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得知道,若身边要是有人愿意以命护住你,你便能多得一条性命。”
“而她,便是我白捡的性命。”
那一刻,我的心猛然停滞跳动。
原来是这样。
我怎么忘记了殿下是那般残忍的人,他怎么会去爱上别人。
我下意识地想要离开。
却在转身时看到转角处一抹一闪而过的青色衣角。
我记得,王妃今日穿得就是青色的衣裳!
于是我慌张走进王妃的寝殿之中。
就见她端端正正地坐着,见我到来,抬头笑意盈盈地问我怎么了。
悬着的心放下,我摇了摇头,借口式地问她今日想吃什么。
得了答案后,便掩门离开。
却错过了在我离开的一刻,她眼底失去遮掩后露出的漆黑的郁色。
没有战事、没有皇权的压制,身边又有人能够陪他。
那时的他们就像人间最寻常的一对普通夫妻一般过着最普通的日子。
平平淡淡、安安稳稳。
虽然这份平淡并不是建立在爱意之上。
后来,不知为何,王爷停了王妃的避子药。
在王妃嫁入王府的第二年半的时候,她怀孕了。
王爷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在王妃睡下后,进入寝殿之中。
他坐在床边看了许久。
许久后伸出手,缓慢地将手贴在王妃的肚子之上。
孩子的月份小,如今什么都感受不了。
可他的动作却显得小心,与那一次和六王爷谈话时的蔑视截然不同。
于是我实在忍不住,便问他:“殿下如今为什么愿意让夫人怀上孩子?”
他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才开了口,却不是回答我,而是问我。
他问我:“姑姑,你觉得,如今我有能力能够护她们二人一世安乐吗?”
我愣了愣。
可不待我点头,就听见他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他伸手轻轻抚上王妃白皙又恬静的脸庞,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许多。
他说:“姑姑,我和阿月的孩子,一定会过得比我幼时更幸福。”
有时候我在想。
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在那一日,停在殿下得知王妃怀孕的片刻该多好。
这样,他是幸福的,拥有的是满怀的希冀。
而不是后来那般满身是血地躺在木棺之中,握着早已逝去的人的手。
可我也知道,没有人可以阻止时间的流逝,阻止后来发生的一切。
得知怀孕消息的第二月,皇帝下令召了殿下入宫。
听跟着去的侍卫说,皇帝要殿下带兵攻打西凉。
其实皇帝很早就有一统天下的愿景,灭了西凉便是他的第一步。
可听侍卫又说,殿下抗了皇命,并没有应下。
殿下回府之时,等着他的是坐在大殿中的王妃,腊月寒凉,他脱下衣袍,褪去满身寒凉后才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之中暖着,听她与他讲今日发生的琐事。
自始至终,他没有提起皇城之内的事,没有提起皇帝的命令。
那也许是殿下第一次违抗命令,所有人都说,他是为了王妃。
但我知道并不是。
见惯了血肉白骨,他只是不希望无谓的争斗带去家破人亡。
......
可是后来几个月中,王府之内发生的奇怪事多了起来,王妃不止一次陷入险境。
一开始只是皮肉之伤,后来渐渐的,几次有了性命之忧。
殿下十分恼怒,下令彻查王府,又将有关之人带到府外生生斩首逼问。
鲜血又流了满地。
得知怀孕之时那番话语重新涌入脑海。
我终于知道那时的殿下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这一次,鲜血所流之地并不是在府邸之中。
殿下知道这是皇帝在逼他,可是皇帝的权势滔天,他找不出由头,抗不过。
直到最后,皇帝换了方式逼殿下去战。
他特意叫人放出的消息,说与南疆一战后,颐朝国力衰落,难以抗衡新一轮的战争,而颐朝也的确许久没有动作。
于是很快,边境传来西凉来犯的消息。
如此,为了颐朝,他不得不战。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脑中不可遏制地出现了前王妃跳井的模样。
出现了那一副捞起来后血肉模糊的尸骨。
但是那一晚,王爷以安胎为理由将王妃又一次禁足在了府邸之中。
他下了死令,所有人不得在王妃面前提起此事。
后来,府邸之中的下人都在王妃面前保持缄默,直到在王爷出征前一刻,王妃都不知晓王爷此番要去攻打的是她的母国,要杀死的是她的亲人。
她甚至又亲自为王爷缝了个香囊。
她说,这是保平安的。
她说,要王爷战胜而归。
可她不知道,殿下战胜而归的身后是西凉满地白骨堆积。
殿下离府的这些日子,他仍然禁了王妃的足,封锁了所有消息,不让她知道。
捷报一次一次地传来。
王妃不知一切显得高兴,而我看着她的模样只觉心酸。
无数族人的鲜血千尺时,她在王府之中享尽荣华。
兄长被杀,尸身挂在城墙三日时,她却花了三天时间给腹中的孩子做了衣服。
......
我有时觉得她幸运,能够被九王爷留下,过得幸福。
有时又觉得她可悲,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若是有一天,她知道了这一切的真相......
浑身一个寒战,那时的我止住了这个念头。
所有消息都被切断,王妃不会知道。
等她知道了,孩子也早已生下。
她那么爱自己的孩子,定不会做出什么荒唐之举。
......
可是最后,在王军凯旋而归前,王妃还是知道了。
没有人知道是谁告诉她的这一消息,也没有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一日接到捷报还盼着王爷早早归来的王妃,却在后一日坐在了血泊之中。
桌上是一碗喝尽了的汤药,她亲手杀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眼前的惨状与那一副血肉模糊的尸骨重合。
那么多的血。
她脸上却并没有露出半分痛楚。
她就那么坐在那里,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原本清亮的眸色,此时暗透了,如坠入无尽深渊。
又布满了绝望。
看着她的模样,心中升起无限的恐慌,我一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慌忙叫人去叫医师。
如果任凭鲜血流尽,她会死的。
脚尖踩在地上,沾上血迹,我声音都是颤抖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却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握住我的手,张嘴,问我:
“萧容与此番攻打的,是西凉,对吗?”
“如今他战胜而归,灭的是我族人之命,对吗?”
“你们都知道,却都瞒着我,对吗?”
她的手冰凉,让人觉得刺骨凛冽。
可我张口想要回答时,却看到她的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投落在门口处。
于是我便知道,是九王爷回来了。
聪明如他,看着这一切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死命想要保守的消息被她知道了。
寄予希冀的孩子被她亲手杀死了。
就像独自走在深渊之中,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抹光亮,却还是被剥夺。
四周的路也全被掩埋,他不知该去向何处。
他的眼底是一片刺眼的红,可眼神晦暗得宛如濒临死去的游鱼,再也没有包含一点点生的希望。
殿下还是走上前去,将她从地上抱起。
鲜血染了他一身。
也是那一刻,墨发散落,王妃摘下了头上的发钗狠狠刺入了他的胸口。
那一刺像是用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忍着浑身的剧痛只为了这一下。
可这一刺,却并没有刺入要紧的部位。
殿下的面色不变,他只是弯腰将王妃放在床榻之上。
然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将发钗对准自己的心脏,垂眼看她轻声说道:
“阿月,看准了,这里才是能取我性命的地方。”
......
谁都不知道王妃服用了什么药。
医师保住了她的性命,她的身体却仍然一日日地变坏。
药石无医。
那些日子王爷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他找了很多的医师,像是将整个京城的医师都寻了过来。
但他们都束手无策。
直到有人说,这是西凉的秘药,中原没有解法。
于是那个晚上,殿下褪去了所有的下人,只在房间中留下了我们三人。
我看着他坐在床边握着王妃的手。
看着他求王妃说出自己服用之药的解药。
而王妃躺在床上,她的眼眸之中空空荡荡的像是说什么都没有,半响之后才看向殿下。
烛光之下,她的脸被称得很白。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之后她问:
“萧容与,你如今是真的爱上我了?”
殿下不知问句的意图,却还是点了头。
他终于点了头。
于是她就笑了,笑得荒唐又苍白,她伸手反握上了他的手,极轻极轻地说:
“可是我不爱你。”
“在嫁给你之前,皇帝就在我的身上种了情蛊,他说我唯一的任务就是让你爱上我。”
“只要你爱上我,西凉就能被保下,我的阿爹阿娘、我的兄长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她垂眼看着王爷脸上的每个表情。
说到最后她叫了他的名字:
“所以啊萧容与,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我救你、爱你,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你爱上我。”
“甚至连你自己也分不清你爱我,是真实的情感还是蛊毒作祟的结果。”
她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出了一场赤裸裸的利益之下的计算。
而她和我知道,王爷最讨厌的就是被算计。
就是欺骗。
这是属于她的反击。
那一瞬,房间之中陷入了寂静。
伴随着无边死寂的,只有安静到几乎听不清的风声。
许久后,殿下伸手掐住了王妃的脖子。
眼中的光点彻底消失。
“蛊毒?”
唇齿之间将整个词念得清晰,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歇斯底里:
“好啊,连你也骗我。”
可是最终,附在脖颈上的手并没有收紧,他将她带向他。
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他吻了上去。
鲜血从嘴角溢出,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不过没关系,你这一辈子都会被我困在身边,和一个灭族仇人一起度过难熬的余生。”
后来,九王爷来看王妃的次数变少了,也收了她身边所有有危险的东西。
仍然请了许多医师。
王妃的身子在强迫的调养下好转了些。
可她的精神气却很差。
她常常会坐在寝殿之中,看着门外的雪景,又看着雪地之中的桃树。
看了半响,她便垂下眼眸。
她跟我说:
“姑姑你知道吗,在西凉,我的府邸之外也是一片桃林,那是阿翁特意为我种的。”
“即使西凉的环境并不适合种下桃花,那片桃林还是在阿翁的养护下活了,只是因为我喜欢。”
“可是后来,我嫁入中原,便再也看不到了。”
“姑姑。”她轻声唤我的名字,
“如果我死了,我不想呆在黑暗的棺材之中,不想被埋入地下被蚁鼠啃食。”
“我想消失在烈火之中,化为一捧灰随风散到西凉,重归故土。”
转头看我,寒凉的一双手攥住我的手。
她说:“姑姑,求你帮帮我。”
一颗心如同被撕绞一般,一瞬喘不过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最后还是变成了这样。
于是我弯下身子,整理了一下她身上有些滑落的毯子,又将暖手壶换了一个塞到她的手中。
做完这一切后,我倾身和她说:“夫人说什么晦气话,你的身子已好了些,如今一定不会死的。”
而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桃树,陷入沉默。
如果有人问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那我一定会说,是那一日没有拉着王妃,与她多说几句话,而是放任她的沉默。
因为第二日,她逃了。
待九王爷发现,她已逃到了城门口。
而殿下领着人马追去时,却只看到了城墙之上那一抹小小的、纤细的、似乎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的身影。
漫天大雪。
城墙一共百余级台阶,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拖着虚弱不堪的身子顶着大雪爬上去的。
一颗心怦怦跳,我站在城墙之下冲着她大声喊叫。
不知为何,那是我脱口而出的是:
“阿月姑娘!快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不再唤她夫人,而是叫她阿月,就如同刚见面一般。
我看到她的眼睛在听到这名字后亮了亮。
光亮转瞬又逝,她弯着唇角对着我笑了笑,又轻轻对我说了一句什么。
可是风雪声太大了,我听不清。
下一瞬,我就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从城墙之上朝着西凉的方向一跃而下。
看到九王爷疯了一般跑过去想要接住她。
他跑得那么快。
可是他与她隔得太远了,那么远的路,她连一点希望都狠心地没有给他留下。
头上的桃花发簪落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片。
而她也像发簪一般,碎在了他的眼底。
猩红的鲜血在纯白的雪地之中蔓延,他终于来到她的身边,跪在雪地之中,颤抖着手,死死抱着怀中的少女。
刺眼的鲜血染了他一身,可他似乎不怕冷也不怕脏,只是跪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一声声地质问着。
质问到最后,是一道道的眼泪滑落。
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看见九王爷流泪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无措。
后来,王妃去世的那一日,殿下亲自将王妃的尸体抱回了府邸,并买了最华美的棺材将她放入其中。
王妃去世的第三日,殿下应下了御赐的新王妃。
王妃去世的第七日,殿下娶了御赐的王妃,杀了所有人。
那些曾做局害王妃溺水的人,帮着皇帝赐下毒酒的人......
王妃去世的第十日,殿下终于放火烧了她的尸身,却没有将她的骨灰撒在风中,而是拿了最精美的罐子装了起来。
并拿了一缕封在吊坠之中,贴身带着。
王妃去世的三个月后,京城变了天,六王爷逼宫,统领着大批军队的九王爷就站在他的身后。
听在现场的侍卫说,皇帝不愿交出皇位,负隅顽抗,是九王爷上前亲手用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而在最终身死之前皇帝却如疯了一般笑了。
他生生握住了九王爷的剑刃,鲜血滴滴淌淌地向下落,他直直走向了九皇子。
他问他:“失去爱人的滋味可好?失去后又被羞辱的滋味怎么样?”
原来在将王妃赐给王爷之前,皇帝就做了个局,一个叫他爱上又狠心夺取的局。
于是皇帝给她下了蛊毒与命令。
西凉被灭的消息是皇帝派人告诉她的。
那一碗汤药也是皇帝派人给她灌下的。
她逃离路上的侍卫也是皇帝派人清理了的。
......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九王爷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说完,皇帝又走进一步,他问他:“你以为杀了我,你能活吗?”
到了最后,剑刃完全插入他的胸膛,他又嗤笑着:“萧容与啊萧容与,你这一生真是可悲。”
......
侍卫与我讲述时,垂了泪。
为着王爷和王妃。
他又问我,为什么皇帝要这般做,惩罚那么多,为何偏要让王爷去体会失去爱人的痛苦。
我没有回答。
却鬼使然地想到了前朝的那些传闻。
想到了前王妃。
传闻前王妃与如今的皇帝在年少之时有一段情,可是前王妃的家世在朝堂之上实在碍眼,先帝早已下了铲除的决心。
于是先帝并没将她赐予当时身为太子的皇帝,而是赐予了九王爷。
并在之后,如计划一般,派九王爷将她整个家族铲除。
而前王妃死之后,她的尸身的确不见踪影。
我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哭得太多,眼睛有些酸疼模糊,情绪也不再有什么起伏。
只是觉得,可怜生在帝王家。
最终,皇帝死在了九王爷的手下。
六王爷顺利称帝。
新帝大悦,赏了九王爷许多荣誉,又给王府送了许多珍宝。
但我知道,弑君到底是大罪。
如今的荣誉钱权,不到片刻便能化为杀人的利刃。
可是让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
在新帝做局谋害九王爷之时,他自行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被人发现抱着一个精致的瓶子一起躺在精美的木棺之中。
他身上穿着的是和亲那一日他没有穿上的婚服。
流光溢彩的炽热火红。
我见过王妃穿婚服的模样,此时看到殿下,只觉得他们二人若是站在一起一定很般配。
可是......
可是终究是没有机会了。
一旁的侍卫看着王爷十分为难,他问我,该怎么办。
我没有说话,只是弯腰将并未合上的木棺重新合上。
只剩最后一道缝隙之时,我又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看着殿下安静而放松的面容。
看着那被他抱得很紧的瓶子。
这一眼,眼前浮现王妃第一次见面时对我甜笑的模样。
浮现出前几日,与殿下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的他坐在桃树之前。
他问我,姑姑,你说阿月真的没有爱过我吗?
又问我,姑姑,我那么爱她是不是真的只是因为蛊毒的原因。
问到最后,是一片寂静。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面前的面前的桃树,愣愣地想着。
阿月姑娘那么喜欢桃花,可是她最终却没有看到桃花绽放。
心脏不可遏制地疼,全身都疼,连呼吸都觉得刺痛。
于是最终,我闭了闭眼睛,伸手将那一串吊坠拿出。
后来,我站上了城墙。
那么高的城墙,站上去腿都发软。
可是阿月姑娘却毫不畏惧地从这里跳了下去。
那时她曾在城墙之上与我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见,却在之后读懂了她的嘴型。
她与我说的是:
“姑姑,谢谢你。”
我那时不知她在与我道谢什么。
直到现在才知道,是在谢我在生命的最后,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附上王妃的名号与枷锁。
过去的她活着是为了让九王爷爱上她,是为了保住西凉。
而那一刻,她活着,只是以阿月的身份活着。
......
我从怀中将那一串吊坠拿出。
打开暗扣,于是里面的东西就顺着流下。
又被忽起的狂风卷携起,吹向远方。
我知道,那是西凉的方向。
也知道,阿月她终于如愿。
勇敢的小姑娘,终于回到了她用性命护着的故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