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一如既往的头戴冕旒在龙椅上端坐,其实是在神游天外。
不过朝臣们见他依旧身体强健,不禁人人欣慰。
钦朝能支持的皇室子嗣不多,实在不能改朝换代了。
负责矿产的官员出列,开始汇报产量如何,矿区有多少户人口,官兵数目。
顾昭习惯性的左耳进右耳出,一会盯着宫殿的金丝楠木盘龙柱看,一会撇着天花板上的纹样瞧,心想这个花样倒是挺好看的,回去可以跟从锦提一提在景仁宫也做一个一样的。
“咦?”少顷,顾昭发现了什么,一双星眸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大殿里最远处的一个身影。
因距离太远,那人又背着光,只是个品级最低的小官,顾昭看得不太清楚,但他总觉得是相熟的,他回忆很久在思绪中抓住了什么,顿时一惊,单手掀起冕旒,凝神细看。
“于陵西。”顾昭准确的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朝臣讨论声迅速一停,屏风后正考虑听着的容从锦怔住。
于陵西整个人身子一抖,然后不由自主的跪伏在地,哪里还有昔日半分风流公子的模样。
于家先是站错了队,叔伯官职都被撤了赋闲在家,然后祖父去世,他也跟着丁忧,好在他是有真才实学凭自己能力考上的进士,不被家中牵连,而且丁忧也躲过了先帝驾崩前除去柳氏党羽的危机。
不过于家势力大不如前,他入朝为官也得从底层做起熬资历,运气好或许能在告老前混到五品。
即便如此家里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毕竟他是家中唯一一个还能做官的,但是于陵西自己很不愿意上朝,无他,他的前订婚对象是当朝皇后,权倾朝野!
不想容皇后还没动手,陛下先注意到他了。
于陵西生无可恋,他的情敌是陛下。
“怎么是你?”顾昭惊慌,不等他回答,又挥手道,“快把他带下去。”
他可还没忘了这个于陵西险些就跟从锦成婚了,从锦那么温柔万一还记得以前的旧事,被他哄骗了去可怎么办。
顾昭连忙站起来挡着屏风不准容皇后看。
殿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陛下。”老臣硬着头皮站出来,这件旧事他们都清楚,“上朝中途您要让侍卫带走殿中侍御史,请问他犯了何罪?是否要罢免官职?”
“嗯…”顾昭一阵沉默。
容从锦实在不便开口,连忙给进忠使眼色,进忠了然,“于大人衣衫不整,殿前失仪,还是先去整理衣衫再来上朝吧。”
那老臣本也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里,这都无关朝廷争斗,只是他怎么也不可能在殿上看着陛下拖下去一个朝臣,没有只字片语的解释,于理不合。
老臣回首,见于陵西跪在地上,乌纱帽横斜,官袍被汗水濡湿紧贴在背脊上,确实不成体统,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转身拱手一拜,不再开口。
两个侍卫将于陵西带了下去。
朝堂上很快又恢复正常,负责矿产的官员继续道:“梧州生铁在镕则如流水,铸器则薄几类纸,无穿破,凡器既轻且耐久,天下之美材也,然产量逐年下降,太宗时每年尚有二万七千五百斤,今年六千五百斤…”
*
于陵西回府,昔日威武屋脊走兽已经生了青苔,一面雕刻着精美繁复游鱼的照壁也暗淡沾染着灰尘,绕过照壁,院墙老旧,房屋门缝里有着裂纹。
“公子回来了。”侍女行礼,接过乌纱帽,“几位老爷在正厅等您呢。”
于府早就听说了于陵西当众被带下去的事情,鸦雀无声,等于陵西进来,于老爷颤巍巍的站起来,拄着拐棍走过来,抬手打他:“逆子。”
于老爷一副被气得要晕过去的模样,几个兄弟没有一个拦的,于老爷打了半晌,二老爷拦下道:“大哥,再打无益,就是让他跪祠堂也没有用了,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还能怎么计?”三老爷又气又怒,气急败坏道,“我们家接连站错,父辈的一点名声都让我们败尽,子侄中陵西算是上进的,偏…有容皇后那档子事。”
“当年闹得那么难堪,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容皇后肯不肯抬一抬手放于家满门一条生路还不知道呢,现在容皇后还没发话,先把陛下得罪了。”
在朝为官帝心最重要,景安帝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甚至不让他上朝,这帝心怎么办?至于容皇后,只看他屠尽柳氏满门,又把一直尽心尽力为他的前宰辅全族下狱就知道是个手段狠戾,心机深沉的。
“大哥,能否去定远侯府恳请一见?”一直没开口的于家四爷试探道。
“是啊,容逸现任骠骑将军,上柱国,备受陛下信任,听闻他性情温和,若是他能从中调和…”
于老爷沉默半晌,缓缓坐回主位,在兄弟们殷切的目光中,低声道:“我问了夫人,容逸唯有容皇后一个兄弟,当年夫人言辞不甚客气,气病了定远侯夫人,这容逸大怒当即允了陛下和容皇后的婚事,还因此被定远侯夫人责罚。”
于家几个兄弟都沉默了,众人眼前又是一黑。
“无知妇人!”于家二老爷气得胡须一阵颤动,他们在外面为官不易,家里却不知道艰难,随口就把定远侯世子得罪了,这些武将心性最是坚定,怕是嘴上不说,早就记恨上了于家。
以前于家鼎盛还不显,时移势易,定远侯世子是正经的国舅爷,想要对付于家怕是一个眼神就有无数人等着献殷勤把他们于家湮灭了。
“那陈家呢,他们可是于家的姻亲和定远侯府素有来往的,不如请他们为于家说和。”
“不用想了,那陈家见风使舵,前几日请陈大人来参加宴会,他们连帖子都不肯接了,对外还说什么是于家上赶着把女儿嫁到他们家的。”
“呸!明明是那陈修数次上门为幼子求娶。”
“若是早知道容氏有这般造化,说什么也不能得罪了。”
于陵西默然,他在朝堂上跪了半日,又在偏殿里静坐了半天跟着朝臣一起下朝,还要被叔伯责罚,他走到后院,于夫人忙抱住他,哭道:“我的儿啊。”
于夫人看他被打得面庞、脖颈上都是红痕,心中又气又恨,“你父亲责罚你,兄弟们也不拦着。”
“若不是我儿争气考上了功名,现在于家一个官绅都没有,他们还敢打你。”
于陵西叹气,把朝中的事情简略说了,“这景安帝和传闻中一样,不甚…聪慧,他好像很忌惮我。”
“忌惮你。”于夫人哭声一顿,惊诧道,陛下会忌惮一个微末的小官么。
“他似乎怕我和容皇后旧情复燃。”房内侍女早已退下,于陵西难以启齿道,他确实看重过容从锦颜色,但容从锦对他从未有过半分心悦。
于夫人悚然一惊,失了帝心已经是非同小可了,让陛下忌惮简直是把所有升官的道都堵死了,他们这种文官,是否升值全凭上级和陛下,没有一个上级官员会给被陛下厌恶的官员升职。
“秦氏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叔父乃是西北军中的,容皇后悉心整备军务最是看重军事,若是她的叔父…”于夫人期盼道。
“不用想了。”于陵西灰头土脸的,声音嘶哑,本想着无论是诓骗还是欺瞒,这秦氏都嫁给了他,和他夫妻一体时间长了必须得为他的利益考虑,没想到秦氏性情刚烈,成婚数年都不让他近身,女子不能主动和离,她宁愿在府里守寡。
秦氏有些武艺,对付他是足够了,他连强行亲近秦氏都做不到。
何至于此,于陵西不由得想起那日初见,容从锦转过首望他,气质卓然,容色姝丽似有烟霞轻拢,不禁黯然,若是他肯收了心,容氏就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