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奇也好,猎艳也罢,总之刘祎之一门心思想去瞻仰这位杨老太太。文人的好奇心有时候比一般人要强烈,他们始终对这个世界抱有一颗不老的童心。谁知道事情败露,刘祎之也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流放到嶲州(今四川省西昌市)。
在嶲州的流放生活,对刘祎之的精神造成很大影响。经过苦难的磨砺,先父传给他的儒教精神彻底显露,犹如父亲的亡魂借着他的身体躯壳得以复苏一般。
重新回归体制的刘祎之任官后,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对母亲尽孝道,对朋友讲信义;每当领到俸禄,就大方地分给亲戚。他的机会是靠自己得来的,出众的文采引起了武则天的注意。皇后特地上表请高宗将其召还,拜为中书舍人,不久又蒙恩遇,被武后挑选进入北门学士的班子,同时入选的还有元万顷、范履冰、周思茂等人。
时间回到若干年前,武则天陷入与章怀太子李贤争锋的战局。面对桀骜不驯的李贤,武则天要求北门学士为她编纂洗脑必读书目,作为太子李贤学习的必备读物。可见北门学士编书也具有一定政治目的,且直接介入了皇后与太子李贤之间的政治斗争。
及至李贤被废,李哲继立为太子,此时刘祎之已拜为相王府司马,辅佐皇子李旦。他和李旦的师生感情也就是这时候培养起来的,他很快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刘祎之与别人不同,因为他具有双重身份——太后的心腹、相王李旦的老师。
在武则天废中宗立睿宗的时候,刘祎之作为铁杆粉丝坚定地站到了武后一边。他和裴炎策划并发动了嗣圣宫变,把中宗赶下了台。
这时候的他和裴炎的想法一样,都天真地以为这完全是废昏立明,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要把事情办好,把好事办实。
做老师,谁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将来能够有大出息?刘祎之并没有意识到,他和武则天的幸福时光已经悄然结束。因为武则天并没有遵守承诺把政权交给李旦,反而把李旦幽禁深宫,自己临朝称制了!
惊愕,自责,恶心,失望,有生第一次,刘祎之对一向敬若神明的女主人产生了不满。
不满归不满,刘祎之毕竟不同于裴炎,他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他还不具备和武则天讨价还价的条件,他只是一个权力追随者而非同盟军。武则天做出的决定,又岂能容他置疑?
刘祎之选择了沉默。他的驯服得到了武则天的丰厚回报,顺利地升为宰相,尤其在除掉裴炎之后,刘祎之的事业很快达到了一个顶峰。凡军国大事,所有诏敕全出自刘祎之一人之手,殊恩荣宠集于一身,当朝无人能及。刘祎之也没有辜负太后期望,处处注意维护武则天的形象。
当时有个叫房先敏的人因罪被贬外放,他认为处置不当,跑去向宰相陈述。接待他的是因主审裴炎一案而获升职的中书令骞味道。骞味道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出了问题,居然玩起了推诿扯皮。他说:“这都是皇太后出的主意,我也只是照她的话做,没办法。”
刘祎之赶紧出来打圆场:“这次不关太后的事,是我奏请的,是我的责任。”
武则天知道这事后,把骞味道贬为青州刺史。武则天同时重赏了刘祎之,并当众夸奖说:“下属(臣子)的美德在于随时随地维护领导(君主)的形象,像刘祎之这样有好处让给领导,有黑锅自己背,才叫作真正的忠诚。刘祎之不愧为臣子典范。”
身为武则天最为信任的朝中大臣,刘祎之忠实地担任辅政工作。可是自从武则天利用告密出身的酷吏实施恐怖政策以来,他对太后产生了很大的不满和忧愤。
在竭力维护武则天形象的同时,刘祎之仍然梦想着睿宗有一天能够走上前台成为一个真正的独立掌权者。他不是一个拿着薪水混日子的人,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也试图说服自己,可一觉醒过来,他又陷入两难境地。
终于有一天,刘祎之憋不住了,向自己的属下贾大隐大倒苦水:“太后既然已经废昏立明,又何必临朝称制?还不如把大权交给皇帝,让天下人都安心。”
话说出去了,刘祎之感觉心里痛快多了。可贾大隐不痛快了,凭什么你要把内心的苦闷倒给我?我该怎么办!我又不能挖个坑把它埋了,老子告密去。
贾大隐没让这句话过夜,就将它原版密奏给武则天。告密,告来告去,却告到了自己人头上。武则天不仅发出疑问:刘祎之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却有逆我之心,难道他就再不顾念我对他的恩情了吗?
贾大隐领到赏钱,就抱着有好戏看的心态,等着刘祎之入狱,等着抄家灭族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进刘祎之的家。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更长的时间过去了,刘祎之还是刘祎之,像个没事人。
看似风平浪静的官场,无时无刻不在暗流涌动,很多时候局外人无法体会局中人所处的困境。太后武则天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单独召见自己,也没有对自己露笑脸了,刘祎之还是察觉出了什么。
刘祎之,谁让你选择了这条路?很多东西你只有自己去扛。刘祎之所能做的,也只是自己安慰自己。他拨着手指头,算一算自己还有几天的活头。
北门,又称玄武门。十年前,刘祎之和他的那些小伙伴们就是从这条捷径直达禁中,成为皇后武则天的座上客。时光上溯得更久远一点,太宗皇帝就是在这里发动兵变,一举除掉了他的两个兄弟,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
作为武则天的心腹,在无数次开门放狗运动中,刘祎之都是第一个冲出来咬人或是被人咬的。一个又一个皇子倒下了,一个又一个政敌也倒下了,自己的报应也该到了。
刘祎之当了将近三年的宰相,按照经济学原理,他应该是大赚特赚的。那些瞪大眼睛等待他犯错误的官员,早已武装到了牙齿,只等最后的一扑,将其撕成风中无法拼凑的碎片。
刘祎之早已熟谙规则,在权力场上他是一个老运动员。他能够感觉得到,他周围的那些虎狼之人早已打磨好了獠牙。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那就是等待。
一如刘祎之所料,很快大家就发现他与武则天之间已有裂痕。一旦有人走下坡路,就会有人居心叵测地落井下石。于是,一封接一封的告密信送往宫里,今天说他收受诚州都督孙万荣的贿赂,明天说他与许敬宗的小妾私通。刘祎之很快就被妖魔化。
武则天虽然相信自己培养出来的刘祎之的才华以及他过去所取得的政绩,所以极力忍耐,尽可能地不去过问这一切。但是大臣们接二连三地公开上奏,她无法再视若无睹了。
武则天决定还是把刘祎之逮捕入狱,把问题查个清楚。
无论是私通还是贿赂,都不足以让武则天产生动刘祎之的念头。前有李义府公开卖官,后有来俊臣强占人妻,武则天都能够做到宽大包容,可见令武则天真正动怒的还是他那句著名的话——还政皇帝。
那么让谁去审这个案子?武则天的选择出乎所有人预料,当然也包括当事人。
当时监察和司法机关都已被酷吏把持,武则天并没有将刘祎之交给那些手段毒辣的酷吏以及专门弹劾的御吏,或其他京官审问,是因为武则天对他仍有深厚的君臣情感的关系。
树大招风,从他直属的部下以及那些落井下石者的相继上奏诬告可以想象得到。武则天不忍将其交给那些酷吏审问。如果交给那些恨他不死之人,结果就已注定,过程也极其可怕。
武则天不希望把事情做得太绝,她希望刘祎之能够得到公平的审判,毕竟跟自己一场。
选来选去,武则天选中了肃州刺史(今甘肃省酒泉县)王本立。当时王本立因事上奏,仍滞留在洛阳。交给不习惯亲自审判重臣的地方刺史手里——尤其被审问者,又是以学识和政治实绩闻名的宰相。这不是一般地方刺史所能对付得了的,因此到最后,就能达到不了了之的目的,刘祎之的性命就能得以保全。
垂拱三年(公元687年)五月庚午,武则天传下一道诏令,将刘祎之赐死于家中。
当王本立带人闯进刘祎之家,宣读太后敕令的时候,刘祎之表现得既平静,又吃惊。平静是因为一切尽是必然,吃惊是因为太后居然把自己交给一个地方刺史审判。
刘祎之虽然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落入那些污浊不堪的酷吏手中,可是也无法容忍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官来审判自己这个堂堂的帝国宰相。刘祎之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原来自己虽然贵为一国宰相,但是在武则天的眼里也只配让一个地方刺史来审问自己。
“你宣读的是什么敕令?”刘祎之用眼神的余光打量着王本立。
“太后的敕令。”王本立不敢直视,低头回答,像是亏欠对方太多。
“太后的敕令?”刘祎之明知故问,他明白武则天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你是直接从宫里拿出来的吧?没有经过中书门下的也配叫敕令?”刘祎之语气傲慢,姿态无礼。
唐代三省制度下中书门下二省对皇权虽然有约束性,但就这件事情来看,这种制度仍然不能有效地制约君主专制。唐制敕令是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议,才能正式发布。
武则天临朝称制后创新工作机制,很多时候不通过三省。这边刚写出来,纸上的墨迹还没干,就直接拿出去发布。
刘祎之的辩驳,虽然是为了自卫,但他所持的理由,却是非常正当的,他所依据的原则是唐太宗时代的原则。但武则天既然决意要建立起新的推鞫程序,刘祎之却搬出这套原则来,武则天又怎能容忍?
如果不把旧有的制度推倒,而代之以新程序,那么她以后处决大臣都像杀裴炎那样费力,她要想推行自己的恐怖政策,将无从谈起。
刘祎之与武则天之间的这场冲突,既是两种推鞫程序的冲突,也是两个时代,即唐太宗时代和武则天时代的冲突。刘祎之对武则天这一套早就心生不满,在人前说出来捅出来,他已经不打算再做最后的妥协。
刘祎之的傲慢姿态使得王本立面如土色,半天没说出一句话。自己得罪谁了?刺史干得好好的,搞不清楚皇太后怎么会选中自己来主审堂堂的刘大宰相。
王本立带着羞辱,带着满腹的疑虑和委屈,回去向武则天复命。他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武则天作了汇报,请太后定夺。
武则天这次是真的愤怒了。看来刘祎之是铁了心要和自己对抗到底。她能够想象得到对方眼中那副高傲而又轻蔑的神情。武则天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尤其背叛者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如果说私下他和同事议论还政皇帝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公开质疑武则天敕令的合法性,则是可忍孰不可忍?武则天本来希望能够大事化小,只要刘祎之能够认个错,对那些看笑话的旁观者有个交代,武则天是不会揪住不放的。但这种想法,轻易就被刘祎之粉碎了。
武则天很快做出批示,刘祎之敢于对抗我派出去的御史(拒捍制使),立即逮捕入狱。昔日堂堂大国宰相,今日沦为阶下囚。大街小巷,妇孺皆知。
闭关修炼的睿宗李旦也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自己的老师被母后抓了起来。
他和刘祎之的师生感情还是很深的,其他事他可以坐视不理,当哑巴,做聋子,可这事让他坐不住了。他也知道,自己在母后心目中几斤几两,但不管怎么样,该一个学生为老师尽的义务,自己要尽到。
李旦鼓足了勇气,写了一份措辞婉转、情真意切的奏章,列举了刘祎之的过往功绩,请求武则天能够在这件事上宽容自己的老师,更何况给当朝宰相定罪还是要本着谨慎持重的原则。
睿宗虽然是个傀儡皇帝,但皇帝毕竟是皇帝,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李旦开口说话总比其他人力量要大,武则天多少要卖几分面子给他。刘祎之的亲友们都很开心,纷纷向刘祎之道喜。
刘祎之看着身边狂欢的亲友团,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摇头苦笑:你们想得太天真了。太后临朝独断,无所羁绊。皇帝这么做,虽是好心,但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比刘祎之更了解那个老妇人。
一如刘祎之的推测,睿宗李旦的请愿书让武则天不再有丝毫的犹豫。自己养在身边的辅政大臣,原来和自己并不是一条心。刘祎之的存在将有可能成为自己执政路上最大的障碍,前有裴炎,这又出了一个刘祎之。
睿宗的上表让武则天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刘祎之公开挑战自己的权威,留下他就等于为自己实现下一步计划埋下一枚定时炸弹。睿宗李旦出面说情,武则天当然不会给他一次当好人的机会。李旦当了好人,那么自己只有背黑锅。她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今日之朝堂,是谁人在主宰。武则天立刻对刘祎之做出终审判决“因种种违敕,赐死”。
或许是为了表现自己温情的一面,武则天给了刘祎之最后的特权——回家受死。
刘祎之从牢狱被送回府邸,他并没有呼天抢地悲鸣。刘祎之已经做好了死前的一切准备,回到家中,沐浴更衣,面色平静,他让儿子给武则天写个感谢信(谢表)。他的儿子难过得心如刀割,哪里还能写出什么感谢信!
刘祎之自己操起纸笔,一挥而就,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纸。谢表中有个人感情的流露,也有对帝国前途的忧思。四个监刑官面面相觑。王本立征求其他三个监刑官的意见,出卖刘祎之的贾大隐也在其中。
写完,刘祎之把笔一掷,端起桌上御赐的毒酒,笑着对一旁的贾大隐说:“贾兄,太后有没有请你与我共饮此杯?”
刘祎之端起毒酒,一饮而尽,从容赴死,时年五十七。面对死亡,刘祎之依然坚持自己的信念。武则天和刘祎之本来就是两个思想互不相容,却又自我意识十分强烈的人。虽然在特殊时期,彼此认可对方的器重,但时过境迁却又不肯让步,最后只有相互撞击而迸出火花。
由于工作之便,台秘书郭翰、太子文学周思钧看到刘祎之临终给武则天留下的那份谢表,被刘祎之临终之言所打动。他们逢人就替刘祎之鸣冤,认为朝廷失去了一位有才干的忠臣。
这件事被武则天所知晓,二人同时被贬黜外放。
作为北门学士之首的刘祎之是武则天身边的头号红人,他的死完全是自找的。
朝臣之中,刘祎之算不上是好人,也算不得坏人,他用自己的结局告诉我们,中国传统文人的倔强和骄傲,不因权势而凋亡,也不因富贵而折断。
北门学士曾经是政坛一股重要力量,刘祎之被除掉后,能在武则天面前说上话的只有两个人,范履冰和周思茂。
明堂之制,借建李唐宗庙为由修武周祖庙,都是这两个人出的点子。此一时非彼一时,当年组建北门学士,武则天是押宝未来;而今天的北门学士,已经没有多少可榨取的剩余价值。
没有利用价值,又掌握太多机密,不收拾你们,收拾谁?
周思茂,垂拱四年(公元688年)下狱死。
元万顷,永昌元年(公元689年)为酷吏所陷,配流岭南而死。
范履冰,曾拜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兼修国史,载初元年(公元690年)因举荐不当被杀。
曾经翻云覆雨的北门学士,除了武则天临朝前自然减员(病亡)的苗神客与胡楚宾二人,其他人都被武则天诛杀殆尽。
对此时的武则天来说,世间已无可信之人,世间已无不可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