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日子(2 / 2)

“啊,对。查芬奇。很不错的选择。这本书给过我很多帮助,我想它对你也会有特别的用处。当然,织布机必须留下来。安娜格兰姆·霍克因会发现它很有用的。”

蒂凡尼对此很怀疑。安娜格兰姆不是个爱动手的人,但也许现在不该说这些。

特里森小姐向后靠在垫子上。

“他们认为你把名字织进了布里。”蒂凡尼说。

“什么?哦,那个是真的,但不是什么魔法,只是个非常古老的技艺。任何一个织工都能做到。不过你要是不知道怎么织的,那你也就不知道怎么阅读它。”特里森小姐叹了口气,“这些傻乎乎的人啊。他们以为自己不理解的东西都是魔法。他们以为我能看穿他们的心,其实哪个女巫也没这个本事,除非是做开膛手术的时候。想知道他们那点小心思哪用得着魔法。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们了。我连他们祖父母还是婴儿的时候都能记得住!他们以为自己是大人了!可他们跟玩泥巴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我能看到他们的谎言、借口和恐惧。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长大过。他们从来不会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们一辈子都是小孩子。”

“我敢肯定他们会想你的。”蒂凡尼说。

“哈哈!我可是邪恶的老巫婆,姑娘。他们都怕我,对我言听计从!他们害怕假骷髅头和傻乎乎的故事。是我选择了恐惧。我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因为我告诉他们真相而喜爱我,所以我干脆让他们害怕我。他们听说老巫婆死了只会松一口气。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这是我长寿的秘密。”

蒂凡尼心中一动,向特里森小姐靠近了些。

“最重要的就是——”特里森小姐说,“把好‘风门’。别吃爱闹腾的蔬菜和水果,最不能吃的就是豆子,听我的没错。”

“我不明白——”蒂凡尼说。

“我直说吧,就是尽量别放屁。”

“我也直说吧,这会让人非常不舒服。”蒂凡尼紧张地说,她没想过会听到这种内容。

“这可不是开玩笑。”特里森小姐说,“人的身体里就那么多气。你必须尽量把它留住。一盘豆子能让你少活一年。一直以来我都在避免排气。我是个老人,我说的话就是智慧!”她严厉地瞪了一眼困惑的蒂凡尼,“你明白吗,孩子?”

蒂凡尼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一切都是考验!“不。”她说,“我不是孩子,而且那根本是胡说,根本不是智慧!”

严厉的表情变成了微笑,“没错。”特里森小姐说,“完全是胡扯。但你不得不承认还是扯得挺漂亮的,对吗?是不是有那么一刻,你已经完全相信了?去年村民们就信了。你真该看看那几个星期他们走路的样子!他们脸上扭曲的表情真是逗死我了!冬神的事情怎么样了?都平息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切开蛋糕的尖刀,来得那么突然,蒂凡尼倒吸一口凉气。

“我早上很早就醒了,想看看你在哪儿。”特里森小姐说。蒂凡尼总忘了她时时刻刻都能借用别人的耳朵和眼睛,而又可以不被人发觉。

“您看到那些玫瑰了吗?”蒂凡尼问。她当时没有感觉到眼睛痒,不过她那会儿满心焦虑,也没精力注意这种事。

“看到了,挺精致的。”特里森小姐说,“真希望我能帮你,蒂凡尼,可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而且在浪漫这方面我也没多少建议可以给你。”

“浪漫?”蒂凡尼震惊了。

“威得韦克斯小姑娘和蒂克小姐会引导你的。”特里森小姐继续说,“但我不得不说,我很怀疑她们两位在爱情领域能有多少经验。”

“爱情领域?”蒂凡尼反问。事情越来越不对劲啊!

“你会玩扑克吗?”特里森小姐问。

“什么?”

“扑克,就是那些卡牌游戏。斗地主、跑得快之类的。你以前肯定守过灵吧?”

“是的。但我从来没跟他们打过牌!而且我也不会玩!”

“我会教你的。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一副牌。去拿过来。”

“是不是赌博那样的啊?”蒂凡尼问,“我父亲说人不应该赌博。”

特里森小姐点点头:“他说得没错,亲爱的。别担心,我玩扑克的方式跟赌博一点关系都没有。”

蒂凡尼被一阵颠簸惊醒,扑克牌从她身上滑落到地上,房间里洒满了清晨的冷光。

她看了一眼特里森小姐,她正鼾声如雷。

几点了?至少六点了吧!她该做点什么?

无事,根本无事可做。

她拿起王牌盯着看。所以这就是扑克?一旦她发现这游戏就是要用表情去骗人之后,她就玩得还不赖。大部分时间,牌本身只是为了让手里不闲着。

特里森小姐还在睡觉。蒂凡尼在想是不是要准备早餐,不过感觉实在是——

“德里贝比那些被埋在金字塔里的古代国王们,”特里森小姐在床上开口说道,“相信他们能够把东西带入下一个世界。比如黄金、宝石甚至奴隶。因此,请帮我做一个火腿三明治。”

“呃……您是说……”蒂凡尼说。

“死后的路程很漫长。”特里森小姐坐了起来,“我可能会饿的。”

“可到时候您都是鬼魂了!”

“也许火腿三明治也有灵魂呢。”特里森小姐坐在床边晃动着两条细腿,“芥末酱我有点拿不准,但可以试试。别动!”她拿起梳子,把蒂凡尼当作镜子开始梳头。蒂凡尼只好全神贯注地盯着她。

“谢谢,你可以去做三明治了。”特里森小姐把梳子放到一边,“我要穿衣服了。”

蒂凡尼匆匆走出房间,到自己房里洗了把脸。每次眼睛被借用后她都会这么做,可她从来没有勇气反对,现在肯定也不是反对的好时机。

她擦干了脸,似乎听到窗外传来了模糊的声音。霜花开始出现在——

噢,不……噢……不……不!他又来了!

霜花拼出了文字:蒂凡尼。一遍又一遍。

她抓起一块法兰绒把它们擦掉,可是冰霜又一次凝结,而且更厚了。

她赶紧跑到楼下。窗子上全都是霜花,她试图把它们擦掉,结果法兰绒被冻在了玻璃上。她想拽下来的时候发出嘎吱的声响。

窗子上全是她的名字。所有的窗子上,也许山中所有的窗子上也都是,所有地方。

他回来了。太可怕了!

可是,也还有一点……酷……

她本来没想到这个词,因为她以前只知道这是“有点冷”的意思。尽管如此,她还是想了想,觉得有点激动。

“在我年轻的时候,小伙子只是把姑娘的姓名首字母刻在树上。”特里森小姐一步一个台阶,小心翼翼地从楼上下来。来不及了,蒂凡尼已经感觉到了眼睛后面的刺痒。

“一点也不好笑,特里森小姐!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如果可能的话,就做你自己吧。”

特里森小姐弯下腰,摊开手掌。借眼鼠跳到地上,转过身来用小黑眼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特里森小姐用手指捅了捅它:“去吧,你走吧。谢谢你。”她说完之后,老鼠就钻进了一个洞里。

蒂凡尼把她扶起来,老女巫说:“你要哭了,是不是?”

“的确是有点——”蒂凡尼说。小老鼠看上去又失落又孤独。

“别哭。”特里森小姐说,“活得太久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美好。你跟其他人拥有的青年时代一样多,可是却额外多出了很多又老又聋又瞎的日子。好了,擦擦鼻子,帮我把乌鸦栖木放好。”

“他也许还在外面……”蒂凡尼喃喃道,她把栖木放到特里森小姐瘦削的肩头上。

然后她又擦了擦窗户,看见人影攒动。

“哦……他们来了……”她说。

“什么?”特里森小姐问,她顿了顿,“外面来了很多人!”

“呃……是的。”蒂凡尼说。

“跟你有没有关系,姑娘?”

“他们一直问我您什么时候——”

“快把我的骷髅头拿来!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没有骷髅头的样子!我的发型看起来怎么样?”特里森小姐一边说一边给大铁表猛上发条。

“看起来很漂亮——”

“漂亮?漂亮?你疯了吗?快把我头发弄乱!”特里森小姐命令道,“把我最破的斗篷拿来!这件太干净了!动作快点,孩子!”

蒂凡尼花了好一会儿才让特里森小姐准备妥当,又花了很多时间说服她白天把骷髅头拿出来可能有风险,万一掉在地上别人可能会看见标签的。然后,蒂凡尼打开了门。

一阵低语打破了宁静。

门口挤满了人。特里森小姐向前走去,人们让出一条通道。

蒂凡尼恐惧地看见空地另一头有一个挖好的墓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绝对不包括一个挖好的墓穴。

“谁挖的——?”

“我们的蓝色朋友。”特里森小姐说,“我让他们挖的。”

这时,人群开始欢呼起来。女人们涌上前来,手里拿着大把大把的紫杉、冬青和槲寄生,这个时节只有它们还是绿色的。人们欢笑,人们哭泣,人们簇拥着女巫,把蒂凡尼挤到一边。她不说话了,静静地听着。

“我们不知道没了您该怎么办,特里森小姐!”“不会再有女巫像您这么好了,特里森小姐!”“我们从来没想过您会离开,特里森小姐,我祖父都是您接生的。”

亲自走进坟墓,蒂凡尼心想,这可太有范儿了,简直是……超级柏符。他们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个场面的。

“那样的话,你得挑出一只小狗,其他的都归你。”特里森小姐停下脚步,让众人保持秩序,“按照传统,你要把那只小狗送给公狗的主人。毕竟你本来应该管好你家的母狗,不让它乱跑。你有什么问题,布林克霍恩先生?”

蒂凡尼站了起来。他们还在烦她!这都什么时候了!可是她……她希望被人烦。被人烦就是她的人生。

“特里森小姐!”她拨开人群,“别忘了您还有个约会呢!”

这话说得不算太漂亮,但总好过“你还有五分钟就要死了!”。

特里森小姐转过身,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有点迷茫。

“啊,对了。”她说,“是的,没错。我们最好快点了。”她一边走一边继续跟布林克霍恩先生讨论着一棵倒掉的树和某个屋顶的复杂问题,其他人都跟在她身后。蒂凡尼陪着她慢慢走到了墓穴边。

“至少您算是有个欢乐的结局,特里森小姐。”蒂凡尼轻声说。这真是句傻话,难怪得到这样的回答:

“孩子,我们每天都在制造欢乐的结局。可是,你瞧,对女巫而言,没有什么欢乐的结局,只有结局。现在就是结局……”

最好别想,蒂凡尼心想,最好别想自己正在爬的是一个墓穴的梯子。尽量别想自己还要帮特里森小姐爬下梯子,走到尽头的那堆树叶上去,不要想着自己正站在一个坟墓里。

在这下面,大铁表的声音似乎更响了:咣,当,咣,当……

特里森小姐踩了踩那堆树叶,高兴地说:“真棒,我在这里一定很舒服。听好,孩子,我跟你说过书的事情了吧?还有,在我椅子下面有一个小礼物是给你的。嗯,应该差不多了。啊,我还忘了……”

“咣,当,咣,当……”大铁表不停地走动,在坟墓里声音显得越来越大。

特里森小姐踮起脚尖,把头探出墓穴洞口,“伊西先生!你还欠朗利寡妇两个月房租!明白吗?普林提先生,那头猪属于福鲁门特太太,你要是不还给她,我就回来在你窗户下面提醒你!福萨姆夫人,多吉利一家在我记事之前就有权从特恩怀斯牧场通行,你必须……你必须……”

“咣。”

这一刻是漫长的一刻,大铁表突然停止了走动,寂静像惊雷般笼罩在空地上。

特里森小姐慢慢倒在那堆树叶上。

蒂凡尼的脑子停转了几秒,然后她对着挤上来的人群大喊:“退后,你们都退后!让空气流通起来!”

人群快速退开,她跪了下来。

空气中充满浓烈的泥土气息。至少特里森小姐死的时候闭上眼了。不是所有人都会闭眼的。蒂凡尼很讨厌替他们合眼,感觉像是把他们又杀死了一遍。

“特里森小姐?”这是第一道检查。还有很多检查必须一一完成:跟他们说话;举起他们的胳膊;查看脉搏(包括耳朵后面的脉搏);用镜子检查呼吸……她总是很害怕会搞错,因此她第一次出门处理死人时——一个遭遇了可怕的锯木机事故的小伙子——她完成了每一项检查,尽管她还得去把小伙子的头找回来。

特里森小姐的小屋里没有镜子。

那么她——

——应该想到的!这可是特里森小姐!几分钟前我还听到她给钟表上发条呢!

她笑了。

“特里森小姐!”她紧贴着她的耳朵,“我知道你还在!”

就是这个时刻,这个难过的、诡异的、可怕的早晨,彻底变成了……柏符。

特里森小姐笑了。

“他们走了吗?”她问。

“特里森小姐!”蒂凡尼严厉地说,“这么做也太坏了!”

“我用拇指把那块表按停了。”特里森小姐得意地说,“不能让他们失望对吧?总要给他们看场好戏嘛!”

“特里森小姐。”蒂凡尼严肃地说,“你那块表的故事也是你自己编的吧?”

“当然是我编的!这故事棒极了,现在到处都在流传。特里森小姐和她的发条心脏!如果我走运的话,以后还会变成神话传说。他们会记住特里森小姐好几千年!”

特里森小姐闭上了眼。

“我一定会记得你,特里森小姐。”蒂凡尼说,“真的会,因为……”

世界变成了灰色,然后变得更灰暗了一些。特里森小姐一动不动。

“特里森小姐?”蒂凡尼推了推她,“特里森小姐?”

欧墨尼得斯·特里森小姐,享年一百一十一岁?

蒂凡尼在脑中听到这个声音,它不像是从耳朵里传来的。她以前听到过这个声音,这一点她与众不同。一般人只能听到一次死神的声音。

特里森小姐站了起来,骨头没有嘎吱作响。她看起来就是特里森小姐,拥有实体,面带微笑。在诡异的光线中,躺在那堆枯叶上的似乎只是个影子。

可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那是死神。蒂凡尼以前见过他,在黑门那一边的死神领地中。不过就算以前没见过,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镰刀、兜帽长袍,还有那一堆沙漏都暗示着他的身份。

“你的礼貌去哪儿了,孩子?”特里森小姐说。

蒂凡尼抬起头来说:“早上好。”

早上好,蒂凡尼·阿奇,十三岁。死神用无声之声说。你的身体很健康。

“你应该行个屈膝礼。”特里森小姐说。

对死神吗?蒂凡尼心想。阿奇奶奶可不会喜欢那样。她说过,永远不要向暴君屈膝。

好了,欧墨尼得斯·特里森小姐,我们必须一起走了。死神轻轻挽起她的胳膊。

“喂,等一下!”蒂凡尼说,“特里森小姐应该是一百一十三岁!”

“呃……为了职业需要,我稍微加了一点点。”特里森小姐说,“一百一十一岁听起来太……嫩了。”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三明治的鬼魂。

“啊,成功了。”她说,“我就知道——等等,芥末酱去哪儿了?”

芥末酱总是很棘手。死神说话的时候他们正慢慢消失。

“没芥末?那腌洋葱呢?”

所有的腌菜好像都不行,很抱歉。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道门的轮廓。

“另一个世界吃不到开胃小菜了吗?太可怕了!那酸辣酱呢?”渐渐消失的特里森小姐问。

那算果酱类,果酱可以。

“果酱?果酱!配火腿?”

然后他们就消失了。光线恢复了正常。声音回来了。时间恢复了。

再次注意,不要想得太深入,保持平和的心态,专注于该做的事。

人们还在空地上徘徊。在他们的注视下,蒂凡尼回小屋拿了几条毯子,仔细捆扎好,这样她把毯子拿回墓穴时,就不会有人看到她塞在里面的柏符骷髅头和蛛网制造机了。眼见特里森小姐和柏符的秘密已经藏好,她开始往墓穴里填土,几个男人过来帮她。就在这时,泥土下传来声音:

“咣当,咣。”

人们都惊呆了。蒂凡尼也惊呆了,但她的第三思维插了进来:别慌!记住,她已经把表弄停了!可能是一块落石之类的东西让它重启了!

她松了一口气,亲切地说:“也许是她在跟大家道别呢。”

剩下的泥土被迅速填进了墓穴中。

人们匆匆赶回村里,蒂凡尼心想:现在我也是柏符的一部分了。可特里森小姐为他们费尽心力。她有资格成为神话,如果那正是她的愿望。而且我敢打赌,在黑夜中他们还会听到她的声音。

可现在除了树林里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她呆呆地望着坟墓。

得有人说点什么。是吗?毕竟,她是个女巫。

在白垩地或是在山里都没有多少人信教。全能教每年会来办一次祷告会。有时候,会有九日奇迹教,或是微观教,或是小神堂的牧师骑着驴子来。如果牧师说话风趣或是面红耳赤大喊大叫,人们就会跑去围观。如果他们演奏得一手好乐器,人们就会跟着唱歌。然后大家又都各自回家。

“我们都是小人物。”她父亲曾经说过,“被神灵注意到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蒂凡尼还记得他在阿奇奶奶坟墓前说的那些话,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夏日丘陵地的草皮上,秃鹰在天空中嘶鸣,那些话说出来那么自然。于是她重复着那些句子:

若有神圣之地,便是此地。

若有圣洁之日,便是今日。

她看见一个人影,是游吟诗人大下巴比利。他爬上坟墓新翻的土堆,严肃地看了蒂凡尼一眼,然后拿起鼠笛开始演奏。

人类听不清鼠笛的声音,因为音调太高了。但蒂凡尼能够在脑海中感受得到。游吟诗人能够让他的音乐包含许多内容,她感受到了日落,感受到了金秋,感受到了山间的薄雾,还感受到了红得发黑的玫瑰散发出阵阵香气……

演奏完之后,游吟诗人望着蒂凡尼,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消失了。

蒂凡尼坐在树桩上落了几滴泪,因为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然后她去给山羊挤了奶,因为那也是必须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