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星光照耀下的黑暗笼罩着草地,空气中充满了夜间的声音。蒂凡尼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是梦,还是发生在别处的事情,或者是仅仅发生在她头脑里的事情。这都没有关系。它已经发生了,现在——
“可我还在这儿。”女王说着走到了蒂凡尼的前面,“或许这全都是梦。或许你变得有点疯狂了,因为你毕竟是个非常奇怪的孩子。也许你得到过帮助。你有多大能耐?你真的以为你能独自面对我吗?我能让你感到任何我乐意——”
“天啊!”
“哦,不,不要他们。”女王说着猛地抬起了双手。
那不光是噼啪菲戈人,还有温特沃斯,还有强烈的海草味、大量的水和一条死鲨鱼。他们出现在半空中,然后落在了蒂凡尼和女王之间的地上,堆成了一堆。不过小精怪总是随时准备战斗的,他们跳起来,翻过身来,纷纷拔出了剑,抖掉了头上的海水。
“哦,果然是你?”罗伯·无名氏说,他虎视眈眈地看着女王,“终于和你面对面了!你不能到这儿来,懂了吗?滚开!你打不打算安静地走开?”
女王狠狠地朝他一脚踩了下去。等她把脚拿开的时候,草地上能看到的只有他的头了。
“怎么样,听到没有?”他说着自己钻了出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不想跟你发火!你派你的宠物来对抗我们也没有好处,因为你知道我们会把它们吃得一干二净!”他转过身,对着一直没有动的蒂凡尼,“你把这里留给我们吧,凯尔达,我们和这个女王完事后,会回去的!”
女王啪地弹了一下手指。“总会蹿出来一些你们不懂的东西。”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好吧,你能面对这些东西吗?”
每一个噼啪菲戈人的剑突然闪出了蓝色的光。
在这群被怪异的光照亮的小精怪的后面,一个听上去很像傻伍莱的声音说:“啊呀,现在我们遇到真正的麻烦了……”
不远处的空中出现了三个身影。蒂凡尼看到,中间的一个身影穿着红色的长袍,戴着奇怪的长假发,穿着黑色的、扣在鞋子上的裤袜。另外两个是普通的人,穿着平常的灰色套装。
“哦,你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吟游诗人威廉说,“派律师来对付我们……”
“看看左边的那个家伙。”一个小精怪抽泣着说,“看到了吧,他还拿着一个公文包呢!那是一个公文包啊!哦,呜,呜,一个公文包,呜……”
噼啪菲戈人害怕地挤在一起,不情愿地一步一步地开始往后退。
“哦,呜,呜,他啪地打开夹子了。”傻伍莱呻吟着说,“哦,呜,呜,呜,律师这么做的时候,这声音就是丧钟!”
“菲戈人罗伯先生和其他各位?”其中一个身影用可怕的声音说。
“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罗伯大叫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听说了一系列总共有一万九千七百六十三宗的刑事犯罪和民事案件——”
“我们不在现场!”罗伯·无名氏绝望地喊着,“对吧,弟兄们?”
“——还包括不止两千次地制造事端、妨害公共秩序、醉酒、酗酒、使用攻击性的语言(包括九十七次使用别人听了觉得受到了冒犯的语言)、破坏和平、蓄意逗留——”
“这是错误指认!”罗伯·无名氏大叫道,“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只是站在那儿,是别人干的,然后他们逃走了!”
“——大规模的偷窃、小偷小摸、夜盗、破门入屋、到处闲逛意图犯下重罪——”
“我们还是小小孩的时候,可能被误解了!”罗伯·无名氏叫喊着说,“因为我们是蓝色的人,你们就找我们的岔子!每一件事情都要怪罪我们!警察恨我们!我们甚至都没在这个国家待过!”
不过,战战兢兢的小精怪群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一个律师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大卷纸。他清了清喉咙,大声地念道:“大安格斯、没有大安格斯大的安格斯、小安格斯、大阿尔奇、一只眼阿尔奇、小疯阿尔奇……”
“他们知道我们的名字了!”傻伍莱啜泣着,“他们知道我们的名字了!我们要蹲监狱了!”
“反对!我要申请出具人身保护令。”一个细小的声音说,“并且不带任何偏见地恳请尼希尼希卡普莱普。”
周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罗伯转过身去,看着害怕的噼啪菲戈人说:“对,对,这是你们谁说的?”
癞蛤蟆从人群中爬出来,叹了口气。“我突然一下子全想起来了。”他说,“现在我想起来我是谁了。法律的语言让我全都想起来了。我现在是癞蛤蟆,但是……”他咽了一口气说,“我曾经是个律师。各位,这是非法的。这些指控完全是基于传闻的一整套谎言。”
他抬起黄眼睛,看着女王的律师:“我要提出进一步的申请,将这个案件推迟审理。”
女王的律师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许多书,用拇指匆匆地翻着书。
“我们对法律术语不熟悉。”其中一个人说。
“嘿,他们出汗了。”罗伯·无名氏说,“你是说,我们这一边也有律师了?”
“对,当然。”癞蛤蟆说,“你们可以有辩护律师了。”
“辩护?”罗伯·无名氏说,“你是在告诉我们,我们可以逃脱,而用不着为那些谎言付出代价了?”
“当然。”癞蛤蟆说,“用你们偷来的所有宝物,足以付得起做无罪辩护的费用了。我的费用将是——”
当十几把闪闪发光的剑指向他的时候,他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我刚想起来小精灵的教母把我变成一个癞蛤蟆的原因。”他说,“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接手这个案子的。”
对着他的剑没有动。
“也就是说,是免费的。”他补充了一句。
“哦,好吧,这才是我们喜欢听的。”罗伯·无名氏说,接着是剑入鞘的声音,“你是怎么由一个律师变成癞蛤蟆的?”
“哦,唔,这是有点争议的。”癞蛤蟆说,“一个小精灵的教母给了我的委托人三个愿望——通常的健康、富裕和快乐一揽子愿望——当我的委托人在一个潮湿的早晨醒过来时,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快乐,她委托我就违反合同提起诉讼。这在小精灵的教母历史上肯定是第一次。不幸的是,结果这个委托人变成了一面小小的手持镜子,而她的律师,正如在你们面前看到的,成了一只癞蛤蟆。我想最可怕的部分是法官鼓掌的时候。在我看来,那是很伤人感情的。”
“不过法律方面的事,你都能记得吗?”罗伯·无名氏问,他怒冲冲地看着那两个律师,“嘿,你们这些让人讨厌的家伙,我们有了一个便宜的律师,有他我们就不怕偏见了!”
现在那两个律师正从空中拿出越来越多的文书。他们神色忧虑,甚至有点害怕。罗伯·无名氏两眼放光,一直看着他们。
“尼希尼希卡普莱普是什么意思,博学的朋友?”他问。
“尼希尼希卡普莱普。”癞蛤蟆说,“这是我仓促之间能想出来的最合适的话,它大概的意思是,”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你喜欢一张光想着头的脸吗?”
“我们不知道法律的话这么简单。”罗伯·无名氏说,“我们都可能成为律师的,弟兄们,只要我们知道这些花哨的词汇就行了!让我们去抓住他们!”
噼啪菲戈人可以在瞬间转变情绪,尤其是在战斗的叫喊声中。他们把手中的剑举到了空中。
“一千二百个愤怒的人!”他们怒吼着。
“不要法庭的场面!”
“我们有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法律了!”
“制定法律是为了照顾那些坏蛋的!”
“不。”女王挥着手说。
律师和小精怪们都离去了。丘陵地的草地上只剩下女王和蒂凡尼了,她们面对面地站着,风吹在石头上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都对他们干了什么?”蒂凡尼叫喊道。
“哦,他们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女王快活地说,“反正,这都是梦,梦里的梦。你不能相信任何事情,小姑娘,什么都不是真的。没有任何东西能长久得了,都会消失的。你所能做的就是学会做梦,不过现在连做梦都来不及了。而我……学习做梦的时间还很长。”
蒂凡尼吃不准现在她的哪一个思维在运转。她已经很累了。她觉得好像她自己在从上面靠后一点的地方注视着自己。她看到了她自己的靴子坚定地踩在草地上,然后……
……然后……
……然后,就像有人从沉睡的云里升上来一样,她感觉到她下面的很遥远、很遥远的年代。她感觉到了丘陵地的呼吸,还有陷入数不清的细小贝壳中的远古的海的怒号。她想到了在草皮下面的阿奇奶奶,她也变成了白垩地的一部分,变成了波涛下的土地的一部分。她仿佛感觉到时间和星星的巨型车轮正在她身上慢慢地转动。
她睁开眼睛,然后,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又睁开了眼睛。
她听到了草生长的声音,听到了在草皮下蚯蚓的声音。她能感觉到她周围的千千万万个小小的生命,闻到微风中的各种香味,看到所有夜的阴影……
星星和岁月、空间和时间像车轮一样,固定在了一起。她已经完全知道她在哪儿,她是谁,她在干什么了。
她用力地挥着一只手。女王想阻止她,但她这样做,就像是想要阻止岁月的车轮一样。蒂凡尼打中了她的脸,把她打倒在地。
“我从没有为阿奇奶奶哭过,那是因为没有必要。”她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她俯下身,几个世纪随着她转了过去。
“秘密就是不做梦。”她小声说,“秘密就是要醒过来。醒过来要更难一点。我已经醒过来了,我是真的。我知道我从哪儿来,我也知道我要去哪儿。你再也愚弄不了我了。你再也不能碰我,或任何我的东西了。”
当她看到女王露出恐惧的神情时,她想,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我从来没有过和天空一样高、和山坡一样古老、和大海一样强大的感觉。我已经获得了重要的东西,我不得不付出代价来回报它。
而奖赏也是要回报的,没有人可以像这样活着。你花一整天的时间看着一朵花,看它有多么美妙,可那样是不能把挤牛奶的活干完的。难怪我们一辈子都会梦想。清醒过来吧,看看生活的本来面目……没人能够长期忍受做梦的日子。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女王拉了起来。她察觉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察觉到那些梦中咆哮在她周围的东西,不过它们对她已经不起作用了。她是真实的,她是清醒的,她从来没这么清醒过。她一定要集中精力,用思考去对抗涌进她头脑的暴风雨的感觉。
女王轻得像个婴孩,在蒂凡尼的手臂里疯狂地变换着形状——变成怪物,变成四条腿的动物,变成有爪子和触角的东西。不过,她最终变成了小小的、灰色的、像猴子一样的东西,毛茸茸的小胸脯,随着喘气而起伏着。
她走到了石头那儿。拱门还立在那儿。蒂凡尼想,它从来就没有倒塌过。她没有强大的力量,没有魔法,只会让人产生幻觉,一个最糟糕的幻觉。
“离开这儿。”蒂凡尼说着从拱门走了过去,“永远都不要回来。永远都不要碰我的东西。”接着,因为这个东西是这么弱小,像婴孩一样,她又补充道,“不过,我倒是希望有为你哭泣的人。我希望国王能回来。”
“你可怜我?”这个曾经是女王的东西怒气冲冲地说。
“是的,有一点。”蒂凡尼说。她想,她觉得女王像鲁滨孙小姐一样。
她松开了这个怪人。它惊慌地从雪地上跑过去,转过身,又变成了美丽的女王。
“你们赢不了的。”女王说,“总是会有做梦的人进来。”
“有的时候我们是醒着的。”蒂凡尼说,“不要回来……否则将会受到严惩……”
她全神贯注,现在那些石头的结构和原来田野上的是一模一样了。
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把它封起来的办法,蒂凡尼的“第三思维”说。不过,这也许是她的第二十个思维。她的头脑里充满了思维。
她好不容易走了一点儿路,然后坐下来,抱着膝盖。她想,想象出来的东西正越来越深地扎在她的头脑里。你真应该戴上耳塞和鼻塞,用一个黑色的罩子罩住头,可你还会看到和听到太多的东西……
她闭上了眼睛,再闭上眼睛。
她觉得想象正在慢慢消失。这就像入睡一样,从一种奇怪的、完全清醒的状态,陷入到正常的,每一天的……唔,清醒的状态。好像一切都变得视线模糊,声音也模糊了。
她想,这才是我们平时的感觉。我们梦游般地度过人生,因为假如我们一直清醒着,人生该怎么过啊——
有人拍了拍她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