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士族来说,门第族望高于一切,因为这是他们通向权力的登云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要想尽一切办法延续自己的“高贵血统”,保持自己家族血统的纯洁性。中国人讲究婚姻的门当户对,应该与此有关。士族之间互相通婚,拒绝士庶联姻。在平时生活中,他们也鲜有交往,偶有交往,也是点到即止。士族为了明确自己的身份,采用了各种办法,其中编撰“家谱”最是风行。他们希望借此将祖上的荣光照进现实。
那些把持着高位显职的士族大鳄们也利用自己手中的公权力,助长这种风气的蔓延。尤其在朝廷取仕用人方面,组织上是一定要“稽族谱而考其真伪”,用来防止庶族人员假冒。宋、齐之后,政府还专门设立了一个机构“谱局”,其实这个“谱局”在很多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状况是完全不靠谱的。士族为了标榜自己炫目的身份,还专门发明了一套烦琐的礼仪。例如,当时在士流官宦中间,流行一种避家讳的风气。
也就是说,在这班人面前,绝对不能舌头打滑说出他们祖辈任何一人的名字,就连同音不同字也不行,必须找其他义同音不同的字来代替。否则的话,便是犯了忌讳,搞不好就抓你去蹲班房或者暴力相向。东晋时王忱去拜访太子洗马桓玄(桓温之子),桓玄设酒宴招待。王忱因为刚吃过寒食散,不能喝冷酒,于是连呼左右将酒拿去温一温再饮。没料到这一嗓子触犯了桓玄父亲桓温的名讳。桓玄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可他又不敢得罪这位望族,一时之间情绪激动竟在酒席之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实话,就是王忱有所准备,一般人要想在日常交往中不犯别人的忌讳,难度系数还是相当大的。但当时也有一些高人,却能够做到“日对千客,不犯一人之讳”,真是让人佩服之至。
在这种动辄就往脸上贴金的门阀制度下,士族成为当仁不让的特权阶层。比如梁武帝在对待自己的亲属和士族时,不许动用法律。也就是说法律对这些特权阶层来说,是无效的;换句话说,法律只对庶族和寒门人士造成伤害。士族人员犯罪,可以得到宽大处理或者直接赦免。而老百姓犯罪,就会立马撕去温情的面纱,如该连坐的,无论老幼都不能幸免;一个逃亡,全家人都跟着“沾光”罚做苦工。另外士族还享有免税权,因此他们多兼营商业,赚的每一分钱都能进自己的腰包。东晋时期,山阴的豪强士族们纷纷走经商之路,用手中的权力去兑换现实的利益。谢安有一个同乡被罢官后从广州回建康,带来蒲葵扇五万把。谢安取一把自用,不知不觉中充当了一回广告代言人,建康的士人们都跟在他后面争出高价购买,该同乡获利数倍。士族还享有免役特权,也就是不用扛枪到边境站岗放哨。齐朝与北魏接境的扬、徐二州,三个人中间有两个人要去服兵役。为逃避繁重的徭役,民众被迫或自斩手足,或投靠士族为奴,称为“属名”,附属于士族户下,为户主服役,比服官役稍轻。
这种等级森严的士族制度,破坏了封建官家的权力结构,就连组织上选拔干部也既不问文武才能,更不看吏治考绩,只要有个好爸爸或者好祖宗。凭借祖上积下的那点阴德,便可青云直上,高官显贵。在当时的市面上流传一段话:“上车不落则著作(郎),体中何如则秘书(郎)。”就是说,那些士族子弟生下后,只要到坐车掉不下来的年龄,便可做著作郎;只要会写在信中写两句问候的客套话,便可当秘书郎。
士族子弟生活上不差钱,政治上不操心,高官厚禄从他们呱呱坠地时就早已注定,这不是命又是什么?
士庶之间有着云壤之别,可并不代表门阀士族就强大到了没有权力软肋。比说说,当时的门阀士族的地位正在受到新兴寒门地主的挑战和威胁。这种威胁来自于枪杆子,因为这时候的军权就掌握在皇室和寒门出身的武将手中,枪杆子自然就撑起了腰杆子。
既然士族有那么多的既得利益,庶族地主也不愿意只讲奉献,看着对方吃香的喝辣的。于是他们也就想办法拼命往士族地主阶层里钻,而钻营的主要办法,就是修改黄籍。放在今天来说,就是修改户口本。当时的户口本是用黄纸书写,所以称黄籍,像每户家里有多少人,祖上做过几品官,担任过什么职务,有过什么军功,跟哪些人家结过亲,是和尚还是道士,黄籍上都记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谁家是士族谁家是庶族,一查黄籍就清清楚楚,因此像收赋税和派徭役等不少官差,也都以黄籍为准。
趋利避害是人性的本能;既然有空子可以钻,谁还愿意当那冤大头二百五?因此,庶族地主挖空心思想挤进士族的队伍里来,那时候想搞个士族的户口比什么都难。难归难,总还是有办法的,而且方法还不止一条两条。比如说冒充士族、假报祖上有过什么军功、假冒和尚道士、增丁加口的时候瞒报户口、人还活着就在黄籍上将其注销户口……当然,这样做的前提就是必须买通管理黄籍的官吏。史料记载,当时只需要花一万钱就可以贿赂管理黄籍的官吏,就能把庶族身份改成士族。
既然能通过这样一种手段,实现身份的改变。于是有钱有门路的庶族人员纷纷走此捷径,造成庶族地主假冒士族地主的现象愈演愈烈,纳赋税和服徭役的人也就越来越少,朝廷的收入自然也在不断减少。这样一来,最着急上火的人是坐在宫里喝茶的皇帝。都去当士族了,他找谁吃拿卡要啊?
南齐的开国皇帝齐高帝萧道成决定采取措施,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士族队伍不能再这么无休止地扩容下去,必须“检籍”,也就是做好人口普查。巧的是检籍刚刚启动,齐高帝就病死了。继位的齐武帝继承了先皇的遗志,并且设立了检籍官,专门负责清查户口。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麻烦就折腾大了。买卖户口,改换士庶门庭,本来是制度漏洞下,人人都可以去钻的空子。可政府这么一扎紧口袋,将那些还没来得及钻进袋子里的人生生地堵在了门外。中国自古以来的法治传统,有一条约定俗成的习惯做法叫“法不责众”。可如今皇帝较真起来,要动真格的了。政府出台的政策是:凡是清查出来的冒牌士族、假和尚、假道士,就罚他们到边远地方充军。清查户口使得庶族地主跟朝廷的矛盾,庶族地主跟士族地主的矛盾,普通老百姓跟统治者之间的矛盾都骤然升级。每个集团都在与规则较劲,都在打着各自的利益算盘。
尤其那些已经花钱托关系办好户口的庶族地主,他们本来很享受这种“山寨版”的士族生活,可如今皇帝查户口破坏了他们的好梦,注销了他们的假户籍不算,还把他们发配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充军,这等于是要了他们的半条命。当时南北对立,战事频繁,敌国并不知道对手是南朝地主,家里有的是钱,况且即便知道也不会刀下留情。大家都是各为其主,你砍我一刀,我绝对要砍回来,战场上容不得一丁点儿犹豫和软心肠。
于是,查户口带来的不稳定因素,越积越重。能量积聚到了齐武帝永明三年(公元485年),浙江就爆发了那场富人革命—唐寓之起义。
唐寓之是土生土长的浙江富阳人,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浙江富人多,所以唐寓之的祖父和父亲的生意也非常好,他们通过看风水进行家族资本的原始积累,生活也相当富裕。有钱就有油水可捞,检籍官在清查户口的时候,想借机敲诈勒索,硬说他家的户籍存在问题,要把唐寓之捉去充军。要知道,在任何年代,富人不光有钱,还有一副牛脾气。愤怒青年唐寓之内心这把愤怒之火被点燃,他对检籍官的诬陷严重不满。放眼望去此时各地反对检籍的人越来越多,老百姓与检籍官之间发生血腥冲突的事件不断传进唐寓之的耳朵里。他预感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他们这帮庶族地主缺的并不是钱,而是一个名分。这个名分代表着权势和利益,他发动起义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了不起,他是要通过暴力手段拿回自己应得的。
唐寓之还是有准备的,他也知道起义这种高风险高回报的投机行为,需要借助神力,拿一些迷信和宗教说事,来宣扬自己有获得权力的合法性。唐寓之也照方抓药,到处宣扬自己家的祖坟冒青烟,显露出帝王之气。唐家子孙称王道帝,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现在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还使出当年陈胜、吴广起义时的绝招,所不同的是陈、吴二人是在鱼肚子里藏绸子,加上半夜鬼火学狐狸叫,而唐寓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偷偷让人铸了一枚玉玺似的金印,说是在山上捡到的神器。意思是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唐寓之的前期工作收到了奇效,一下子就忽悠来了四百多名不明真相的农民,在新城(今浙江新登县东)举旗起义。
唐寓之这边一摇旗,有三万多因户籍问题被罚充军尚未踏上不归路的人们,听说后也投奔而来。队伍不断扩张,既有地主,又有农民,但主要是那些假冒士族、和尚、道士的庶族地主,所以我们说它是“富人起义”。唐寓之起义,选择的时机也挺好,利用会稽太守王敬则去朝拜皇帝、不在任上的空当儿。
富人不光会挣钱,打起仗来也毫不含糊。他们先是攻下富阳城,第二年春天破袭桐庐(今浙江桐庐县西),相继占领钱塘(今浙江杭州)、盐官(今浙江海宁县西南)、诸暨、余杭。然后又分兵进击,一支部队攻袭了东阳郡(今浙江金华),杀了齐武帝的族叔东阳太守萧崇之;另一支部队攻取山阴,势如破竹,一直打到曹娥江。事实证明,庶人唐寓之的目光过于短浅,只满足于眼前取得的胜利,自以为大事已成,便匆忙在钱塘称帝,设置文武百官,建立起一个“吴”政权。等到齐武帝集中地方军队杀来的时候,他只有仓惶逃窜的份,最后只落得一个兵败身死的下场,一场富人起义的闹剧最后沦为一场惊天的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