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赶(2 / 2)

军礼 石钟山 7611 字 11个月前

军官笑一笑,拿出枪,冲天上放了一家伙。吴猎人就怔住在那儿,一家人也都怔在那儿。枪响过后,就有另外两个兵过来了。

军官又挥了一下手中的枪:把他拉走!

儿子就被撕撕巴巴地拉了出去,吴猎人不甘心,急赤白脸地追出去。军官停下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不识抬举,惹急了我,把你也抓走,给队伍挑担子。

吴猎人立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眼瞅着儿子被两个端枪的兵押着走了。儿子回过头,喊着:爹——

他望着队伍里的儿子,心都碎了。

那些日子,吴猎人梦游似的走在山里,他总觉得儿子有一天会逃回来的。他在大山里寻找着,没等来儿子,却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赵大刀。

吴猎人自从儿子被抓走,就开始恨队伍里的人,恨他们有枪不讲理——人高马大的儿子,说抓就抓了。以前的山里一直很太平,红军在江西闹革命,离这里遥远得很,湘军也从没到这大山里来过,可几天前,自打红军的队伍在这里经过,便打破了山里的宁静。这一切都是红军招来的祸。

当吴猎人发现赵大刀时,从帽子上分辨出这个人就是红军。几天前,红军经过这里时,头上也都有这么一颗红星。吴猎人想一走了之,这时的赵大刀哼了一声,他忍不住回了一次头,看到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这时他想到了儿子,只犹豫了一下,就向赵大刀走过去。

赵大刀的命运也就是从那时发生了转机。

关于红军、湘军,还有吴猎人的儿子,是赵大刀和吴猎人一家熟悉起来后,从吴猎人那里断断续续听说的。这是赵大刀进山以来,第二次听到有关红军的消息。红军的消息犹如一针兴奋剂,他竟奇迹般地在得救的三天后,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这是三天以来,他第一次走到门外。山还是那些山,惟一不同的是,这里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屋。红军在哪里啊?赵大刀的目光被扯得很远。很远的地方苍苍茫茫,山连山,岭挨岭,没有尽头的样子。

吴猎人以前只听说过红军,红军在传说中并不怎么光彩,共产共妻,什么都是大家共享,就凭这一点,就让人不寒而栗。那会儿,红军和湘军都不让吴猎人待见。他每次走出大山去吉首,都觉得外面的世界太乱了,凶险莫测。还是山里好,只要一回到山里,他的心里就踏实下来。

让吴猎人真正感到踏实的还是一双儿女一天天大了,这本来是件好事。儿女大了,可以帮他打猎劳作了。孩子的娘去得早,一场急病死在山坡上,发现时人都硬了。吴猎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山里的孩子不娇贵,给口吃的就能蹿很高。先是儿子有了男人的模样,说话声音变粗了,喉结也在一天天变大,上唇还生出一层黑黑的绒毛,儿子终于定格成了男人。接下来,就是女儿的变化了,原本是细溜溜的一棵豆芽菜,似乎一夜间,变成了一枝沁香的野百合,含珠带露。男人如树,女人似花,这就是山里人吴猎人的一双儿女。

眼见着成材开花的一对儿女,吴猎人的嘴都咧成了瓢,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他琢磨着,先把儿子这只雄鹰放出去,衔回个敦实、健壮的女人做媳妇。吴猎人一直对敦实的女人情有独钟,这样的女人皮实、能生养。孩子的娘就是个皮实的女人,生完孩子第三天,就能进山砍柴、狩猎,什么也不耽误。要不是孩子娘得了急病去了,还能生养几个娃哩。在吴猎人蓝图里,是要养上一串儿女的,在这大山里播下一粒粒种子,让他们像树像花一样,蓬蓬勃勃、红红火火地把这山野燃亮。那会儿的吴猎人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勃勃。他的野心最终没有实现不是他的问题,是那个皮实的女人突然绷断了,不再皮实了。于是,他就把自己活蹦乱跳的野心收起,深埋了。随着一双儿女如树如花般地在他眼前的亮相,他的野心又一次被激活了。如今的他不行了,但儿女们正当年,他要让儿女们接过他的接力棒,在大山里把红火的日子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

未来的儿媳妇他已经有谱了,从这儿往南走,翻过两座山,那里有个李老汉。李老汉家四口人,除了老伴外,也有着一对儿女,女大儿小。他在山里狩猎,经常和李老汉碰见,两人年轻那会儿就认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是老哥们儿了,缺东短西的,两家就相互贴补着。李老汉的家他去过,自然也见过他的女儿。姑娘虽说年岁不大,却也是敦敦实实,高大丰满。他和李老汉已经商量好,等姑娘满十六岁,就让儿子给娶回来。李老汉的儿子还小,要是长成了一棵树了,就把吴猎人的女儿翠翠也娶过去,两家人亲上加亲。子子孙孙地繁衍下去,还愁不人丁兴旺吗?

就在吴、李两家美美地计划着时,红军逃到了大山里,像刮了一阵风似的说过去就过去了。吴猎人和李老汉再碰在一起时,就说开了红军。

昨夜过的就是红军,可也没见着三头六臂啊?

李老汉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那是传说,人哪有三头六臂的,除非是神了。

吴猎人又说:听说他们还共产共妻呢?

李老汉挥挥手,轰一只苍蝇似的:咱这山里啥也没有,共个屁!要共产就是这些个山,这些个树。

说完两人就嘿嘿地笑。红军队伍在这里过了一天一夜,个个慈眉善目,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队伍过去了,就像大山里下了一阵子雨,太阳一出来,什么就都没有了。吴猎人和李老汉就又说到了自己的儿女,吴猎人提议让自己的儿子先把李老汉的女儿兰兰娶回来。李老汉的意思却是想让吴猎人的闺女翠翠先嫁过去。两个人互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他们一连争了三天,仍然没有什么结果。吴猎人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个灵感,一拍大腿道:那就给他们一起办了,娶一个,嫁一个。这个主意得到了李老汉的响应,他拍腿打头地说:这个弯儿还是你先绕出来了。咦,俺咋就没有想到哩。

在红军走后的几天里,他们为儿女的大事谋划了两全其美的方案,婚期定在了春节。这个季节已经是山里的深秋了,新年不远了,春节也快到了。可没几天,湘军就匆匆地赶到了,湘军和红军不一样,吆五喝六,张牙舞爪的。在湘江边上和红军打了一仗,此时又追到这里,仿佛所有的人都欠了他们,儿子就是那会儿被带走的。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扯着嗓子说:和红军杀了半个多月,部队减员了,队伍要扩编,只要是年轻男人,见一个抓一个。

湘军在林子里没有停多久,吃了两顿饭,住了一晚上,推搡着儿子就走了。儿子被抓走,吴猎人的天就塌了一半。第二天,他慌慌张张地找到李老汉。两老汉正坐在自家门前的山坡上,一遍遍地咒骂着什么。到了近前,吴猎人才明白,李老汉没满十六岁的小儿子也被湘军抓走了。吴猎人的天便完全塌了。天塌的不仅是吴猎人,当然还有李老汉。两人现在只剩下身边的女娃了,无论如何也不能亲上加亲了。

当吴猎人在山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赵大刀时,他绕着赵大刀转了三圈。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把赵大刀检查过了,身上没伤没病,他知道,面前这个气若游丝的年轻男人是被饿晕了。只要吃上两顿饱饭,睡上两天,就又是个硬邦邦的汉子。他没有再犹豫,急三火四地就把赵大刀背回了家。

果然,两天以后,赵大刀的眼睛睁开了,而且还下了地。虽然身子仍然虚着,但毕竟人是活过来了。那几日,吴猎人看着赵大刀一天天地缓过劲来,心里也是乐开了花。吴猎人不再跑前忙后地照顾赵大刀了,他把照料的任务交给了女儿翠翠。山里人朴实,没那么多是是非非,对一个人好时,就是有十个心眼也不会剩下半个。

翠翠找出哥哥的衣服给赵大刀换上,再把那身褴褛的军服洗了,缝补好,还变着花样地把猎物炖了浓汤,端到赵大刀面前。

赵大刀身在这里,心却急如火燎。他要追赶队伍,没想到却在这里耽搁了。虽然他现在能吃能喝,可身子还是虚得很,一动就气喘,头也晕得厉害。他一门心思地想睡觉,眼皮一粘上,脑子就昏沉沉的。

他一清醒过来,就向翠翠打听红军的消息:小妹妹,看见红军的队伍了吗?

翠翠就答:见到了,头上戴五角星的。他们走得好慌啊,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他又追问:红军有多少人哪?

翠翠想了想,半晌才说:俺没数,三个一伙,五个一拨的,过了一天一夜,得有个几千人吧。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起队伍从苏维埃出发那会儿,看不到头尾,兵强马壮的阵势,连他自己都被感染得心潮澎湃——这么壮观的队伍,革命能不胜利吗?没想到湘江一战,队伍损失惨重,队伍也不能称其为队伍,简直就是溃退啊。

翠翠见他一脸愁苦,仍不知深浅地说:湘军随后就追来了,他们的人好多啊,俺哥就是被他们抓去的。

说起追兵,他又深深地自责起来。七天七夜的阻击任务,他们只完成了六天六夜,阵地就失守了;如果再坚持一天一夜,红军肯定会走得远一些。这么想过了,他就多了一种罪恶感。是自己没有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辜负了李团长对他们十三连的信任,找到队伍后,他要接受上级的处分。

他反复地向翠翠打听红军离开这里的时间,时间对久居深山的人似乎没有明确的概念。翠翠不知是有意装糊涂,还是真没记住,她一会儿说是十二天,一会儿又说是十五天。

不论十二天,还是十五天,对赵大刀来说都是一样的。此时,他和红军的距离是千山万水,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追上队伍。

当赵大刀的身影从床上移到院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有力气翻越千山万水了。

那天,他站在小屋门前,把刀在手里舞弄了几下。刀是好刀,带着呜呜的风声,人和刀在一起,就有了精神。

吴猎人坐在门槛上,眯了眼睛看赵大刀在那儿舞弄。在他眼里,赵大刀不仅年轻,而且有力气,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翠翠要是嫁给他,那是他们一家人的福气。眼见着赵大刀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吴猎人的心里先是长出了芽儿,最后就长成了草。他要和赵大刀唠唠,把自己的意愿说出来。这件事已经在吴猎人的心里憋了好几天了。

那天下午,山里的阳光干净而又明亮。两个男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初冬的日头,眯了眼睛。

吴猎人慢声细语地说: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赵大刀摇摇头,提起家人,他就有些丧气。他告诉吴猎人,自己再没有亲人了,只把红军的队伍当成了家。

吴猎人心里一喜,但他并没把这喜挂在脸上。他从小打猎,知道要想狩到猎物,就要做到心稳手稳,狩猎生活练就了吴猎人的老谋深算。

他喃喃地念叨着:叫啥名不好,咋就叫个大刀哩。

那把刀在吴猎人的眼前一闪一闪的,他一看见那刀,心里就一紧一抽的。几天前,他把赵大刀背回来,想把刀和人分开,人却死死地攥着刀,像长在一起似的。他努力了几次都没得逞,最后,就连人带刀地一起背回来了。

赵大刀笑一笑,当年学着闹革命时,别人这么叫他,开始也觉得怪怪的,后来别人喊顺口了,他也听顺耳了,甚至竟觉得自己的命都和这刀长在一起了——革命嘛,就得用大刀来“革”。大刀两个字听着就让人振奋,响当当,硬气得很,三团无人不知他赵大刀,这让他颇为骄傲。

吴猎人咂摸了他的名字,就不想在这小事上计较了,他要直奔主题,三下五除二地把赵大刀拿下。于是,他就说:孩子,你觉得这山里咋样啊?

赵大刀不明白吴猎人的用意,目光一飘一飘地望着远方答:山里好哇,清静。要是不打仗了,革命成功了,我也到山里当个猎人。

吴猎人听了赵大刀的话,内心已是狂喜了,他单刀直入地问:你看咱翠翠咋样?

一提起翠翠,赵大刀的心就软下来了,一股柔软的东西流过来,款款地滋润着他。只短短的几天时间,他已经忘不下翠翠了。山里的女孩像一株小树,深深地栽在了他的心里。她的声音和气息浅浅淡淡地围裹着他,只要她一出现,他那颗狂野的心便安静了下来。他也曾心猿意马地想过,要是革命胜利了,能娶上翠翠这样的姑娘做媳妇,他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这时听吴猎人提到翠翠,他真诚地说:翠翠是个好姑娘,这些日子多亏了她,以后我走到哪儿,也忘不下你们一家人的恩情。

吴猎人咧开嘴笑了,他一直想听赵大刀说出这样的话。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想藏着掖着了,就说:那你就娶了翠翠吧。

赵大刀听了这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吴猎人。吴猎人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句:你娶翠翠吧。

赵大刀的心陡然激荡起来,血液在周身呼啦啦地奔涌着,他口干舌燥,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

吴猎人又趁热打铁地说:翠翠她哥让湘军抓走了,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这大山里需要男人,再说翠翠也不小了。

赵大刀瞬间又清醒了,他知道吴猎人是想把他留下,在山里和翠翠过日子。可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要归队,接受上级的处分。革命才刚刚开始,他手舞大刀还要继续革下去,不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里,过自己的小日子。想到这儿,他呼吸急促地说:大叔,我不能!我是有组织的人,我还要去找队伍。

吴猎人听了这话,脸就黑了一些,他不解地问:你还去找红军啊?

他用力地点点头。吴猎人就叹口气:就那些红军,说不定早让湘军抓住了。红军打这儿过时我亲眼见了,要人没人,要枪没枪,稀稀拉拉的,让湘军追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

赵大刀听了,心里抖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的场景,湘江一战,红军虽说元气大伤,但他不相信红军就这么完了。他们的目标是把全中国都建成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到了那时,革命才算成功。

半晌,他梗着脖子说:不,红军不会完,我要去找他们的心已经定了。

说着这话,赵大刀已经是一脸的坚毅了。

吴猎人抖着嘴唇,不可思议地问:你这话当真?

他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翠翠不好?吴猎人又问。

不,她好,你们一家人都好,你们的恩情我记下了,这辈子都不会忘了。等革命胜利了,我回来找你们。

赵大刀站了起来,他觉得该离开这里了。一想起红军队伍生死未卜,他的心里就长了草。最后,他回望了一眼小屋。斜阳下,小屋温馨、宁静,恍然间,感觉这里是那么熟悉,仿佛上辈子就来过这里。他此时已经没有时间梳理这种心情了,他硬下心肠,转身向前走去。

吴猎人在他身后,迷惑不解地盯着他的后背。赵大刀感到了背后吴猎人目光的炙热,他回过身来。

吴猎人已经是一脸的失望了,目光已经不再盯着他,而是越过他的头顶,伸向他身后莽莽苍苍的大山。

吴猎人道:你真的要走?

他坚定地说:是,一定得走。

吴猎人叹了一口气,山高水长的样子,然后说:我看你是铁了心了,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呐。

吴猎人说完,冲他挥了挥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那里,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和那座小屋,举手敬礼。他转过身时,吴猎人突然叫了一声:慢——

他立住了脚,吴猎人冲屋里喊了一声:翠翠,把吃的拿出来。

翠翠在屋里把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自从赵大刀来到这个家,他们的日子一下子就鲜活起来,她的心里也洋溢着从没有过的激情,甜蜜而又美好。爹的心思她懂,虽然没有明白地和她说过,但爹的眼神已经告诉她了。她照顾他时也就格外地上心,她以为他会留下来,没想到,他说走就走了。她的心碎了,一副收拾不起来的样子。她在屋里已经是泪流满面,就在赵大刀走出小院的刹那,她差点喊了出来。爹让她把吃的拿出来,她才醒悟过来,找出一块布,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包了。她低着头,不敢正视赵大刀的目光,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来。

赵大刀看着眼前的翠翠,心里也别样得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异性如此亲密地打交道,他知道,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翠翠已在他的心里生根了,不管走到哪里,自己也不会忘了她。

看着眼前翠翠递过来的包裹,他推拒了。他知道,翠翠一家也不容易,为了换回一点吃食,要走上几天的山路。他把包裹推回去,翠翠又顽强地把它推过来,两人拉锯似的推让了几回。

吴猎人大喝一声:让你拿着你就拿,我们救你一命,这是天意,你不该感谢我们。

翠翠把包裹不由分说地系在他的身上,他又一次嗅到了翠翠的气息。

太阳跳了一下,已经隐到树梢后了。他真的该走了,他怕自己落泪,盯着即将落山的太阳,大着步子向前走去。走了一程,上了一个山坡,回过头时,看到了那个小院,一老一少仍向他张望着。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泪水了,世界瞬时在他的眼前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