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你是说,除了卡马克雅·巴拉蒂以外?”她脱下凉鞋,伸脚拨动蓝色的池水。我已经看不见游泳池那头的死老鼠了。“说真的,博比,我觉得这里的一切有一种怪异的吸引力。就像这些年来,我脑子里的某些区域一直在沉睡,但在这里,它苏醒了。”
“那么你想多待几天吗?”我问道,“我是说,事情办完以后。”我有些困惑。
“不用。”阿姆丽塔坚定的语气毋庸置疑。
我摇摇头。“一下午我都把你扔在酒店里,晚上我又要出去,真对不起。”我说,“早知如此,就不该一家人都来。我高估了这里的条件,辛苦你和维多利亚了。”楼上某处传来几句听不懂的争吵,仿佛是阿拉伯语,然后是一串鼻音很重的孟加拉语。一扇门砰地关上了。
阿姆丽塔走回我身边重新坐下。她接过维多利亚,把宝宝放在自己腿上。“没关系的,博比。”她说,“我有心理准备。我猜在拿到手稿之前,你应该不需要我帮你翻译了。”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
阿姆丽塔重新望向游泳池。“我七岁的时候,”她说,“在全家搬去伦敦之前的那个夏天,我见到了一个幽灵。”
我瞪大了眼睛。就算阿姆丽塔告诉我她爱上了酒店里搬行李那个老头儿所以要离开我,我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更不敢相信。阿姆丽塔是——或者说,在此刻之前曾经是——我认识的最理性的人,她对超自然的那一套玩意儿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每年夏天去海边度假的时候我都会带上斯蒂芬·金的小说,但她一眼都不愿意看。
“一个幽灵?”我机械地重复道。
“当时我们从新德里的家里出发,乘火车去孟买拜访叔叔,”她说,“每年夏天,和母亲一起坐火车去孟买都是我和姐妹们最兴奋的时刻。但是那一年,我的妹妹桑塔尔生了病,所以我们只好在博帕尔西边的一个小站下了车,然后在车站的旅店里住了两天,请一位当地的医生给她治病。”
“她没事吧?”我问道。
“没事,只是麻疹而已。”阿姆丽塔回答,“不过当时,我是家里唯一没出过麻疹的孩子,所以我单独睡在房间外面正对森林的小阳台上。无论是谁要想走到阳台上,都必须穿过我母亲和姐妹们睡的房间。那个夏天的雨季还没有来,天气非常热。”
“然后你看到了幽灵?”
阿姆丽塔轻笑起来。“半夜里,我被一阵哭声惊醒了。刚开始我以为是妹妹或者妈妈在哭,然后我意识到,一个身穿纱丽的老妇人正坐在我的床边啜泣。我还记得,当时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母亲会允许这个人穿过她们的房间,来到阳台上。
“她哭得很小声,但听起来撕心裂肺。我伸手想要安慰她,但我的手还没碰到她,老妇人就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我。就在那时候我意识到,她的年龄其实不算太老,是某件极度不幸的事情让她变得那么苍老。”
“然后呢?”我追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幽灵?她突然消失了,或者一步步走向空中,要么突然变成了一堆破布和油脂,还是别的什么?”
阿姆丽塔摇摇头:“月亮被云层遮蔽了几秒,月光重新洒下来的时候,老妇人已经不见了。我大声喊叫,母亲和姐妹们跑到阳台上,她们向我保证,绝对没有人穿过她们的房间。”
“嗯,”我说,“听起来有些无聊。那时候你才七岁,说不定只是做梦而已。就算当时你真的醒了,也可能是女服务员从防火梯爬了上来,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阿姆丽塔把维多利亚托到肩上。“我承认,这个鬼故事不怎么吓人。”她说,“但多年来我都很害怕。你要知道,就在月亮进入云层之前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那个老妇人的脸,我非常清楚她是谁。”阿姆丽塔轻拍宝宝的脊背,望向我,“她就是我。”
“你?”我问道。
“就在那时候我已经决定,我要搬去一个没有幽灵的国家。”
“真不忍心跟你挑破这事,小姑娘,”我说,“可是你要知道,大不列颠和新英格兰都以闹鬼著称。”
“也许吧。”阿姆丽塔抱着维多利亚站了起来,“但是我看不见它们。”
晚上九点半,我坐在酒店大堂里。炎热和疲惫让我的头痛愈演愈烈,晚餐桌上喝了太多的劣酒,现在我有些想吐。我甚至开始琢磨,克里希纳出现的时候我该用什么借口取消这次会面。九点五十分的时候,我决定告诉他阿姆丽塔或者宝宝生了病;到了十点,我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就在我起身准备上楼的时候,克里希纳突然出现了,浑身衣着凌乱,整个人看起来心烦意乱。他的双眼又红又肿,就像哭了很久一样。他快步走上前来,严肃地跟我握了握手,活像是在殡仪馆里向痛失至亲的遗属表示哀悼。
“怎么回事?”我问他。
“非常非常不幸。”他的声音沙哑,“很坏的消息。”
“你的朋友怎么了?”我问道。突然间我觉得一阵解脱,也许那位神秘的消息人士摔断了腿,要么就是被电车撞了,或者突发心脏病。
“不不不。你肯定听说了吧,纳博科夫先生去世了,真是莫大的悲剧。”
“谁?”透过他浓重的口音,我只听到了另一个孟加拉名字。
“纳博科夫!纳博科夫!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阿达》。你们英语文学界最伟大的语言大师。他的离去是整个圈子莫大的损失。”
“噢。”我终于明白过来。其实我连《洛丽塔》都没有读过。等到我想起来自己打算推掉这次会面的时候,我已经跟着克里希纳走进了潮湿的暗夜里。他领着我走向一辆人力车,枯瘦的小个子车夫缩在红色车座上打盹儿。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我实在不愿意让这个单薄得像稻草人似的汉子拉着我在肮脏的街道上跑。“我们还是叫个出租车吧。”我提议道。
“不,不。这是我约好的车。路很近,我的朋友正在等我们。”
座椅被傍晚的雨浇湿了,但坐起来也不算难受。小个子男人赤裸的脚掌拍打着地面,双手紧抓左右车轭,他奔跑的动作敏捷而娴熟,身体向上的时候双臂总是伸直往下,尽量减少车座的颠簸。
人力车没有像样的车灯,只有一盏挂在金属钩上的煤油灯来回摇晃。不断有卡车和轿车按着喇叭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他们也没开车灯,我看得心惊胆战。电车仍在运行,车窗上拉着金属网格,昏黄的车顶灯照亮了一张张汗津津的脸。虽然夜已经深了,但公交车上还是有很多人,载着乘客左右摇晃,人们抓紧窗户上的横栏,一不留心就会被甩开。路过的火车满满当当,许多人的脑袋或者身体的某个部分根本挤不进阴暗的车厢。
路上看不到什么街灯,但许多小巷和半隐半现的庭院中透出苍白的磷光,正是我在航班降落时见过的那种。炎热丝毫没有随着夜晚的到来而减退,如果非要说的话,现在我感觉比白天还热。厚重的乌云低悬在建筑物上方,仿佛湿透的抹布一样将城市的热量重新反射到我们身上。
我再次感到焦虑在体内积聚。我很难描述紧张的情绪到底来自哪里,显然不是因为任何实质性的威胁。虽然人力车碾过松动的石板、垃圾堆和电车轨道的时候,我的确感觉自己脆弱而无助。我想起自己的皮夹里还有价值两百美元的旅行支票,但紧张感像胆汁一样溢到了我的喉咙口,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这笔钱。
夜间的加尔各答有某些东西直接触动了我脑子里最黑暗的区域。近乎孩童的恐惧毫无来由地在我的意识中氤氲,又被成人的理智强压下去。夜间的市声听起来全然无害——远处隐约的叫喊,刺刺的刮擦声,经过那些身披布片的人影时,偶尔也会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但这些看似正常的声音却令我毛骨悚然,仿佛半夜里藏在床底的怪物的呼吸。
“迦梨斯特。”克里希纳说。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车夫的赤脚拍打人行道的啪啪声淹没。
“抱歉?”
“迦梨斯特,意思是‘迦梨的地方’。这座城市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你肯定知道吧?”
“啊,我不知道。我是说,以前我可能在哪儿听说过,不过现在已经忘了。”
克里希纳转过头来。天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凝视。“你肯定知道,”他干巴巴地说,“迦梨斯特的前身是一座名叫迦梨卡塔的村庄,而这座村子是迦梨最神圣的庙宇——迦梨格特的所在地。这座庙宇现在依然矗立,就在离你的酒店不到两英里的地方。你肯定知道这事儿。”
“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一辆电车以很快的速度转过街口,我们的车夫突然猛地转弯穿过轨道,完全不顾身边掠过的电车。背后传来愤怒的叫喊,眼前出现了一条开阔空旷的街道。“迦梨是一位女神,对吧?”我问道,“湿婆的配偶之一?”虽然我热爱泰戈尔,但我的确很多年没有读过《吠陀经》了。
克里希纳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起初我以为他是在嘲笑我,等我转过头去,才发现他正用手指堵住一边鼻孔,响亮地对着自己的左手擤鼻涕。“对,对。”他说,“迦梨是湿婆神圣的夏克提。”他看了看自己左手上粘的东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它弹向车外。
“你肯定知道她长什么样吧?”克里希纳问道。街道侧面破败的建筑都笼罩在黑暗中,其中一幢房子里传来女人互相叫喊的声音。
“她的样子?不,恐怕我不知道。她……那些雕像……她有四条胳膊,对吧?”我左顾右盼,咖啡馆怎么还没到?路边几乎看不到商店,我很难想象这堆废墟里居然藏着一间咖啡馆。
“当然!当然!她是一位女神,显然她拥有四条手臂!你一定得去看看迦梨格特那座伟大的偶像。它是吉格拉塔,‘觉醒的’迦梨。非常可怕,一种恐怖的美丽,卢察克先生。她手结无畏印和予愿印——分别象征驱除恐惧和赐予慈悲——可是非常可怕。神像很高,看起来灰扑扑的,她的嘴巴张开,舌头很长。她长着两颗……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吸血鬼的牙齿?”
“獠牙?”我抓紧湿漉漉的坐垫,不知道克里希纳到底打算说什么。人力车拐进另一条阴暗狭窄的街道。
“啊,没错,没错。她是唯一征服了时间的神祇。当然,她吞噬了所有东西。普鲁萨姆、埃斯瓦姆、加姆、阿维姆、阿亚姆。她浑身赤裸,美丽的脚下踩着一具尸体,手中高举套索……绞索、哈提万加……那个词怎么说的?一根棍子?不,是顶端镶嵌颅骨的棍棒,骷髅杖……另外还有一把剑和被砍下的头颅。”
“被砍下的头颅?”
“当然。你肯定知道。”
“我说,克里希纳,真见鬼,你为什么要唠叨这些——”
“啊,我们到了,卢察克先生。下车吧,请快一点儿,我们已经晚了。咖啡馆十一点就要打烊。”
眼前的街道不过是一条垃圾遍地、雨水横流的小巷子,我没有看到任何招牌或者店面,更别说咖啡馆了。所有建筑的外墙都漆黑一片,只有楼上的窗户隐隐透出灯笼的火光。车夫已经放下了车轭开始点烟,我依然坐在车上没有动弹。
“请快一点儿。”克里希纳冲我打了个响指,就像昨天招呼那群搬运工一样。他走到街边一个睡着的男人身旁,推开一扇毫不起眼的门。门里的灯泡照亮了一道狭窄陡峭的楼梯,隐约的交谈声从楼上飘了下来。
我跳下车,跟着他走进灯光中。克里希纳推开二楼的另一扇门,一条宽阔的走廊出现在我们面前。“你看到街道那头的大学了吗?”他回头问我。我点点头,虽然那所学校的建筑看起来跟仓库差不多。“当然,这就是大学的咖啡店了。不,我说得不对,应该说咖啡馆。就像格林尼治村一样,没错。”
克里希纳向左一拐,领着我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粗壮的柱子撑起高高的天花板,墙上没有窗户,让我想起芝加哥洛普区附近的一座车库。昏暗的灯光下至少摆着五六十张桌子,但只有几张桌子旁边有人。身穿宽松白上衣的青年三三两两地坐在做工粗糙的深绿色咖啡桌旁,他们的表情看起来热忱而诚挚。吊扇在二十英尺高的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转动,微不足道的力量显然不足以搅动潮湿的空气,稀稀拉拉的灯泡时明时暗,让眼前的场景看起来像是闪烁的老旧默片。
“一间咖啡馆。”我机械地重复道。
“这边请。”克里希纳领着我穿过挤挤挨挨的桌子,走向最深处的角落。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独自坐在墙边的长凳上,看到我们过来,他站起身来。
“卢察克先生,这位是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克里希纳为我介绍道,随后他又对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孟加拉语。屋里太暗,我看不清他的样子。青年迟疑着伸手与我相握,他的掌心湿漉漉的,我借机打量着这张瘦削的脸庞。他戴着厚厚的眼镜,脸上的青春痘很多,脓疱简直闪闪发亮。
我们沉默地站了片刻。青年搓搓手掌,偷偷瞥了几眼咖啡馆里的其他学生。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有人转过头来,但现在他们都移开了视线。
一位满脸胡茬儿的白胡子老头儿送上咖啡,我们在桌边坐下。杯子有好几个豁口,釉面上还有放射状的灰色裂纹。咖啡劲头十足,而且味道好得出人意料,可惜有人自作主张地加了大量的糖和酸牛奶。老头儿不言不语地站在桌旁,克里希纳和穆克塔南达吉同时将视线投向我,于是我掏出皮夹,抽出五卢比放在桌上。老头儿拿了钱就走,完全没打算找零。
“穆克塔南达吉先生,”我居然能记住这个名字,真为自己骄傲,“你有加尔各答诗人M.达斯的消息?”
男孩低下头,对克里希纳说了句话。克里希纳快速回答了他,然后向我露出鲨鱼般的微笑。“很遗憾,穆克塔南达吉先生的英语不太流利。卢察克先生,恐怕他不会说英语。他请我为他翻译,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卢察克先生,他现在就告诉你他的故事。”
“我以为这是一次采访。”我说。
克里希纳举起右掌:“对,对。请你理解,卢察克先生,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先生愿意跟你见面,完全是为了帮我的忙,我曾是他的老师。其实他不太情愿。如果你能耐心听他的故事,我会尽量准确地翻译。听完故事以后,如果你还有问题,我会向穆克塔南达吉先生转达。”
真该死,我想道。一天里我第二次后悔没带上阿姆丽塔。我考虑了一下是否应该取消会面或者重新安排时间,随后又打消了念头。最好赶紧办完这事儿。明天我就将拿到达斯的手稿,运气好的话,晚上我们就能坐上回家的飞机。
“很好。”我说。
年轻人清清嗓子,推了推厚厚的眼镜。他的声音比克里希纳还要尖细。每说几句话,他就会停下来揉揉脸或者脖子,等待克里希纳翻译成英语。最开始我有点儿不耐烦,但他说的孟加拉语就像音乐,克里希纳的英语口音也暗含韵律,如咒语般令我渐渐入迷。感觉像在看一部外国影片,你努力想跟上字幕,却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
有几次我打断他的叙述提出问题,但穆克塔南达吉似乎不喜欢这样。于是几分钟后,我不再提问,只是慢慢啜饮正在变凉的咖啡,静静聆听。克里希纳有时候也会转头用孟加拉语跟男孩说几句,他们对话的时候,我只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只懂英语的白痴。他们的语速极快,我怀疑就算阿姆丽塔来了也未必能听懂。
克里希纳的语法经常很奇怪,用词也不大妥当,故事刚开始,我就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重新组织他的语言。有时候我会在笔记本里记下一些细节,但片刻之后,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成了分神的负累,于是我放下手中的笔。头顶的风扇缓缓转动,闪烁的灯光仿佛夏夜里远处的闪电,我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克里希纳为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转述的故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