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蜂怪(1 / 2)

在白垩地的上空,雷声隆隆作响。

珍妮小心地打开妈妈在她离开长湖部落那天给她的那个包裹。那是每一个年轻的凯尔达离家时都会收到的传统礼物。从此后她们不可以再回来。凯尔达永远不再回家。凯尔达所在的地方就是家。

这礼物就是回忆。

包里有一张三角形的羊皮鞣制的皮革、三根木柱子、一根用荨麻搓成的粗绳、一只小皮壶和一把锤子。

她知道怎么做,她见过她妈妈做过很多次。在一堆闷火的四周用锤子敲上三根柱子,再用绳子把羊皮革的三只角绑在柱子上,使它的中央部分适当地凹陷下去,正好能托住一小桶水,那水是珍妮亲自从深井里打来的。

她跪了下来,等到水慢慢地浸透了皮子,便点燃了火。

她意识到在她身后幽暗的地道里,所有菲戈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她。在她烧水锅的时候,没有人会走近她。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十分神秘的。

这其实就是皮锅,早在人类冶铜烧铁之前,它就已经神秘地存在了。它看上去像是魔法,它应该就是魔法吧。但是只要你掌握了窍门,你就知道怎样能在羊皮烧着前,把水烧开。

等皮锅里的水冒出了蒸汽,她熄灭了火。然后,她又加了一点儿小皮壶里的水在皮锅里面,这皮壶里的水有一部分取自她妈妈的皮锅。正是这样,从妈妈传到女儿,从最初开始,不断地传承下去。

等到皮锅凉了一些,珍妮拿出一个杯子,盛满水,喝了下去。地道里的菲戈人发出一声惊叹。

她向后靠着,闭上眼睛等着。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隆隆的雷声在大地上滚过,闪电划过黑暗的天空,骤然闪过一片白光。

接着,在她还没有意识到回忆开始的时候,一切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她回到了对过去岁月的记忆中。在她的身边,是所有的老凯尔达,从她妈妈开始,她的外祖母、外祖母的妈妈……一直到没有人能记起来……这庞大的记忆之河只流淌了片刻,而这过去无数模糊的记忆却和山脉一般古老。

所有的菲戈人都知道这些。但是只有凯尔达才知道,真正的秘密在于:这记忆之河不是会逝去的河,它是记忆的海洋。

还未出生的凯尔达,在未来的一天也会回忆。在还未到来的夜晚,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她们也会站在皮锅旁,成为永恒的海洋的一部分。倾听还未出生的凯尔达回忆她们的过去,你能听到你的未来……

珍妮还没有学会捕捉到这些声音所需要的全部技能,但是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又一道闪电划过黑夜,一片白光闪亮,这时珍妮陡然坐直了身子。

“它找到她了,”她低声说,“哦,这个纯洁的小东西!”

蒂凡尼醒来时,雨水已经渗进了地毯里,潮湿的日光泻进了屋中。

她起身关上窗。屋里有几片昨晚吹进来的叶子。

好吧。

她肯定那不是一个梦。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儿。她的手指尖刺痛着。她感觉……不同了。不过,就她看来,不是变坏了,绝不是。昨晚她感觉很糟糕,但是现在,现在,她感觉……充满了活力。

事实上,她感到很高兴。她将不再受人控制,她要控制她的生活。她的勇气苏醒了。

她的绿裙子已经穿皱了,也真该洗一洗了。在五斗橱的抽屉里,她还有一件蓝外套,但是不知怎的,她觉得如今穿它似乎不太合适。在她弄到另一件新裙子前,她只能凑合着再穿几天这件绿裙子。

她穿上靴子,接着她站住了,看着它们。

现在她看它们也觉得不顺眼。她从箱子里取出闪闪发亮的新靴子换上了。

蒂凡尼在外面湿湿的花园里找到了穿着睡衣的两个勒韦尔小姐,她正在伤心地捡拾着捕梦器的碎片和落到地上的苹果。花园里的一些装饰物也被打碎了,然而那些疯狂大笑的小矮人却逃过了这次灾难,真是不巧。

勒韦尔小姐拂去遮着她眼睛的头发,说道:“非常、非常奇怪。所有的诅咒网都爆裂了,甚至连无趣石也裂了缝。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没有,勒韦尔小姐。”蒂凡尼怯怯地说。

“工作室里所有的沙姆博都裂成了碎片!我是说,我知道它们只是装饰性的,几乎没有任何法力,但是一定发生了什么怪异的事情。”

两个勒韦尔小姐都躲躲闪闪地偷看了蒂凡尼一眼,似乎对她有些怀疑。

“我觉得昨晚的暴风雨有点像某种魔法。我想你们这些女孩子没做什么……怪事情吧,有没有,亲爱的?”

“没有,勒韦尔小姐。我认为她们有点傻。”

“因为,你看,奥斯沃德好像离开了,”勒韦尔小姐说,“他对周围的环境非常敏感……”

蒂凡尼好一会儿才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惊讶地说:“可他是一直住在这儿的!”

“是的,他从未离开过!”勒韦尔小姐说。

“你有没有试过把汤匙放进刀子的抽屉里?”

“当然!没有一点儿声音!”

“扔一只苹果核?他总是……”

“这是我试的第一件事儿!”

“那么盐和糖的游戏呢?”

勒韦尔小姐踌躇了一下。“哦,这倒没有……”她又快活了起来,“他最喜欢这个,他肯定会出现的,对吗?”

蒂凡尼找出一袋盐和一袋糖,把盐和糖都倒进了一只碗里,接着用手搅拌着这些细小的白色晶体。

蒂凡尼发现,这是她们在做饭时让奥斯沃德忙碌着有事干的一个好办法,他会快乐地花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把盐和糖分开,再放回原来的袋子里。但是现在,混合晶体静静地留在碗里,奥斯沃德没有出现。

“噢,好吧……我来把整个屋子找上一遍。”勒韦尔小姐说,好像那是寻找一个看不见的人的好主意似的,“你去照料山羊,行吗,亲爱的?然后接下来,我们必须回忆起饭后是怎样洗餐具的!”

蒂凡尼打开了羊棚的门。通常,母羊黑麦奇会立刻跑出来站到挤奶台上,期待地看着她,好像是在说:我想出了一个新花招。

但是今天不是这样。蒂凡尼往羊棚里一看,羊群一起挤在棚子里黑暗的角落里。她走向它们的时候,它们的鼻孔张开着,惊惶地四下里奔逃。蒂凡尼抓住了麦奇的项圈。她把它拖往挤奶台时,母羊扭动着身子和她对打。它最后还是爬了上去,因为它只能这样做,否则就会被拉断脖子。它站在那儿,喷着鼻息,咩咩地叫着。

蒂凡尼看着它。她的身体里充满了渴望,她想要……做一些事情,想要爬上高山,跃入天空,绕着世界奔跑。她想:这真是愚蠢,我开始我每天生活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和一只动物进行智力的较量!

好吧,就让这只母羊看看到底是谁听谁的……

她抓起了扫羊棚的扫帚。黑麦奇惊恐地瞪大了它的小眼睛。“砰”的一声,扫帚打了出去。

它打中了挤奶台,蒂凡尼没想到会打偏。她本想狠狠痛打麦奇一下——这只母羊活该挨打,可她手中的扫帚都打弯了。她再次举起了扫帚,可她眼中的神情和刚才的那声重击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麦奇浑身哆嗦着。

“不许再耍花招!”她责骂道,放下了扫帚。

母羊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蒂凡尼给它挤了奶,然后把奶桶拎到牛奶房里称重,将总数记在门旁的石板上,再把羊奶倒进一个大桶里。

剩下的山羊和麦奇一样坏,不过,它们是一群学样学得很快的山羊。

总共收了三加仑的羊奶,这对于十头山羊来说,真是少得可怜。蒂凡尼毫无热情地记下了数字,站在石板前,手里拨弄着粉笔,盯着那数字。这事情有什么意义呢?昨天,她还一心计划着尝试做几种新奶酪,但是现在她觉得,做奶酪真是太乏味了。

为什么她要在这儿,干这些家务琐事,帮助那些愚蠢得不能帮助他们自己的人呢?她可以做……任何事情!

她低头看了看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桌子的桌面上。

有人用粉笔写了两个字。可那支粉笔还在她的手里……

“佩特拉来看你了,亲爱的。”勒韦尔小姐在她身后说。

蒂凡尼迅速地将一只羊奶桶移到字的上面,心虚地转过身。

“什么?”她说,“为什么?”

“来看看你是否好些了,我想是这样吧。”勒韦尔小姐说,仔细地打量着蒂凡尼。

那个胖女孩紧张地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手里拿着她的尖顶帽。

“呃,我想我应该来看看,呃,你怎样了……”她轻声说,眼睛盯着蒂凡尼的靴子,“呃,我想没有人真的想要对你不友好……”

“你不聪明,而且你太胖了。”蒂凡尼说。她瞅着佩特拉粉红色的圆脸蛋看了一会儿,知道了一些事情:“你都这么大了还有一只泰迪熊……救我……还相信童话故事。”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回到了牛奶房里,直盯着奶桶和乳酪,好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它们似的。

擅长做奶酪。这是每个人对她的印象:蒂凡尼·阿奇,棕色头发,擅长做奶酪。可是现在,牛奶房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全然不对劲儿。

她咬着牙。擅长做奶酪——她真的想要成为这样的人吗?在世界上人们能做的所有事情当中,她只想成为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一个人们以为她只会发酵牛奶的人吗?她真的想要整日擦桌子、擦地板、洗奶桶、洗盘子和……和那些古怪的线团,和——

“……切奶酪的阔面刀……”

——和切奶酪的阔面刀?她想要她的一生——

等一下……

“谁在那儿?”蒂凡尼问,“刚才有人在说‘切奶酪的阔面刀’吗?”

她瞥了四周一眼,好像有人能藏在一包包干草药后面似的。不可能是奥斯沃德。他已经走了,而且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从不说话。

蒂凡尼抓起奶桶,往右手吐了一口唾沫,想擦掉粉笔写的:

但是她的右手抓住了桌边,不管她怎样用力拉,它都紧紧地抓住不放。她用力挥打了一下左手,打翻了一桶羊奶,羊奶洗刷掉了那两个字……接着她的右手突然松开了。

门被推开了。两个勒韦尔小姐一起走了进来。当她让自己的两部分像这样肩并肩一同出现的时候,是因为她觉得她有重要的话要说。

“我必须告诉你,蒂凡尼,我认为——”

“——你刚才对待佩特拉的态度非常——”

“——恶劣。她哭着离开了。”

她瞅着蒂凡尼的脸看了一会儿:“你还好吗,孩子?”

蒂凡尼颤抖着:“嗯……是的,还好。刚才感觉有点奇怪,我听到头脑里有个声音。现在没有了。”

勒韦尔小姐左边的脑袋和右边的脑袋一起看着她。

“要是你真没事的话,那么我去换衣服了。我们最好早点出发。今天我们要做很多事儿。”

“要做很多事儿。”蒂凡尼虚弱地说。

“哦,是的。要去看看斯莱普威克的伤腿,还有格雷姆家生病的孩子。而且我已经有一星期没去看望瑟利·博顿了。让我想想,啊,普罗维又碰到了一些麻烦,我最好抽点时间和斯洛普夫人谈上几句……然后要给威弗先生做午饭,我得在这儿做好后,快点给他送过去。当然,还有范莱特夫人,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叹了口气,“霍伯布洛小姐也一样,又是一个……今天会是很忙碌的一天。很难把所有事情全部做完,真的很难。”

蒂凡尼想:你这个愚蠢的女人,焦虑地站在那儿,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做人们所要求的一切!你以为你能给他们足够的帮助吗?这些吝啬、懒惰、愚蠢的人,永远只会提要求!格雷姆家生病的孩子?她有十一个孩子!谁在乎失去一个?

威弗先生已经死去了!他只是不想走!你以为他们很感激你,其实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确保你下回再来!这不是感激,这是以防万一!

这些想法令蒂凡尼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它们就那样在她的头脑里冒了出来,差一点儿从她的口中冲了出来。

“这儿也有很多东西要收拾。”她轻声说。

“哦,等我们不在这儿的时候,我会干的。”勒韦尔小姐快活地说,“来吧,笑一个!我们有很多事儿要做呢!”

永远有很多事儿要做。蒂凡尼皱着眉头,跟在勒韦尔小姐后面走进了第一个村子。很多很多的事情。它们从来没有任何区别,没完没了。

她们从一间龌龊发臭的农舍走到另一间龌龊发臭的农舍,伺候那些笨得连肥皂也不会用的人,喝着那些裂了缝的茶杯里的茶,与那些牙齿已经没有脚指头多的老女人聊天。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恶心。

这是一个晴天。但是当她们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天空似乎变得黑暗了,她感到头脑中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接着白日梦开始了。在为某个摔断了胳膊的笨孩子夹夹板的时候,她瞥了一眼农舍的玻璃窗,看见了她自己在玻璃中的影像。

她是一只老虎,长着巨大的虎牙。

她惊叫了一声,蓦地站了起来。

“哦,小心。”勒韦尔小姐说,接着她看到了她的脸,“出什么事了?”

“我……我……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蒂凡尼说谎道。这么说绝不会有错的。在这种地方,虱子咬老鼠,老鼠咬孩子。

她拖着身子走到了屋外的阳光下,她感到头晕目眩。几分钟后,勒韦尔小姐走了出来,发现她斜靠在一堵墙上哆嗦着。

“你看上去很不好。”她说。

“蕨草!”蒂凡尼说,“到处都是!大蕨草!还有一些大东西,像是用蜥蜴做成的母牛!”她冲着勒韦尔小姐咧开嘴大笑着,但却没有一点儿快乐的神情,勒韦尔小姐往后退了一步。“你能吃它们!”蒂凡尼眨着眼睛嘀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我刚才才出来。”勒韦尔小姐说,“我是来叫你的。我们要回去了!”

“我告诉她们我抓到了一个,她们嘲笑我。啊,现在是谁在笑了,告诉我,嗯?”

勒韦尔小姐担心的表情变成了一种近乎恐惧的表情。

“这听上去不像是你的声音,好像是一个男人在说话!你感觉还好吗?”

“我感觉……拥挤。”蒂凡尼咕哝着说。

“拥挤?”

“奇怪的……记忆……救我……”

蒂凡尼看着她的手臂。它上面长出了毛发。现在它又变成了光滑的、棕色的了,她的手中拿着一块——

“蝎子三明治?”她说。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勒韦尔小姐问,她的声音非常遥远,“你在说胡话。你确定昨晚你们这些女孩子没有吃魔药或者别的什么吗?”

勒韦尔小姐的扫帚从空中飞落下来,另一半勒韦尔小姐差一点儿从上面摔下来。两个勒韦尔小姐一句话没说把蒂凡尼带上了扫帚,其中一个坐在蒂凡尼身后。

她们很快飞回了农舍。整个飞行的时间里,蒂凡尼的头脑中想的全是热棉絮,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是她的身体知道她在飞,她又一次呕吐了。

她们降落在农舍外面的花园里,勒韦尔小姐扶着她下了扫帚,又把她扶到大门边的凳子上坐好了。

“现在你只是坐在这儿。”勒韦尔小姐说。在处理紧急事件时,她会不停地说话,还会在句子里用上过多的“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一个能令人冷静的字眼。“我去给你拿杯水来,然后我们只是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屋子里又传出一连串的话,勒韦尔小姐随着话语声走了出来,“……我‘只是’……看看发生了什么。你‘只是’喝了这杯水,来。”

蒂凡尼喝着水,她的眼角瞥见勒韦尔小姐正绕着一只鸡蛋织线。她想在蒂凡尼不注意的情形下做一只沙姆博。

奇怪的影像浮现在蒂凡尼的头脑中,一些声音,一些记忆的碎片……还有一个她自己的抵抗的声音,又细又轻,越来越微弱了:

“你不是我。你只是以为你是我!来人啊,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