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冗长, 梦中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可醒来时,窗外的天色才蒙蒙亮。
从后脑勺蔓延开一阵一阵的疼痛, 顺着往天灵盖走,像是有人拿着重锤要砸穿他的脑袋一样。梵因轻皱了下眉, 还没睁眼,就被一只冰凉而略带潮气的手给盖住了眼睛。
梵因此刻并未完全清醒, 半梦半睡间, 他嗅到了一丝清淡而冷的气息, 似冻雪, 又似被冬夜冰雨洗涤过的檀木。他本能习惯地用眼睛蹭了下那只手,声音侬倦而软乎:“哥哥…我有点难受。”
察觉到那只手似乎要撤离,梵因下意识就拉住了他的手腕。他睁开一点眼, 视线里晃过斑驳陆离的色块,顷刻又蒙了层雾色滤镜。
热浸浸的泪珠子挤满那双苑紫色的眼眸,把两尾银睫也润得湿漉漉的。梵因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 一开口,声音就哽得厉害:“克弥斯汀, 你说话不算数。”
小阁下委屈得要命。
明明说好守着他睡着了再走的。
大骗子。
他吸吸鼻子, 银睫一阖,眼泪就顺着眼尾淌进鬓角,在枕巾上晕开暗色的水痕。
“我真的很难受。”
“你可不可以, 等会再走。”
梵因感觉到有虫在床沿边坐下,那只手顺着他紧攥的力道, 落到他身侧, 轻轻拍着他的肩。
确定了他暂时不走,梵因才松开紧蹙的眉, 紧攥的力道也慢慢放松。
意识再次沉坠入黑暗前,梵因似乎听到有谁贴着耳畔温声哄他:“阿音,睡吧。”
“我守着你,不走。”
…
…
真正醒来,已是日暮西沉时分。
梵因是被斐嘉轻声唤醒的。
梵因感觉头昏沉得厉害,整个眼都格外费劲,他用手背捂住眼,声音倦倦:“怎么了?”
“诶呀你别乱动。”斐嘉忙把他的手拉回原位,“吊水呢,都没感觉的吗?”
“怎么了?”梵因缓了一会才彻底清明,一开口,嗓音干涩得厉害,“是…”
“先喝点水吧。”斐嘉喊家政机器人送杯温水过来,扶着梵因坐起,边给他喂水,边说:“今天早上你发烧了,烧的温度不算低,吊了两瓶水才稍微降下一点。”
“这次发烧,应该是精神力轻微紊乱引起的,烧的最严重那会你还有些认知失调。” 等梵因喝完了水,斐嘉才接上后半句,声音轻了一点:“哥哥,你拉着我的手,喊莱西少将。”
梵因对自己发烧期间的事情并非全无记忆,他连一丝惊讶都没流露,面色平静地卷起斐嘉的袖子,看着那一圈浅红色指印,眼睫轻颤,“抱歉,攥疼你了。”
“没关系的,并没有很疼。”斐嘉看着哥哥没什么血色的脸,许多想说的话到了唇边生生咽下,最终化为一句轻叹:“你饿不饿?要不要喝点热汤?”
“不用。”梵因摇摇头,“我现在没胃口。”
“斐嘉。”他喊了声弟弟的名字,“过来陪我躺一会儿好吗?”
斐嘉从来拒绝不来哥哥的请求。
即便他并不想和哥哥聊起克弥斯汀。
可———
斐嘉稍微直起腰来,让贴在他怀里的梵因能靠得更舒服一点。
他伸手把梵因落在颊边的一缕银发捋到耳后,看着他还有点淡红未褪的眼尾,把叹息咽回喉咙里,软了语调:“哥哥,我们…忘一点好不好?”
不要全部遗忘,只是把感情从回忆里抽调出来,不要让自己那么痛苦。
克弥斯汀.莱西很好,那些过往也很好,只是他私心不想让梵因长久地困在那段美好里。
他舍不得他的哥哥再为此难过。
今早梵因泪眼濛濛地拉着他的手,把他当成克弥斯汀的时候,声音哽咽地说我很难受的时候,斐嘉心疼得揪成一团,没忍住也跟着红了眼圈。
梵因轻轻勾了下他的尾指,“好。”
“可是好像挺难的。”
许是处在病中作祟,又受了梦境的影响,以往那些深埋心底、难以诉诸于口的隐秘心绪与心事,连名字都不敢轻易提及的人,在此刻终于得以剖展流露,衔入唇齿间,被他轻调慢字地娓娓念来。
他说,其实我真的有想过遗忘的,我是个怯懦鬼,困在过往里也确实很难受。可是,一个陪了你十八年的虫,你怎么可能用六年就忘掉呢?
“如果可以忘掉,那么轻易地就把与之相关的感情与回忆割舍,那一定是不够重要。”
“克弥斯汀,好像比我想象的要重要很多。”
他的理性告诉他,你应该走出来,总是困宥在过往里,那当下就一定过不好。
梵因和自己说,你当人类谢梵音的时候,不是做得挺好的吗?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说不要就不要,连性命都不看重,那么锋利的一把刀,扎下来的时候你躲也不躲,说死就死。怎么到了现在,就不行了呢?
你向来凉薄冷血,说断就断。不管是人事物,还是感情与牵绊,你都可以干脆利落地割舍掉,及时抽身。
怎么就不行了呢?
明明都还没喜欢上,你连自己对克弥斯汀存的是什么感情都没分辨清楚,怎么就矢志不渝,情深不寿了呢?
那天晚上他在落地窗前干坐到天明,看着窗外的月亮从高悬于天际到渐渐西落,再到天端破晓,出现第一缕朝阳。
他反复地质问自己,谢梵音,你怎么就放不下了呢?
他的脑中又冒出另一个声音,是他的感性在说话。穿到虫族世界重活一遭,成为梵因.斯特温后,在他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悄然滋生出来的感性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