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闻承暻看向手中折子时?的心情瞬间?又?好了很多,赞了一句:“林相?国办事,果?然是滴水不漏。”
他只略微改动了对萧扶光的封赏,将光禄寺卿改成了鸿胪寺,又?额外?注明加封其母为国夫人后,就要将折子合上放到一边。
常喜却期期艾艾的开口:“殿下,中书省拟给小冯将军的恩封,奴才瞧着不是很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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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中书省给冯修微拟了个郡君的封诰,体面尊荣一点儿都不少,却与她的军功毫无关系。
对此?,闻承暻的反应却是将手中折子继续放到一边,全无再打开修改的意思:“既然她觉得?天家无情,那?孤总得?有成人之美,让她好好体会体会,什么叫做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冯修微这个性子,若是不磋磨一番,他还真不敢继续再用下去。
常喜不敢再说什么,上前将那?封折子妥善的放到了匣子里,稍后自有人取走交由?尚书省处理。
*
朝廷对外?官的封赏还未下来,甄进义却已经得?了皇帝的恩旨,穿上了从二品的补服,朱红色的大褂披在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十分神气。坐在御马监正堂上,监内众人纷纷上前磕头?向他磕头?道贺,甄进义笑眯眯地受了,又?吩咐徒弟给大伙儿看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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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珍惜地摸了摸身上簇新的衣服,甄内相?一脸的志得?意满。不是他眼?皮子浅,实在是因?为本朝太监的天花板司礼监掌印,也只是个正三品,他这二品补服的待遇,可是实打实开创了本朝的先例。
徒子徒孙们当然也清楚他因?为什么高兴,当下恭维的话儿不要钱的往外?说。在这满堂喜气中,他却觑了个空儿,独自往太和殿而来。
太监们与外?官不同,他们是皇帝的“内人”,不像外?面的大人们似的,需要一板一眼?的与皇帝讲礼。这种?“不讲礼”,一方面是为了显示内官与皇帝的关系亲近,无需计较太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礼不下庶人,警示他们要时?刻牢记自己奴才的身份。
所以?哪怕是得?了兴平帝亲口加恩的圣旨,甄进义也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摆香案设供桌隆重的谢恩,只需当面给皇帝磕几?个头?便罢。
甄进义到的时?候,兴平帝刚刚歇完午晌,正是无聊的时?候,听说他来了,连忙高兴地宣了人进来,又?夸他:“这件衣服倒是衬你。”
甄进义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了几?个响头?后,才含着泪道:“实在是陛下天恩浩泽,奴才再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穿上二品的补子。”
说完又?是咚咚几?声叩头?,声音瓷实的人听到都牙碜,完全就是老实奴才会有的样子。
兴平帝以?前看重的就是他老实不耍滑头?,所以?才敢将事关身家性命的龙威四卫放到他手里。此?时?叫他起来,又?让人搬了个小脚踏过来,吩咐他坐下。
看着那?个小小的黄檀脚踏,甄进义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纠结,终究还是听话的坐了下去。不过瞧他那?虚虚坐在一侧的可怜样子,只怕跪着还能比这舒服些?。
见他坐下了,兴平帝才欣慰道:“太子说北疆之行你也出力颇多,他不好给你请功,但朕向来赏罚分明,当然要给你论功行赏。”
不管十二监多风光,各监掌印的权势有多大,但他们始终只是皇帝的家奴,只有皇帝才有处置他们的权力,就连太子也不好轻易置喙。
此?时?甄进义已经完全没有了在闻承暻面前的机灵劲儿,整个人汗涔涔的,小心地应对道:“殿下天纵英才,又?有麒麟卫与冯家军助力,这才解了柔然之围。奴才不过被打发做了几?件杂事,哪里敢邀功。”
“你是朕调理出来的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兴平帝笑的和气,眼?角眉梢却流露出几?分帝王才有的威严,他半开玩笑道,“若没有你,承暻那?小子能那?么容易拿到西阳大营的虎符?”
看似玩笑的一句话,吓得?甄进义从脚踏上滑了下来:“陛下!”
他嘴唇徒劳的翕张了几?下,却找不出话来为自己辩驳。
见到他的糗态,兴平帝哈哈大笑,示意小黄门将他扯到脚踏上坐好,又?看向一旁的周进仁:“朕今早上与你打的赌,如今可是谁赢了?”
周进仁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此?时?依旧跟块木头?似的,神色不变的答应道:“自然是陛下赢了。”
说完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元宝递了过去,兴平帝乐滋滋的收下放好,这才解释道:“朕今日与周伴伴打赌,提起虎符之事你会闭口不言,还是为自己开脱。”
被小黄门按在脚踏上,甄进义既不敢搭腔,又?不能跪下,只能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皇帝。
许是觉得?敲打的差不多了,兴平帝终于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正色道:“你在北疆弄权,是为大事计,为天下计,所以?朕非但不怪你,还要赏赐于你。”
“但你别忘了,你始终是朕的奴才,奴才违令行事,就是背主。”
这话太重,一时?间?屋里的奴才从高到低全跪下了,静领圣训。
甄进义跪在皇帝正前方,看着不远处的一点明黄,努力地瞪大眼?睛让自己不要晕过去。屋里安静地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被听到,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衣服也是有重量的,这身今日刚得?到的朱红华服,正沉甸甸、硬挺挺的坠得?他直不起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才终于大发慈悲的决定放过他:“起来吧。朕也知道,这回同去之人若非太子,打死你也不敢擅作主张。”
“仁义礼智信,如今还在朕身边的,就只有你和进仁了。”
“莫要让朕失望。”
深深叩了个头?,任由?泪水渗进地上华贵的波斯国毯子里,甄进义收起了先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真心实意地向皇帝再次叩首。
退出了太和殿,周进仁亲自来送这位共事多年的老伙计。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一路相?顾无言,直到快出宫门时?候,甄进义才弹弹衣服,自嘲道:“本以?为终于到了能压你一头?的时?候,谁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白忙活了。”
自打被选在还是太孙的皇帝身边之日起,他就一直暗暗和周进仁较上了劲,毕竟他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不上这个木头?脑袋,偏生?主子就是更看重对方一些?,甄进义可没少因?此?生?气。
周进仁依旧木着脸,对他的不甘无动于衷,只道:“早和你说过,主子不喜欢心思太多的奴才。”
“是是是!”听他又?是老一套,甄进义翻了个白眼?,“其他人再会办差,也比不过你一颗忠心奉主。”
这话他耳朵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有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你心里眼?里只有陛下,可我?违背皇命,不也是为了陛下的江山和清名。要我?像你一般死板的尽忠,我?可做不到。”
“所以?你才总是不如我?。”褪去木讷的伪装,周进仁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笑意,“你总是想的太多,但在这宫里当差,最不需要的就是主见。”
……
心头?那?点儿气焰被周进仁一口气吹散了大半,甄进义灰头?土脸的回到他在京中的私宅,小徒弟迎出来之后,发现他怏怏的之后也只是见怪不怪:“又?被周爷爷说了吧,您说您老去招惹他干嘛啊。”
伸手往这没大没小的东西头?上扣了个爆栗,又?在徒弟大惊小怪的声音中粗暴地扯下外?袍扔到一边,被这身衣服刺痛了一路的甄内相?放松的深吸一口气,瘫倒在里间?的榻上,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风,小徒弟一边抱怨一边小心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挂好:“拼了半条命才得?的这身皮,怎么突然就看不顺眼?了。”
被兴平帝连敲带打了一通,甄进义对这身衣服岂止是看不顺眼?,简直是看一眼?就双目刺痛的程度的。但这话不好和徒弟说,只能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把衣服收走,拿的越远越好。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在外?面娶的女人才匆匆赶了过来,蹲了个万福后怯怯地道:“妾正在后院准备中秋的节礼,不知道老爷过来,所以?才来得?迟了。”
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甄进义一看就知道是在撒谎,这女人多半是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神色不对,怕被自己拿来撒气,所以?才躲到了现在。
他懒得?和妇道人家计较,再加上又?被提醒了一件事,当下吩咐女人道:“今年的节礼,记得?给靖远侯府也送上一份。比着冯家的例,稍微减一成便是。”
从来都是外?官上赶着给甄家送礼,他这么上赶着倒是头?一回,女人眼?睛微微睁大,显然是有些?不解,却不敢多问,驯顺地答应了。
见他似乎没有别的话要吩咐,女人倒好茶水放在榻旁小桌上后,就乖巧的走开了。
被独自留在房里的甄内相?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望着房梁上精雕细琢的飞禽走兽,数了半天鸟儿之后,还是没忍住压了大半天的邪火:“嗐,这算什么事啊!”
兴平帝当年给他们取名字的时?候,挑的倒都是好词儿,仁义礼智信,这是士大夫的准则。他被赐名为“义”,就异想天开的以?为这是主子对自己的期许,他想让自己做一个忠义之人。眼?瞅着大半辈子过去了,甄进义也一直在用忠臣的标准要求自己,自问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忠义之名。
可是今天兴平帝才告诉他,他老人家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好奴才?
原来在皇帝眼?里,他们和士人,从根基上就是不一样的。他能欣赏士大夫为国抗命的气节,却绝对无法容忍家奴因?为同样的原因?违背他的命令。
因?为江山社稷,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这些?阉人应该考虑的东西。他们只配做一个提线木偶,忠诚的执行皇帝的命令就是人生?全部的意义。
对比早已看破的周进仁,一直拿着“忠义”的标准要求自己的甄进义,就显得?就尤为可笑了。
他都能想象到姓周的背地里会怎么嘲笑自己的天真了:“一个阉人,也好意思谈忠义。"
“哈哈哈哈哈……”甄进义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的笑了出来,只是笑着笑着,他忽然坐了起来,一抬手掀翻了身边的矮桌,茶盏碎了一地,唯留坚强的杯盖在地上,滴溜溜的打着转。
看来他这辈子,都没办法成为陛下心中的好奴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