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清。
这么多年过去,秦峥的的确确是花花公子心尖上最中意的那个人,可沈苫的心是一颗榴莲,尖太多了。
二少爷和他像也不像,本质上肯定要更好些。秦峥的内外在条件优越得让他从少年起就不缺少追求者,虽然沈苫从未主动问起过他过去的情史,但想想估计也不会次于自己太多,合该丰富得很。
骄傲如秦峥,从来都无需、也根本没必要追着沈苫这样一个不知“专一”与“永恒”为何物的人不放。
“喜欢的呀。”沈岁回答。
沈苫像是没有听清,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反应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刚才问了她一句什么问题。
“你离开了他……”沈苫一字一顿地试图理解她口中忽然变得艰深晦涩的中文。
“但你仍然喜欢他?”
沈岁点了点头,少女眸中光彩的宁和温柔使得原本羞涩的红晕此刻也显得清润了许多。
“那他也喜欢你吗?”沈苫问道。
“我想,也是喜欢的吧。”沈岁回答。
这一刻,她并不是女版秦峥,也不是女版沈苫了,她是脱离了他们这两个低级趣味者的真正懂得爱的智慧者。
沈苫若有所思地抬起指腹,按上了不知何时停下痉挛的眼皮。
沈岁可以坦然肯定地说出“喜欢”与“被喜欢”,沈苫做不到,所以他并不认为小姑娘的感情经历对自己有什么参考价值,但这也并不妨碍他觉得她的“喜欢”动人。
仔细数一数,虽然沈苫游走花丛这么多年,但正儿八经的恋爱……是一段都没有谈过的。
在某种与他擅长方向相反的领域,沈苫堪称纯情惊人。
真可惜,到了也没机会体验一下这种爱情独有的神秘强大的力量。
沈苫侧头看向窗外的田野风光,心神意外的平静,甚至有点想笑。
人类对于美好结尾的迷恋太过疯狂,就连他这个本来将“爱情”一物置于可有可无之地的家伙,此刻竟然也不受控制地为自己注定疏淡孤独的结尾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惋惜之意。要知道,在此之间他可一直觉得这结尾超酷的好不好。
沈苫,好逸恶劳之人,和寡趣与懒惰共同消磨了愉快的一生;他没有做过什么善事,可在心灵上,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
——套用篡改一下伟大的普希金,墓志铭就这么写怎么样?
“Ladies and gentlemen, it‘s time to get your tickets out.”
列车员来检票了。
韩国情侣依偎在一起,打着哈欠先从口袋里摸出车票递了过去。那列车员年纪不大,还没有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动作磨光意气,仍然能凭着天生幽默在千篇一律的工作中寻找到新鲜趣味,走到几人身边,见坐的全是亚洲人,他眼睛明显一亮,随后便把刚才那句话用外国人听来都不算标准的日语又说了一遍。
可惜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捧场。
在欧洲人眼中,不仅中日韩餐难以分辨,三国人同样一模一样。
而在亚洲人眼中,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察觉到自己闹了乌龙的列车员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将沈岁的车票还给她,又接过了沈苫递过去的票。
“……”
为车票打豁的机器久未按下,列车员抬眉看了看一脸漠然的沈苫,视线回转,落于沈苫对面头挨着头加密通话的韩国情侣,顿了顿,又转到沈岁茫然无辜的脸上,绕了一大圈,最后终于重新对上沈苫八风不动的目光。
也不知道是什么将他的兴致重新提起,列车员在车票上按下已检的标志,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把票还给沈苫,走了。
他在表演什么行为艺术?
沈苫两指夹着自己的车票,面对窗外的天光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没能看出任何端倪。
“那个……”
沈苫应声回眸,意外地发现沈岁的脸竟然又红了。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抱歉,沈先生,你坐的其实是我的座位。你好像走错车厢了。”
像个回光返照的绝症病人一样,沈苫瘫软在车壁上的脊背猛地拉直。
他坐起来的动作太大,把小姑娘与对面的情侣都吓了一跳。看着沈苫掌中瞬间被捏作一团废纸的车票,沈岁吓得连连摆手:“没、没关系的,你可以继续……”
沈苫拎起座位角落的背包,起身俯在沈岁耳边,短暂的深呼吸之后,他竟哆嗦着嘴笑了起来。
“不,用的。谢谢你,亲爱的。”
“亲爱的”被他三言两语撩拨得脸色红艳欲滴,沈岁害羞地把宽檐帽扣在头顶,双手抓住帽檐从座位上探出脑袋,对着沈苫不知为何有些趔趄的跌撞背影,她抬高了柔软的嗓音:“生在山上的沈先生,祝你一路顺风!”
“Isten áldjon meg(上天保佑你)!”回应她的是那长发男人消失之前摆手丢下的匈牙利语。
上天保佑你。
上天保佑我。
从6车厢到9车厢,沈苫沿着与列车行驶正相反的方向穿行。
车窗框起的郊野风光像是被加了倍速模糊不清,他只是走过一节车厢与另一节车厢,重复的画面便让沈苫神经麻木,失去了辨认时间的能力。
余光里快速变化的车窗景致像是被打翻的颜料盘,他无法从其中分辨出天空与原野的边际,陌生的面孔与语言在倍速播放中趋于静态无声,像是一幕幕被他路过的滑稽默剧。
可当视角转换,当车厢里的乘客们将或漠然或好奇的目光转向那唯一一个匆匆过客,观众们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沈苫才是这场默剧的主角。
他饰演的也许是个哮喘病人,呼吸急促,在力量衰竭之前急于求生。他揪住衣领,扯下箍得人头痛欲裂的帽子,在8、9车厢的交界之处,沈苫站在紧闭的车厢门前,生平第一次,他竟然感觉到了畏缩。
嘿,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沈苫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抿住唇,睁开眼,他一把推开了面前象征着前途未卜的车门。
9车厢的人更少,只有方才在6车厢与沈岁相同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人。
沈苫捏着自己已经彻底作废的车票和背包走了过去。
短短十几步,他一生都没有走得这样慢过。
沈苫停在了男人的面前。
灰色连帽卫衣,黑色尼龙飞行员夹克,熟悉的交叉手臂的防御姿势,与自己无关的镶钻腕表,以及他用唇瓣抚摸过每一寸角落、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的手骨轮廓。
可他竟然还是不敢确认。
列车一声气鸣进站,沈苫抬手掀开了男人与自己同款的鸭舌帽。
乘客懒洋洋抬起头。
他撞上了秦峥兴味十足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