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做到尽诛皇室诸王及高级官僚中的反对派呢?对于那些公开的反叛者,可以出兵征讨;但对于那些分布于朝廷内外、全国各地的潜藏的政敌,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利用酷吏的非常规手段,掘地三尺。
虽然唐初以来实行的法律主要是维护李唐皇室和旧臣利益的工具,但是当这个工具一旦成为武则天的法器,她就可以用它来维护自身及支持者的利益。
当李唐宗室和旧臣危害到她的利益时,武则天毫不犹豫地将法律变成了镇压对方的工具。
在剩余的李氏皇族之中,武则天的第一目标是申州刺史东莞郡公李融,他是高祖李渊第十五子故虢王李凤的第五子。
李融自幼就以武艺闻名,当黄国公李撰与越王李贞共谋举事之际,李融受他们的邀请,订下起事时支援的盟约。
虽然越王李贞举兵,派密使来游说,希望他能遵照盟约给予支援,可是李融佯装病重,没有前去帮忙。
越王李贞死后,司刑寺(大理寺)审理宗室诸王造反一案时,李融坚持说没有答应越王李贞的要求。
由于他坚定的态度最初赢得了武则天的信任,因此被任命为右赞善大夫,正五品。
李融正在暗自庆幸,自己躲过了这场清洗大劫难。不料却有人事后告密,揭穿他以前和越王李贞订盟约之事,李融被投入大牢。
本来,知道造反而不报者,视为与造反者同罪,加上他事先又和造反者订有盟约,自是死罪难逃,被处以斩刑。
武则天锁定的第二目标是济州刺史河东县侯薛顗及其弟薛绪、薛绍。
薛顗的母亲是太宗皇帝第十六女故城阳公主。而薛绍是武则天的宠女太平公主的丈夫。
作为驸马的薛绍没有理由参与这场叛乱。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是李唐的公主?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
史料给出了截然相反的两种记载。一是《新唐书?公主传》,说:“琅邪王冲起兵,顗与弟绍以所部庸、调作兵募士,且应之。冲败,杀都吏以灭口。事泄,下狱俱死。”
按照这种说法,薛绍兄弟确实已经出钱招兵买马,准备造反,可惜李贞父子太窝囊,还没等他们响应就失败了。薛家兄弟为了掩盖罪行,又杀了手下的具体执行人员灭口,但最终事情暴露,所以被武则天处死也算是罪有应得。
但是,《旧唐书?外戚传》中却说:“绍,垂拱中被诬告与诸王连谋伏诛。”也就是说,薛绍本来没有谋反,说他谋反是一种诬陷。对于不同的记载,哪一种才接近于事实呢?
真实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薛绍的哥哥薛顗参与了谋反,而薛绍并不知情。
薛绍的哥哥对武则天心有忌恨。因为当年薛绍的两个嫂子因不是名门大族出身,差点被武则天强行休掉。武则天认为自己的女儿与小门小户的人当妯娌,是辱没太平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
当初太平公主和薛绍的婚事就曾经让薛府上下忧虑重重,如今,太平公主为薛家又生下三男一女,她的尊贵身份更是让薛家不敢稍有怠慢。
尤其让薛家人感到羞辱的是,武则天要薛家兄弟向武则天的面首薛怀义持以侄儿之礼,这种屈辱感更令人难以接受。
正因如此,李唐宗室联合造反,薛顗几兄弟群情振奋地准备响应,这也并不奇怪。
案发后,太平公主曾经当面向母后求情,希望能够留下薛绍的性命。
太平公主乞求母亲能够不杀薛绍,她说:“我们刚刚结婚七年,感情这么好,最小的一个孩子才满月,您怎么能够忍心把他杀死呢?再说您说他谋反,证据在哪儿啊?您仅仅怀疑他,就能把他杀死吗?”
在江山稳定和女儿的感情之间,武则天选择了前者,最终还是把薛绍以谋反罪论处。
为了照顾太平公主的颜面,武则天并没有将薛绍直接斩首,而是将其打了一百大棒,扔进监狱里活活饿死。
这一年,太平公主刚刚二十五岁,一个女人在最好的年华里失去了自己深爱的夫君。
父亲因叛乱罪被诛杀时,通常他的儿子不是被杀,就是被处以流放之刑。可薛绍的三个儿子崇简、崇敏、崇行在母亲太平公主的极力庇护之下,得以保全。
青州刺史霍王李元轨本来就和越王李贞共谋,自知事到如今已无法逃避,在战战兢兢的等待之中,最后被流放黔州。
在押送重犯的槛车里,从青州到黔州的漫漫路途中,忧闷的心情,加上难以下咽的食物,刺骨的寒冷,槛车剧烈的震动,押送士兵的苛刻言辞,使得霍王李元轨大病一场。
在没有药物和得不到任何休息调养的情况下,他的病情日渐恶化,终于死在半途。
李元轨的长子金州刺史江都王李绪被处以斩刑,尸体曝晒示众。
即使如此大规模扫荡,但在李氏皇族及朝臣中,对太后武则天持有反感或叛意的种种行动,今后仍会继续进行。
慎重多谋的武则天,并没有对与越王李贞的叛乱无直接牵连的人下手。她准备耐心地等待机会,另一件重要的大事迫在眉睫。
<h3>3</h3>
在这场大清洗中,幸存的亲王级人物只有舒王李元名和纪王李慎。由此可见此二人能够躲过此劫,生存的本事也算修炼得炉火纯青。可是他们忘了,只要你还在世一天,危险就会如影随形。血统是他们的原罪,不需要别的理由。
垂拱五年(公元689年)四月,高祖第十六子故道王李元庆之子李湮、太宗第七子故蒋王李恽(在高宗年间被属下诬告谋反,吓得主动自杀的那位)之子李炜等十二位皇族,都因叛逆罪被诛杀抄家,开除宗籍。
打着越王叛乱的旗号,武则天马不停蹄地绞杀李唐皇室,没有错杀,只有不杀。这一年七月,漏网之鱼舒王李元名和纪王李慎束手就擒。舒王李元名因儿子与越王合谋,杀!纪王李慎知情不报,抓!
纪王李慎是一个小心谨慎、本分保守的老实人。他的姐姐临川公主是武则天的闺中密友,去世的时候,武则天还亲自到场,撰文寄托哀思。估计他可能心存幻想,认为武则天会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放过自己。不过所有的幻想都只是幻想,现实始终如刀。
他的六个儿子,长子受来俊臣诬告早死,其余五子都在这次事件中被杀。
李慎自越王李贞谋反之后就被抓起来审讯,审来审去也搞不出个所以然,折腾了大半年,最后还是被架上断头台。眼看就要刀落人头掉,武则天的免死特赦令从天而降。特赦令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哀莫大于心死。纪王李慎稀里糊涂地被从断头台上架了回来,还没等他喘口气,便传来了几个儿子被杀的消息。
他明白了,武则天这是在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经历了死里逃生的狂喜之后,又陷入了痛失至亲的狂悲之中。
李慎虽然不用拿脑袋抵账,可还要继续受罪。于是直接被塞进囚车,披枷带锁流放巴州。巴州,又是巴州,昔日太子李贤的死难之所。李慎没有再给武则天折腾自己的机会,走到半途就死了。
死,对他来说意味着解脱,死了干净,一死百了。就算能撑到流放地,他的生命之光也是黯淡将熄的烛火。
李慎有个女儿是东光县主李楚媛,从小就孝顺父母,懂礼貌,待人接物大方得体。后来她嫁给司议郎裴仲将,夫妻俩相敬如宾。据说婆婆有病,所用药物食品李楚媛都要亲口先尝,然后再喂婆婆;和妯娌们从不论长短争高下,关系非常融洽。
当时的皇族女子都把骄横奢侈、相互攀比作为一种时尚,李楚媛在其中就显得格外另类,由此可见其家风之纯正。
有人含讥带讽地对李楚媛说:“人所以看重富贵,是因为它能满足自己的欲望;现在你一人独自保持勤劳艰苦,追求的是什么呢?” 李楚媛说:“我小时候喜欢礼,现在付诸行动,不正是满足自己的欲望吗!综观自古以来的女子,都以恭顺节俭为美德,以放纵奢侈为丑恶。我只担心我的所作所为让父母蒙受耻辱,别的还有什么追求啊?富贵如浮云,有什么值得向别人炫耀的!”
大家听后既惭愧又佩服。父亲李慎的死讯传来,李楚媛痛哭不止,呕血数升,守丧期满后,她坚持近二十年不用润发的油脂。
至此,高祖二十二子,太宗十四子,无一存活。
接下来该轮到高宗后嗣了,高宗八个儿子,其中李忠、李弘、李贤已死。现在剩下的只有李哲、李旦、李孝、李上金、李素节。
武则天下一步该修理高宗的两位庶子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这两位之所以还能能活到今天,除了运气成分,还因为他们早已没有李唐皇室的半点脾性,对武则天的地位构不成威胁。没有威胁,不代表没有存在,存在即合理,合理就不合规矩。
六年后,武则天派周兴诬陷他们谋反,两人被押解到洛阳受审。
离开舒州后,李素节等一行人,在半途中遇到出殡的人群。死者是个大家族,出殡的行列相当长,女人们哭泣的声音很响,在空旷的野地里,发出哀怨的回响,久久不息。李素节感叹说:“一个人能够病死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怎么还如此哀哭呢!”言下之意,自己身为皇子,想要寿终正寝都不可能了。生为王孙贵族,还不如普通老百姓来得自在。
等着他的肯定是死刑,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赐死”。李素节一步一步向死亡走去。他回顾左右近侍,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追随在侧的仆人无言以对,他们的脸上不禁流下几行清泪。连京城都没让进,李素节就被武则天派人在洛阳以南的龙门驿用带子勒死,其九子一并被杀。
而泽王李上金与许王李素节一同被征召入朝,听说四弟被杀,惶恐之下,也自缢而亡。他的七个儿子也被武则天于流放途中弄死。
被控谋逆的李唐皇族中人都被李家媳妇开除宗籍,改姓为虺。又是类似于蛇的,看上去让人恶心的爬行动物。
武则天总喜欢给人改姓为蛇类动物,当年将废后王氏改姓为蟒,得罪她的武氏兄弟也被改姓为蝮。也许她认为改姓之后,被她干掉的这些人到另一个世界里只能认蛇归宗了。
高宗去世时,武则天为稳定局面将在世的韩鲁诸王加封为三公,现在已经被消灭干净。但早逝的亲王们仍有不少子嗣,在武则天的眼中,他们都是潜在的危险分子,躲在暗处,只要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蠢蠢欲动。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武则天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仍然为剪枝修叶而不眠不休。至此,武则天已将当年为了安抚而加拜一品大臣的李氏亲王一网打尽。
或许仍然觉得意犹未尽,这场清洗风暴从垂拱四年(公元688年)一直延续到天授元年(公元690年)九月以后,除了少数几人之外,其他皇族几乎都先后被武则天假酷吏之手进行迫害,或死或流。
以《旧唐书》所载皇族子弟215人为参考,非命而亡的约有113人,其中武则天掌权时被杀的占到百分之六十,如果再加上武则天当政时期因罪流配、削爵或潜逃者14人,竟然高达百分之七十三。
武则天对李唐皇室的清洗基本都是在高宗死后至她登基前这一段时间完成的,遭难的皇族也以高祖和太宗二帝的子孙与他们的女眷为主,受到李唐皇族牵连的女眷与亲友有数百家遭受大屠杀。
所以《通鉴》在武则天登基前一个月叙述武则天再杀宗室12人时,还特别声明:唐之宗室至是殆尽矣!
而周兴、侯思止、来俊臣等一帮酷吏,就是踏着李氏皇族的血才平步青云的。遭到肃清命运的并不只限于李唐宗室剩余的皇族成员,那些宗室的外戚以及希望李唐皇室归位的官员,都有被清洗的可能。
在剪除李唐宗室的这场大狱里,周兴无疑是最受重用的酷吏,他快刀斩乱麻的断案方式深受武则天的赏识,累迁升为秋官侍郎。在大小酷吏中,周兴可谓独领风骚。
载初元年(公元690年),周兴奏请武则天,废除所有李唐宗室的皇亲身份,取消李家宗籍。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清洗,李唐皇室这棵大树已经枝凋叶落,就连公主驸马也逃不过。周兴用他狠辣的手段完成了摧毁李唐皇室的任务。
就连自己的亲孙子,武则天也不放过。李贤的长子李光顺和次子李守礼,被长期幽禁于宫中十年有余。幽禁期间,每年都要遭到奉武则天秘命的宦官杖打,名义是“补偿亡父贤的大逆之罪”。
这种杖责是十分残忍的,被打之人吃尽了苦头。
等到玄宗李隆基执政时期,在诸王中有一种传说,已经成为邠王的李守礼懂得预报天气的法术。唐玄宗就让李守礼当场表演,李守礼就说,自己并不会特别的法术,而是身上的伤痕随着天气变化,给自己带来不一样的痛苦。
李守礼当场解开衣服展示伤痕,虽然事隔多年,但伤痕仍然触目惊心,在身上形成山脉一般的褐色杖痕。
玄宗及在座的人不由得侧过脸去,不忍细看。
他们兄弟俩从幼年开始,在长达十余年里,都要遭受数次这种无情的杖责。
随着时间的流逝,造反、复仇的志向都会随之消失殆尽。由于精神长期受到压制,让人变得阴郁、堕落。而这一切恰恰又发生在少年时期,在人格的形成上,更会留下可怕的后遗症。
李守礼的后半生,在权力面前极尽媚态,对弱者或下属则表现得虚张声势;日常生活浮华奢靡。究其原因,与他幼年时期所遭受的屈辱和痛苦不无关系。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十一月,周兴上疏请除亲属籍,也就是将李唐皇室成员从门阀士族体系中清除出去,贬为地位低微的庶人。
博豫事变爆发不久,武则天下诏:削去李贞及李冲父子的属籍,改姓为虺。
随后,她又将以韩王李元嘉、纪王李慎为首的大批李唐皇室成员,改姓虺氏。
除李哲、李旦等极少数人还保留着李氏姓氏外,绝大多数皇室成员都已经被剥夺了属籍。
如果说,索元礼的存在是为了替武则天肃清与李敬业起兵有关的人员,为武则天的上位初步扫清了道路;那么周兴的出现则从根本上摧毁了李唐皇室的反抗力量。
恐怖政治是武则天在君临天下之前布下的最后一场局,随着严酷局面的不断扩张,各式各样的人物带着不同的权力诉求和目的参与其中,使得恐怖政策具有复杂的特质,许多无辜者乃至武氏有功之人也惨遭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