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傅游艺带着几万被天意神旨煽动的群众大规模上访,力挺武则天当皇帝。后来他成为酷吏也是形势需要,武则天清理李唐皇室,又是傅游艺作为马前卒。他因为奏请武则天诛杀流放到岭南的罪犯,而被列入酷吏名单。
傅游艺升迁太快,他的升迁之路触及了多方利益。他对李唐皇室下黑手,为李唐旧臣所恨;又因残忍地诛杀流人,让天下人为之鄙夷。他的快速发迹引发了同辈官僚的嫉妒,无数双鲜红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伺机而动。
傅游艺没有辜负那些期盼的眼神,一切来得太快,犹如一场梦。当梦醒的时候,他离大限也就为期不远了。
那天他刚刚赴宴归来,或许是因为酒喝大了的缘故,回家倒头便睡。他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梦,在梦里他身着华丽的衣服,登上湛露殿。醒来之后,他仍陶醉在梦境之中。傅游艺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不但在家人面前宣扬,在亲友面前也大肆显摆。于是有好事者就跑去告发,说他有谋逆之心。
武则天没有犹豫,当即批示,逮捕下狱。傅游艺不堪受刑,自杀而亡,看来酷吏也承受不起严酷之刑。
酷吏的出现是为了肃清唐室和那些希冀光复唐室的旧臣,当所有的目标渐渐达成之后,他们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在现实中,酷吏们围剿的目标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明确。如果失去对象,那么所豢养的猎犬也就不需要了。
或许是预感到末日降临,酷吏们为此感到焦躁难安。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他们要不断地为武则天制造对立面和假想敌。只有让武则天陷入政治恐慌,他们才有存在的可能性。
武则天要借的第二颗脑袋,正扛在索元礼的肩膀上。
索元礼是武则天提拔的首位酷吏。他审犯人,不让一个人咬出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他就不会罢手。他的门徒们(周兴、来俊臣之辈),个个争相效仿他的作风。时间一长,武则天也生厌恶之心,胡乱安了个受贿罪的罪名,就将索元礼关进了监狱。
索元礼在监狱里大喊冤枉,结果狱卒只说了一句话,索元礼就瘫软如泥,顿首认罪。那位狱卒说的话只有五个字——取公铁笼来!《旧唐书》中对索元礼的评语是:性残忍甚于虎狼。
在所有酷吏中,无论在手段、相貌上都最残忍的索元礼,成为武则天纾解权力矛盾的一大法宝。索元礼服罪,死于狱中。作为一名执法人员,能够死于自己所钟爱的事业,也算死得其所。索元礼倒下了,但却活在了其他酷吏的心里。他们将接过他未竟的事业,“化悲痛为力量”,一路严酷到底。这其中的杰出代表,就是周兴和来俊臣。
还有最后两颗脑袋,轮到了逼杀章怀太子的丘神勣和周兴。天授二年(691)正月,御史中丞知大夫事李嗣真就酷吏用法过于严酷一事向武则天进言:“今告事纷纭。虚多实少,当有凶慝……先谋疏陛下君臣,后谋国家良善。”也就是说,酷吏所做之事,无非是离间君臣关系,然后伺机向持不同政见的大臣们下手迫害,制造政治危机。武则天听后表示她早就对此有了怀疑。
第二天,李嗣真再次上书质疑朝廷的司法制度已经遭到严重损毁,并向武则天提出警示,威权下移会影响国家安全。在李嗣真劝谏武则天的上书中有这样一段话:“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今日假此威权,便是窥国家之利器也,不可不慎!”
其实武则天又何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朝廷司法损毁正是她纵容的结果。话又说回来,如果司法严密,制度严谨,她又怎能轻易夺权和巩固政权?尽管她对此并不感冒,但是李嗣真的那句“权由臣下”却是她的大忌,也正中她的要害。
两个月后,有人告发文昌左丞周兴与左武卫大将军丘神勣私下串通,意欲谋反。那时周兴刚刚从刑部尚书一职升为三品文昌右丞,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武则天对此也很是疑惑,她私下与上官婉儿交流时也提到这一点。武则天认为,因告密而获功禄者中周兴最具才学,自己也待他不薄,周兴没有理由反对自己。
上官婉儿对此未置可否,她说:“密告信鱼龙混杂真伪莫辨,此事似乎要弄清罪证以后再作结论。”武则天继续道:“你看调查周兴之案谁是最佳人选?”上官婉儿沉思片刻,突然笑着说:“陛下,以婉儿看来,没有比来俊臣更合适的人选。”武则天也笑起来,上官婉儿的话正合她的心意。
用这种狗咬狗的方式结束周兴的酷吏生涯是最合理的方式,也算是给那些反对严酷政治的朝臣们一个交代。同时将周兴交给来俊臣,也算是为周兴留一条生路,同时可以借此考验来俊臣的忠诚度。
而另一个酷吏丘神勣就没有那么好的结局了。当年琅邪王李冲起兵,丘神勣前往镇压,杀尽白衣请降的数千家博州官民,尽显酷吏的杀手本色。如今风水轮流转,武则天毫不手软地赐死了丘神勣。
武则天之所以对周兴还有一丝怜才之意,是因为周兴在司法方面颇有造诣,当年曾得到高宗皇帝的嘉许,只是碍于他的流外官身份未能被破格提拔。当武则天把这桩案子交给周兴的好友兼下属来俊臣时,来俊臣也领会了武则天的心意。武则天让自己去审这个案子,是想给周兴留条活路。
看在朋友兼老乡的分儿上,来俊臣责无旁贷地做出了选择。对于来俊臣这样的人来说,朋友是用来出卖的。周兴的祸,就是来俊臣的福。不把他踩下去,自己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啊!?自己只是一个赌徒,不要随便谈感情。
不过要除掉周兴,又谈何容易?这么多年跟在周兴后面,没少学到东西。周兴有时候也自叹,来俊臣早晚会超越自己,成为真正的酷吏之王。面对周兴的老辣和狡黠,来俊臣有着切身体会,这将是他仕途上至关重要的一战,不容有失。
<h3>4</h3>
天授二年(691)正月,神都洛阳,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
这一天天色渐暗,北风呼啸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文昌右丞周兴挥动了两下胳膊,揉了揉眼睛,一天又过去了。
那些断了的残肢,喷出的血液,凄惨的哀号,让他陷入莫名的亢奋,但也让他不寒而栗,毕竟人都是血肉之躯。近年来,自从唐宗室的主要人物被他一一罗织入狱杀害之后,他办的案子明显少了起来。连续几名法律战线的同僚惨淡收场,让他不免陷入兔死狐悲的情绪之中。下一个又是谁?是自己,还是别人?不想了,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请也请不来。如今朝中人人自危,除武党成员外,那些李唐旧臣躲自己就像躲瘟疫。
早在高宗时代,周兴的才华就曾经引起了高宗皇帝的赏识。
第一次见到高宗皇帝,周兴就展现了自己善于把握机会的能力,并在武则天面前侃侃而谈。当然周兴并不是一个不分场合、爱出风头之人。他能够读解出武则天眼神里流露出的那份欣赏,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言无不尽。
“可惜你只是一个小吏,可惜啊……”高宗皇帝当年离去时留下的这句话,扑灭了他进取功名的所有热情。多年以后,这一幕仍是周兴在酒桌上与朋友聊天时的谈资。
武则天重用他,看中的是他所具备的刑讯手段,而不是他对法律的见解。周兴已经很知足了,像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还能够派上大用场,能让这么多人匍匐于自己的脚下,也不算白活一回。只要武则天一个眼神暗示,他会像闪电犬一样扑向猎物,然后摇着尾巴叼回来向主人邀功请赏。
一颗颗人头如同夜空中的流星陨落,周兴的官位也随之扶摇直上,一直升至司刑少卿、秋官侍郎。当初的“阿婆”,如今的“牛头阿婆”。宰相魏玄同得罪了他,便被诬告谋反,含冤自杀。他可以把威震四夷的名将黑齿常之锁拿入狱,一颗一颗地敲光牙齿,还“幽默”地询问:“你的牙齿并不黑呀,为什么叫黑齿?”
就在这个日暮天寒、雪将落未落的冬日,周兴收到了来俊臣邀他赴宴小聚的便笺。
这样一个下雪天,能够约上三两好友小聚,烤烤肉,喝喝酒,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周兴如约前往,两大酷吏怀揣着各自的心思,频频举杯。醉翁之意,早已不在酒中。
酒喝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回顾了过往的交情,又交流了一番朝堂内外的形势。谈着谈着,他们就把话题聊到了自己的业务上。来俊臣那张俊美的面庞此时已现出酒醉的酡红,可他的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醒,他要在不知不觉中给周兴下个套子。
他叹了一口气:“现在刑讯工作越来越难干,那些犯人越来越狡猾,个个都说自己是冤枉的。”周兴摇头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刚抓进来的时候,人人都说自己是冤大头。斩决之后,就都没话说了。”
说到这里,周兴顿了顿,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言道:“说一千道一万,干好我们这一行就两个字:刑讯。”来俊臣满脸仰望崇拜之色,毕恭毕敬地给老大斟满杯中酒,接着说道:“周兄言之有理,可是对有些人,我看刑讯也不见得管用。”
周兴摆摆手,表示不同意来俊臣的看法。来俊臣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知道到了收套子的时候。他说:“我手下有一个囚犯,明明有造反之嫌,却抵死不认罪,一些皮肉之苦也奈何不了他。周兄饱学博识,能否传授一条良计妙策让他服罪?”
周兴哈哈一笑,随即正色说道:“现在正好是冬天,你只要准备一只大瓮,将炭火生得旺旺的,把缸烧得发烫,让犯人蹲在里面取取暖。我敢打包票,不消半个时辰,铜人铁汉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来俊臣听后,一张俊俏的脸上浮现出妩媚动人的笑容,在冬夜里却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他吩咐手下道:“你们听懂了吗,就按照周大人说的做。”他突然转身问周兴:“周兄,你想随我去观望瓮中囚犯吗?”周兴正暗自得意自己的创新之举,又怎能错过一场好戏,赶紧道:“我也正有此意,不妨一睹为快,也可以借此助一助酒兴。”
来俊臣当场让人置办下一口大缸,生起炭火。炭火熊熊,缸很快就烧得通红。周兴伸出头朝瓮口望望,问:“囚犯在什么地方?”来俊臣猫头鹰似的笑声像刀子一般划破冷寂的冬夜,他站起身来,朝着周兴鞠了一躬,脸上挂着让人难以琢磨的笑容,说:“周兄,小弟我奉旨查办周兄与丘神勣合伙谋逆一案,还请你配合审讯工作,入此瓮中。”
周兴目瞪口呆,瞬间酒意全消,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来俊臣安排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鸿门宴。人心险恶至此,连周兴这样使阴斗狠之人也猝不及防,他木然地看着来俊臣从袖中取出武则天的诏命。
周兴已经隐隐感觉到大瓮的热气微微灼烤着他的紫袍黑靴,他的七尺之躯突然就软瘫下来,在绝望中他只有叩头服罪,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抱住来俊臣的大腿,“来公,来公,救我,救我啊……”带着哭腔的讨饶之声在夜色中回荡。
周兴此时还不是行将处决的囚徒,按照他的告密逻辑,他完全可以利用“告密”的方法取得和武则天会面的机会,为自己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但是,一代酷吏面对自己的后辈,一时之间乱了方寸,精神很快就崩溃了。
周兴知道,来俊臣敢动自己,一定是武则天的授意。不经过武则天允许,他也敢动自己?既然这是武则天的想法,他也只能认命。来俊臣笑眯眯地将他的老上司兼同乡从地上扶了起来,递上纸和笔。没废多少工夫,来俊臣就将周兴谋反一案的证据收集完毕,送达武则天处。除掉周兴、索元礼等人的是武则天本人,即使他们利用告密自救的方法,也未必能够生效。
在武则天看来,制狱权长期落在某些酷吏手中,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正如宰相必须经常更换一样,酷吏也必须经常更换。更何况,有些酷吏表面上摆出一副忠实走狗的姿态,而暗中却在做着于己不利的事。
周兴肠子都悔青了,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竟然被自己最亲密的战友给算计了。按律当斩,武则天看在他这么多年为自己披荆斩棘的分上,没有将周兴杀掉,而是改判流放岭南。对周兴来说,流放罪也就意味着让他去死。这些年来,被周兴整得家破人亡的又何止百十家。
周兴,这个被主子抛弃的忠犬,就这样上路了。令人感到蹊跷的是披枷带锁的周兴刚刚走出洛阳地界便遭人伏击,几个蒙面者在山道上突袭,押送的士卒逃上山坡,回头一看周兴已成无头之尸躺在血泊之中。
蒙面杀人者虽然身份不明,但是那个倒在他刀下之人已从紫袍高官沦为枷下的苦囚,成为皇权的弃儿,死或者不死已无人再去关注。周兴的这种死法倒也省却了武则天不少心思,更无人会站出来追问那个躲在幕后的策划者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