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真让人想珍藏在记忆深处。站在高高的丘陵上,俯瞰父母的农场,蒂凡尼·阿奇觉得自己仿佛可以望见世界的尽头。空气如水晶般澄澈,清冷的风中,树抖动着枝条,为明年春天的生长作准备,枯死的秋叶在四周飞舞。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树生长在这个地方。阿奇奶奶告诉她,高地上有许多古老的小路,早在下面的山谷还是一片沼泽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存在了。奶奶说,这就是从前的人把家安在高处的原因——避开沼泽,也避开那些想要抢夺他们牲畜的人。
也许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古老的环形石阵,觉得很有安全感。也许正是他们建造了石阵?没人能确定它们是怎么来的……不过虽然大家半信半疑,但是每个人都认为,对于这种东西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以防万一。退一步说,就算环形石阵里真的藏有古老的秘密或珍宝,那对养羊又有什么用处呢?再说,虽然许多石块已经倒塌,可要是下面埋葬的人不想被挖掘出来呢?死了可不代表他们不会发脾气,绝对不是。
不过蒂凡尼自己却曾穿过石阵中的魔法拱门,到达了精灵国——一个跟她在《精灵故事童话精选》中读到的完全不同的精灵国。但她知道,她在那里经历的危险都是真实的。
今天,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一定要到丘陵高处的石阵去。她和其他明智的女巫一样,穿着能穿越一切道路的结实的靴子——质量好又实用的靴子。但是靴子并没有妨碍她感受脚下的大地,感知大地带给她的消息。起初只是有点痒,这痒钻进她的脚,想让她听见,催促她越过丘陵到石阵去,就连她把手伸进绵羊的屁股帮它治疗腹绞痛的时候也不肯停息。至于自己为什么要到石阵去,蒂凡尼也不知道,但是任何一位女巫都不会忽略任何感召。何况环形石阵还有守卫的作用。守护她的土地不受闯入者的侵害……
她眉头微蹙,立刻动身前往高地。可不知为什么,在白垩地的高处,一切都平静如常。那里向来如此。今天也是一样。
真的是这样吗?蒂凡尼没想到的是,她并不是这天唯一一个受到感召来到古老石阵的人。她在清新、澄明的空气中转圈,聆听风的声音,树叶在她脚边飞舞。忽然,她瞥见了一撮火红的头发和带有刺青的蓝色皮肤,一簇飞舞的树叶钩在了一顶小头盔的角上——一顶用兔子头骨制成的头盔。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嘟哝了一声:“天啊!”
“凯尔达派我来看守这些石头。”说话的罗伯·无名氏站在他的瞭望台——附近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上。他正在观望周围的环境,好像在提防入侵者。看起来,不论入侵者从哪里靠近,罗伯都不会错过。尤其是他们从环形石阵的另一端闯进来的话。
“要是那群浑蛋敢回来找麻烦,我们早就准备好了,你知道。”他信心十足地继续说道,“保证叫他们见识见识我们菲戈人的热情。”他把干瘦的蓝色身子挺得笔直,足有六英寸【1】高,同时挥舞着手里的大剑朝隐形的敌人发起进攻。
他那架势的确很带劲,蒂凡尼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了。
“那些远古的强盗早就死了。”尽管“第二思维”让她仔细聆听,但她还是脱口而出。如果珍妮——罗伯的妻子、菲戈部落的凯尔达认为要有麻烦了,那么,麻烦很可能就在赶来的路上。
“死了?哦,我们也死了呀。”罗伯说【2】。
“唉。”蒂凡尼叹了口气,“在很久以前,死了就是死了。他们不会像你们一样起死回生。”
“要是他们喝了我们的神奇汤药就可以。”
“那是什么?”蒂凡尼问。
“哦,那是一种粥,里面什么都有。要是可以的话,再加点白兰地或者你奶奶的绵羊专用搽剂,知道吗?”
蒂凡尼笑了,然而她的忧虑却没有解除。她想,我得跟珍妮谈谈,为什么她和我的靴子会有同样的预感。
他们来到附近一座长满青草的大土丘上,那里错综复杂地密布着菲戈部族的洞穴。蒂凡尼和罗伯向遮住主入口的那丛野蔷薇走去,看见珍妮坐在洞口,正在吃三明治。
是羊肉,蒂凡尼有点恼火地想。她很清楚牧羊人与菲戈人的约定,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能获得一只老母羊,作为击退乌鸦的回报。否则乌鸦就会飞扑下来捉小羊羔,而羊羔们往往在做它们最擅长的事情:走失,死掉。白垩地这一带走失的羊羔现在有个新本领——快速穿越丘陵,有时甚至会倒着走。它们被送回羊群时,每只小脚下面都有一个菲戈人。
当凯尔达一定要有个大胃口,因为每个噼啪菲戈部落里只有一个凯尔达,而她要生许许多多的儿子,偶尔还会幸运地蹦出一个女儿【3】。蒂凡尼每次见到珍妮,这位小凯尔达都在变得更圆。想长出这么胖的屁股,可要费上好一番工夫,而珍妮的确正忙着让自己的屁股变得越来越胖——她正在狼吞虎咽的东西好像是夹在两小块面包中间的半条羊腿。这对一个身高只有六英寸的菲戈人来说可不是个小工程。随着珍妮渐渐成为一名充满智慧的老凯尔达,“腰带”的作用不再是为了系住苏格兰裙,而是为了标出她的腰。
年轻的菲戈人有的在放牧蜗牛,有的在摔跤。他们横冲直撞,有时撞到墙壁,有时则摔倒在地。他们十分敬畏蒂凡尼,把她视为另一位凯尔达。当她走近时,他们纷纷停止打斗,紧张地望着她。
“站好队,孩子们,让我们的大块头小巫婆瞧瞧你们是怎么好好学习的。”他们的母亲抹掉嘴唇上的一层羊油,自豪地说。
哦不,蒂凡尼想,他们要给我看什么?我希望这不会跟蜗牛有关……
还好珍妮说:“叫大块头小巫婆听你们背字母表。快点,你来开头,比小乔克稍微小一点的乔克。”
站在排头的小菲戈人挠挠苏格兰裙上的小袋子,里面弹出了一只小甲虫。小菲戈人苏格兰裙的袋子永远在发痒,这似乎是个无法改变的现实。蒂凡尼想:这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放在袋子里的东西还活着。比小乔克稍微小一点的乔克咽了口唾沫。“A代表……斧子。”他大声说道,“好把你的脑袋砍下来,知道吗?”他自豪地补上一句。
“B代表靴子!”第二个小菲戈人一边高声喊,一边把看起来像是蜗牛黏液的东西从苏格兰裙上抹掉,“好在你脑袋上踩一脚。”
“还有C代表阔刃大剑……喂,要是你再敢用剑戳我,我就狠狠踢你一下。”第三个一边喊,一边转身朝他的一个兄弟扑过去。
就在他们扭打着冲进黑莓灌木丛时,一个发黄的月牙形的东西掉在了地上,罗伯一把捡起来,试图把它藏在自己身后。
蒂凡尼眯起眼睛。那东西看起来有点像……没错,一块旧的脚指甲!
“嗨。”罗伯把脚在地上蹭来蹭去,说,“你常常去探望那位老先生,还总把这些一块块的小东西剪下来。它们从窗户里飞出来,等着被人捡起来。而且它们就像钉子一样坚硬,你知道的。”
“没错,那是因为它们就是指甲【4】……”蒂凡尼刚开口,又停下了。毕竟,像尼姆莱老先生这样的人或许乐意知道,尽管现在他连独自从椅子上站起身都做不到,但他身上的某些部分还能派上用场。
凯尔达把她拉到一旁,说:“嗯,哎,你的名字在土壤里。它对你说话,蒂凡尼——波涛下的大地【5】。你会对它说话吗?”
“会。”蒂凡尼说,“但只是偶尔。但我会倾听,珍妮。”
“不是每天?”凯尔达问。
“不,不是每天。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我明白。”凯尔达说,“你知道我一直在留意你。在我脑袋里看着你,可你在我脑袋里总是忙得团团转。你要记住,你已经死了很久。”
蒂凡尼叹了口气,她疲惫极了。到各家各户去走动——如果你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女巫,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她和其他的女巫做这些事情来填补世界的空隙,做那些必须有人来做的事:帮老妇人把木头扛进屋或者烧起一锅炖菜做晚餐,给酸痛的腿和烦人的疼痛带去草药,给添了新生儿的贫穷人家送来一篮“多余的”鸡蛋或是几件旧衣服,还要倾听,哦,对,总是要倾听人们的麻烦和烦恼。还有脚指甲……那些脚指甲就像燧石一样坚硬,有时孤苦无依的小老头的脚指甲甚至会长到在靴子里卷起来。
可是这么多工作的回报似乎是更多的工作。就像你要挖更大的坑,他们总能给你一把更大的铁锹……
“今天,珍妮。”她慢慢地说,“我倾听了大地的话。它让我到环形石阵去……”
一个问题悬在空中。
凯尔达叹了口气:“我还没看清楚,但是……有些事不太对劲,蒂凡尼。”她说,“我们的世界与精灵世界之间的界限非常薄弱,轻而易举就能被打破,你知道的。石阵竖立不倒,现在大门已经敞开——你把精灵女王赶回精灵国之后,她的力量一直不够强大,所以她不敢急于再次向你挑战,但是……我还是害怕。我现在有种感觉,一团迷雾正向我们飘来。”
蒂凡尼咬住嘴唇。要是凯尔达开始担心,她知道自己也该担心。
“别担心。”珍妮盯着蒂凡尼,轻声说,“要是你需要菲戈人,我们永远在这儿。在你不需要的时候,我们也会替你留意的。”她最后咬了一口三明治,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一眼蒂凡尼,转移了话题,“你和那个小伙子——普莱斯顿,我记得你这么叫他。你们经常见面吗?”她的目光突然像斧子一样尖利。
“呃。”蒂凡尼说,“他工作很辛苦,和我一样。他在医院,而我在白垩地。”让她紧张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脸红,是那种从脚指头开始一直红到面庞,让人看上去像西红柿一样的红法。她可不能脸红!不能像个怀春的乡下姑娘一样。她可是个女巫!“我们会写信。”她小声补充道。
“这样就够了吗?写信?”
蒂凡尼咽了一下口水。她曾经想过一次——每个人都想过——她和普莱斯顿很般配。他是个有文化的小伙子,曾经掌管那所位于阿奇家族农场的谷仓的新学校,存够钱之后他又到大城市去学医。直到现在人们还是觉得他们俩很般配,包括蒂凡尼和普莱斯顿自己。除了……难道她必须按照别人的期望去做事吗?“他人好,很会讲笑话,又有文采。”她试着解释,“但是……我们都喜欢自己的工作,我们两个都是,你甚至可以说是工作塑造了我们。他在西比尔夫人慈善医院工作得非常努力。而我常常想起阿奇奶奶,她多么享受她的生活,在高高的丘陵地,只有她和羊还有她的两条狗,雷鸣和闪电,还有……”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珍妮把她深棕色的小手放在她手臂上。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我的小姑娘?”
“呃,我的确很喜欢我所做的事情,而且这样可以帮助别人。”
“可是谁来帮你呢?你那把扫帚到处飞,我看早晚有一天它会烧起来。你照顾每个人——可是谁来照顾你呢?普莱斯顿离得远,好吧,那还有你的男爵朋友和他新娶的妻子。他们当然关心他们的子民。既然关心,他们就会帮忙。”
“他们的确关心。”蒂凡尼说着,打了个冷战,想起人们曾经觉得她和罗兰——现在的男爵很般配。他们为什么都这样热切地想给她找个丈夫?要是她想找,丈夫有那么难找吗?
“罗兰虽然还比不上他的父亲,但他是个正派人。而丽迪莎……”
丽迪莎,她心想。她们都知道丽迪莎会施魔法,现在只是在扮演年轻的男爵夫人这个角色而已。丽迪莎十分擅长做这个——以至于蒂凡尼怀疑,到头来她男爵夫人的身份可能会胜过女巫的身份。这个身份跟污垢的关联的确少很多。
“你已经做了很多别人不领情的事。”珍妮继续说。
“唉。”蒂凡尼,“要做的事太多,做事的人却不够。”
凯尔达给了她一个别有意味的笑容。这个小个子女人说:“你让他们尝试过吗?你不必害怕寻求帮助。有自尊心是好事,我的小姑娘,但是长期下去它会害了你。”
蒂凡尼笑了:“珍妮,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我从骨子里为女巫感到骄傲。”这让她想起威得韦克斯奶奶——被所有女巫视作她们当中最有智慧、资历最高的一位女巫。威得韦克斯奶奶说话时,从不让人觉得盛气凌人——因为她不需要。气场就在那儿,融进了她的气质。实际上,女巫需要的所有内在特质,威得韦克斯奶奶都多得放不下。蒂凡尼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像她一样强大的女巫。
“好吧,这样也好,就这样。”凯尔达说,“你是我们丘陵地的大块头小巫婆,我们希望我们的巫婆感到自豪,但是我们也希望你有自己的生活。”她的小眼睛严肃地紧盯着蒂凡尼,“你走吧,去风想带你去的地方。”
夏尔斯的风十分猛烈,像发脾气似的四处乱飞,在斯威福勋爵宅邸的烟囱四周号叫,宅邸四周环绕着宽阔的绿地,即使驾车也要好一会儿才能抵达——这就杜绝了那些连匹像样的马都没有的人的拜访。这涵盖了附近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他们几乎都是农民,而且他们反正也没时间做这种事情。他们养的马大都身材高大,腿上长着长毛,你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总是被套在马车上。那些骨瘦如柴、神经兮兮的马,拉着马车走在车道上时,运送的一般是另一个阶级的人:这种人有大量的土地和钱财,长着短下巴。有时候他们的妻子也长得有点像这些马。
斯威福勋爵父亲的财产和头衔是从他自己的父亲——一位杰出的建筑大师那里继承的。但他是个酒鬼,几乎把家产挥霍一空【6】。虽然如此,年轻的哈罗德·斯威福通过钻空子和不择手段的经营,竟然将家族的财富恢复如初,还为家族宅邸加盖了两翼的房屋,往里面装满又贵又丑的物件。
斯威福勋爵有三个儿子,他的妻子在“一个继承家业,一个留空补缺”的基础上为他多生了一个儿子,这让他非常得意。斯威福勋爵什么事都要胜人一筹,即便多出来的是个他并不怎么喜欢的儿子。
哈利,他的大儿子,没上过学。因为他忙着照看房产,帮他父亲打下手,学习什么人值得与之交谈,什么人不值得。
二儿子叫休,他曾和父亲说他想加入教会。他父亲说:“只能是欧姆教,别的什么教都不行。我的儿子可不许参与那些邪教活动【7】!”欧姆【8】的沉默很便利,这样它的信徒可以自行决定如何解读它的愿望。奇怪的是,欧姆的愿望很少被翻译成“喂饱穷人”“帮助老人”之类的指示,而往往更接近“你需要一座金碧辉煌的宅子”或者“晚饭吃七道菜怎么样”。所以斯威福勋爵觉得如果家里有个神职人员可能会很有用。
他的三儿子叫乔弗里。谁也说不清楚乔弗里是怎样一个人。但是最说不清楚的还要数乔弗里自己。
斯威福勋爵为儿子们请的家庭教师叫威高先生。乔弗里的哥哥们叫他“扭扭【9】”,有时甚至当面这样叫他。但是对于乔弗里来说,威高先生简直是天赐的良师。这位家庭教师带来了一大箱子的书,因为他很清楚,有些豪宅里往往一本书也没有,除非那些书描写的是过去的战争,而他们的祖辈在战争中展现了惊人而愚蠢的英雄气概。威高先生和他那些引人入胜的书籍教给了乔弗里伟大的哲学家莱·丁·维多、奥林吉格拉底【10】、谢诺和伊彼得,还有著名的发明家金眼·银手·达泰洛斯和奎尔姆的莱纳德,乔弗里也由此开始探索自己的内心。
不读书学习的时候,威高先生就带乔弗里去挖东西——夏尔斯周边的古老遗骨和古代遗址,并向他讲述有关宇宙的知识。乔弗里之前对此一无所知。他学到的越多,就越渴望更多的知识,想要了解有关神龟阿图因【11】的一切,和夏尔斯另一边的世界。
“打扰一下,先生。”有一天他对家庭教师说,“您是怎么当上老师的?”
威高先生笑着说:“有人教给我知识,就是这样。后来他送给我一本书,再后来我就读遍了所有我能找到的书。就像你一样,小少爷。我发现你总是在读书,而不仅仅是在课堂上。”
乔弗里知道父亲十分瞧不起这位教书先生,但他母亲并不这么认为,她说乔弗里手相带星,是块读书的料。
他父亲不以为然:“他手里只有泥巴和死人,谁在乎福莱克斯在什么地方?反正从来没人去!【12】”
母亲看上去有些疲惫,但还是支持乔弗里:“他很擅长读书,而且威高先生已经教给他三种语言。他甚至会说一点儿奥夫勒语!”
他父亲再次讥笑道:“那只有他当牙医时才能派上用场!哈,为什么浪费时间学习外语?反正如今每个人都说安卡·摩波语。”
可是乔弗里的母亲对他说:“你只管读书,我的孩子。读书才能让你进步。知识是一切的答案。”
不久以后,家庭教师被斯威福勋爵解雇了。勋爵说:“胡说八道的东西太多了。反正这孩子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不像他的哥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