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美术馆16(1 / 2)

“喂!欸!姥姥啊……我是小纪啊!”

“啊对对……我回来啦!”

“是, 昨天打过的……”

“这不就是想您了嘛。”

“欸好着呢姥姥……”

“对对,这是蔚迟的手机号……”

“昨天跟您说过嘛,他最近嗓子出了点问题, 不好说话,让我打个电话来问候一下您老人家……”

“欸,好!好好!有空一定回去看您!”

“您还喜欢景记的桃酥吗?下次给您带点回去……啊他家还出新品种了……行嘞, 我们有空就回去看您!”

“您注意身体啊!再见!姥姥!”

“好好好再见再见……”

“我好好看着他!”

“好再见啊!”

纪惊蛰挂断电话,看向桌子对面的蔚迟,蔚迟低下头, 在笔记本上“姥姥”那行字后面打了一个勾。

纪惊蛰在蔚迟的指示下, 已经连着几天给蔚迟的爹妈、爷爷奶奶和姥姥打电话了。

周迎春还是联系不上, 蔚仁杰一开始也没接,昨天才回了一个, 信号断断续续, 据说是在哪个山谷采风,也听不清楚。老人们倒是都接了电话, 听起来没出什么事, 声音都中气十足,叫着他们回家去玩。但这几天他天天打, 多少还是起了点疑心。

蔚迟现在还是个哑巴, 自然不好回去叫老人看了担心, 而且他也怕自己把“世界”带过去, 于是决定等嗓子好了……最好等所有事情都解决了以后再去。

“电话任务完成啦!”纪惊蛰像树袋熊抱树一样抱住了蔚迟,娇滴滴道, “要奖励!”

蔚迟看了他两秒, 低头亲了亲他的鼻尖。

蔚迟亲吻的时候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 纪惊蛰感觉鼻尖一痒, 像被羽毛轻轻剐蹭了一下,他看着蔚迟微微颤动的眼皮,整个人都有点僵硬,心跳声在身体里震耳欲聋。

撒娇的是他,要奖励的也是他,可真要到了,他还是会像第一次要到一样脸红心跳。

这几天的生活对他来说可谓梦幻。

这是蔚迟醒来的第五天,纪惊蛰有的时候感觉只过去了一瞬间,有的时候又觉得似乎过去了半辈子。除了那天在他折腾名医们时踹了他一脚以外,蔚迟对他基本上是予取予求、没有脾气。要亲亲给亲亲,要抱抱给抱抱,就算他不要也主动给,他做饭要趴在他背上看,他洗澡也要一起洗……

其实也就昨天晚上一起洗了一次,但基本上要了他半条命。蔚迟面对面地挂在他身上让他洗头,两个人赤条条地贴在一起,他不愿意乘人之危,但身体不受理智控制,蔚迟后来还用手给他……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用手捂住脸。

蔚迟不晓得他又出了什么毛病,只是亲了下鼻尖而已,怎么又娇羞成这个样子,一时起了玩心,又隔着他捂脸的手在夹缝中亲了亲他的嘴。

纪惊蛰头顶冒烟,冲进了厕所。

他已经过了好几天这种神仙日子,也依然没有适应,他怀疑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适应。

在这些天里的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大概不能更幸福了。

可到了晚上,这种幸福的外衣就会被戳破。

蔚迟总是会惊醒。

他会在睡梦中,一脚踏空了一般抽醒,或者猛吸一口凉气生生把自己憋醒。醒来之后会发抖,会抽搐或者呕吐,完了就躺在床上静静地流眼泪。

他基本没办法睡觉。

纪惊蛰也根本没法睡,每天焦虑得不行,但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

蔚迟已经不避讳在他面前流眼泪了,简直变成了一个水娃娃,一个晚上要哭七八次,每次持续半小时。

他毫无办法,只能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于是那些眼泪又会再次透过皮肤流进他的心中,让他那颗在白天被幸福麻痹了的心在这时候又疼得缩成一团。

如此循环。

蔚迟睡不了觉,身体越来越瘦,眼底的乌青越来越大,精神却越来越好。

纪惊蛰看在眼里,惊在心中,有一次,他去大门口的信箱拿快件,被刘院花撞见聊了几句,回去的时候老远就看到蔚迟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弓着背,抱着自己的膝盖,在等他。

他叫了蔚迟一声,蔚迟便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朝他抬起脸,那双眼睛大得惊人,闪着一种不正常的亮光,眼神惊惧、犹疑、小心翼翼。直到他走到面前,弯腰想拉人起来,又主动扑到他怀里,挂在他脖子上,整个人都在抖。

那一刻,纪惊蛰感到了恐惧。

他抚摸着怀中颤抖着的、嶙峋的脊椎,觉得蔚迟像一张拉满的弓,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它崩溃断裂。

生活就在这样割裂的天堂地狱中交替进行着……

十天后,他终于忍不了了。

凌晨三点半,蔚迟又一次抽醒,趴在床边干呕。他把人抱进厕所,蔚迟十二点多吐过一次,这会儿胃里基本没有什么东西,没吐出来什么,人倒是折腾得不行,站都站不稳了。

他把蔚迟抱回床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被子盖住两人,让蔚迟躺进怀里给他揉胃。反而把蔚迟晾在床上,转头去打高了空调的温度,随即长腿一跨,如一团阴云般罩在了蔚迟身上。

蔚迟静静地看着他,眼睛漆黑无光,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流着。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纪惊蛰痛苦地攥紧枕头,表情狰狞,好像也要跟着哭了,“我求你了宝贝,不要哭了好不好?”

蔚迟还是看着他,没有动静。

就前些天的经验来看,这种时候,蔚迟基本是不怎么听得进人话的。

纪惊蛰用一只手给他擦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纪惊蛰忽然用了一点力气,把他微微偏着的头摆正,然后凑近他,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提高了音量:“蔚迟!你看着我!”

蔚迟的黑眼睛略略有了一点焦距,但跟他正常的时候比起来,依然属于涣散。

纪惊蛰眼睫一颤,也掉下一滴眼泪,他捂住了眼睛,颇有些咬牙切齿,像一头彷徨的野兽,又悲伤又危险:“迟迟……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办?”

他的那滴眼泪落进了蔚迟的眼睛里,蔚迟眨了眨眼,安静了片刻,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心。

纪惊蛰顿住了。

蔚迟又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下来。

两人接了一个无比苦涩的吻。

纪惊蛰尝到了蔚迟的眼泪,但依然被这个吻安抚了,撑着身体的手一松,整个人就压到了蔚迟身上,虽然重,但人变得柔软。

“我听高求索说多巴胺会抑制记忆检索,如果你没办法忘记恐惧的话,就爱我吧。”他贴在蔚迟耳边说,“你听到了吗?蔚迟,爱我。”

蔚迟没有看他,但眼珠动了动,他感觉蔚迟听到了。

自从这些“世界”降临以来,蔚迟没有一刻消停过,这些天更是肉眼可见的暴瘦,肋骨清晰可见,有点硌人。

纪惊蛰也怕压久了他不舒服,朝旁边一滚,躺在床上,然后伸手一揽,把蔚迟抱进怀里,与自己面对着面。

蔚迟还是在抖,眼泪横跨过他的面部,静静侧流。

某一个瞬间,纪惊蛰感觉视线模糊了,随即感觉鬓角一凉。

他都要疯了。

什么情况?

他们两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对着哭?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

纪惊蛰在被眼泪浸染得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看到蔚迟的嘴动了动,做出一个口型,他明明连蔚迟的脸都看不清,却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口型看懂了。

“我怕。”

那一刻,纪惊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是怎么运作的,他只是,不想再让蔚迟哭了。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只要让他不哭了就行……

他把手伸进了蔚迟的裤子里。

蔚迟身体一弓,像受惊的猫咪,纪惊蛰伸手一揽,把人再次拉回身上。

“这样呢?”纪惊蛰问到。

他的手又动了动:“这样还怕不怕?”

蔚迟抓住了他的肩膀,红着眼睛看着他,却没有制止。

纪惊蛰翻身而起,再次乌云般罩在了他的身上。

……

“你为什么要哭啊……不要哭啦。”纪惊蛰这么说着,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我讲过好多好多遍啦,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的啊。”

蔚迟已经被折腾得要睡过去了,饶是如此,双手还是紧紧揪着纪惊蛰的衣服,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不要……离开我。”

纪惊蛰听见了,心中一痛,立即斩钉截铁地表示:“不会的。”

他揽着蔚迟的腰,没了命地把人往自己身上拉,像是要把他揉碎了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永远不会再放开你了。”

“……我用尽全力才回到你身边,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离开你。”

蔚迟终于睡了个囫囵觉。

第二天。

纪惊蛰睁开眼睛,先盯着天花板上的光影愣了两分钟,然后“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他把被子掀飞了,身边的人不舒服地动了动。

纪惊蛰已经陷入了深深的自怨自艾中:告诉了自己一万遍不要趁人之危不要趁人之危!结果还是在别人最“危”的时候把事情干完了!

这段时间蔚迟晚上是不太清醒……但不代表他白天就失忆了啊?

#趁对象神志不清时把人强/暴了的我还有救吗我真的很爱他绝对不考虑分开!#

不管去哪个平台发个这种帖子立刻就会被骂得祖坟冒烟吧?

蔚迟找不到被子,轻轻哼了一声,醒了过来。

纪惊蛰僵硬地转过头去,准备面对自己酷烈的命运。

蔚迟却非常平静,看了他一眼,把被子扯回去,翻了个身,又睡了。

纪惊蛰:???

我在做梦吗?

他原地愣了一会儿,想到刚刚对视的那一眼中,蔚迟眼里回复了一点的神采,一下又觉得自己做得对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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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殡仪馆前面,心情沉痛而悲伤,胸中仿佛坠着一块大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有一个人离开了,但忽然记不起来是谁。

他跟着人往里走,只有寥寥几个,和在灵堂不一样,殡仪馆的路,基本要至亲好友,才会陪死者走完。

他身边的人都面目模糊,他看不清。

天下着小雨,路边开着蓝色的花。

他忽然想起来似乎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蓝色的花,是谁说的他想不起来了,但依稀想起这件事,这加重了他的悲伤。

他继续走着。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背影。

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是元祁的爷爷。

继而,他意识到,自己是来送元祁的。

老人家站在大门边,一身黑衣,已经很旧了,整个人晦暗木讷,在灰色的小雨里有种遗落在上世纪的凄惶感。

他走到老人面前,看着老人死寂的、长着白翳的眼睛,认为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宽慰人的话来,一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元爷爷稀疏的白发间露出来的一点头皮,他盯着那点头皮,把眼泪憋了回去,狼狈地逃进了殡仪馆。

他隔着玻璃看到了元祁。

人死掉了之后似乎会缩水,元祁躺在铁床上,太阳穴上有个贯穿的弹孔,身上一张月白色的布搭着,看起来好瘦好小。身边还堆着一些他生前的东西,有衣服,有画笔,还有几个本子,等会儿会和他的遗体一起火化。

他觉得其中一件宝蓝色的卫衣有点眼熟,但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他探着身子,想凑近一点去看。

下一秒,他真的就站在了床旁边,负责火化的师傅在一旁磨着什么东西,断断续续地说着:“小伙子年纪轻轻……可惜了……这么年轻……什么都还没开始做……可惜了。“

他觉得那师傅磨东西的声音太刺耳,看了那师父一眼,发现师傅是在磨一把锅炉铲,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画面也似曾相识……

忽然,他的手一凉。

心脏陡然一沉。

“迟哥,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哥……”

他悚然回头,看到元祁倒着的一张脸。

元祁已经睁开了眼睛,半边脸映着火化炉里的火焰,火焰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皮肤在红光中看不见一丝毛孔,细腻温润,吹弹可破。

如果忽略他太阳穴上的弹孔的话……

“哥……你救救我呀……“

元祁拉着他的手,他感觉到元祁的手冰冷、潮湿、僵硬……

他猛然向后退了好几步。

可元祁拉着他的手并没有放开,所以也被他拖开了,身体从月白色的布下面露出来……只有半截。

元祁红了眼睛,眼中跳跃着熠熠光芒:“迟哥,迟哥,我好疼啊——“

他猛然一甩手,转头就跑。

他很快就跑到了车上。

他坐上驾驶座,关上门,趴在方向盘上大喘气。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送完了吗?”

他先是一惊,随即听出那是他爷爷的声音,心里悱恻:怎么我爷爷也来了?

又自己回答自己:也许是他认识元祁爷爷?

他爷爷又说:“哎,造孽啊……还那么年轻。”

然后他感觉肩膀被人碰了碰,他微微偏过头,看到一个拧开了盖子的保温杯,是他很熟悉的一个杯子,军绿色的,年头有点久了,杯身上有些磕碰出来的凹槽,还有些掉漆的划痕,他记得,其中一条,是他揍蔚远时磕出来的。

然后他听到他奶奶说:“先喝点水吧,别太伤心了。”

他小时候每到周末就会去爷爷奶奶家住两天,与两位老人关系亲密。亲人的存在安抚了他狂乱的心跳,他看着保温杯里冒出的热气,眼眶跟着一热,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

他一边喝水,一边无意识地瞄到一眼后视镜,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在电光火石间回忆起刚刚端着杯子的那只手……

那只手上……似乎有……

他猛然回头,肝胆俱裂。

他先看见了坐在他斜后方的奶奶,老人家笑得慈眉善目,只是额头上、脖子上和露出的手背上,都有密密麻麻的黑色缝合线。

同时,他的余光也看到了他爷爷,那是在他座位的正后方,可那已经不是一个人形了,而是一个……十字架。

他开的车是纪惊蛰的凯迪拉克,SUV,车顶高,后座宽敞,那个纯黑的十字架卡在座椅和后备箱之间,靠窗的那边“横杠”还伸出了窗外。他的爷爷双手被绑在十字架上,整个人板板正正地贴着十字架的“竖条”,被绑着的地方缓缓往下滴着血。

他开门就跑。

他一路跑一路哭,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这里好冷,一丝风都没有,但冷得骨头都在嘎嘎作响。

他跑着跑着又回到了殡仪馆。

他认出来了这道门,他对这道门印象深刻,因为当年他就是在这里接到抱着父母骨灰的纪惊蛰的。

他还记得那天,瓢泼大雨中,在殡仪馆外的路灯下,纪惊蛰抱着父母的骨灰,站在这扇门前,像一只苍白的幽魂。

他循着记忆越跑越近了,看到了那盏路灯,纪惊蛰当年就是站在那里等他的。

可这次,那里没有等他的少年,反而很热闹,围了好大一群人。

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他拨开人群,往里走。

那是一场车祸。

他在人群里挤的过程中,已经听到了很多评价:“好惨啊”、“一家三口”、“造孽啊”、“小孩才十五岁”、“据说爸爸妈妈都是医生”……

他挤到了最前面。

看到了……一场惨烈的车祸。

银灰色的小轿车损毁得不成样子,完全变了形,父母所在的前排已经变成了一张饼,缝隙里渗出粘稠的血浆和女主人蜷曲的头发。而坐在后排的男孩虽然死相比父母体面一点但也有限——人被甩出了车窗,身子横躺在车外,但脸被车辆的残骸压在了下面,宝蓝色的卫衣已经被血染成了深紫色。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传来尖锐的剧痛,好像一瞬间被车裂了一样。

他抱着头,崩溃地尖叫起来。

他就是这样醒过来的。

这些天,他总在这样的梦境中沉沉浮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