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蒂凡尼对他笑了笑。她笑得令人很不舒服,笑容里包含着一些得意,然后他们跑了起来。
“你们要怎么跟它们战斗?”他气喘吁吁地问。菲戈们正一溜小跑穿过岩洞。
“啊,它们不太喜欢我们的味道。”罗伯·无名氏说,影子在他前面分开,“可能是因为我们想了太多喝酒的事,会让它们有点醉醺醺的。接着跑!”
就在这时,噬忆怪发动了攻击,不过这个词也许不太准确。罗兰的感觉更像是在跑动中撞上了一堵耳语之墙。没有爪子伸出来抓人,想象一下成千上万的小虾或者苍蝇那样的小东西想要阻止一个人,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摆渡人还在等着他们。他伸出一只手,拦住了踉踉跄跄跑向渡船的罗兰。
“那要花六便士。”他说。
“六便士?”罗兰说。
“啊,我们在这下面还不到两小时,竟然就要六便士了!”傻伍莱说。
“一个往返,一个单程。”摆渡人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罗兰大声说。他开始感到脑中有被拉扯的感觉,想说的话要很费劲才能到嘴边。
“交给我吧。”罗伯·无名氏说。他转过身,看着地上的菲戈兄弟们,敲了敲罗兰的头盔让大家安静下来。
“好吧,兄弟们。”他大声宣布,“我们不走了!”
“什么?”摆渡人慌了,“不行,你们必须走!我可不能再让你们闹一次了!我们到现在都还在找上回那些瓶子呢!快点,马上上船!”
“天啊,我们不能那么做,伙计。”罗伯·无名氏说,“我们有任务,要帮助这个小伙子,你也知道的。如果他不走,那我们也不走!”
“不会有人想要留在这里的!”摆渡人恶狠狠地说。
“哎哟,我们一会儿就让老地方蹦起来。”罗伯·无名氏一脸坏笑地说。
摆渡人用手指在撑杆上不停地叩着,发出掷骰子一样的声音。
“好吧好吧。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不许唱歌!”
罗兰拉着女孩上了船,噬忆怪都离得远远的。但是当摆渡人把船推离了河岸之后,大扬踢了踢罗兰的脚,向上指了指。他们头顶上是数以百计的噬忆怪,闪着缭乱的橙色光芒,正沿着岩洞顶部穿越。对岸的噬忆怪更多。
“计划进展得如何,大英雄?”罗伯·无名氏爬下男孩的头盔时悄悄地问。
“我在等待时机。”罗兰骄傲地说。他转过头看着假蒂凡尼,“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你出去。”他说,尽量避开她的视线。
“你?”假蒂凡尼说,似乎觉得这个想法挺有趣。
“呃,我们。”罗兰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一切都是——”
船到了河对面,撞了一下岸,这里已经挤满了噬忆怪。
“快走吧。”大扬说。
罗兰拉着假蒂凡尼沿着小路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了。他眨眨眼,看到路的前方一片橙色。他感觉到噬忆怪在轻轻地拉他,力量跟一阵微风差不多。但是它们也在他的大脑中。冰冷地啮咬着。这太傻了,不可能成功的。他肯定不行,他没那么厉害,解决不了这种事。他又任性又轻率又不听话,就像他的姑姑们说的那样。
在他身后,傻伍莱用他那兴奋的声音大喊:“让你的姑姑们为你骄傲吧!”
罗兰侧过身,突然生气了:“我的姑姑们?我来给你讲讲我的姑姑们……”
“没时间了,伙计!”罗伯·无名氏喊道,“继续跑!”
罗兰环顾四周,怒火中烧。
我们的记忆都是真实的,他想,我不会再容忍这样的事!
他转过身对假蒂凡尼说:“别怕。”然后他伸出左手,低声说,“我记得……一把剑……”
他闭上眼,剑已在手,轻如鸿毛,薄如蝉翼,细若游丝,锋芒毕露。他曾在镜中用它斩杀过千军万马。它舞动轻灵,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把武器能砍掉一切黏在身上进行欺骗和偷盗的家伙。他笑了,把剑紧紧握在手中。
“也许英雄真的可以一次就打造成功的。”罗伯·无名氏若有所思地说。噬忆怪还在忽明忽灭地闪烁着。他转向傻伍莱,“傻伍莱,”他说,“你能不能回想一下,我跟你说过有时候你做得完全正确?”
傻伍莱一脸疑惑:“既然你说起来了,罗伯,我从来不记得你说过那样的话。”
“是吗?”罗伯说,“如果我要说那样的话,那么就是现在了。”
傻伍莱一脸焦虑:“真的吗?我说了什么正确的话吗?”
“是的,傻伍莱。这是第一次,我为你骄傲。”罗伯说。
傻伍莱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天啊!伙计们,我说了——”
“但是不要得意忘形。”罗伯补了一句。
罗兰还在挥舞着那把无形的剑,剑刃所到之处,噬忆怪纷纷退散。更多的噬忆怪不断出现,但银刃总能发现它们,把它们从罗兰身上斩落。它们后退,变换新的形状,躲避着他脑中的怒火。剑发出嗡嗡的响声,噬忆怪缠绕在剑身上尖叫着,然后落在地上消失无踪。
有人在敲他的头盔,已经敲了好一会儿了。
“怎么了?”他睁开眼睛问。
“你已经把它们消灭干净了。”罗伯·无名氏说。他的胸口起伏着。罗兰环顾四周。不管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洞里都已经没有橙色怪物了。假蒂凡尼看着他,脸上还挂着那种古怪的笑容。
“要么我们现在赶紧离开。”罗伯说,“要么你可以等着下一波噬忆怪袭来。”
“它们来了。”大下巴比利说。他指着河对岸,一大片橙色正在涌入洞中,噬忆怪太多,都已经挤得没有缝隙了。
罗兰犹豫了,他还在喘着粗气。
“我跟你说吧。”罗伯·无名氏安慰道,“如果你乖乖地救了这位小姐,那我们下次再带你来这儿,带着三明治,这样我们可以杀上一整天。”
罗兰眨眨眼,“呃,好。”他说,“嗯,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该走了!”大扬喊道。罗兰抓住了假蒂凡尼的手。
“在我们完全离开这里之前不要回头看。”罗伯·无名氏说,“这是传统。”
冰塔之巅,冰王冠出现在冬神苍白的手中。尽管阳光苍白,它却比钻石还要闪耀。它是纯粹的冰,没有气泡,没有裂纹。
“这是我为你做的。”他说,“夏姬绝不可能愿意戴上它。”他伤心地说。
大小正合适。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冷。
他后退了几步。
“终于完成了。”冬神说。
“我也有些事要做。”蒂凡尼说,“但首先,我必须问你一些事。你找到了组成人类的东西?”
“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该找哪些东西的?”
冬神很自豪地跟她说了孩子的事,蒂凡尼一直控制着呼吸,让自己放松。他的逻辑真是……很有逻辑。如果一根胡萝卜和两块煤球可以让一堆雪变成雪人,那么一大堆盐类、气体和金属当然也能让他变成人类。挺有道理的,至少在冬神看来挺有道理的。
“但你必须知道完整的歌谣。”蒂凡尼说,“而且这首歌谣只是讲了人类是由什么组成的,并没有讲人类是什么。”
“的确有些东西我找不到。”冬神说,“它们没有道理,根本没有那种物质。”
“是的。”蒂凡尼难过地点点头,“我想你说的是最后三句,也是最重要的三句。我真的为你感到难过。”
“但我会找到它们的。”冬神说,“我会的!”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蒂凡尼说,“现在我问你,你听说过柏符吗?”
“什么是柏符?歌谣里面没说!”冬神有点慌了。
“哦,所谓柏符就是人类用欺骗自己的方式来改变世界。”蒂凡尼说,“非常奇妙。柏符说事物的能力都是被人类赋予的。你可以让事物变得有魔力,但你却无法用魔力把事物变成人。你心里的不过是一颗钉子,只是钉子。”
时机到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出神地想着,我知道故事怎么结束了,我必须用正确的方式终结它。
她拉着冬神靠近了自己,看到他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世界变得简单了,变成了一条通往未来的隧道。除了冬神的脸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除了太阳照在她头发上的温暖什么也感觉不到。
太阳不像夏天那样炽热,但它的能量仍然比任何篝火都要大得多。
无论结果是什么,这都是我的选择,她对自己说,让温暖倾注到全身。我选择,这是我的选择。我必须踮起脚尖。
雷霆在右,电闪在左。
烈焰身后。
“拜托了。”她说,“把冬天带走吧。回到你的大山里去吧。拜托了。”
寒霜眼前。
“不。我就是冬天。我不可能变成其他东西。”
“那你就不可能变成人类。”蒂凡尼说,“最后三句是,‘足够建一栋房子的力量,足够拥抱一个孩子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心碎的爱’。”
平衡……平衡从虚无中迅速到来,在内心里把她抬升起来。
跷跷板的中心不会动。不上不下,保持平衡。
平衡……他的嘴唇像是蓝色的冰。她会哭泣的,为了想要变成人类的冬神。
平衡……以前的凯尔达曾经对她说过:“你心中有一小部分不会融化流走。”
该融化了。
她闭上眼,吻了冬神。
然后她把太阳引了下来。
寒霜逝于烈焰。
一道白光闪过,照亮了方圆数百英里,冰宫的顶层在白光中轰然融化。一股蒸汽柱携带着闪电,咆哮着直冲云霄,遮天蔽日,像是为世界撑起了一把大伞。然后它化作温暖的雨滴落下来,在雪地上打出一个个小洞。
蒂凡尼平时总是有诸多想法,但此刻她的脑中却一片空白。她躺在一大块平整的冰上,淋着温柔的雨,听着宫殿在她周围倒塌。
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现在能做的就是蜷缩着等待一切尘埃落定。
空中还有些别的东西,那是一道金光。当她想要仔细看看时,金光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里。
宫殿融化成了瀑布。楼梯正在变成河流,她躺在冰板上,半滑半漂下了楼梯。在她的上方,巨大的柱子纷纷倒塌落下,但在半空中就化作了一股温水,等到落在身上时已经成了飞沫。
跟闪耀的王冠再见吧,蒂凡尼想。跟流光飞舞的裙子再见吧,跟冰玫瑰和雪花再见吧。多遗憾啊,多遗憾啊。
她滑到了一片草地上。水不断涌来,再不爬起来可能就要被淹死了。她挣扎着跪了起来,稍稍定了定神,免得被浪头打翻,然后努力站直。
“我有些东西在你手上,孩子。”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转过身来,金光化作了人形。那是她自己的模样,但是她的眼睛……很奇怪,像蛇的眼睛。此时此刻,太阳的热量仍在她耳中轰鸣,因此这双眼睛没有让她感到特别惊讶。
蒂凡尼从口袋中慢慢地掏出丰饶角,递了过去。
“你就是夏姬,对吗?”她问。
“你就是假扮成我的牧羊女吗?”她说话时发出咝咝声。
“那不是我的本意!”蒂凡尼急忙说,“为什么你的样子这么像我?”
夏姬坐在蒸汽腾腾的草地上,盯着自己看的感觉非常奇怪。蒂凡尼注意到“她”的脖子后面有一颗痣。
“这叫共振。”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一起振动的意思。”蒂凡尼说。
“一个牧羊女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有一本字典。”蒂凡尼说,“还有,我是个女巫,谢谢。”
“当你模仿我时,我也在模仿你,聪明的牧羊女巫。”夏姬说。她开始让蒂凡尼联想到了安娜格兰姆。这让她感觉松了一口气。她的话里听不出智慧,也没有善良。她也是个普通人,只不过恰好拥有强大的力量。她并非聪明得可怕,而且说实话,有点惹人讨厌。
“那你的真实模样是什么样的?”她问。
“路面炽热的模样,苹果香味的模样。”
答得漂亮,蒂凡尼心想,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蒂凡尼在女神身旁坐下,“我有麻烦了吗?”她问。
“因为你对冬神做的事吗?不。他每年都要消亡一次,跟我一样,我们消亡、沉睡,然后又苏醒。况且你还挺有趣的。”
“哦?我的确挺有趣的,对吧?”蒂凡尼眯着眼说。
“你想要什么?”夏姬说。哈,蒂凡尼心想,果然跟安娜格兰姆一样。这么明显的讽刺都听不出来。
“我想要什么?”蒂凡尼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夏天,谢谢你。”
夏姬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可人类总是想从神灵那里得到些什么。”
“但是女巫不接受酬劳。有蓝天绿草就可以了。”
“什么?那些东西你反正总会有的!”夏姬的声音又困惑又愤怒,这让蒂凡尼暗中产生了一种刻薄的愉悦感。
“很好。”她说。
“你从冬神手中拯救了世界!”
“实际上,我是从一个傻姑娘手中拯救了世界,夏小姐。我只是纠正了自己犯下的错误。”
“只是个错误吗?你不要回报,那你就还是个傻姑娘。”
“我是个明智的年轻女人,所以才拒绝你。”蒂凡尼说,这话说出来感觉真好,“冬天已经结束了。我从头到尾经历了这一切。无论结果是什么,这都是我的选择。我和冬神跳舞的时候就已经作出了选择。”
夏姬站了起来,“说得好。”她说,“但也很奇怪,好了,现在我们要分开了。但是首先,我还有些东西要拿走。站起来吧,年轻女人。”
蒂凡尼站了起来。她看着夏姬的脸,金色的眼睛变成了深渊,把她吸了进去。
然后,她感到夏天充满了自己的身体。那一瞬间很短,但蒂凡尼却觉得很长。她感觉自己变成了春天的微风,穿过了绿色的玉米地,吹熟了苹果,激励着三文鱼向溪流上游跳跃前进——各种感觉一涌而至,汇成一股巨大的、闪耀的、金光灿灿的夏日感。
感觉越来越热了。太阳变成了红色,炙烤着天空。蒂凡尼像一滴热油般滑过天空,进入炽热平静的沙漠深处。在这里,连骆驼都无法生存。这里没有任何生物,除了飞扬的沙土,再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了。
她向下滑到一片干涸的河床上,河岸上堆着白色的动物骨头。这片土地就像烤箱一样,找不到一滴水、一块湿润的泥土。这是石头组成的河流——玛瑙上有猫眼一样的条纹,石榴石四处散落,卵形的玉髓上是一圈圈的色带,棕色的石头、橙色的石头、奶白色的石头、带着黑色纹理的石头,全都被炙烤得闪闪发亮。
“这里就是夏天的中心。”夏姬用咝咝的声音说,“你们应该像惧怕冬神一样惧怕我。我们不属于你们,尽管你们给我们赋予了形象和名字。我们是冰与火,保持着平衡,不要再搅入我们之间了。”
终于,有什么东西在动了。它们从石头间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仿佛是石头突然活过来一样:古铜色和红色,棕色和黄色,黑色和白色,那是花斑眼镜蛇的纹理,鳞片闪着致命的光。
那些蛇用分叉的舌头品尝着毒热的空气,发出得意的咝咝声。
幻象消失了,真实世界回到了眼前。
水已经流走了。永不停歇的风把蒸汽搅得云山雾罩,但倔强的阳光还是透射了进来。像以往一样,古怪与奇迹变成了回忆,回忆又变成了梦境。到明天,连梦境也将不复存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蒂凡尼走过刚才还是冰宫的草地。草地上残留着几块碎冰,但它们很快就会消失了。天上还有云,但云也要流走了。庸常的世界向她沉沉压来。她走在大戏落幕的舞台上,还有谁知道这里曾上演过什么呢?
草地上有东西发出嗞嗞的响声。蒂凡尼俯下身子,捡起了一小条金属。它余温尚存,那热量刚才让它变了形,不过还能看出来它曾经是一枚钉子。
不,我不会从她手里要什么礼物,好让她感觉好一些,她想,为什么我要接受?我要找到我自己的礼物。我在她眼里“挺有趣的”,不过如此。
但是他——他为我做了玫瑰,做了冰山,做了霜花,可他却从来都不明白。
她突然听到一阵响声,转过头去。菲戈们蹦跳着从空地斜坡上跑了下来,速度刚好能让后面的人追得上。罗兰跟在后面,微微喘着气,过大的铠甲让他跑起来像一只鸭子。
她大笑起来。
两周之后,蒂凡尼回到了兰克里。罗兰一路陪着她到了双衫镇,尖顶帽带她走完了剩下的路。说起来也是运气不错,车夫还记得蒂克小姐,马车顶上反正也还有空位置,因此他就不想再受一次惊吓了。路都被水淹了,沟渠里水流潺潺,上涨的河水淹没了路上的桥梁。
首先,她去拜访了奥格奶奶,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因为只要你把事情告诉了奥格奶奶,差不多就等于告诉了所有人。当她听到蒂凡尼对冬神做的事情后,笑得停不下来。
蒂凡尼借了奶奶的扫帚,慢慢飞过森林,来到特里森小姐的小屋。
一切如常。空地上,几个人正在挖地种菜,还有很多人挤在门口。于是她降落在小屋后的树林里,把扫帚塞进一个兔子洞,把帽子藏在一丛灌木下,然后徒步走了出来。
小路与空地的交会处,一个用许多小树枝绑在一起做成的人偶娃娃挂在一棵白桦树上。那是新做的,看起来有点吓人。不过也许它被做出来就是为了吓人吧。她穿过树林,走到屋后的小路上。
没有人看到她打开了洗碗间的门闩,也没有人看到她溜进了小屋里。她靠在厨房的墙壁上,一言不发。
隔壁房间传来安娜格兰姆的声音,用她的典型语气。
“只是一棵树,你们明白吗?把树砍了,把木头分了。同意吗?那现在握握手吧,快,我是认真的。好好握手,不然我要发怒了!很好,这样好多了,不是吗?以后不要再为这种蠢事争执了。”
人们就这样被责备、被抱怨、被轻轻刺激。蒂凡尼听了十分钟后,又偷偷溜了出去,穿过树林来到小道上,从小道走进了空地。有个女人急匆匆地向她走过来,蒂凡尼拦下她问道:“打搅了,请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一位女巫?”
“哦,是的。”女人看着蒂凡尼仔细打量了一番,“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不是。”蒂凡尼说。她心想:我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卡特太太,而且我经常见到你。但那时我总是戴着帽子,人们都是在对着帽子说话。没了帽子,我倒像是穿上了伪装。
“这里住着霍金小姐。”卡特太太说,仿佛很不情愿地透露了一个秘密,“不过小心点。”她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说,“她一发怒就会变成可怕的怪物!我见过!当然,我们觉得她挺不错的。”她接着说,“很多年轻的女巫都来跟她学东西。”
“天啊,那她一定很厉害!”蒂凡尼说。
“她很神奇。”卡特太太继续说,“她来这里五分钟后就好像已经认识我们所有人了!”
“太神奇了!”蒂凡尼说。那是因为有人把名字都写下来了,还写了两次。不过说穿了就没意思了,对吗?而且谁会相信一个真正的女巫会在柏符商店买面具呢?
“她还有一口冒绿泡的铁锅。”卡特太太骄傲地说,“泡泡都从边缘流下来了,那可是正宗巫术啊。”
“听起来的确是。”蒂凡尼说。她认识的女巫除了用铁锅做汤羹之外,再不会用来做别的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人们都觉得女巫的铁锅里应该冒着绿色的泡泡。这一定就是为什么柏符先生的搞笑道具专卖店会出售六十一号商品——冒绿泡的铁锅套装,每套十四元,还有绿色料包,每包一元。
好吧,管用了。很没道理,但人们就吃这一套。她想,安娜格兰姆现在大概不太欢迎访客,尤其是一个从头到尾看过柏符目录的人。于是,她取回扫帚,向威得韦克斯奶奶的小屋飞去。
一只鸡正在后花园里跑来跑去。花园里整齐地生长着柔韧的榛子树,花园另一头传来满足的咯咯声。
威得韦克斯奶奶正从后门走出来。她看着蒂凡尼,好像她刚从小屋附近散步回来似的。
“我正要去镇里办点事。”她说,“你也可以一起去。”这话从威得韦克斯奶奶嘴里说出来,几乎就相当于是敲锣打鼓的欢迎了。蒂凡尼来到威得韦克斯奶奶身边,跟她一起沿着小路向前大步走去。
“别来无恙,威得韦克斯女士?”她紧紧跟随着。
“又一个冬天过去了,我还在这里,就这样。”奶奶说,“你看起来不错,小姑娘。”
“是的。”
“我们在这里都看到蒸汽了。”奶奶说。
蒂凡尼什么都没说。就这样了吗?是的,就这样。从威得韦克斯奶奶那里,只能得到这种程度的反应了。
蒂凡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场景她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她该怎么说,奶奶会怎么说,她要怎么回击,奶奶又会怎么回击……
“都是您计划好的,对吗?”她说,“如果您推荐了其他人,也许她们就直接继承小屋了,所以您推荐了我。而且您知道,您知道我一定会帮她的。一切都如您所愿了,对吗?我敢打赌,现在所有的山区女巫都知道这件事了。伊尔维吉女士现在肯定如坐针毡。最棒的就是,谁也没有受到伤害。安娜格兰姆继承了特里森小姐的衣钵,村民们都很高兴,而您也赢了!我想您会说,这是为了让我忙碌起来,为了教我一些重要的事情,为了让我不去老想着冬神,但您毕竟还是赢了!”
威得韦克斯奶奶平静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发现你把你的饰品拿回来了。”
蒂凡尼感觉就像是看见了闪电却没有听见雷声,或是把石头扔进池塘却没有溅起水花。
“什么?哦,小银马。是的!我……”
“是什么鱼?”
“呃,狗鱼。”蒂凡尼说。
“是吗?有些人很喜欢,不过我觉得土腥味太重了,在大多数故事里都是鲑鱼。”
就这样了。面对奶奶的冷静她已经无计可施。她可以唠叨,可以抱怨,但是结果不会有什么不一样。蒂凡尼安慰自己,至少奶奶在这方面很了解她。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总是聊胜于无。
“我看到的还不止小银马这一件装饰品。”奶奶接着说,“魔法,是吗?”对于她不以为然的魔法,她总会把法字说得拖腔拖调。
蒂凡尼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戒指泛着暗淡的光。铁匠告诉她,因为皮肤会分泌油脂,所以只要她把戒指戴在手上,戒指就永远不会生锈。他甚至还花时间用一把小凿子在上面刻了雪花的图案。
“这只是我用钉子做的一枚戒指。”她说。
“足够做一枚戒指的钉子。”奶奶的话让蒂凡尼惊呆了。难道她真的能够看透人的内心?一定是那样的。
“那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想要一枚戒指呢?”奶奶说。
蒂凡尼从来没有清清楚楚地想过这个问题。她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一句:“当时看来这主意不错。”然后等着奶奶爆发。
“那也许就是吧。”奶奶温和地说。她停下脚步,指着奥格奶奶房子的方向说,“我在它周围布置了篱笆。你应该知道,还有别的东西在保护它,但有些野兽太蠢了,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奶奶说的是那棵橡树苗,它已经五英尺高了。一道木杆和树枝编成的篱笆围绕着它。
“作为一棵橡树,长得可够快的。”奶奶说,“我会一直盯着它的。不过快来吧,我可不想错过这个。”她继续向前走着,脚步飞快。蒂凡尼不情愿地快步跟上。
“错过什么?”她喘着气问。
“当然是舞蹈啦!”
“现在不会太早了点吗?”
“这里不算早,他们是从这里开始跳的!”
奶奶匆匆沿着小路和后面的花园来到镇子的广场上,这里已经挤满了人。一个个小小的货摊搭了起来,很多人站在广场边上,脸上一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表情,他们内心想来,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至少这里有好吃的肉串,还有很多白色的鸡跑来跑去。它们下的蛋很不错,奶奶曾经这么说过,所以把这些鸡杀掉的话太可惜了。
奶奶走到了人群前面。完全没必要把人推开——他们毫无意识地自动闪开了。
她们到得正是时候。很多孩子正穿过小桥沿路雀跃奔跑。他们后面紧跟着一群舞者,领头的是一个戴着大礼帽的小丑,他们看上去都是很普通的人——就是她平时见到的那些打铁赶车的普通人。他们全都穿着白衣服,或者至少曾经是白衣服。他们跟观众一样都有点腼腆,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好玩,不用太认真。蒂凡尼环顾四周,看见了蒂克小姐、奥格奶奶,甚至还看到了伊尔维吉女士,几乎所有她认识的女巫都来了。哦,安娜格兰姆也在,她没带任何柏符装备,一脸骄傲的样子。
这跟秋天那次不一样,她想。那次是黑暗的、寂静的、肃穆的,而且在秘处,一切都跟现在不一样。当时是谁在阴影中观看呢?
现在又是谁在阳光下观看呢?谁秘密地躲在这里?就在这时,威得韦克斯奶奶摘下帽子,把小猫那谁放到了地上。
一个鼓手和一个背着手风琴的人穿过人群,身边跟着当地的酒店老板,用一个托盘端着八品脱的啤酒(因为一个成年人可不会在帽子上系着缎带,裤子上吊着铃铛,然后在朋友们面前跳舞——除非跳完之后能让他痛快喝一场)。
喧闹声渐渐消失,鼓手敲了几下鼓,风琴手拉了一个长长的和弦,宣告莫里斯舞即将开始。这之后还在闲荡的人就是不懂规矩了。
两人乐队开始演奏。其他六个人面对面站成两排,数着拍子开始跳跃。十二只钉靴撞击着地面,火星飞舞。蒂凡尼转身对奶奶说:“告诉我怎么让痛苦消失。”她的声音盖过了舞蹈。
啪!
“很难。”奶奶的目光没有离开舞者。
靴子再次撞击地面。
啪!
“你可以让痛苦离开身体吗?”
啪!
“有时候。把它隐藏起来,或者造一个笼子把它关起来拿到一边去。这些方法都很危险,如果你不够谨慎,可能会要了你的命。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你这是在问我怎么把手放进狮子嘴里。”
啪!
“我必须知道,为了帮助男爵,情况很糟,有很多事我必须去做。”
“这是你选择去做的吗?”奶奶还在观看舞蹈。
“是的!”
啪!
“是那个不喜欢女巫的男爵吗?”奶奶说,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
“可如果不是有求于我们,谁又会喜欢女巫呢,威得韦克斯女士?”蒂凡尼温柔地说。
啪!
“这算是还账,威得韦克斯女士。”蒂凡尼又说。连冬神都亲吻过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呢。威得韦克斯奶奶笑了,似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哈!是吗?”她说,“很好。你走之前再来找我一趟,看看有些什么能让你带走的。我希望你自己打开的门,你自己要关上。现在看看这些人吧!有时候你会看到她!”
蒂凡尼把注意力转移到舞蹈上面。小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拿着他油腻腻的大礼帽四处讨钱。如果他觉得亲吻哪个姑娘会让她尖叫,那他就会亲她一下。有时候,他又会毫无预兆地加入舞蹈,在跳跃的舞者中间穿梭,绝不会踏错半步。
然后蒂凡尼看到了,对面一个女人的眼中闪了一下金光。看到了一次,就能再次看到——在一个男孩眼中,一个女孩眼中,一个端着啤酒的男人眼中……金光四处游移,紧盯着小丑。
“夏天在这里!”蒂凡尼说,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正用脚打着拍子。她之所以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一只大脚踏了上来,温柔而坚定地把她的脚踩在地面上。靴子旁边,那谁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有那么极短的一瞬间,小猫蓝色的眼珠幻化成金色的蛇眼。
“她的确该来了。”威得韦克斯奶奶说着,把她的大脚挪开了。
“给几个铜板换点好运吧,小姐?”身边一个声音说,伴随着硬币在旧帽子里摇晃的声音。
蒂凡尼转过身来,看到一双紫灰色的眼睛。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布满皱纹,正对着她笑。他还戴着一只金色耳环,“这位可爱的小姐赏一两个铜板吗?”他谄媚地说道,“要不赏个银币或者金币?”
有时候,蒂凡尼心想,你突然就知道了一切该如何结束。
“铁的行吗?”她说着,从手指上摘下戒指丢进帽子里。
小丑小心地把它拣出来,然后抛向空中。蒂凡尼的目光追随着,突然之间,戒指从空中消失,出现在那个男人的手指上,闪闪发光。
“铁的足够了。”他说,然后突然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只有一点点凉意。
菲戈之丘内部的走道上挤得满满的,但却异常安静。这事很重要,部落的荣誉正处在紧要关头。
正中间摆放着一本大书,比罗伯还要高,里面有很多彩色的图画。书上沾满了丘洞路上的污泥。
罗伯受到了挑战。多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可巫中之巫说他不是,说他算不上真正的英雄。他没法跟巫中之巫争辩,但是他决定接受挑战。是的,因为他的名字叫作罗伯·无名氏。
“我的奶牛在哪里?”他读道,“那是我的奶牛吗?它会咯咯叫!它是一只鸡!那不是我的奶牛!然后有一幅小画,画着几只鸡。又读完了一页,对吗?”
“没错,罗伯。”大下巴比利说。
罗伯绕着书跑了起来,两只手举在空中挥舞,菲戈们一阵欢呼。
“这本书比《阿波测》难多了,对吗?”他绕了一圈之后说,“那本书可简单了!看到开头就知道结尾。我觉得写那本书的人根本没好好用心。”
“你说的是《ABC》吗?”大下巴比利说。
“对。”罗伯·无名氏上蹿下跳,朝着空中挥了几拳,“还有更难一点的吗?”
游吟诗人看着那堆破破烂烂的书,都是菲戈们用各种方式收集来的。
“一本能让我好好啃啃的书。”罗伯说,“要大部头的。”
“这本叫作《现代会计准则》。”比利不太确定地说。
“这是一本英雄的大书吗?”罗伯向那本书跑去。
“对。也许是吧,不过……”
罗伯·无名氏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他望着珍妮和簇拥在她身边的一群小菲戈。她正在对着他微笑,他的儿子们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惊讶。总有一天,罗伯想,他们会征服最长的单词,并且好好教训它们,甚至连逗号和狡猾的分号都难不倒他们!
他必须成为一名英雄。
“我就读这本了。”罗伯·无名氏说,“把它拿来!”
一整个早上,罗伯·无名氏都在阅读《现代会计准则》,但为了让这本书更有趣,他往里添加了许多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