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子之间的政治赌局(2 / 2)

每当高宗皇帝在武则天面前念及远在长安的太子李贤时,武则天都无法掩饰对太子的不满和怨意。她经常在高宗李治耳边念叨:“太子在长安临朝受政所取得的成绩固然可喜,难道陛下不觉得太子有违孝悌之道吗?终日厮混于弄臣娈童之间,却抽不出时间来洛阳稍尽人子之礼。虽然陛下宠爱太子,但我想起他就觉得心生寒意。”

武则天每次在与高宗皇帝谈起太子李贤时,脸上总是带着不悦之色。

李治以为武则天主要是讨厌李贤与侍奴赵道生的同性之好,很多人按照世俗的标准,通常都会对此类事情鄙夷厌恶。这时候,高宗皇帝总是会列举历代君王与男宠们之间的逸闻趣事以消除皇后的妇人之见。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不仅于事无补,更让母子相背之症结越来越严重。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太子李贤总是难以入睡。自己是谁?自己究竟从何处而来?如果那些传言是真的,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不管李贤是否笃信这一传闻,韩国夫人、魏国夫人、武敏之的先后死去使他对母后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与畏惧。在兄长李弘为太子的年月里,母后武则天除了在每年的节庆日派人送来几封“劝进”的书信外,平常很少注意到他的存在。

确立皇太子是关系国家稳定的大事,太子通常都是以皇后亲生嫡子为准则。东宫之位的重要性,武则天比任何人都清楚。

当初为了巩固李贤的东宫地位,武则天采取了一些断然措施。

三皇子杞王李上金在李贤新立不久,就被流放至沣州安置。紧接着四子李素节被诬罪,降为鄱阳郡王,安置袁州。第二年又进一步将他禁锢终身,改于岳州安置。如果李贤不是武则天的亲生之子,武则天是不可能为了一个非嫡子而费尽心机。

长子李弘病死后,武则天还有两个年幼的亲生儿子,如果李贤不是她的亲生之子,她怎会舍弃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把自己的情敌之子扶上太子的宝座?更何况李贤自幼聪敏俊秀,立他为太子,对自己和孩子以后的前途命运都是极大的威胁。

仪凤三年(公元678年)正月初四,武则天单独登上光顺门,接受文武百官及四夷酋长的朝拜。

永隆元年(公元680年)正月十九日,武则天又一次单独登上了洛阳城门楼,以主人的身份宴请诸王诸司三品以上官员及诸州都督刺史,宴席上的伴奏音乐则是太常新编《六合还淳》舞。五十九岁的她俨然已成为大唐王朝政权的当家之人。

随着势力的扩张,武则天揽下越来越多的朝务,掌控着越来越多的事情。而与此同时,高宗的病情趋于恶化,不过他对皇后与太子之间的明争暗斗,能够看出端倪。

荣华于我如浮云,母子闹得再凶,终究还是母子,且随它去吧!对高宗来说,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身体是当皇帝的本钱。

李治开始学前朝那些一心想要通过服用丹药得道成仙的皇帝们,他也开始不断地服药,以寻求精神与肉体上的自我麻醉。

这些官僚宰相们都是高宗李治所信赖的人,武则天对他们也无可奈何。如果日后太子李贤顺利继位为皇帝,她要怎样自处?武则天内心的焦虑可想而知。

此时,朝廷开始广征方士合炼丹药,前前后后找了将近有上百名的方士,都是全国有名的炼丹专家。人人都好像在憋着一股劲,不把高宗吃爆了,就不算大唐帝国的炼丹第一人。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术士明崇俨闪亮登场。

明崇俨出身名门士族,其父为豫州刺史明恪。名门望族出身的孩子,按道理说不应该与降妖捉怪扯上多大关系,但明崇俨却偏偏干上这一行。据说他父亲手下的一名小吏不花钱也能使鬼推磨,神乎其神,明崇俨深得其真传。

明崇俨在十年前就已经是大唐官僚体制内的一员,任黄安丞。

作为朝廷的公务人员,明崇俨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经常是借着鬼神之道来忽悠人。当时他的顶头上司的女儿得了一种怪病,病入膏肓,请来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明崇俨居然用摄取的异域奇物治愈了怪病,可见他也并非浪得虚名。

一传十,十传百。这件事很快就传到高宗李治的耳朵里,刚好高宗这时候也正在满世界寻找这种稀缺人才。高宗皇帝活得也挺不容易,撑了五十多年,没过几天生龙活虎的日子。他从登上皇位之日起,就一直在与人斗,与病魔斗。听说有这样一号人物,赶紧将其召入宫中。

高宗皇帝立即给他安排了一个冀王府文学之职,也就是李旦的僚属。

为了测试明崇俨的法术,高宗李治特意让宫女们在一地下窟室中奏乐。然后将其找来,让他用法术将音乐停止。明崇俨用桃木画了两道符,用刀将符插在室上,乐声立即停止了。据演奏音乐的宫女们说,当时她们看见了一条怪龙,恐怖万分,吓得停止了演奏。

高宗和武则天见明崇俨的法术如此神乎其技,对他非常器重。于是明崇俨被提拔至正谏大夫,成为一名副部级高官。另外附加特权,可以随时随地入阁面见高宗和武则天,相当于皇帝的私人保健医生。

但明崇俨的脑子太活,心思也太多,这样的人往往有一个共性——花心。

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明崇俨对政治的兴趣要远远大于巫术救人。古代士大夫对这种旁门左道不屑为之,一旦有人具备了这种能力,就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关注。

高宗李治喜欢听明崇俨不着边际地胡侃,因为能够解除病痛给自己带来的苦闷,天后武则天也很敬重他。

提拔后的明崇俨开始与京城那些有头有脸的官员频繁走动,拉帮结派,官僚习气渐长。因为他是高宗和武则天身边的红人,人家也愿意与他交往。

他每次被召见,都假以神道,陈述时政得失,很得高宗器重。他偶尔会借着给高宗看病的机会,假借鬼神之名对太子评头论足。

一次,他当着李治和武则天面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他说:“昨日我与安期生下棋,谈到如今天下大势,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叹气。叹气是因为我们的太子实在是一个庸才,难成大器,天下黎民从此该多灾多难了。”

见天皇与天后面有不悦之色,明崇俨继续言道:“倒是英王李哲(即后来的唐中宗李显)的容貌很像已故的太宗皇帝,有帝王之相。若论相貌,诸皇子之中还是最年幼的相王(即睿宗李旦)最为尊贵。至于太子,不说也罢,实在不堪继承大统。”

明崇俨当着皇帝和皇后的面如此诋毁太子,应该是揣摩或者掌握了武则天对太子李贤已经心生不满的现状才对症下药的。

高宗和武则天在听了江湖术士如此大放厥词后而没有追究,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母子俩不能妥善处理这些闲言碎语,时间越久,彼此之间的隔阂越深,猜疑越重。母子关系也由紧张发展到不可调和的矛盾,为随后的正面冲突埋下了深重的伏笔。

这让人不由得怀疑明崇俨的真实身份,他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节骨眼出现在高宗面前?他大肆诋毁太子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谁给了明崇俨大师这么大的胆子?显然,除了武则天,还会有谁?

高宗皇帝已经完全被武则天所掌控,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木偶人。除了生活起居,就连每天见谁,不见谁,都由武则天一手安排。没有武则天的点头,一个江湖术士又怎能得到这样近距离接触皇帝的机会?更不用说附耳对高宗说出那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而明崇俨与武则天来往密切,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他经常进入后宫为武则天施法驱鬼,二人甚至传出秽乱宫闱之事。

当东宫坐探从洛阳宫带回消息称,明崇俨在天后武则天面前攻讦太子。

李贤听到这个消息后,一脸的茫然无解。他除了震惊之外,就是愤怒。自己与此人素不相识,更谈不上因何结怨。

正谏大夫明崇俨远在洛阳,太子李贤真的记不起自己是否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或许是在洛阳宫的某次聚会上见过他。他只是听说明崇俨的法术精深,祛病诊疾自成一路,父皇和母后对他视若神明。

如果武则天没有废太子之意,一个仰人鼻息的江湖术士是绝对不敢如此大胆在太子的母亲——当今皇后面前搬弄是非,非议储君的。没有人敢轻易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明崇俨这么做,也预示着太子地位已经开始动摇,并且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

明崇俨的一席话同时加深了武则天内心的不安与忧虑,但她依然没有放弃让李贤回到自己身边的努力。几个月之后,武则天利用一次返回长安的机会,命人急速赶往东宫,召太子李贤来太极殿相见。

武则天从来没有如此不安,而这种不安却是自己的儿子所带来的。

太极殿与东宫只有百步之遥,武则天身边的近侍不一会儿就返回禀报,太子宿疾新发,不便前来。武则天在得到这个消息时,显得黯然神伤,不觉中竟已落下泪来。

侍臣和宫女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武则天流泪的表情,在他们看来,这个比男人还坚硬的女人是没有眼泪可流的。

在武则天驾临东宫的途中,太子李贤就接到了门下的密报。当武则天的鸾轿来到东宫外时,太子李贤这时候已经仓皇躲进了东宫花园的一间马厩。他还是不愿意与母后见面,他厌倦了武则天在他面前摆出的那张寒意逼人的脸,毫无母子之间应有的温情之意。

武则天独自一人绕过花园的护栏,朝太子的内房走去,她的内心波澜起伏。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朱阁绮窗,锦帘绸帐,与往昔并无不同之处。残阳的余晖洒满了窗台,深秋的凉风从回廊下一阵阵掠过。屋子里弥漫着透人心肺的酒香,墙帷下挂满了从天南海北收集来的古怪玩意,桌上的一只三彩茶壶似乎余热萦绕。

看见眼前的一幕,一想到太子李贤是在故意躲避着自己,武则天内心的伤感瞬间就化作无边的怒火,她顺手拿起桌上斟满酒的高足杯狠狠地掷于地上,酒花四溅。

她用手指着两旁垂首肃立的宫女和太监,厉声叱道:“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你们平日就是这样侍候太子吗!”

两天之后,武则天再度派人从东都洛阳给太子李贤捎来一封书信,申诫他不要纵情恣肆,贪恋声色,要做一个安守本分的太子。语词和行文透着严厉,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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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太子的两位得力助手宰相戴至德、张文瓘先后辞世。东宫同时折了两只臂膀,这也给了武则天反扑的机会。为了限制武则天的力量,高宗皇帝苦心经营的以反武人士组成的宰相班子被打开了一道缺口,自然减员,非人力所能及。

事情朝着不利于太子李贤的方向发展,是坐以待毙,还是反戈一击?向左还是向右?这是一场母子之间的政治赌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心事重重的李贤将内心的不安与挣扎谱写成了一首《宝成之曲》。作为一名非专业乐手,李贤有着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作为太子他已经被自己的母亲挤压得难有立足之地。

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悲怆的音符从他的内心深处缓缓流淌而出。妙解音律的始平县令李嗣真偶然听到这首曲子后,叹息道:“这首曲子过于忧伤,听了让人想就此了断自己的生命。”

一问之下,他才知道,如此销魂之曲是太子李贤新谱的琴曲。

李嗣真再次感叹:“此乐宫商不和,其中蕴含着君臣相阻之征。角徵失位,又同时蕴含着父子不协之兆。杀声既多,哀调又苦,若国家无事,恐怕太子会有难吧。”

人因为清醒而痛苦,面对母后的步步紧逼,父皇的爱莫能助,李贤的太子之旅,不是一路风景,而是一场死亡游戏。一首曲子,让知音听出如此多的弦外之音。琴曲曼妙,也不过是风月撩人。唯有放手一搏,才有得道升天的机会。

最近一段时期以来,李贤已经多次听说正谏大夫明崇俨妖“媚”后宫,蛊惑皇后,说他这个太子本来不具备继承大统。现在看来,道士明崇俨的挑唆似乎已经对母后产生了巨大的作用。他深知武则天的风格,她有着异于常人的政治嗅觉,一旦让她嗅到了什么气味,并决定将计划诸付实施之时,她往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出手。

太子李贤整日忧心忡忡,如坐针毡,一连几天闭门幽思的结果,促使着他做了一个更为大胆的举动。

仪凤四年(公元679年)四月,正谏大夫兼御医、皇家方术顾问明崇俨从皇宫出来,在随从的护卫下回到寓所。黄昏时分,东都洛阳满城牡丹花香,令人沉醉流连。明崇俨独坐庭院,突然有人从院墙上跳下。就在明崇俨迟疑之际,那人已近身上前,一把利剑穿胸而过。

明崇俨被刺后,唐高宗和武则天大为震惊,立即成立专案组调查此事。但朝臣们希望这个案子能够不了了之。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明崇俨只不过是个江湖术士,死不足惜。可武则天却指示司法部门,要求彻查此事。这个案子成为震动帝国上下的大案,许多人受到牵连被捕下狱。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政治嗅觉灵敏的武则天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了异样。关于明崇俨的死因,当时有如下几种传说:一是被鬼神所杀。有大臣半开玩笑地说,明崇俨精通异术,最善驱使鬼神为他办事。或许是他把鬼神逼急了,为鬼神所杀。二是被流窜的强盗意外所杀。三是被太子李贤遣人所杀。

正史上记载的是第二种说法,当时流行的是第一种说法,但武则天却坚信第三种说法,因为只有第三种说法有文章可做,并且是大文章。

明崇俨死了,本来一个人的生与死算不得什么,可这个人偏偏是明崇俨。很多时候,我们错误地认为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可能开口说话,可我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死人同样可以开口说话,开口说话的死人往往会要了活人的命,因为死无对证。

武则天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自己不发威,别人就会先下手为强。

若知道自己的死亡还有利用价值,明崇俨在九泉之下,亦当含笑。武则天一面派人监视李贤的举动,追查刺杀明崇俨的凶手;一面在朝中任命与太子有隙之人,以此束缚太子李贤的手脚。

面对武则天的步步进逼,太子李贤和东宫的僚属们焦虑难安,接连在东宫的密室里召开秘密会议,商讨对策。太子李贤明白,武则天拘捕了赵道生,下一个就有可能是自己。李贤了解母后的性格,对方决不会轻易地放过他。

谁胆敢在天子脚下把皇帝和皇后宠幸之人杀了?明崇俨的血不会白流。

高宗李治和皇后武则天在对待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追赠明崇俨为侍中,就连他的儿子也被封为秘书郎。

在安抚死者家属的同时,武则天着令刑部尽快缉拿凶手归案,她将这件谋杀案作为帝国头号大案要案来抓,整个京师为之震动。在武则天的亲自督办之下,大批疑犯被抓捕归案。

有人被屈打成招,交代出新的“凶手”。办案人员折腾了数天,也没有问出一句有价值的口供。

武则天下令大理寺缉拿那个神秘的刺客,诏告张贴于长安和洛阳的大街小巷,可收效甚微。她亲自过问的大案要案,用了一年依然是毫无头绪。

不论是同情太子李贤的人,或者对此事漠不关心的人,大致上都认为暗杀明崇俨的凶手就藏匿于东宫。太子李贤经常借酒排除内心的不安,用酒能够消除的心中块垒,又岂是一句简单的“不安”可以形容?随着酒量一天比一天增加,李贤那张英俊的面庞,逐渐涂抹上了一层颓废的阴影。

太子李贤知道武则天从一开始就在怀疑自己,她没有直接说出来,她还要借着这件事做一篇更大的文章。太子李贤已经记不清楚,武则天在自己面前多少次提到明崇俨的名字,她那哀惜的语气和锐利的目光无疑是一种谴责。

面对威严无比的母后武则天,李贤开始变得惶惶不安,为自己的前途而担忧,“每日忧惕,知必不保全”。在政治斗争中,从心理上击垮对手往往更具有效果。母子关系的破裂,又加上朝堂内外谣言四起,紧张的气氛给太子李贤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一国之母对一个人关心至此,让李贤感到不正常,可他又不便将心中困惑向每一个人倾诉。不过他相信,母后对明崇俨有着非一般的宠信。或许正是因为这份非同寻常,让太子李贤觉得明崇俨的死是应该的。武则天无法容忍李贤对自己的态度,有一次她直截了当地试探对方:“太子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吗?假如有一天太子也犯了法,我和你父皇该怎么治罪于你呢?”

李贤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是镇定自若地回答对方:“当然是与庶民同罪,儿臣自幼熟读诗书,朝典条例不敢有丝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