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突然红了,接着眼睛往两旁看看,似乎怕别人听见乔怡的话。见她并不伸手来接,乔怡只得笑笑,将面包搁在属于她的那个桌角上。乔怡后悔不迭地想,这样做不仅没好处,反而伤了她的自尊心。谁没有自尊心呢?谁愿意接受这明摆着的“剩余价值”呢?而那面包已经放在她桌上,再拿回来就更说不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乔怡发现面包不见了,那条兜面包的手帕也洗干净了,正晾在她床栏上滴着水珠。
乔怡嫌恶地看看黄小嫚,她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毫无感觉。
乔怡不愿把这事讲给别人听。这是她素来的性格,任何事到她这里都迅速沉入心底,连她自己也无法测探它的深度,它的潜流和潮汐。
大家正议论着,黄小嫚推门进来了。她进门的姿态也很奇特:先轻轻拧门把,弄出个缝,把头伸进来,似乎断定没什么危险了,才将整个身体蹭进来。
这是午饭后,午睡前,是一天中说长论短的最佳时刻。
大家见她进来,相互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便住了嘴。她看看所有人,似乎猜出她们刚才的话题与她有关。她不自在地笑笑。这个屋里的人已成习惯,没十二分必要,决不搭理她。她倒无所谓,本来与人谈话就是她的负担。她走到自己床边,摸摸这个,弄弄那个,动作急促而无效率,一件衬衫也要叠半天。她的床在门后的角落里,门一开,外面的亮光涌进来,把整个屋子的黑暗都挤到属于她的一隅,所以很难弄清她在那里搞些什么名堂。
一年后,终于有一天在排练新节目的时侯,演员名单中出现了黄小嫚的名字。这名字被众多的名字挤得缩作一团。
她比其他女演员矮半头,排队形时象流畅的阶梯陡然塌陷。
她尽管天天早到晚退,折腾得大汗如洗,可导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个新节目的导演是黎教员,主管业务,也称黎队长。据说他年轻时是某大歌舞团的尖子,一九五九年反右倾后下放到这个野战军当宣传干事,之后又重操旧业。当初他是上海方面军的主考官,乔怡等人全蒙他的慧眼才穿上军装,不过黄小嫚不能不说是他遴选中的唯一失误。
他走进排练场的第一个动作,是将手里短得不能再短的烟蒂扔掉,踩灭,这意味着一切就绪。
“哎,合唱队站好队形!舞蹈队扎起架势!乐队操起家伙!……”
这是配合政治形势赶排的一个大型歌舞。“预备——开始!”
一片嘈杂声止住,定音鼓擂响了。据说舞蹈演员们要在激越的伴唱中拥上舞台。黎队长不假思索,顺口溜似的形容道:“如潮水,似海涛,表现亿万军民‘批林批孔’的热潮——势不可挡!……”
人群中的黄小嫚挺胸收腹地站在末尾,象挂了个零头。她显示出一副非同小可的神情,两眼头一次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作剧情渲染的黎队长,脸上带着并不使人愉快的奉承。她在着装上似乎动了番脑筋:脚上穿着崭新的练功鞋,白得扎眼。那本来就细得不近情理的腰上,勒了一根很宽的板带,让人看着实在残酷。板带是新的,鲜红色,与天蓝色的练功服形成强烈的对比,似乎在提醒人们,她——“小耗子”终于崛起。
乔怡站在合唱队里,对人群中正跳得起劲的黄小嫚怀有不可名状的担忧。担忧什么呢?是她那突然平添的自信?还是她那过分的激动?抑或是她那毫无必要的微笑?她总是对着黎队长微笑,而后者却压根儿无暇顾及她!乔怡还看见她那平平坦坦、毫无女性隆起的前胸,被一群发育良好的女孩子衬托得更加干瘪。
记得一次洗澡时,宁萍萍突然惊呼:“你们快看黄小嫚!……那胸脯还不如个胖老头儿!”姑娘们齐声骂道:“萍萍,你也太无聊啦!”但一个个却止不住笑得东倒西歪,一边笑一边朝黄小嫚打量,不得不承认萍萍言之有理——她哪象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