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都有事情要做了。”奶奶打破了沉寂,“我觉得你应该照常去特里森小姐的小屋。你从不会让我失望的。”
这里是一间很大的驿站,哪怕在这个时节的早晨都十分繁忙。一架快递邮车在这里稍作停留,他们的马拉着车经过了漫长的进山之路,现在需要休息。而另外一辆准备下山去平原的车正在等待乘客。马儿们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弥漫。车夫们不停跺着脚。大包小包的东西被装到车上。背着粮袋的人东奔西跑。几个O形腿的人坐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聊闲话。十五分钟后,这家旅店的院子又会空空如也。但此时,大家都太忙了,没有人去注意一个新来的陌生人。
后来,大家都讲述着不同的故事,扯着嗓子互相反驳。也许最准确的说法来自蒂凡妮雅·斯图特,她是旅店老板的女儿,当时正在帮她父亲招待客人吃早餐:
“他走了进来,我看出来他有点古怪。他走路的方式很好笑,抬腿的样子就像马在小跑。而且他有点……闪闪发光。不过我们这儿什么人都有,所以最好不要随便议论别人。上周我们这里来了一群狼人,他们看起来跟咱们一样,只不过我得把他们的盘子放在地上。好吧,继续说那个人……他在一张桌子边坐下,说,‘我跟你一样是个人类!’他一张口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当然,其他人都没注意,但我告诉他我很高兴听他这么说,问他想吃什么,因为那天早上的香肠很棒。然后他说他只能吃冷的食物。真是奇怪,因为其他人都在抱怨房间里面太冷,好像壁炉里的火烧得还不够旺似的。不过,我们的确在储藏室里还剩了些冷香肠,而且稍微有点变质了。于是我把那些冷香肠给了他,他吃了一根,嚼了一会儿,然后满口食物跟我说,‘这跟我想的不一样。我现在该怎么做?’然后我说,‘你应该吞下去。’然后他说,‘吞下去?’然后我说,‘对,你把它吞到你的胃里去。’然后他喷出了一点香肠,弄得到处都是,说道,‘啊,陷进去点!’然后他下咽的时候身上好像出现了一圈圈的波浪,然后他说,‘我是个人。我成功地吃了人类的香肠!’然后我告诉他没必要这样,它们大部分都是用猪肉做的,跟往常一样。
“然后他说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说那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香肠要两便士。于是他给了我一枚金币,于是我行了个屈膝礼,因为……算了,你们不会懂的。然后他说,‘我跟你一样是个人类。戴着尖顶帽在天上飞的人在哪里?’在我看来这话说得很奇怪,但我还是告诉他,如果他想找的人是女巫,那么在兰克里大桥有很多。然后他说,‘名字叫特里森的呢?’然后我说我听说她死了,但是女巫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然后他就走了。他从头到尾都面带笑容,很灿烂,又带点焦虑。他的衣服也不太对劲,好像黏在他身上似的。但这种事也不能太挑剔。昨天我们这里还来了些巨怪。他们就像是行走的石头,没法吃我们的食物,还好我们给他们准备了破杯子和油脂大餐。但这个人只一个劲地喝朗姆酒,而且他走了之后,整个地方都觉得暖和了好多。”
你从不会让我失望的……
这句话让蒂凡尼飞越树梢的时候身上暖暖的。自豪之情在她脑中燃烧着,当然也包括如在火中爆裂的木头似的愤怒。
威得韦克斯奶奶知道了!是她计划的吗?因为这样看起来很好,不是吗?所有的女巫都会知道。伊尔维吉女士的学生罩不住,但是蒂凡尼·阿奇把其他姑娘们都组织起来帮忙,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当然对女巫而言,没有告诉任何人跟告诉所有人的效果是一样的。女巫们非常善于听出你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所以安娜格兰姆保住了她的小屋,伊尔维吉女士脸上无光,威得韦克斯奶奶得意扬扬。所有的工作和忙碌都会让奶奶得意扬扬。当然,斯达普太太的猪和其他所有人也都会从中受益。事情变得复杂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巫术之道的基本就是不能袖手旁观。她知道这一点。奶奶知道她知道这一点。于是蒂凡尼就像一只发条老鼠一样忙个不停……
真该好好算算账!
空地上到处都是结冰的雪堆,但她很高兴地看到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直通小屋。
还有一些新景象。特里森小姐的坟墓边站着一些人,坟头的一些雪被扫去了。
哦,不,蒂凡尼盘旋而下时心想,他们可千万别是在找骷髅头啊!
结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糟。
她认出了坟墓边的人。他们都是村民。他们用大胆而又焦虑的眼神看着蒂凡尼,仿佛被眼前这个小小的但可能很生气的女巫吓得半死。他们似乎刻意不去看坟头,但她马上注意到了。坟头覆盖着小小的纸片,用小棍子固定在上面,都在风中翻动。
她撕下了几张:
还有很多。
就在她准备厉声责备村民们还在骚扰特里森小姐时,蒂凡尼想起了那些牧羊人留在草场上的一沓沓快乐水手香烟壳,那里曾是老牧羊人小屋的所在地。他们没有写下自己的请求,但它们一样在风中飘舞着:
“在蓝天中放牧白云的阿奇奶奶,请照看我的羊。”“阿奇奶奶,请治好我的儿子。”“阿奇奶奶,请找到我的羊羔。”
这都是小人物的祈祷,他们害怕去烦扰高高在上的神灵。他们信任他们认识的人。不存在什么对或错。他们只是……心怀希望。
那么,特里森小姐,她想,你现在成为传说了,毫无疑问。你甚至可能成为女神。但我可以告诉你,做女神没那么好玩。
“找到蓓吉了吗?”她转过身问他们。
一个男人避开她的目光说:“我想特里森小姐会明白为什么那女孩不想这么快回家。”
哦,蒂凡尼心想,那种原因之一。
“那个男孩有消息吗?”她问。
“那个管用了。”一个女人说,“他妈妈昨天收到一封信,说他遇到了可怕的海难,但是他得救了,这就说明这灵验了。”
蒂凡尼没有问什么证明了什么,知道证明了就已经足够了。
“那很好。”她说。
“但是很多可怜的水手都淹死了。”那女人继续说,“他们在大雾中撞到了一座冰山。他们说是一座巨大的女人形状的冰山。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如果他们在海上的时间够长的话,看什么东西都会觉得像女人吧?”一个男人笑着说。那女人瞪了他一眼。
“他有没有说她——她是不是长得像……某个人?”蒂凡尼尽量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
“那就要看他们看什么部位了——”那个男人兴奋了起来。
“你应该用肥皂和水洗洗你的脑子。”那个女人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胸口。
“呃,没有,小姐。”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只说她的头上都是海鸥的……粪便,小姐。”
这一回,蒂凡尼尽量不让人听出她松了一口气。她低头看了看那些在坟墓上飘动的纸片,然后又把目光移回到那个女人身上,她正想往身后藏什么东西,也许是新写的请求吧。
“你相信这种事情吗,卡特太太?”
那个女人突然慌了起来:“啊,不,小姐,当然不信。但是,只不过,你懂的……”
只不过能让你感觉好受些,蒂凡尼想。这是当你无计可施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事。而且谁知道呢,也许管用。是的,我懂。这是——
她的手在痒。她这时才意识到手已经痒了一阵子了。
“是你?”她压低声音说,“你好大的胆子!”
“你没事吧,小姐?”那个男人说。蒂凡尼没理他。一个骑士正在靠近,飞雪跟在他身后,像斗篷一样款款展开,像许愿一样悄无声息,像雾一样厚。
蒂凡尼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抓住了小小的丰饶角。哈!
她走上前去。
白马走到跟老旧小屋平齐的地方,冬神跳下马来。
蒂凡尼在距离二十英尺的地方站住,心怦怦地跳。
“我的小姐。”冬神一边说一边鞠了一躬。
他看起来……更好,也更老。
“我警告你!我有丰饶角,别逼我用它对付你!”蒂凡尼说。可她迟疑了。他看上去的确像个人类,除了脸上固定不变的奇怪笑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问。
“我为你学习。”他说,“我学会了搜寻。我是人类!”
真的吗?可他的嘴看起来不太对劲,她的第三思维说,里面很苍白,像是雪。站在那里的不是个男孩,它以为它是而已。
一个大南瓜,她的第二思维催促着。它们在这个时节变得很硬很硬。快砸他!
而蒂凡尼自己,思维最外面的那个,能够感觉到风吹过脸上的那个,心想:我不能那么做!他只不过站在那里说话,这都是我的错!
他想要永不结束的冬天,第三思维说。你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
她确信冬神的那双眼睛可以看穿她的思想。
夏天会杀死冬天,第三思维坚持着。事情就该这样!
但不是用这种方式,蒂凡尼想。我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感觉不对。故事走向不是这样的。冬日之王不可能被一个南瓜砸死!
冬神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成千上万片蒂凡尼形状的雪花在他身边落下。
“我们现在能把舞跳完吗?”他说,“我是个人,跟你一样!”他伸出了一只手。
“你知道人是什么吗?”蒂凡尼说。
“是的!很简单!足够做一根钉子的钢铁!”冬神得意地说。他满脸笑容,仿佛刚刚玩了一个好把戏,“现在,请跟我跳舞吧。”
他向前走了一步。蒂凡尼往后退去。
如果你现在跳舞,她的第三思维警告着,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你只能相信自己,高高在上闪耀的星星可不在乎地上是不是永远被雪覆盖。
“我……还没准备好。”蒂凡尼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可是时间在流逝。”冬神说,“我是人类,我知道这些事。你不是一个人类形态的女神吗?”
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不,我不是,她想。我一直都只是……蒂凡尼·阿奇。
冬神又走近了一点,他依然伸着手。
“该跳舞了,小姐。该把这支舞跳完了。”
蒂凡尼心中飞过万千思绪。冬神的双眼让她心中只有一片白色,就像白茫茫的大地……
“啊啊啊伊伊伊伊呃呃呃呃!”
特里森小姐的小屋大门突然打开了,有人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冲过雪地。
那是个女巫,绝对不会弄错。她戴着尖顶帽,顶子弯弯扭扭像一条蛇。帽子下是一头油腻的蓬乱头发,头发下面是一张噩梦般的脸。那张脸是绿色的,就跟那双正在挥舞的双手一样,手上的黑指甲是货真价实的利爪。
蒂凡尼目瞪口呆,冬神目瞪口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随着那尖叫着横冲直撞的可怕东西渐渐靠近,细节也渐渐清晰起来,比如一口黑黄的烂牙和满脸疣子。好多疣子,甚至在疣子上的疣子上都还有疣子。
安娜格兰姆真是把所有东西都买齐了。哪怕在这种情况下,蒂凡尼都有点想笑,可是冬神抓住了她的手——
——女巫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不许那样抓着她!你好大的胆子!我是个女巫!”
安娜格兰姆的声音在最好的情况下也算不上悦耳动听,但是当她害怕或者愤怒时,她的声音里会带着一种魔音灌耳的效果。
“我说让你放开她!”安娜格兰姆尖叫着。冬神似乎被吓呆了。对于一个刚刚拥有耳朵不久的人来说,听见安娜格兰姆的怒吼着实不是件轻松的事。
“放开她!”她大吼一声,然后发射出一个火球。
她没打中。也许是故意的。一个嗖嗖作响的大火球打在身边,通常会让大多数人停下手里正在干的事情。但是大多数人并不会融化。
冬神的腿掉了。
后来在穿越暴雪的旅途中,蒂凡尼一直在思考冬神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是用雪做成的,但他可以走路,可以说话。这说明他必须一直都在思索着这些事。他必须想。人类不需要时时刻刻思索自己的身体,因为他们的身体自己知道该做什么。但是雪连怎么站直都不知道。
安娜格兰姆盯着他,似乎他做了一件非常讨厌的事。
他四下张望,似乎很困惑。他的胸口传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接着他变成了碎裂的雪堆,塌落成闪光的冰晶。
雪下得更大了,似乎云朵在被人挤压一般。
安娜格兰姆把面具掀开一道缝,看了看那堆雪,然后又看了看蒂凡尼。
“好吧。”她说,“刚才是什么情况?他应该那样吗?”
“我是来看你的,那个……他就是冬神!”此时此刻,蒂凡尼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是说……那个冬神?”安娜格兰姆说,“他不是一个故事吗?他追着你要干什么?”她责备地追问道。
“那是……他……我……”蒂凡尼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说起,“他是真实存在的!我必须躲着他!”她说,“我必须躲着他!解释起来话就长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蒂凡尼以为安娜格兰姆会要求她把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讲一遍,但她只是伸出套着黑色橡胶爪子的手握住了蒂凡尼的手。
“那你马上离开这里!不会吧,你还在用特里森小姐的旧扫帚?那个一点也不好用!用我的!”她拽着蒂凡尼向小屋走去,雪下得更大了。
“足够做一颗钉子的钢铁!”蒂凡尼边说边紧跟步伐。她想不出还能说什么,这句话突然变得很重要,“他以为他是人类——”
“我只是打倒了他的雪人化身,笨蛋。他还会回来的!”
“是的,但是你看,足够做一颗——”
一只绿手扇了她一巴掌,但是由于橡胶套的缘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疼。
“别废话了!我还以为你很聪明呢!我的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如果有个那样的东西在追我,我是绝不会站在这里废话的!”安娜格兰姆抹了一下豪华版邪恶女巫鼻屎面具,调整了一下鼻屎的位置,然后转向村民们。从刚才到现在,他们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们看什么看?以前没见过女巫吗?”她吼道,“回家去!明天我会给你的小儿子拿点药下去,卡特太太!”
他们看着那张绿脸、满口烂牙、发臭的头发、巨大的鼻屎(其实都是用玻璃做的),忙不迭地跑了。
蒂凡尼依然还有些恐惧,但又感觉有点放松,她微微颤抖,嘴里念叨着:“足够做一颗钉子的钢铁!”一直到安娜格兰姆把她摇醒。雪花下得越来越密集,连看清她的脸都很困难了。
“蒂凡尼,扫帚。快骑上飞走!”安娜格兰姆说,“飞得远远的!听到了吗?飞到安全的地方去!”
“可是他……那个可怜的东西认为……”
“是的,是的,我知道这个很重要。”安娜格兰姆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向小屋围墙走去,她的扫帚停放在那里。她半推半抬地把蒂凡尼架了上去,然后抬头看看天。现在雪已经下得跟瀑布一样了。
“他会回来的!”她厉声说,然后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扫帚直冲云霄,消失在大雪茫茫的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