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骏马被骑兵战士牵来了。女演员们化着妆,穿着演出服,几乎被骑兵们扛上马背,还煞有介事地挎着枪。马稍—动,便冒出一声尖叫,她们一面顾及表情的昂然远视,一面小声告救:“快拍!快点照呀!……喂,拉紧马,千万别让它跑!……”
乔怡在一边看着,觉得很滑稽。就象一个人从侧幕里看舞台上的演出:景色失去了立体感,道具失去了质感,演员的表情又如此缺乏真实感。她总是悄悄地一次次躲开这类场合。她不爱照相,也不爱做假。
而初夏的草原却美得那样真实和自由。这是一种纯粹美。如康德所说,这种美具有两个特性——非功利的,无概念的。乔怡独自朝没人的地方跑着,拐过一道小山梁,那边是更为宽广的世界。高山旷野的风带着低吼在草地上掠来掠去,草伏下去时,可以看见那些紧贴泥土的小花,挤成片,铺地盖野。
一条细细的小溪,不声不响地横在乔怡脚下。她脱下军装,衬衫紧束在军裤里,自我感觉良好。太阳烫人,她跑出了一身汗。这蓝天下,这草地间,一切衣裳都显得多余。那水清澈见底,并因深浅不一而折射出阳光斑斓的色调,一闪一烁象在挑逗人,诱惑人。乔怡将军裤高高挽起,又四处望望,不见人,便索性将衬衫也脱掉,让阳光和水一起泼溅在她身上。
“喂嘿!……这里有个活人呐!”她一惊,赶紧将衣服护住前胸。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没膝的草丛里,四仰八叉躺着个人,甩军帽盖住脸。乔怡慌忙背过身将衬衫穿好,一面恼意十足地质问:“你为什么早不吭声?!”
“我没料到你有那么大胆子。”是杨燹。
乔怡不悦地顺着溪水慢慢往上游走。
“给你讲个故事吧!森林女神狄阿娜在河里沐浴,猎人阿克丹翁偷看后遭了厄运……”
乔怡不理他。
“还不高兴?”他在草丛里拍手拍腿地笑着,“小羊羔难得到河边撒撒欢,可偏偏碰上了大灰狼!……”
“对!你就象一只大灰狼!”乔怡发泄地大声说,继续把脊背对着他。
他不做声了。一会儿,他用沙哑的喉咙哼起一支歌。他能随时随地编个什么调子供自己解闷,而且那即兴而出的曲调都相当优美,不过很少有人发现他这方面的天赋。那说话般简单的旋律把乔怡打动了,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下来。歌声却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唱了?……”
“因为你在偷听。”
“难道歌不是唱给人听的?”
“我只唱给自己听。因为这歌也没穿衣裳。”
她转过脸:“你真可恨!……”
“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认为。”
“你大概生来就为了与人作对!”
他拔了一根草衔在嘴上:“那倒不尽然。”绿草几乎将他完全淹没,阳光晒得他眯着眼,那模样真让人嫉妒他的惬意。
“你怎么没去照相?你不知道,那些相片说不定会登报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参加照这类相片的人是有条件的。比如你合适,我就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的标准是什么?”
“这你得问他们去。”
“他们是谁?”
“这可多了,一口气说不下来。这是一股势力,一种潮流……你懂得,最好别装傻。”
“那你干吗总呆在潮流外面?”
“你说错了。我是在潮流前头,早看清这潮流的走向和归处。喂,我说,你还是去照相吧?不然会吃亏的。”
乔怡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双被冰冷的溪水浸得发红的脚。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用胳膊把头撑起来。
“我天生懒得说话。”
“算了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永远是吵闹的。你在肚子里评判每一个人,不出声地和每一个人争辩,但你又总不相信自己是对的。你做着许多努力,巴望能早日和大家同化。你当着全班把那件象征资产阶级的丝绸睡袍扯碎了,虽然从此你不再因为换睡袍在早操时迟到,伹不幸还是被人视为异类。知道团支部对你的鉴定吗:一个思想意识不健康的人,一个家庭烙印很深的人。你以为你和别人一块扫地,冲厕所,挑猪食,就能彻底脱胎换骨了?连你自己也察觉,这些‘改造’对你永远必要,却永远不会产生多大功效。所以你的矛盾和痛苦往往比别人多许多倍——我说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