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多,这个好办;将广,却有麻烦。在朝鲜这么一个狭窄的地方,却聚积了这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总兵、副总兵,管理起来是件麻烦事。
董一元是老资格,不必说,肯定地位不能比麻贵低。刘綎和陈璘两个人如今也是独领一面的主军人物,头衔上都有个提督。这些人凑到一齐,如果搞不清尊卑,早晚得出事。
于是明军的指挥系统进行了一些细微的调整,仍旧以邢玠为经略,统筹全局,由杨镐经略布置战略。下面则分成了麻贵、董一元、刘綎三个战区,每个战区除了这三位最高指挥官以外,还设有一名监军。负责西路军的是参政王士琦;负责中路军的是按察副使梁祖龄;另外还有一个负责东路军的监军徐中素,可惜他五月份来到朝鲜,六月份就奔父丧回去了。也没人来接替他,位子就一直悬在那里——别说这三个战区,就连邢玠身边,都有一个御史陈效盯着。陈效不直接管辖那三路监军,但他手底下有两员金牌狗仔队,一个是丁应泰,一个是徐观澜,专门盯着诸将举止。
朝廷之所以派出这么多监军过来,都是因为杨镐在岛山败的太过离奇,让万历对援朝部队的行动产生疑心,觉得这些家伙可能会谎报军情,因此所有的监军身上都背着一个“查勘功罪”的任务。这些监军的权柄颇高,大战略上,三路诸将都听从经略吩咐,但具体到小战略和战术上,他们都必须得和监军商量着来。
事后证明,这些监军的表现都很不错,不仅确保了援朝部队能得到一个相对客观的评价,而且在战争决策方面也起到了正面作用。
万历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邢玠和杨镐两个人看到明军的援军陆陆续续开到,胆气足了,便在汉城制定了一个十分宏大的计划。
在这个计划里,明军将分成四路,三路陆军分别进攻顺天、泗川和蔚山,一路水军扫荡沿途海域,用雷霆手段一下子摧毁整条日军防线,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明军在朝鲜战场一直以寡敌众,这是第一次以众凌寡,要痛痛快快出一口鸟气。
可惜杨镐还未付诸实施,就因为受丁应泰的牵连而离职了。在朝廷新委派的经略到来之前,明军都不能轻举妄动,只得慢慢积蓄着补给,调整部署,等待着上头下命令。
没想到的是,万世德还没来,丁应泰又来了。
杨镐事发以后,万历皇帝让丁应泰和徐观澜再赴朝鲜,查勘功罪。丁应泰考察了一圈,说你们这么多人堆在前线,却不肯进攻,光在那里消耗粮食,是不是不想混啦?
前线诸将都知道这位大哥的嘴是出了名的臭,谁被他喷上一口,要倒霉三四年,都把他往邢玠那支。丁应泰也不客气,到邢玠那儿说你赶紧开打,要不然杨镐就是你的榜样。
邢玠怕他回去又惹事,心想也别等万世德来了,差不多就开打吧。
于是在万历二十六年的九月中旬,在一个小小的丁应泰撬动之下,数万明军兵分四路,正式打响了抗日援倭的最后一场、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场上战役。
关于这三路明军的兵力配置,列举最为详细的,是《再造藩邦志》。许多文章与相关研究书籍,都以这本书提供的数字为准。即:麻贵率领东路军两万四千人,再次进攻蔚山的加藤清正所部;中间一路由前辽东总兵董一元率领,总兵力一万四千人,主攻泗川的岛津义弘;西路军由刘綎率领,总兵力一万三千六百人;进攻顺天的小西行长。各地朝鲜军也分别跟随明军主力,一并南下。
与此同时,陈璘率领水师一万三千两百人,外加李舜臣的朝鲜水师,从古今岛出发,一路横扫整个全罗、庆尚两道海域。
这个数字,其实很成问题。
除开水军不算,明军的总兵力才五万一千六百人,跟日军总兵力相比要少。具体到分路上,除了东路军占有兵力优势以外,其他两路都不如日军。比如中路的岛津义弘,兵力有一万人,算上固城立花宗茂的七千人,实际兵力还在董一元之上。
这很奇怪,刑玠定下这个分路出击的核心思想,是以众凌寡、泰山压顶,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击溃敌军。为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在兵力上凌驾日军。他手里可动用的明军,有十几万人,何必只派出区区五万人呢?
三路明军的兵力,是根据《再造藩邦志》提供的将领名单去查询每员将领入朝携带兵数,然后相加而成。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再造藩邦志》的将领名单,实际上不准确,有许多错漏之处。
尤其是以中路军的情况,最为严重。《再造藩邦志》里只记载了六员参战明将,而泗川之战的关键人物彭信古,却被写进了东路军的名单里;而另外一员重要将领蓝芳威,却被写入了西路军。仅这两个错误,就导致中路军少算了四千人。
漏写的情况更多。至少还有祖承训、杨绍祖、苑尽忠、师道立、柴登科、马文呈、秦德贵、没有记录在案。他们麾下的兵马,自然也就没算出来,导致兵力偏差极大。
把这些将领也计入中路军后,中路军的兵力达到了三万七千八百二十人,几乎与第一次援朝的总兵力持平。
这个数字不一定准确,毕竟实际出动的明军数量与入朝明军并不完全等同,不过它是一个比较接近于真实的猜想,误差不会超过三千。
在泗川会战结束后,《岛津家记》、《毛利秀元家记》和岛津义弘写给几位大老的表功状里,都得意洋洋地宣称,他们一共杀死了明军一共三万八千七百人。这个数字和中路军总数惊人地近似。日本史料惯于夸张,他们经常会用敌人的总兵力来代替自己的歼敌数字,这个习惯,反而反证了明军在中路出动兵力的真相。
西路军也有类似的情况,至少少算了王之翰、司懋官、曹希彬三员将领。
略去繁琐的计算,最终的结果是:麻贵的东路军,兵力为两万三千人;刘綎的西路军,兵力一万五千人;而董一元的中路军,总兵力达到了三万九千人。算上陈璘的一万多水军,明军为这次进攻出动水陆兵力近九万人。
这个动员数字,才比较能配得上刑玠“四路并进”的宏大构想。
以这个结果去审视这三路兵力的配置,就会发现,这才比较符合明军的心理预期。
泗川是日军防线的中枢,日军在这里星罗棋布了大量的营寨,防守严密。岛津义弘与立花宗茂又都是令明军头疼的人物,因此在这一路,明军必须要予以特别重视。明军的中路摆在这里,不只是为了击破岛津,也是为了可以随时支援东西两路,因此需要最多兵力。
蔚山的加藤清正已经是一只病猫,但他毕竟还是侵朝第一大将。年初的岛山之战,令明军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有人都认为,要攻破岛山,需要不少兵力和时间,因此东路也不能掉以轻心。
至于西路,顺天的守将是小西行长。这个人在明军眼中,政治价值很高,军事评价却很低。明将唯一记住关于他的两件事,一是被李如松打出平壤城;二是跟沈惟敬勾结起来骗万历皇帝。这样一个小丑,远不如岛津义弘、加藤清正有威胁。再说,陈璘的水军从西向东横扫,第一个能够支援到的战区,就是西路军,所以这一路不必作为重点。
因此,在兵力部署上,中路军多于东路军多于西路军,是明军高层必然的选择。
前所未有的华丽攻势,即将开始。
让我们一路一路地慢慢道来。
先说东路军。
麻贵的东路军进攻蔚山,算是复仇之战。上一次他们在岛山城下折戟沉沙,饮恨而归,还间接促成了大将摆赛的死亡。这份耻辱,麻贵决心一定要让加出藤清正偿还。
上一次进攻,是单线出击,最后因为日本水军和其他军团的援助而功败垂成。但这一次不同了,其他两路明军与陈璘、李舜臣的水师会把日军牢牢钉在各自的防区里,不会有人再来救援。如果加藤清正出击,那就正中了麻贵的下怀;如果加藤清正固守,则会彻底被围死在孤城之内。
麻贵让解生、杨登山、颇贵三将作为先锋,带着王国栋前往蔚山先攻,然后分别把部队部署在新宁、义兴、左水营和庆州等地,一来防备日军偷袭,二来招抚朝鲜难民。
九月十一日半夜,解生等人抵达蔚山。他们故伎重演,让王国栋、颇贵在两侧埋伏,杨登山、解生诱敌,打了一个小反击,干掉了十七个倭寇,全军进据岛山城附近的高山。加藤清正听说明军来了,虎目圆睁,怒气勃发,气得哇哇直叫,当即披上铠甲,拿起兵刃,大喝一声:“来人呀,把门给我关严实喽,谁也不许出去……”
解生带的都是骑兵,没有攻城器械。他们一看加藤居然不敢出城,龟缩在岛山城内,一时也没辙。岛山经过加藤清正重新修葺,比从前更加难攻打。几员明将一商量,决定还是等麻总兵到来再说吧。
解生的兵力不足以围住岛山城,加藤清正也不敢跟明军正面放对,一个围不出,一个不敢打,两边大眼瞪小眼。这一瞪,就是十来天功夫。
麻贵在这十几天里,到底在干嘛呢?
原来麻贵本打算速攻,先拿下温井,确保侧翼安全。但他很快发现这一带的日本人有撤退的痕迹,被占领区的朝鲜人都纷纷跑出来。如果这时候发起攻击,这些人不免要受到战争波及。麻贵虽是武官,却不嗜滥杀,他找来朝鲜翻译,说你赶紧拿免死帖,跟吴惟忠、王国栋两位将军商量一下,先派人去四处招揽一番,让他们别乱跑。
俗话说兵贵神速,但麻贵并不急。加藤清正就在岛山城里,早一天到,晚一天到,差别不大。再说,其他几路的战况还没传过来,等确认了其他地区日军被友军彻底缠住,再开打不迟。
就这样,麻贵悠哉游哉地在路上慢慢招抚,一直到九月二十一日,才抵达蔚山。
麻贵旧地重游,少不得唏嘘一番。他把主营扎在了富平驿的旧址,步兵扎住营盘,骑兵全数出动,在岛山城前耀武扬威。
加藤清正大概也觉得一直龟缩在城里太憋屈了,派了好几股部队忽进忽出,迷惑明军。等到明军有点习惯日军的运动模式,不以为备的时候,加藤清正亲自带队,大部队猛然杀出来,与明军骑兵混战到了一处。
没想到麻贵早安排好了后招,他让一员千总小将麻云带着两百人马,从当初吴惟忠守过的箭滩偷偷摸到岛山城,一下子从日军后背杀出来。日军措手不及,撒腿就往城里跑,砰地把门关上,再也不出来了。
面对乌龟清正,麻贵也有点无可奈何。恰好这时候朝鲜军金应瑞传来消息,东莱、温井两处都有捷报传来,侧翼安全。麻贵传令下去:“就地建草房,咱们跟他耗,看谁耗得过谁!”
接下来的几天里,战斗变成了例行公事的广播体操。每天一大早,明军骑兵排好队杀出去,围着岛山城转。日本兵蹲在城头看热闹,明军靠近了,他们就噼里啪啦一顿铁跑乱轰,轰走了以后继续再蹲着继续看转圈。到太阳落山,两边都打着呵欠回营休息。
到了九月二十六日。麻贵一看老这么僵持着没什么意思,让明军变了个阵形,卖了个大大的破绽给加藤清正。谁知道清正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了,打死也不出来。
九月二十九日,麻贵接到了一条消息,说釜山的日军援军已经出城了,几天就到。这批援军数量不多,只有几千人,管不了什么大用。
麻贵不是杨镐,一听到援军来了,反而计上心头。他连夜把大炮和大批粮草运到了三十里以外,派骑兵隐藏在兵营的西边,造成大军退屯的假象,一俟敌人出兵,就能立刻一口咬住。
可加藤清正大门关得死死的,还是不上当。
麻贵没辙,只得继续围着。釜山援军一看两边都不动如山,乖乖地退了回去。
麻贵不是没打算强攻,可是上一次蔚山之战的惨烈给麻贵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座加藤清正不在、而且没修完的城,尚且让明军伤亡惨重。这一次敌人有了充足准备,难度会成倍上涨。麻贵不赶时间,明军的血还是少流点的好。
就这样,截止到九月底,明军东路军在蔚山陷入了僵局。
让我们再来看看中路军的战况。
中路军的主帅董一元在九月十八日进入三嘉以后,连歇都不歇,连夜跑了一百一十里,次日一大早已经进抵南江,逼近晋州。
岛津义弘的本阵设在靠海的泗川城内,晋州是它的北大门,左侧昆阳、右侧永春两寨,互为犄角。这三处营盘构成了泗川的外围防线,以为拱卫。泗川城本身还有金海、固城两座卫星城,驻扎着立花宗茂的七千人马。另外泗川旧城旁边还有一处东阳仓,里面积蓄着大量粮草。
简单来说吧,从晋州到泗川这四十多里的空间,被岛津修满了营寨,光是大营就有八个,彼此联通,步步为营。
加藤清正是以质取胜,把岛山城修得固若金汤。岛津义弘是以量取胜,把一片弹丸之地修得密密麻麻,防不住你也累死你。
晋州就在南江旁边,守城必守江。日军沿着江水走势,在晋州城和南江之间修了一长溜儿营盘,中心营寨背靠着望津峰,形势十分险要。明军若要威胁晋州,势必要先把这个沿江营寨拔除。
这是中路军的首战,如果不能取胜或者拖的时间太长,都会引发不好的结果。浙军将领茅国器此时恰好被分配到中路军,他对董一元说:“欲要攻破泗川、必先取晋州;欲取晋州,必先破南江营寨;欲破南江营寨,必先破望津峰营。这是岛津防御体系的关键一处,它一破,其他皆可以连环破之。”
董一元问他该怎么打破望津峰营盘。茅国器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他这一笑,笑出了整个抗日援朝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一个间谍故事——的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