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爱郎,真乃仙人也(2 / 2)

久视元年(700)七夕节,武则天派道士胡超替她到嵩山谢神,投简于封禅台北。武则天所投之简是一道除罪金简。这个除罪金简上镌刻的短短六十字铭文,可以看出武则天此时的心态变化:“大周国主武明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

这个呼风唤雨了半生的女人,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自我实践,都在向现实做出一种妥协和让步,向她曾经挑战过的皇权秩序,挑战过的权力规则,甚至向她曾经强力扭转的天意和人心做出让步。

在时间面前,无论多么强悍之人都会有被打败的一天,身为女皇的武则天也不例外。身体越来越差,接连生了两场大病使武则天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一切皆如过眼云烟,及时行乐才是真正的王道。武则天试着将自己从烦琐的政务中慢慢解脱出来,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与张氏兄弟的欢愉和不眠不休的宫廷宴饮之中。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来说,也该到享受的时候了。

控鹤府里满是青春正当时的美男,这些美少年成了武则天的后宫佳丽,填补着她困顿寂寞的内心。可是这些荷尔蒙正旺盛的少年无处释放,他们只有彼此抱团取暖。

控鹤府在百姓心目中本来就是女皇寻欢的乐土,又加上那些青春满溢的少年肆意妄为,以致秽声四播,闹得天下尽人皆知。

宋璟为人秉性刚直,强硬不屈,他曾当面羞辱张易之,将其称之为“夫人”。

而侍中韦安石在赌牌桌上,看见张氏兄弟把几个四川商人叫进皇宫赌博,勃然大怒:铜臭商人居然进入皇宫,实在有辱皇室尊严!遂将几个四川商人驱逐出宫。

随着朝臣、坊间的流言四散,武则天已经觉察出控鹤府的丑声外泄。她觉得应当改一下控鹤府的名称,于是索性改为“奉宸府”。她浪费于酒宴之间的时光,有一半要消磨于她那张阔大无比的龙床上。

武则天广选天下美貌少年以充后宫。选秀的标准也极为严格,才貌双全是第一位的。就算自己不用放在那里当一个花瓶摆设,也要让人看出主人的品位。

奉宸府不光养了许多雌雄莫辨的“伪娘”,还有一些创作型人才,也就是所谓的文人墨客。武则天要求他们能够随时随地陪伴在她身边吟诗作赋,逗闷取乐。有了这些文人墨客,粗俗的男女调情便陡然上升了一个档次,简单的吃饭喝酒也平添了一份文化情趣。

在这帮文人墨客里最为出名的才子当数一个叫宋之问的,他的文采和人品一样声名远扬。不同的是文名有多高,他为人的评价就有多低。

作为文人,宋之问因其低劣的人品而遭人唾弃,不仅表现在其对待政治趋炎附势的态度上,也表现在一桩广为流传的命案上。一日宋之问见其外甥刘希夷的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颇有妙处,便想占为己有。但刘希夷不从,宋之问于是用装土的袋子将刘希夷压死,被称作“因诗杀人”。

据说宋之问当初报名是参加武则天的男宠选拔,最后没有通过是因为武则天嫌他口臭。既然当不成女皇的枕边人,宋之问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做了“二张”的枪手,替两位花样美男捉刀代笔,因为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雅爱其才”。宋之问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奉宸府的主人,谁知道却成为了捧场客。

宋之问是个知道安乐的人,能在这奉宸府中谋得一份职业,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就算是帮“二张”捧尿壶,他也觉得这是一份很有前途的事业,毕竟离权力核心是那样近。

武则天早已厌居深宫的枯燥生活,频频出游,徜徉于山水之间,沉溺于少年温柔的笑容里。拜嵩山,幸温汤,修建三阳宫,沉醉奉宸府。

有时候,兴趣来了,她也会在奉宸府举办诗会,由她宠爱的才女上官婉儿做主持兼评判,看谁写得又快又好。她曾游龙门,登石楼,命百官当场赋诗,冠军的奖品是一件皇家锦袍。左史东方虬诗先成,获赠锦袍,然而东方虬屁股还没有挨上板凳,“口臭文人”宋之问也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口臭并不妨碍文香,宋之问的文章写得文理兼美,在座的文臣无不拍手叫好。武则天又将赐给东方虬的锦袍要了回来,转手又改赐宋之问。群臣在下面起哄,诗会也由此达到高潮。这就是传说中的“龙门赋诗夺锦袍”的故事。

落败者东方虬当然会感觉尴尬,有人据此称武则天未免太过小气。不过这类场合本来图的就是一个热闹,彩头的意义本就在于添加竞争和嬉闹的氛围,倒也不必认真。由此诞生出大量宫廷应制诗,这些诗大多格调不高,但声律严格,对仗工整,对正在成型中的律诗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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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毫不掩饰地大选天下美男如金丝雀般豢养调教,刺痛了很多男人的自尊心,也吸引了大批贵族少年趋之若鹜。

他们放弃学业,放弃世袭官职不做,争相参加选秀,希望能像“二张”一样得到女皇的垂青。清秀少年整天敷粉、着锦、扮袅娜随风的海棠花,粗豪健壮的逢人便夸自己的绝色外貌,自我举荐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初唐虽然风气开放,还是让有些思想正统的大臣看不下去,上书要求武则天能够有所收敛。武则天虽然厚赏了那些进谏者,但在实际行动中依然我行我素。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建立起来的奉宸府,充满了一种后现代主义的颓废气息。

一次宴会,武三思说张昌宗是“升仙太子”王子晋的转世后身。武则天大笑,遂命张昌宗穿上神仙的羽衣,吹凤笙,骑木鹤在庭院游玩。文士们无不赞叹,皆赋诗赞美。之后说他是仙人王子晋的人越来越多。这么说的人多了,便也成了事实。

武则天命人打造了一只木鹤,张昌宗身披羽衣,乘坐其上,悠然吹笙。轻轻地按动机关,木鹤就拍动翅膀,跃跃欲试。木鹤机关再精巧,想必也比不上现在的小汽车,难免一颠一簸,震得张昌宗羽衣飘飘,越发像个神仙,时不时就掉下一根半根羽毛,牵惹出无数的相思情债。

此等奇幻之景自然惹得那些趋炎附势的文人赞叹不已。武则天这时已是飘飘欲仙,她也不禁赞叹道:“爱郎,真乃仙人也。”

武则天对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宠爱日盛。她日复一日地迷恋着他们,不顾大臣们的议论之声,大有将这种迷恋进行到底之势。迷恋使她的生命变得很长,这是朝廷中的百官们和武皇的后代们所始料未及的。

武则天恨不能把她的无穷珍宝都送给眼前这妖姬一样的男人,转瞬之间,原本贫穷的张氏兄弟,摇身一变成为了天下少有的腰缠万贯的富翁。武则天先是给了她最宠爱的张昌宗云麾将军行左千牛中郎将的官位,尔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为他加封,将散骑常侍、银青光禄大夫等各种官衔,全都一股脑儿地加于这个面色白皙敷粉涂朱的年轻人身上,并特许他与众多资深朝官一道朔望朝觐。

对于略有才能,且已做了朝中小官的张易之,武则天更是赐他司卫少卿的高官。

如此,张氏兄弟一路攀升的势头锐不可当,直到朝廷终于没有了适合这对男宠的更高的官位。来自朝廷和来自皇室的言论,一浪接着一浪,几乎把女皇淹没。

武则天的后宫生活不仅成为那些朝中大臣们私下议论的焦点,就连武、李两大皇族之人也关上门交流看法。李显的爱女永泰郡主由武则天做主嫁给魏王武承嗣的长子武延基,怀孕已将临盆。她的兄长也就是李显的嫡长子李重润,前来探望他们夫妻二人。

兄妹几人议论起朝堂和后宫之事,尤其是聊到“二张”得势,更是让他们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于是双方你一句,我一句,言语中也就有贬低武则天之意,身为女皇怎能如此不检点自己的行为?后来这些人因为发生口角,争执中说漏了嘴,私下密语就传了出去。张易之听说后就添油加醋地将他们私下议论之语学给武则天听,几个年轻人因此遭遇了灭顶之灾。

武则天找来李显,当面质问。难道这就是你培养的好儿女、好女婿?!你来亲自处置他们。用他们的血警醒其他人,身为皇家子嗣,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不该说。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对于李显来说,武则天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李重润是他的嫡长子,年仅十九,尚未娶妻生子。而永泰郡主年仅十七,身怀六甲已将临盆,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下得了手?

既然武则天已经表明了态度,作为执行者的他还有其他的选择余地吗?武则天的手段他早已领略过了。就算他下不了手,结果也已经注定。李显只能在心中默念:“孩子,上路吧,如果有来生就不要生于皇家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就是一件令人断肠之事,何况是父亲逼杀子女。李显带着武则天的诏令,去执行杀自己子女的任务,下令赐李重润自尽。武延基虽为武氏族人,但很可能也是由岳父李显赐死。

本已接近产期的永泰郡主在突闻兄长和丈夫的死讯后,受了惊吓早产。在这种情况下,无人敢伸出援手,包括她的亲生父亲,任由她痛苦万分地死去,早产的孩子也随母亲而去。

李显继位后,追封重润为“懿德太子”,永泰郡主为“永泰公主”,并史无前例地特许他们的坟墓尊称为“陵”,规格与帝王等同。由此可以体会到,李显在这次事件中承受的内心痛苦以及身为太子无法保全家人的深深愧疚。

补充一点,李重润是韦妃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的死,令韦氏后半生母凭子贵的指望完全落空。后来,她联手自己的女儿安乐公主毒杀自己的丈夫唐中宗李显,阴谋篡位,估计与这件事也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武则天为了“二张”不惜向自己的孙儿孙女痛下杀手,可见她对于“二张”的宠爱与袒护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恰恰也证明了“二张”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有干政行为,不然武则天不会如此严厉地处罚非议之人。对于武则天来说,这时候的“二张”不仅是她的面首和保健医生,更像是她的政治盟友和心腹,是自己的一双耳目。

尽管武则天给予“二张”无限的宠爱,可是却无法让他们得到朝臣们的理解。这让武则天很是头疼,也很是郁闷,她甚至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了。有一天在寝殿,她终于憋不住了,问上官婉儿:“这天下是朕的,朕在朕的天下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为什么就容不下这两个孩子呢?”

上官婉儿回答:“朝官们认为这张氏兄弟无德无才,只会吃喝玩乐,而圣上却给了他们那么高的职位。在朝臣看来,如果把官位给了这样无能的人,那官职不也就成虚名了吗?”

“他们又会做什么事?”武则天也面有难色。

“不知道陛下是否记得,您一直想编纂一本将儒、道、佛三教精粹汇集起来的书,成为后世垂范的经典。何不让张氏兄弟的奉宸府来试着做做,以解陛下之忧?”上官婉儿提议道。

武则天摇摇头,无奈地说:“他们哪里懂这些?”

上官婉儿笑道:“陛下多虑了,不懂不等于就不能去做。天下有那么多文人学士,招募进奉宸府不就是了。只要奉宸令亲自监督,这本垂范千秋万代的书就一定能够编好。如此还能为易之、昌宗兄弟正名。”

这次谈话之后,由“二张”领衔编纂《三教珠英》的工程很快便投入实施。朝中由张说、宋之问、崔湜、富嘉谟等二十六位文人组成的编书班子成立。参与编辑的文人雅士们也纷纷前来张易之的奉宸府报到。

上官婉儿使武则天获得了解脱,而她自己在繁忙的政务之外,却被深深地陷在了编辑《三教珠英》无穷无尽的事务中。前来编书的文人雅士们其实都知道,真正主持操作这项浩繁工程的其实是上官婉儿。于是编辑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他们也是同上官婉儿商量。他们信服上官婉儿,崇敬上官婉儿,他们心甘情愿在上官婉儿的领导下工作。

上官婉儿为了这部书,自然也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最后在他们的默契和共同努力下,这部总共一千三百卷的《三教珠英》果然很快问世,世人不禁对奉宸府刮目相看。

从建筑学上来看,奉宸府绝对算得上是建筑史上的一个精品,可谓匠心独运,鬼斧神工,宛如道家修真的洞府。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在其间载酒而行,诗情画意;粉面桃腮的俊俏少年临风弄笛,不染俗尘。别说老年的武则天,就是连那些后宫的女子也没有几个能抵挡得住这神仙般日子的诱惑。

武则天游嵩山时还特地往谒升仙太子庙,亲自作文刻碑,文中除了汪洋恣肆地炫耀大周的繁荣昌盛,字里行间还透露了武则天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当然也少不了对主人公升仙太子王子晋的赞美,然而字字爱意都是送给身边的玉人六郎的。

这块碑刻于武周圣历二年(699)六月,现存于河南省偃师县缑山仙君庙。碑刻共有行草书三十四行,每行六十六字。有飞白书碑额。碑阴刻有武则天《游仙篇》诗文,是武则天七十六岁时所作。《升仙太子碑》的正文,语势畅达,气象恢宏,情韵无穷,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有专家将此文章与其书艺相互比较,得出结论,书胜其文!其书风遒劲潇洒,笔势婉转流利,结体宽严适度,落笔铿然有声。既得二王神笔,又有自家风格,是艺术宝库中的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