低吼,在以后的日子里,这样的怒吼每天都在持续着。

愤怒和绝望交织在每一个志愿军战俘的心里,虽然身处孤岛,但他们能感受到战局的变化。第五次战役已经到了最后的相持阶段,尽管每天都有战斗,规模却比以前小了许多。敌人对待战俘的态度却是焦灼的,边打边谈的态势已经开始了,首先要做的就是交换俘虏。那阵子,济州岛上的战俘营显得异常忙乱,一批人被神秘地拉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再没有回来。敌人是在保密的情况下做战俘交换的,关在岛上的战俘们并不知情。一批又一批的战俘莫名其妙地被运走,更增加了人们的慌乱和焦灼。另一方面,敌人也增加了软攻势,频繁地找战俘谈话,希望在最后时刻,能够让这些中国军人回心转意。

赵大刀每天都要被找去谈话,相同的话已说过无数次了。赵大刀闭上眼睛沉默着,任敌人说得天花乱坠。各种招数用尽,敌人就拿了张写满字的纸,让赵大刀按手印。赵大刀不动,一遍遍地说:我要回国,我是中国人。

敌人生硬地去抓赵大刀的手,赵大刀就和几个南韩士兵撕扯起来。撕扯中,右手食指被敌人生生掰断了,他大叫一声,抽回了手,怒目而视道:除非你们把我毙了,再去按手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们就休想!

他又伸出那根断指,举在敌人面前,啸叫着:有种的你们把它剁了,再去按手印!

敌人被眼前的一幕惊骇了,匆匆把他送回战俘营。胡小乐一看见赵大刀的断指,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连长,让我们来保护你。

实际上,在战俘营里,谁也无法保护谁,有人被强行按了手印后,送走了。大家都清楚,这些被强行甄别的人,被送去了哪里。胡小乐就是在这时,用一块石头把自己的右手食指砸断了。随着一声哀嚎,人就晕了过去。

胡小乐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赵大刀的怀里,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连长,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跟你回国,娘还等我呢……

赵大刀也含了泪说:小乐,咱们哪儿也不去,活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能活着回去,我们的魂也要回去。

暴动就是在这个时候酝酿暴发了。他们通过传递纸条的方式,确定了暴动时间。之所以选择在吃早饭时暴动,是因为只有这时,敌人才会打开铁锁,荷枪实弹的士兵前来送饭,而这也是夺取武器的良机。

这天的早晨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一队敌人毫无戒备地走了进来。每个战俘营里的军人已悄然做好了准备。

敌人打开沉重的铁锁,刚一走进来,行动就开始了。人们发出一声呐喊,扑了过去,枪眨眼间就被缴到了手里。按计划,他们要冲过眼前的一片开阔地,夺取制高点上的两挺机枪。制高点要是能夺到手,暴动就成功了一半,即便走不出济州岛,也可以和敌人谈判了。

就在他们冲向那片开阔地时,敌人的机枪响了,人倒下一片,又倒下一片。尽管人们手里有枪,但武器太少,形成不了太大的战斗力,更压不住敌人的火力。

子弹射光了,赵大刀舞着手里的空枪向前猛冲,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战场。他左冲右突,久违的豪气和战斗的欲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胡小乐紧随其后,忽然,他大叫了一声:连长——

他一下子扑倒在赵大刀的前面。一排子弹射过来,胡小乐摇晃了一下,赵大刀扔了手里的枪,抱住了胡小乐。胡小乐苍白着脸,用尽气力道:连长,这回我是中国鬼了……

胡小乐是微笑着牺牲的。赵大刀抱着他,一遍遍地喊着:小乐,小乐——

敌人很快就把这些战俘包围了。黑洞洞的枪口闪着冷光,迎了过来。

太阳跳了一下,越出了海平线,天更亮了。

暴动失败了。他们明知道面临的是失败,但还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做着最后的一次抗争,正如他们喊出的口号:活是中国人,死也要做中国鬼。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喊得最多的就是这句口号,望着东方,直喊得泪流满面。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做最后的抗争时,双方已经在板门店签署了停火协议。朝鲜战争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双方处理战争后事,也包括双方的俘虏。

济州岛上的敌人仍做着最后的努力,希望这些战俘能够留下来,成为他们手里的一张政治牌。

正是敌人的处心积虑,混淆了战俘们准确的判断。后来,许多战俘归国后,因为战俘中的身份复杂,不少人都受到了严格的审查。因为这期间,国民党通过美国人的手,在战俘里安插了许多敌特分子,而一些软化分子变节后,甘愿做了国民党的特务。尽管当时的大陆解放了,朝鲜战争也停息了,但台湾岛的国民党仍在做着反攻大陆的准备,经常派飞机轰炸大陆沿海城市,空投敌特,企图扰乱新中国的建设。

朝鲜的志愿军战俘,就是在这种特殊背景下回国的,因此受到一次次严格的审查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