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垩巨人(2 / 2)

贝琪的脸红了,她和自己的伙伴匆匆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她转过头来看着蒂凡尼,脸好像更红了,但同时也是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不要紧吧,小姐?我是说,只是问个问题?”

她大概是要问“我长大了怎样才能成为女巫”一类的问题吧,蒂凡尼想,因为通常别人都是这样问的。女孩子们看到的都是她坐在扫帚上飞来飞去,她们以为当女巫就是那个样子。她心里想着这些,嘴上却说:“不要紧的,我不会介意什么。请问吧。”

贝琪·帕顿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小姐,我想知道,你会不会也有那些特别热情似火的时刻呢?”

对于一个女巫来说,有一个必备的天赋就是不要让别人看出来你在想什么,尤其重要的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板起脸来。蒂凡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不带一丝颤抖,也不流露出任何尴尬的笑意,然后对贝琪说:“你问的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贝琪,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下,你为什么会想起来问我这个问题呢?”

难以启齿的问题问出了口之后,贝琪现在看起来开心多了。

“是这样的,小姐,先前我问我奶奶,等我长大以后,能不能也成为女巫。她说我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因为做了女巫就不能有太多感情。”

看着两个小姑娘庄重的、小猫头鹰似的盯着她的样子,蒂凡尼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她们都是农家孩子,她想,所以她们肯定见过大猫生小猫、大狗生小狗。她们应该也见过羊羔出世,或者还见过母牛产犊——那通常是一件动静挺大的事,想不注意都难。所以,她们也应该清楚自己想问她的是什么。

这时候,另一个女孩南希也插话了:“只是我想,如果真的是像贝琪她奶奶说的那样,小姐,就请把那束花还给我们吧,反正你也看过了,也许你并不需要它们呢。请不要介意我这么说哟。”说着,她赶快退到了一边。

蒂凡尼笑了起来,这让她自己都很惊奇。她真的好久都没笑过了。有些人向她们这边望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趁着两个小姑娘还没来得及逃走,她赶紧把她们抓住,又把她们转成跟她面对面的样子。

“很不错哟,你们两个,”她说,“我很乐意看到有人动脑子思考问题。有了问题就要这样大胆地问。我要给你们的回答是,牵涉到感情问题的时候,女巫和其他人是一样的。只是通常她们都太忙了,没时间去琢磨感情而已。”

两个女孩松了一口气,她们可能感到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吧,蒂凡尼也准备好了听到下一个问题。这回问话的还是贝琪:“那么,你有男朋友了吗,小姐?”

“现在还没有。”蒂凡尼匆匆地说,努力克制住面部表情的变化,以免泄露自己的心事。她把那束小花举起来:“可是谁知道呢,要是你们的花束扎得好,说不定很快我就会得到某个‘他’送给我的花了。要是那样的话,你们就是比我还厉害的女巫了!”听到这一番花言巧语的恭维,小姑娘们都开心起来,也忘了继续提问。

“好了,现在,”蒂凡尼说,“滚奶酪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猜你们肯定不想错过吧。”

“当然不想啦。”她们两个一起说。离开之前,贝琪还心情舒畅、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蒂凡尼的手:“其实男朋友有时候也挺烦人的,小姐。”她说这话时的神态,在蒂凡尼看来,实在是已经带上了一个八岁孩子所能具有的全部世故。

“谢谢你,”蒂凡尼说,“你的话我肯定会记在心里的。”

每当娱乐活动开始时,不论是透过马儿的项圈做鬼脸,还是攀在滑溜溜的杆子上拿枕头打架,或是“叼青蛙”游戏,蒂凡尼都会有一种稍微松口气的感觉:这种时候,她可以和大家一起找乐子,也可以独自离开。嗯,她一般是选择独自离开。不过,如果有精彩的滚奶酪比赛,她还是会看一看的——所谓“精彩”,就是瞧着奶酪沿山坡咕噜噜一路滚下。但是比赛肯定不会设定在白垩巨人所在的那面山坡上,因为奶酪从他身上滚过去以后,就没人肯吃了。

比赛用的都是硬奶酪,有时候这奶酪还是为了比赛而特制的。谁的奶酪滚下山以后还完好无损,谁就是赢家。奖品是一条带有银搭扣的腰带,以及所有人的仰慕。

蒂凡尼是个做奶酪的好手,不过她从来都没有参加过滚奶酪比赛。女巫是不能参赛的,因为如果你赢了——她知道自己做过的奶酪里有一两块是能赢的那种——人们都会觉得不公平,觉得是你用了魔法。当然了,他们心里会这么想,但是没有几个人会在嘴上说出来。如果你输了呢,大家又会说:“这是个什么女巫呀,瞧她做的奶酪,连我们这些普通人做出来的普通奶酪都比不上,可见她没什么本事。”

滚奶酪比赛开始了,人群微微有些骚动。当然了,“叼青蛙”那一摊子吸引的围观者不少,不过滚奶酪始终是最有意思、最能逗人开心的(尤其是对那些没有忙着“叼青蛙”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另外,有一件事很可惜:那个专门往裤子里放黄鼠狼的人今年没有来(他的个人最好成绩是同时在裤子里装下九只黄鼠狼),人们都在猜想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每个人最终都会溜达到滚奶酪比赛的起跑线那里去。这已经是传统了。

这一带山势陡峭,再加上参赛选手又都不老实,总是彼此心存敌意,推推搡搡,踢踢打打,最终难免弄得鼻青脸肿,偶尔还会有人缺胳膊断腿。此刻,一切都如常进行着,选手们把奶酪摆成了一排。可是蒂凡尼突然看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一块模样凶险的奶酪独自顺着山坡往上滚了过来。它在灰土之中显得黑乎乎的,上面还系着一根蓝白条纹、脏兮兮的布条。

“哦,不!”她说,“霍雷思。你跑到哪儿,哪儿就要出麻烦。”她转过身去,仔细搜索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不该出现的东西露出蛛丝马迹。“现在给我听好了,”她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们至少有一个人在这附近。可是这场比赛不是给你们准备的,这里是人类活动的地盘,你们完全明白这一点,对吧?”

但是已经太迟了。戴着大软帽、帽檐上还装饰着花边的发令员已经吹响了哨子。然后,滚奶酪比赛,按照他的话来讲,就启动了——“启动”是一个比“开始”要堂皇许多的说法。而一个人如果帽檐上都缀着花边的话,那么凡是能使用堂皇的说法的时候,他就不应该用那些平凡的词。

蒂凡尼都不敢往赛场上看了。选手们跟在各自的奶酪后面,与其说是“跑”,还不如说是“滚”或者“溜”。不过呢,蒂凡尼能听到人们的惊呼,因为他们看到了那块黑奶酪,它不仅能冲到最前列,还能时不时地一转身,退回到山坡上,对着某一块无辜的普通奶酪一撞。有一次,当它这样冲得太猛,差点冲回山顶的时候,蒂凡尼还隐隐听到它发出了一声抱怨。

参赛选手们冲着这块黑奶酪喊起来,想抓住它,用手里的棍子抽打它,但是这块匪里匪气的奶酪只是大刀阔斧地向前冲着。最后,它先于那些混作一团的选手和奶酪一步,抵达了坡底的终点线,然后又咕噜咕噜滚回山顶,温顺地停在那里,还在微微颤动。

在坡底那里,有一些还能掐得动别人的选手在锲而不舍地打着架。趁着人人都往他们那里看的时候,蒂凡尼一把抓起了霍雷思,把他塞进了她的手提袋里。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的。呃,意思是说,这块名叫霍雷思的奶酪是她做的。只是当时一定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到配料里去了,结果霍雷思就成了唯一的一块能吃老鼠的奶酪。还有,若是不把他钉起来,他还会把别的奶酪也吃掉。难怪他和噼啪菲戈人关系那么好【10】,他们都把他吸纳为荣誉成员了——他正是他们欣赏的那种奶酪。

蒂凡尼偷偷摸摸地把手提袋拿到嘴边,对霍雷思说:“你刚才表现得可真没教养。你就不惭愧吗?”手提袋动了一下,但是她知道,霍雷思的词典里是没有“惭愧”这个词的,而且他也根本不会说话,没有“词语”这个概念。她把手提袋放下来,离开人群一点之后再次说道:“我知道你在这儿,罗伯·无名氏。”

然后,罗伯·无名氏就出现了。他端坐在她肩头。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噼啪菲戈人平时很少洗澡,被雨淋的时候除外。所以他们闻起来总像一群微带酒气的土豆。“我家凯尔达【11】让我来看看你怎么样,”噼啪菲戈人的这位首领大人说,“你已经两个星期没到我们土丘去看望她了,我们怕你工作得太辛苦。”

蒂凡尼暗地里叹了一口气。她说:“谢谢你家凯尔达对我的关心。没办法,我这儿的事情就是太多了,怎么忙也忙不完,总是有需要帮助的人。凯尔达肯定也能理解。不过真的不用为我担心,我的状态还是很好的。还有就是再也不要把霍雷思带出来了——你知道的,他一出门就太兴奋。”

“好吧,不过实话说,那边旗子上写着,这次活动是面向丘陵地区所有居民开放的。而我们呢,我们不仅仅是这里的居民,我们还是这里居民们心目中的传说!你跟传说可没什么好商量的,对吧?除此之外,我还想来跟那个不穿裤子的巨人问声好。毫无疑问,那是个好小子。”罗伯停了一下,然后轻轻问,“等我回去以后,我就告诉凯尔达你一切都好,行吗?”他显然有点困窘,好像是想再说点什么,却担心蒂凡尼会不爱听。

“罗伯,转告凯尔达我都好就足够了,我会很感谢你的,”蒂凡尼说,“现在呢,要是我没看错的话,好多人都在等着我,我得去帮他们包扎伤口了。”

罗伯突然变得不顾一切起来,他明知自己背负的使命不受欢迎,还是把他妻子要他捎给蒂凡尼的话说了出来:“凯尔达想要对你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女主人!”

蒂凡尼绝对静止了一秒。然后,她看也不看罗伯,平静地说:“多谢凯尔达的劝告,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罗伯,要是你不介意,我得先走了。一定要帮我谢谢凯尔达。”

现在,大部分观众都向着坡底跑去了,要去那里看看热闹,或是帮帮那些疼得直哼哼的选手,给他们提供一点业余水平的简单包扎。如果一个人存心看热闹,现在就是看好戏的好机会:那么一大堆的人和奶酪摔在一起,多有趣。这么赏心悦目的画面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还有就是——谁知道呢——也许真的会有人意外伤亡呢,这对那些想看好戏的人来说就更有意思了。

蒂凡尼倒是也很高兴有事可做。她相对轻松地穿过了人群——看到她头上那顶黑色尖帽子,人们都会自动为她让路。于是,她的穿行速度之快,胜过了很久以前某一位显神通过大海的圣人。她只需挥挥手,欢闹的人群就向后退去,遇到个别反应迟钝的家伙,她用力推他们两把也就够了。到达事故现场以后,她在一番查看之后发现,今年的伤亡情况倒不是那么严重:只有一个人断了胳膊,一个人断了手腕,一个人断了腿,比较多的是擦伤、割伤、划伤什么的,都是人们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时候弄的——青草叶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无害的东西。有几个年轻人的状况明显很不好,但是他们的态度很坚定:他们绝不会和一个女孩子讨论自己的伤势——谢谢女巫,但是不用费心。于是她就告诉他们,无论他们伤的是哪儿,回家以后都要冷敷一下。然后,她就目送他们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嗯,她做得还可以吧?当着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她尽力为伤员作了处理。听旁边一些老头老太太的议论,她干得还是不错的。有一个胡子长得拖到腰的老爷爷还笑呵呵地说:“这么有本事,会给人正骨的女孩子,要想找个丈夫也不难吧。”旁边有一两个人听了,好像还脸红了一下。不过那也许都是她想象的,而且很快就过去了。人们再没什么可做时,就慢慢爬回了坡顶……有辆马车驶了过来,糟糕的是,它停下了。

马车侧面绘着吉普赛克家族的纹章。一个年轻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可以算得上有几分俊朗,但整个人也够刻板、够僵硬的,以至于你好像都能在他身上熨床单了。这就是男爵的儿子罗兰。他还没有走出一步,马车里面就传出一个让人听了不怎么舒服的声音。那个声音告诉他说,他应该等仆人为他打开车门以后再下车,还有,他应该快去快回,因为他们的时间其实很紧张。

年轻人匆匆地向人群走来,人们顿时肃穆了许多。毕竟这是男爵的儿子啊。几乎整个白垩地,乃至在场所有人的田地屋舍,都是属于那位男爵的。当然了,男爵本人是一位很正派的老先生,像老先生们通常那样。但是,对他的家人表现出一点恭敬,还是很有必要的……

“出什么事了?大家都还好吗?”他问。

在白垩地,人们通常都生活得很愉快,主人和佃农之间也是相互尊重的。但是尽管如此,佃农们还是有一种世代相传的观念,那就是,不要和大人物说太多的话,免得言多语失。不管怎么说,男爵的城堡里现在还保留着一间刑讯室呢,虽说它已经好几百年没用过了……总之,还是小心为妙,最好是退到后面去,让女巫站出来回话。如果她惹了什么麻烦,她总还可以骑上扫帚立刻飞走。

“我想,只是出了一点不可避免的事故,仅此而已。”蒂凡尼说道。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在场的女人当中唯一没有对罗兰行屈膝礼的。“有些人骨折,但是都能接好;有些人闹脾气,也都摆平了。非常感谢你的关心。”她说。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你做得很好,年轻的女士!”

有那么一瞬间,蒂凡尼觉得自己的牙齿都仿佛有了滋味。他管她叫……年轻的女士?就算这不完全是侮辱,但也差不多了。可是好像没有别的什么人注意这个称谓。不管怎么说,每当贵族们想要表现得亲民友善的时候,都会这样说话。他应该是想学着他父亲的样子和村民们说话吧,蒂凡尼猜测。但是他父亲表现得比他更自然、更好。最好不要像罗兰这样,说起话来好像大会发言一样。她嘴上说的却是:“再一次衷心感谢你,先生。”

嗯,到目前为止都还不错,只是现在,马车门又一次打开了,一只纤纤玉足迈了出来,踩到了石头地面上。是她,那个叫作安杰莉卡或者莱蒂莎的,或者,天知道她是拿别的什么植物做名字。其实蒂凡尼知道她的名字是丽迪莎,只是她想在自己心里对这个丽迪莎表示一下轻视,这总没人管得着吧。丽迪莎,什么名字嘛!听着有点像“凉拌沙拉”,那个“迪”字又有点像打喷嚏的“嚏”。再说了,她凭什么不让罗兰参加节日集会?他应该来参加的!他父亲要是身体允许的话,也会来的!再瞧瞧她那双小白鞋!试问这种鞋穿在一个干活儿的人脚上能维持多久不散架?好了,就先想到这里吧,不客气的想法,有一点也就够了。

丽迪莎看了看蒂凡尼,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群,流露出一些害怕的样子,说:“咱们快走吧,好吗?去晚了的话,我妈妈会不高兴的。”

于是马车开走了,风琴手也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太阳也落山了,在暖和而幽深的暮色里,有些人还在逗留。蒂凡尼则是孤单地飞回了家,她飞得好高好高,只有盘旋的蝙蝠和猫头鹰能窥到她脸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