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虢阳城, 穿过平安州,终于抵达了京畿。
说来也奇怪,明明这是两块相邻的地?界, 可一踏上京畿的土地?, 萧扶光就觉得天也蓝了, 草也绿了,就连路边道旁的麦田里长着的麦穗, 似乎都要平安州的要来得硕大饱满一些。而全神戒备了一路的龙骧卫们, 也在呼吸到?京畿的空气后, 肉眼可见的放松了许多。
如?果是以前,萧扶光可能会天真的以为,这就是皇城脚下该有的气派。
但在亲眼目睹了同一片蓝天之下, 其?他地?方正?在上演的残酷苦难之后, 他不得不承认,这座倾天下之力供养的城市,即使表面再怎么繁华富庶, 但供它吸食成长的根基——大雍其?他四?十九座州府, 或许内里早已经被各种?蛀虫侵蚀的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
对于他的这番感慨, 太?子殿下表面上没有说什么, 私下里却和常喜笑?言:“出去一趟, 总算有了些长进。”
最近经常被迫卷入靖侯世子相关话题的常喜公公,已经习惯了太?子时不时提上一嘴萧世子的举动,闻言熟练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挤出个皱巴巴的笑?脸附和主子:“那可不!跟着殿下办了趟差事, 奴才?瞧着世子爷比之前稳当多了。”
对于他不走心的夸赞,闻承暻只是轻笑?一声,心道:岂止是稳当多了?他分明是雏鹰振翅, 只待高?飞。等孤手把手再教上几天,回京后不知要惊掉多少误把璞玉当顽石之人的眼珠子呢。
没错,即便是在赶路,他也从未落下对萧扶光课业的教导,两人每日车上共处的时间?,大半都花在了太?子殿下单方面的历年行?卷精讲上。
这也让同行?的汝南王很是哀怨,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在路上和太?子堂弟说道,谁知都快走到?京城了,闻承暻都一点儿机会也不给他,似乎完全不好奇他从陈豹那里套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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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城还有百余里的时候,队伍在附近的驿站停下来休整,将压箱子底的各色储君仪仗都翻了出来。
只因京中快马传来消息,兴平帝亲自率领着文武百官迎出了京城八十里地?外,以迎接太?子的凯旋,是以接下来的路程他们就不能再这么随便了,必须一板一眼的按照太?子正?式出行?的规制来。
翌日,闻承暻换上了庄重肃穆的太?子朝服,玄色冕旒轻垂的珠帘隔绝了他人的视线,在教人无?法窥视储君容颜的同时,也无?形中拉远了他与所有人的距离。
作为没资格参与大场面的芝麻官儿,萧扶光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这么庄重的打?扮,新奇之余,又不得不感叹本朝太?/祖定下严苛服制礼仪时的高?瞻远瞩——明知道还是同一个人,可换了这身皮之后,闻承暻马上就从那个絮絮叨叨功课的太?子殿下,变得凛然不可侵犯了起来。
见萧扶光呆愣在原地?,闻承暻端坐在车里,伸手招呼人过来,太?大的动作容易弄皱衣服,因此他只能半抬着胳膊招手,看上去怪异又滑稽。
芋泥啵啵
看着太?子一手挽住宽大的衣袖,一手半举着招呼人的模样,萧扶光没来由的想?到?了前世常常在店铺柜台上看到?的傻乎乎的招财猫。他差点被自己的脑洞逗到?笑?出声来,之前那点乱七八糟的小想?法也瞬间?烟消云散。
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萧扶光御马走到?太?子的车架前,弯起一双猫儿眼:“您找我?有事儿?”
闻承暻便笑?:“怎么好好的今天又骑上马了?陛下他们在二十里外呢,等快到?了你再换出来也不迟。”
他为了应对天子亲迎的大场面换上朝服,萧扶光自然也不能幸免,但侯世子朝服的庄严程度和太?子的比起来完全是洒洒水,即便头上顶了个七梁冠,也一点都不妨碍萧世子的自由活动。
听出来太?子有邀请自己上车的意思,萧扶光敬谢不敏,丢下一句:“常喜公公天没亮就起来熨的衣服,臣粗手笨脚的,可不敢进来给您弄皱了”后,就很没良心的骑在马上颠颠儿跑远了。
感受到?太?子不善的目光,蹲在车角落里时刻惦记着给他捋顺衣服皱褶的常喜:……
好心没好报,说的就是我?小常子。
自从撞上了萧世子,常喜简直一天比一天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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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亲迎,可不是两方人马停下车见见面说说话那么简单。
三?四?里开外,萧扶光就瞥见了远处高?搭的彩棚,他连忙改马换车,蹭到?靖远侯的车里整理衣服。
萧伯言实在看不过眼他这般规矩散漫的模样,有心想?要教训几句,却又想?起一路上太?子纵容的态度,忍了又忍,终究是将冲到喉咙口的爹爹不休给咽了回去——
经过这段时间?的冷眼旁观,正?直的靖远侯认为,太?子看重的或许正?是儿子天然去雕饰的品性,所以才?会潜心教导,希望将他雕琢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能被未来的天子亲自教诲,是萧扶光前世修来的福分,萧伯言不想?破坏两人之间?君臣相得的默契,是以不敢再对长子有更多额外的约束。
不懂老父亲纠结的心思,萧扶光卡着点整理好衣冠,队伍就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到?了天子跟前。
这样的场合,除开那对至高?无?上的父子,其?他人都只是陪衬。
双手扶起大礼参拜的太子,本来还兴高?采烈的皇帝,在看到?儿子消瘦了许多的身形后,眼眶登时红了一圈,双手紧紧握着儿子的臂膀,翰林们拟好的场面话被他忘了个精光,最终只吐出来一句:“瘦了,还是瘦了。”
比起失态的皇父,闻承暻的养气功夫显然好上许多,即便心里有着同样的触动,他依旧能温和的快速宽慰好父亲,将仪式引回到正轨上来。
有礼部操刀,接下来的仪式都很顺利,上告天地?完毕,众人都饮了祭酒,兴平帝将儿子领上自己的龙辇,一马当先回了皇城。
至于其?他人,跟在御辇进了京城大门之后,便也分散开来各自回家休整,待次日进宫领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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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侯府,萧扶光就成了金疙瘩,被赵明珠扑上来抱在怀里,摩挲打?量个不停,嘴里一会儿“我?儿瘦了”,一会儿又是“我?儿身量又长了些”,一屋的丫鬟婆子也都附和个没完,完全沉浸在大少爷回家的喜悦里。
只是他们母子情深,被晾在一旁的靖远侯就有些尴尬了,清了清喉咙,萧伯言试图找回大家长的威严:“下个月他就二十了,哪里还会再长高?。再说了,这么大的小子,你还抱抱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话就让赵明珠想?起当初正?是他支持儿子出使的,登时狠狠地?瞪了过来,埋怨道:“他就是活到?一百岁,那也是我?赵明珠的儿子!我?不心疼他,难道还指望侯爷您来疼?”
“你!”
被老妻当着一屋子下人和儿子的面怼回来,萧伯言难免面子上挂不住,站起身来刚想?发作,却又在看见侯夫人眼眶里正?在打?转的泪水时软了下来,周身气势一弱,坐回椅子上闷闷的喝茶。
赵明珠才?懒得和他计较,将儿子拥到?榻上坐好,半点不问他是怎么立下的大功劳,反而揪着生活琐事细细的问了个遍,简直恨不得连萧扶光的一日三?餐都打?听出来。
在听到?他们赶路时没有地?方睡,只能睡在野地?的帐篷里时,赵明珠忍了半天的眼泪还是扑簌簌流了下来,哭着道:“你从小只要睡的床稍微硬一点,就颠来倒去的连夜睡不好,为娘的都不敢想?你这些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其?实急行?军那会儿,他每天都累个半死,坐着都能睡着,哪里还能有择席的毛病。不过道理归道理,赵明珠知道了实情只怕会哭得更惨,所以萧扶光明智的选择了闭嘴,从青言手里接过帕子,为母亲轻轻拭泪。
母子二人又好生叙了一番话,丫鬟通传说少爷小姐们求见,靖远侯夫人的眼泪便适时收了起来,正?色道:“让他们进来。”
来人正?是萧扶光的弟弟妹妹们,赵明珠只生养了他一个,靖远侯膝下却并不荒凉,一共有三?子二女?。
除了萧扶光这个例外,侯府的下一代皆是从“云”字辈取名,分别是云升云起两位少爷,云容云舒两位小姐,其?中只有云升、云容同母。
他们都换上了见客时才?穿的大衣服,恭恭敬敬地?向远方归来的父兄请安。
萧伯言和几个孩子相处不多,此时板着面孔作出一副严父的模样,问了儿子们几句功课,又关怀了一番女?儿们的身子骨,就再也找不出别的话来,只好继续端起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