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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梨之歌 丹·西蒙斯 3473 字 11个月前

“对对对。我跟黑人、奇卡诺人和红印第安人待在一起,这些人在你们的国家都饱受压迫。”

高速公路两侧黑漆漆的沼泽突然变成了路肩上的一座座棚屋。灯笼的火光透过粗麻袋搭成的墙壁漏了出来。远处篝火照出的瘦长剪影在黄色的火光中疯狂地跳动。没有经历任何过渡,我们就已离开乡村,进入雨中的狭窄街道。蜿蜒的道路旁排布着一座座废弃的高楼,锡制屋顶的贫民窟绵延好几英里,漆黑破败的店面密密麻麻地向前延伸,完全看不到尽头。

“教我的教授都是些蠢货。保守派的蠢货。他们觉得书里那些已经死亡的词语组成的东西才叫文学。”

“嗯嗯。”我随声附和,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

街道已被雨水淹没,有的地方水深有两三英尺。破烂的帆布棚子下面有许多裹着袍子的身影,他们或坐或蹲,有的人已经睡着了,有的人还在盯着我们的车看,阴影中我只能看见他们反光的眼白。每条巷子里都露出敞开的屋子、毫无遮掩的庭院、照明的火光,以及交错移动的阴影。一个瘦弱的男人拉着一架沉重的板车,巴士开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不得不跳到路边。我们的车呼啸而过,扬起的水帘把男人和他的货物都浇了个透湿。他挥舞拳头,嘴里嚷嚷着我们听不见的污言秽语。

街边的建筑老得看不出年代,仿佛是某个被遗忘的史前文明残留下来的废墟,那些阴影、角度、孔洞、空隙,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人类的建筑。不过,我们总能在这些摇摇欲坠的德鲁伊建筑的二楼或三楼发现人类栖息的迹象:光秃秃的灯泡在天花板上摇晃;窗户里不时冒出来一两个脑袋;斑驳的墙壁灰泥剥落,露出白色的建筑骨架;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多手俗丽神像歪歪扭扭地贴在墙上或者窗玻璃上;孩子们吵吵嚷嚷地玩耍、奔跑、穿过狭窄阴暗的巷道;婴儿的哭声若隐若现;角落里时常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巴士轮胎碾过湿土和柏油路面,发出细碎的声响;裹着布片的人影像尸体一样躺在人行道的阴影之中。一种恐怖的似曾相识感笼罩了我。

“我写了一篇论文,阐述沃尔特·惠特曼对禅宗佛教的亏欠,结果那个蠢货教授不肯接受这篇论文,于是我愤而退学了。真是个傲慢狭隘的蠢货。”

“嗯嗯。”我回答,“我们能把车里的这些灯关掉吗?”

我们正在驶向这座城市的中心。破烂的贫民窟开始让位于更宏伟但看起来甚至更破旧的建筑。街边看不到几盏路灯。十字路口的深水坑反射着周围模糊的火光。每间黑漆漆的店面门口都有裹着破布的人影无声地躺在地上,就像一堆堆无人认领的衣服。看到我们的车,有的人会突然坐起来,目送巴士离开。车里的黄色灯光让我们看起来像是三具涂过蜡的尸体。我现在终于理解了战俘在敌人的首都游街时的感觉。

前方,一个男孩站在一片漆黑的水坑旁,抓着某只动物的尾巴甩动,我觉得那是一只死猫。巴士靠近的时候,他猛地把手里的东西扔了出来,毛茸茸的尸体还没撞上挡风玻璃我就认了出来,那是只死老鼠。司机咒骂着猛打方向盘撞向那个孩子,男孩敏捷地蹦开,棕色的腿在窗外一闪而过,他原来站立的那片水洼被巴士的右轮碾得水花四溅。

“你肯定明白,当然,因为你是一位诗人。”克里希纳咧咧嘴,露出细小尖锐的牙齿。

“灯能关掉吗?”我又问了一遍。怒火在我心中升腾,阿姆丽塔用左手碰了碰我的胳膊。

克里希纳用孟加拉语快速说了几句,司机耸耸肩,咕哝着什么。

“开关坏了。”克里希纳告诉我们。

我们拐进一片开阔的广场。这里原本可能是一处停车场,它仿佛一条阴暗的实线,切开迷宫般破败的建筑群。广场上杂物遍地,两辆废弃的有轨电车停在中央,有十多户人家倚靠车身搭起了帆布的棚子。雨又开始下了。突如其来的大雨像从天而降的拳头般敲打着金属车身。挡风玻璃外只有司机的那一侧有雨刷,它慢吞吞地左右摆动,雨帘很快在我们与城市之间拉起一层面纱。

“我们必须谈谈M.达斯先生。”克里希纳说。

我眨眨眼。“我希望你把车灯关掉。”我缓慢而坚定地说。从机场开始,我的怒气就开始不断蒸腾。有那么一瞬间,我恨不得掐死这个自命不凡、感觉迟钝的白痴——我要紧紧扼住他的喉咙,直到他青蛙似的眼睛从愚蠢的脑袋上爆出来。怒火在我体内涌动,仿佛高度数酒精饮料带来的暖流。阿姆丽塔一定是感到了我的愤怒,她拽住我的胳膊,握得就像老虎钳一样紧。

“我得跟你谈谈M.达斯先生,这很重要。”克里希纳强调道。车里的闷热几乎达到了忍受的极限,汗珠凝固在我们的脸上,仿佛烫出来的水疱。我们的呼吸像水汽一样停留在空中,外面大雨如注,就像整个世界都已毁灭。

“我要关掉这些该死的灯。”我站了起来。要不是怀里抱着维多利亚,阿姆丽塔铁定会伸出双手抓住我。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克里希纳,他浓密的眉毛惊讶地往上抬了抬。阿姆丽塔松开我的右臂说道:“没关系,博比。我们到了。看,酒店在那边。”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弯腰望向窗外。大雨去得和来时一样突兀,只剩下零星飘拂的雨丝。我的怒火也随着雨点敲打车顶的噼啪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不我们回头再谈吧,卢察克先生,”克里希纳说,“这是头等大事。要不就明天?”

“好的。”我抱起维多利亚,率先走出巴士。

欧贝罗大酒店的立面像花岗岩崖壁一样黑黢黢的,但一线灯光从两扇大门之间漏了出来。破烂的遮阳棚一直延伸到路边,大门两侧无声地站立着十多个撑伞的人影,有人还举着被雨水浸透的标语牌。我看到一块牌子上有一把锤头和一把镰刀,还有英语单词“不公平”。“是罢工的人。”克里希纳一边解释,一边朝一个身穿红背心、睡眼惺忪的搬运工打了个响指。我耸耸肩。凌晨一点半,雨季的加尔各答,一座漆黑的酒店外面有一群抗议者,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过去的半小时里,我的真实感已经悄悄溜走了。喧嚣的声音在我耳边咆哮,仿佛无数昆虫的鸣叫,不曾停歇过一秒。一定是时差的问题,我默默地想。

“谢谢你来接我们。”克里希纳转身回到车上,阿姆丽塔对他说道。

他露出幼鲨般的微笑。“好好好。明天我再跟你们聊。晚安,晚安。”

酒店的入口处似乎有几条阴暗的门廊,像隔离带一样将大堂与街道分隔开来。酒店大堂十分明亮,前台店员非常清醒,衣着也很整洁,他们十分热情地欢迎了我们。是的,卢察克先生和夫人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是的,他们收到了我们的电报,知道航班延误了。行李搬运工是个老头儿,在我们坐电梯上六楼的时候,他发出鸽子般的声音逗了逗维多利亚。他离开的时候,我给了他十卢比。

我们的房间就像这座城市的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巨大而空旷,阴影重重,不过看起来还算干净,而且门上有沉重的门闩。

“噢,不!”浴室里传来阿姆丽塔的声音。我强忍头痛,三步就跨了过去。

“他们没有浴巾,”阿姆丽塔说,“只有洗脸的毛巾。”然后我们一起大笑起来。只要有一个人停下来,另一个人又会开始笑。

我们花了十分钟时间在空床上给维多利亚做了个窝,然后脱下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冲了冲澡,最后一起钻进薄被单里面。空调发出哐当声和空洞的呼哧声,不远处别的房间冲马桶的声音响得像是爆炸。那声音在我的鼓膜上跳动,仿佛喷气发动机的轰鸣。

“祝你好梦,维多利亚。”阿姆丽塔说。宝宝在睡梦中轻轻咕哝了一声。

还不到两分钟,我们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