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忠也不和此等粗俗无知的小人一般见识,俨然坐定,对侯思止一番教导。
武则天对臣僚们尔虞我诈人人自危的处境充满了怜惜之情。她赦免了狄仁杰和魏元忠的造反之罪。狄仁杰以清廉、公正的官风深得民心,而魏元忠则是一个性格刚直、狂放自我的三朝老臣。
事实上他们对新皇朝的抵触情绪连武则天也有所察觉。但是武则天却对杀人杀红眼的来俊臣说,狄卿不杀,魏卿亦不杀,把他们贬逐出京就行了。来俊臣大惑不解,他不理解武则天为何一改昔日雷厉风行不留病草的作风,他不相信武则天能够真正立地成佛。
或许是为了解答来俊臣心中所惑,武则天说:“古人云以杀止杀,我今以恩止杀。我知道狄仁杰和魏元忠的心属于李唐还是属于武周,但是一个是屈打成招,一个是死不认罪,如此诛杀老臣何以树立清明之政?”
武则天的唇边是一种淡淡的智慧的微笑,似乎在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告诉来俊臣,自己也知道对方在杀人立威。但自己现在不需要枉杀,现在需要的是清明与祥和,是到了收起血刃的时候了。
朝臣们纷纷赞颂天子圣德仁慈的胸怀。但是几天后,武则天的又一道敕令却令人瞠目,为了奉行佛教不杀生的信条,女皇禁止所有的臣民捕杀牲灵以飨肚腹,而且武则天告诉朝臣们,她的素食生活已经开始多日了。
这条敕令意味着禁止食肉,不管是家里养的猪牛羊还是狩猎来的飞禽走兽,这使那些每餐离不开肉肴荤宴的官吏们茫然无措。武则天并不在乎他们的口腹之欲,她以弥勒菩萨的姿态下了这道敕令,集市上的禽畜一时无处可寻。
有人按捺不住,还是会偷偷地杀生吃肉。禁肉敕令推行不久就名存实亡了,王孙贵族都关起门来心照不宣地偷偷食肉。他们知道,女皇肯定不会派人挨门挨户窥察人们的饭桌,更重要的是新朝开国不久,有许多比禁肉食更重要的事摆在武则天的御案之上。
<h3>3</h3>
武则天以恩止杀的做法引起武承嗣、来俊臣等人的极大不安。
来俊臣与另一个出身士族的酷吏张知默上表抗议,反对赦免七大臣。他们要求对七大臣重新审讯,但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来俊臣于是缩小了范围,希望至少能够处决一人,以挽回自己的面子。
七个人中,他选中了裴行本。理由是裴行本暗中做了悖逆国法之事,他状告张知謇和庐陵王谋反不切合实际,其罪应当斩首。来俊臣的这条理由,用意之一是拉拢张知默。张知謇是张知默的兄长,曾任房州刺史,李哲被软禁于房州时,曾经得到过张知謇的照顾。或许正因为如此,裴行本认为他有谋反的倾向。
来俊臣为了置裴行本于死地,不惜翻出旧账,当初指控裴行本时,并没有利用这个事件。面对来俊臣的指控,朝臣们均表现得噤若寒蝉,唯恐躲之不及。但是有一个人却站出来为裴行本辩驳,此人便是徐有功。
徐有功面奏武则天,他说:“来俊臣这么做,显然是违背了陛下使罪臣再生的恩赐,使圣人以德治国的理想受到折损。做大臣的虽然应当疾恶如仇,但是效忠君主必须把顺从其美意放在首位。”
就在来俊臣要求处死裴行本时,武承嗣不止一次地向武则天要求处决狄仁杰,而武则天似乎并不买账,给予他的答复是:“命已行,不可返。”
朝中大臣有人为了借此机会讨好来俊臣和武承嗣,也站出来呼应他们的做法。
殿中侍御史霍献可就上书要求处决崔宣礼,让人感到极为震惊,因为崔宣礼是他的堂舅。为了大义灭亲,霍献可的表演可谓全情投入,不惜下血本。他在殿堂上跪奏此事时,说到激愤之处,居然头碰石阶,现场鲜血淋漓。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霍献可都用一块显眼的绿布包扎伤口,在人群中极为扎眼。如此夸张的装扮,也只不过是为了引起武则天的注意并赏识他的忠诚。但崔宣礼并没有因此而被杀。
事情的最后结局是,七大臣都保全了性命,其中五人被贬官,狄仁杰贬为彭泽令,魏元忠贬为涪陵令,任知古贬为江夏令,崔宣礼贬为夷陵令,卢献贬为西乡令;两人被流放,裴行本与李嗣真均流放岭南。
自从来俊臣着手处理谋逆案以来,这是第一次消案放人。当宫闱局的办案人员护送着七大臣各回府邸时,整个洛阳城轰动了,官员们奔走相告。
不久,武承嗣就遭到了罢相,娄师德、李昭德两人,受到武则天的特擢而入相。时刻关注朝中动向的官员们对此有不同的解读,也再度引起朝堂上下的一片议论之声。前者是武氏族人,而后者是从不阿附武氏的李唐旧臣。
七大臣一案结束之后,武则天很快就朝中的权力分配比重进行了重新配置。
在武氏族人中,她的这一做法自然引起了大家的恐慌。虽然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反复向武则天陈说利害,但是武则天却不为所动。
武则天这么做也让朝臣们感到深不可测,这就像是一个人在玩跷跷板,起落全在自己的掌控中。武氏族人如同武则天皇权躯体上的寄生物,他们从来就不敢违拗女皇的决定。
当武承嗣退出朝堂之后,大周的朝廷上就出现了一种新的气象。一群出身寒微的士人,经由娄师德的引荐入仕。不久,武则天又将这些士人分派到外县去。这一措施使残存的关陇集团贵族、山东世族与武氏诸王走到了一起,因为寒族出身的进士和文人的崛起,将会对他们构成很大的威胁。
可是武则天却不以为意,她对这个新措施抱有极大的热情。
当旧贵族集团和武氏诸王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地陈说利害时,她却在谋划如何进一步地发掘所需要的人才,作为武周朝新的权力支柱。这是武周王朝建制以来出现的新的政治动向,过去武则天虽然也朝这一方向迈进,但并不像现在这样趋于明朗,也不像现在这样无比坚定和积极。
在上官婉儿记录的皇帝起居手册上,明确地记载着武则天在这段时间里频繁召见新人,有的给予官职,有的见了一次就再也没有下文,而奉派官职的人员,也有不少只做了三四个月就被斥免的。
一个新晋官员,通常需要经过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考察。一是来俊臣对他的忠贞度考察;二是李昭德对他的智能考察。
这两项考察,只要有一项不合格,立刻就会失掉官职。半年来,大周王朝的地方官和中下级官员,在这种双面考核中,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
除了用人的大幅度调整,武则天为政的另一个重要特点,便是尽可能地熟悉并掌握社会政治情况。垂拱元年,她铸铜为匦,置于朝堂之上,鼓励天下臣民投递表疏,也因此将她俯视人间善恶的视野扩大了千倍万倍。
武则天所表现出来的帝王胸襟,使得人们敢于对恐怖政策提出不同的看法。尽管平民的意见不一定会被采纳,但意见提出后,武则天也不会置若罔闻。久而久之,那些意见对结束恐怖政策,就像涓涓细流集汇成河,还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对恐怖政治持批判态度的大多数是心系李唐之人,也就是所谓的李派人士。并不是说他们不承认大周帝国,既然武则天已经称帝,那武周革了李唐的命就是短期内无法改变的现实。如果不承认武则天的皇帝地位,就有可能像右将军李安静一样,成为她的刀下冤魂。
武则天意欲登基之时,群臣皆劝进,包括那些忠于李唐的朝臣。满朝听闻劝进声,只有李安静表现得异常安静,没有任何表态,后来以谋反罪入狱。负责审讯的来俊臣就问他为何不劝进,难道心有异志?李安静凛然答道:“作为大唐王朝的旧臣,你们可以杀了我,但不能侮辱我。”
如果我们以承不承认武周帝国,作为划定武周派与李唐派的标准,那么李唐派的人数就少得可怜了。虽然大多数李唐派当时也都上表劝武则天执政,但他们的目的是保全自己,心系未来。
时任文昌右相的岑长倩就是一个颇为活跃的劝进者,他被赐姓为武,但他却坚决反对武承嗣夺储,竭力保存李旦的皇嗣地位。岑长倩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正是一种典型的李唐派态度。
在武、李两派的力量对比中,武派的力量并不像现实所反映出来的那样——远远大于李派的力量。表面看来,武派占有领先优势,李派处于劣势地位,但真正拥护武派的人其实并不多。
这里有几个原因。一是武则天建国所走的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征伐夺权之路。虽然说,武力征伐打江山的难度要比和平过渡和局部动荡的难度大得多,但在征伐的过程中,往往能够培养出一大批与新王朝利害相互勾连的心腹之臣,而武周王朝的建立却缺少这样一个重要环节。武则天建国走的是天授神予、恐怖开道的双线路径,在思想上强化,在肉体上驯服。
在这种高压态势之下,许多持观望态度、支持李唐的人都被赶到了武派阵营中去。表面上,他们或许是武派人士;但实际上,他们是武周体制内隐性的李派人士。
<h3>4</h3>
有人上书要求整顿酷吏,结束滥刑,重建法制,将那些心狠手辣之徒清理出帝国的权力系统。武则天也正在为这件事烦恼不已,那些嗜血的酷吏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些年没少为自己出力。随着恐怖政治的不断深入,武则天能够感觉到,这些酷吏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
忠于李唐的官员对恐怖政策的批判,都是通过上奏表疏。目的是改变武则天对恐怖政策的态度,取缔酷吏在刑讯上享有的特权。他们批判的重点,或是向武则天指出恐怖政策的危险后果,或是呼吁武则天把政策的轮子转向仁政,要求停止重用酷吏。
酷吏当道,天下屏息,但也有不怕死的。初唐著名的大诗人陈子昂就是其中一个。
早在“扬楚之变”刚刚结束之际,陈子昂就曾经上书。他当时正担任麟台(秘书省)的正字,只能算是九品小官。位卑未必言轻,陈子昂斗胆上书武则天,公开反对酷吏滥刑。
在上书中,他言道:“东南有微孽(徐敬业)谋乱,陛下顺天诛除,恶人皆服,这岂不是天意在彰显陛下的神武之功!?但是具体执行者不察您的心思,却穷究其党羽,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对逆党亲属和有交往的人,只要有涉案嫌疑,就互相牵连,莫不穷究拷问,枝蔓不绝,致使朝中人士皆惶惶不能自保,海内传闻所至,无不惊恐!几年以来,我见各地告密,关押起来的不止千百人,所告的皆为扬州事变之事,及至穷究,则百无一实。等陛下您宽恕了这些冤枉的人,有奸恶之徒又给他们安上别的罪名,致使眦睚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被捕之人,冠盖如云!”
陈子昂曾经写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情诗句。有人说,他的这首千古名句,就是在他屡次谏议不被采纳后,有感而发的。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人,算是富家子弟,青少年时轻财好施,慷慨任侠。成年后才开始发愤攻读,博览群书。二十四岁时中进士,后来升至右拾遗,所以后世也称他为“陈拾遗”。
高宗驾崩的那年,他从蜀中来到东都,正好赶上武则天下诏招天下贤士。他就以“梓州射洪县草莽”的名义,上了一道《谏政理书》,劝武则天“为大唐建万代之策”。文章通篇以媚态示人,意在取悦武则天。所以说作为庶族地主阶级中的进步人物,陈子昂对武则天的执政,是充满希望和热情的。
在初入仕途之际,陈子昂在文字中甚至将武则天视为非常之主,自己也一门心思想在非常时代里一展才华,进非常之策。可以说,那时的陈子昂内心充满了进取功名的欲望。
令人遗憾的是,陈子昂虽然在精神上做好了准备,但是他并没有看清现实的路径,更没有看清武则天的真实意图。就连他在上书劝武则天不要滥施酷刑时,也没看清武则天到底想要干什么,还以为她是因为对徐敬业谋逆一事无法释怀,所以才会将严刑峻法执行到底。
不过这道奏疏把滥刑的根源分析得很到位,直称酷吏为“寡识大方”的刀笔吏,是“图荣身之利”的小人,指责武则天信任酷吏是“爱一人而害百人”,文字大胆而辛辣。
他在奏疏中还说,经十年的东征西讨之后,天下疲极,不幸又连遭荒年,人民“流离饥饿,死丧略半”。近年来好不容易才得以休养生息,如今圣上重用酷吏又滥施淫刑,大伤和气,天下不安,都怕无辜被陷,人情之变,不可不察!措辞虽然偏激,但因为陈子昂是公开上书,而且奏疏中带有浓厚的书生意气,所以武则天并没有怪罪他。
继陈子昂之后,李嗣真也对恐怖政策进行了公开批判。在李贤被废前几个月,李嗣真就已经预言其必败。由此可见,此人也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策士型人物。
李嗣真对酷吏的批判,比陈子昂来得要更加尖锐,也更加猛烈。他引述古代的司法程序,要求恢复中书门下早已被酷吏们窃取的详复权力。李嗣真提醒武则天,那些手中掌握着皇家威权的酷吏很可能是对手安插进来的卧底,他们的存在将会置武周帝国于危险的境地。
李嗣真因此遭到来俊臣的反击,被流放岭南。从此,他再也没有参与过帝国的政治活动。
武承嗣本来以为可以借助来俊臣之手,除掉皇嗣李旦,结果却出了一个“安金藏事件”。武承嗣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与武则天之间的矛盾,也开始逐步浮出水面。
于是,朝堂内外掀起了批判酷吏的小高潮。其中尤以徐坚、朱敬则、周矩三人的批判最具代表性。
万年主簿徐坚上书之时,恐怖政策早已推行至州县。派驻地方执行任务的朝廷使者,对州县长官有就地处决的权力,使得各地州县地方官员惊惶不已。徐坚的表疏便是就此而发的,要求武则天从使者手中收回权力。乱杀不能打击真正的奸逆,却能造成人们对朝廷的仇恨心理。
右补阙朱敬则对恐怖政策的批判,比徐坚更进了一步。他认为恐怖政策在武则天称帝之前所起的作用,是“以兹妙算,穷造化之幽深;用此神谋,入无人之妙术”。但是这一切,在武则天称帝之后,它的性质就变了,“即向时之妙策,乃当今之刍狗也”。也就是,恐怖政策在武则天登基前后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登基前是妙算,是神谋;登基之后,则成了一个大包袱,不合时宜,毫无用处。
侍御史周矩的批判更为深刻,他说:“今满朝侧息不安,皆谓陛下朝之密,夕与之仇,不可保也。”也就是说,满朝都是陛下的仇人,陛下处于极端孤立的地位。
周矩并没有夸张。武则天执政期间的君臣关系可谓高度紧张,矛盾异常尖锐。
周矩将这样一个问题摆在武则天的面前,无非是想要警醒她,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是一个皇帝,到底是依靠酷吏,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还是将权力从酷吏的手中收回,依靠文武臣僚去治理天下?
两者选其一,何去何从必须做出一个明智的决断。周矩这句话,好似对武则天的一声棒喝:如果坚持这么做,就是与满朝文武百官为敌!周矩的奏疏呈上以后,武则天猛然惊醒,她决定对滥杀无辜的酷吏开刀,作为整顿帝国刑狱的开端。
延载元年(694),武则天以贪污罪将声名太坏的来俊臣贬谪为同州参军,以示警告。六道使也因杀孽太重,仇家遍地,最后都落得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武承嗣虽然没有受到处罚,但是来俊臣离京之后,他的势力也随之一落千丈。
来俊臣对这种官途上的逆转,似乎并没放在心上。虽然被下贬至同州参军,由正四品下贬至从七品上,毕竟也还算是体制内的官。更何况,同州是紧挨着洛阳的地方。来俊臣知道,武则天并没有杀自己的念头,如果她想要杀自己,罪名俯拾即是。来俊臣得以东山再起的原因,主要是武则天对李唐余孽还抱有忧惧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