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像喷灯一样向她扑来,那么强烈和突然,使她一下子透不过气来。
她曾经在丘陵地上中暑过,当时她没有戴帽子。现在就和那时一样;围绕在她身边的世界被笼罩在一片让人窒息的暗绿、暗黄和暗紫色的光晕中,看不见任何物体的影子。空气中充满了热气,让她觉得都能从空气中挤出烟来。
她在……芦苇丛里,它们的样子很像芦苇,比她高多了。
……芦苇丛里还生长着向日葵,只不过……
……只不过向日葵是白色的……
……因为实际上,它们根本就不是向日葵。
它们是雏菊,她认识它们。在《精灵故事童书精选》这本书里那张奇怪的图画上,她曾盯着它们看了几十次。它们是雏菊,她身边的也不是高高的芦苇,它们是青草的叶片,非常、非常小。
她到了一幅奇怪的图画里。这幅图画是一个梦,或者说梦是一幅图画。怎么说都无所谓,因为她就在它的中间。假如你从悬崖上掉下去,不管是地面冲上来,还是你冲下去,都无所谓。因为任何一种情况你都有麻烦。
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噼啪声!还有刺耳的欢呼声。有人拍着手,用没精打采的声音说:“干得不错,好家伙。干得很好……”
蒂凡尼费力地推开草叶往前走去。
在一块扁平的岩石上,一个双手握着锤子的人,正在劈着有他一半大小的坚果。边上有一群人在看着他。蒂凡尼使用了“人”这个词,因为她觉得别的都不合适,不过这个词的引申用法,使得它适合于所有的……人。
首先,他们的高矮各不相同。有的人比她高,不过你也要顾及到这样的事实,那就是所有的人都比草矮。不过有的人很小,有些人的脸让你绝不会想看第二眼,还有些人的脸,让人连一眼都不想看。
毕竟,这是一个梦,蒂凡尼在心里说。它不需要有什么意义,或者一定要是美梦。它就是一个梦,但不是一个白日梦。那些说“你会梦想成真”这种话的人,应该试一试在梦里生活五分钟。
就在那个人再次举起锤子的时候,她走进了明亮的、热得让人窒息的空地上,然后说:“打扰一下?”
“什么事儿?”那个人说。
“女王在这儿吗?”蒂凡尼问。
那个人擦了一下脑门,朝空地的另一边点了点头。
“女王陛下去了她的凉亭。”他说。
“那是一个阴凉幽静的或者休息的地方吗?”蒂凡尼问。
那个人点了点头,说:“又说对了,蒂凡尼小姐。”
不要问他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蒂凡尼在心里说。
“谢谢。”她说,因为她一直受到的是要有礼貌的教育,于是又补充道,“祝你劈坚果有好运。”
“这是最坚硬的一个。”那人说。
蒂凡尼走开了,努力表现出来的样子好像在说,这群和人差不多的奇怪东西不过是另一群人。最可怕的东西或许是他们当中的两个大女人。
大女人在白垩地是很有用的,农夫们喜欢块头大的妻子。农活很艰苦,农场上不需要拿不了两头小猪或是一捆干草的妻子。不过眼前的这两个女人,每人能拿得动一匹马。蒂凡尼走过去的时候,她们傲慢地瞪着她。
她们的背上还长着又细又蠢的小翅膀。
“这可真是一个观看劈坚果的好天气啊!”蒂凡尼走过去的时候高兴地说。她们的大脸皱了起来,好像在揣摩她是谁似的。
一个小男人坐在她们的边上,神情专注地看着劈坚果的人,这个小男人的头很大,留着白胡须,长着尖耳朵。他穿着非常老式的衣服,蒂凡尼走过去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早上好。”她说。
“斯尼比斯!”他说。而在她听来好像是说:“快离开这里!”
“对不起,你说什么?”她说。
“斯尼比斯!”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搓着手。而传到她脑子里的话似乎是“这里极其危险”!
他挥了挥苍白的手,好像要把她推开似的。蒂凡尼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这儿有老爷和贵妇人,人们衣着华丽,甚至还有几个牧羊人在这儿。可是他们当中的有些人脸上带有一种拼凑出来的表情。实际上,他们的样子像她卧室里面的一本图画书上的人。
这本书是由厚卡片组成的,书边已经被阿奇家几代的孩子磨坏了。每一页上都画着一个人物,每个人物又被切成了可以独立翻动的四条。这么做的意思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孩子可以翻动书页上的各个部分,改变人物衣着的方式。你最终可能得到这样的画面,士兵的头搁在面包师的胸上,面包师穿着女仆的裙子,女仆穿着农夫的大靴子。
蒂凡尼总是乐此不疲。她认为有的人即使挂在树枝下面过一辈子都不会无聊到去花五秒钟看书。
她周围的人看上去既像是那本书里的人物,又像是穿着打扮好了去参加黑灯化装舞会的人。她走过去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大女人对她点了点头,不过看到她似乎一点也不奇怪。
她躲到了一片比她大很多的圆叶子下,又把癞蛤蟆拿了出来。
“怎么一回事儿?还是这么冷。”癞蛤蟆说,它缩在她的手里。
“冷?空气都快烤焦了!”
“这儿刚下过雪。”癞蛤蟆说,“把我放回去,我都要冻僵了!”
蒂凡尼想了一下。“癞蛤蟆在做梦吗?”她说。
“没有!”
“哦……这么说真的不热?”
“不热!只是你以为它热!”
“嗨。”一个声音说。
蒂凡尼把癞蛤蟆放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回头。
“是我!”那个声音说。
蒂凡尼朝比一个男人高出两倍的雏菊丛转过身去:“那没有多大帮助……”
“你疯了吗?”雏菊说。
“我在找我的弟弟。”蒂凡尼厉声说。
“就是那个一直吵闹着要糖果的可怕的孩子?”
雏菊的茎分开了,男孩罗兰冲出来,与在叶子下面的她会合在一起。
“是的。”她说着走到了一边,她觉得只有姐姐才有权利把温特沃斯这样的弟弟称为“可怕的孩子”。
“就是那个如果没人陪,就扬言要去玩具屋的孩子?”罗兰说。
“对!他在哪儿?”
“他是你弟弟?那个永远都是黏糊糊的人?”
“我已经说过了!”
“你真的想让他回去?”
“对!”
“为什么?”
他是我弟弟,蒂凡尼想。什么为什么?这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是我弟弟!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你肯定你能离开这里吗?”罗兰说。
“当然。”蒂凡尼撒了个谎。
“你也能带上我吗?”
“是的。”好吧,她希望如此。
“行,我就允许你去做吧。”罗兰说完松了口气。
“哦,你允许,是不是?”蒂凡尼说。
“听着,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对吧?”罗兰说,“树林里总是有怪东西。失踪的人,梦也在这儿游荡……你要多加小心。不过,如果你真的认识路,趁我爸爸还没太担心之前,我应该回去。”
蒂凡尼觉得“第二思维”启动了。它说:你的表情不要变,立刻……核实一下……
“你在这儿多久了?”她小心地问,“确切的时间?”
“唔,光线没有变太多。”男孩说,“这让我觉得我在这儿……哦,几个小时吧,也许一天……”
蒂凡尼拼命不让自己的脸上泄露出任何东西来,可是不管用。罗兰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是不是待了很长的时间?”他问。
“啊……你干吗这么问?”蒂凡尼绝望地说。
“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过去的时间……好像……更长一些。我只有两三次觉得饿了,也就是……你知道……两次吧,所以,时间不可能太长的。可是我又干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这真是忙碌的一天……”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嗯。你说得对。”蒂凡尼说,“时间在这儿过得很慢。它应该……更长一点……”
“一百年?别告诉我已经有一百年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时间过去一百年了,是吗?”
“什么?不!嗯……快要一年了。”
这个男孩的反应让人吃惊,这一次他显然真的害怕了:“噢,不!这要比一百年还要糟!”
“怎么会?”蒂凡尼说,她被弄糊涂了。
“如果是一百年,我回家的时候就不会遭到鞭打了!”
原来是这样,蒂凡尼想。“我想那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她大声说,“你爸爸一直都很痛苦。再说,你被女王偷走也不是你的错——”她犹豫着,因为这次他脸上的表情表露无遗,“对不对?”
“是这样的,有一位优雅的太太骑着马,马具上全都是铃铛,我在打猎的时候,她从我身边飞奔过去,她一直在放声大笑,所以我当然就催促着马,追赶了过去,并且——”他陷入了沉默。 “那或许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蒂凡尼说。
“这儿……还不算太坏。”罗兰说,“这儿就是不停地……变来变去。这儿……到处都有门。我的意思是去其他地方的……入口……”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你最好从头开始说。”蒂凡尼说。
“一开始很棒。”罗兰说,“你知道吗,我以为这是一次冒险?她给我吃蜜饯——”
“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蒂凡尼问。她的字典上没有包括这个词,“是像杂碎那样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杂碎是什么?”
“牛的胰腺或胸腺。”蒂凡尼说,“我想,这个名字可不怎么好。”
罗兰因为用力地想,脸都红了:“它们很像牛轧糖。”
“好的,继续说。”蒂凡尼说。
“然后她让我唱歌、跳舞、蹦蹦跳跳和玩耍。”罗兰说,“她说,这是孩子们应该做的。”
“你做了吗?”
“你会做吗?我会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你知道吗,我已经十二岁了。”罗兰犹豫了一下,“实际上,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现在应该十三岁了,对吧?”
蒂凡尼本来想说“她为什么要你蹦蹦跳跳和玩耍?”,却改为,“不,你还是十二岁,而你的举动却像你只有八岁。”
“她只是说,孩子们就该这样。”罗兰说。
蒂凡尼对此感到奇怪。她所看到的孩子,大都在争吵、喊叫、飞快地跑来跑去、大声地笑着、挖鼻孔、闹脾气。谁要是被看到唱歌、跳舞、蹦蹦跳跳或许像被黄蜂蜇了一下似的。
“奇怪。”她说。
“后来我就不愿意让她再给我吃甜食了。”
“很多牛轧糖吗?”
“糖李子。”罗兰说,“他们是像李子一样的东西。你知道吗?上面有糖的那种?她总是想喂我糖!她以为我喜欢呢!”
一个小铃铛在蒂凡尼的记忆中响了起来:“你不觉得她是想把你养壮了,再把你放在炉子里烤了吃掉,想过吗?”
“当然没想过。只有邪恶的女巫才会那么干。”
蒂凡尼的眼睛眯了起来。“哦,是的。”她谨慎地说,“我忘了。那么你一直靠吃糖活着吗?”
“不,我知道如何打猎!真正的动物跑到这儿来了。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斯尼比斯认为它们偶然发现了进来的门。那个时候他们都快要饿死了,因为这里一直都是冬天。有的时候,如果门通向一个有趣的世界里,女王就会派出去一帮抢劫的人。这整个地方很像是……一艘海盗船。”
“对,或是一只羊虱子。”蒂凡尼说,她想着就大声说了出来。
“虱子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昆虫,咬羊和吸羊血,不到吸饱了血它们不会掉下来的。”蒂凡尼说。
“真恶心。我猜想,这种东西农民肯定知道。”罗兰说,“我很高兴我不知道。我从门口看到过一两个世界,不过,他们不允许我出去。我们从一个世界里拿到些土豆,从另一个世界里弄了些鱼。我想,他们是通过威吓人们,让他们把东西交出来的。噢,还有一个产生小梦怪的世界。他们嘲笑我说,要是我想进去的话,肯定很受欢迎。我才不呢!那个世界像在夕阳里一样,一片通红。地平线上有一轮巨大的太阳,有一片几乎像死水一样的红海,还有红色的岩石、长长的影子。那些可怕的怪物坐在岩石上面,靠吃螃蟹、蜘蛛一样的东西和爬行的小动物生活。这太可怕了,他们每个人都套着这些东西的小爪子、小甲壳和骨头的圆环。”
“他们是谁?”蒂凡尼问,她已经注意到“农民”这个词了。
“你说什么?”
“你一直都在说‘他们’。”蒂凡尼说,“你说的是谁?不是这儿的人吗?”
“那些人吗?他们大多数都不是真的。”罗兰说,“我说的是妖精,那些小精灵是女王的人。你不知道吗?”
“我以为他们都很小!”
“我想,他们能够做到想要多大就有多大。”罗兰说,“严格地说,他们不是……真的。他们像……他们自己的梦,他们可以空得像空气,或坚固得像岩石。这是斯尼比斯说的。”
“斯尼比斯?”蒂凡尼说,“哦……就是那个小人,那个只说斯尼比斯,但真正的词会出现在你头脑里的人吗?”
“对,就是他。他在这儿已经很多年了。这就是我知道时间出了错的原因。斯尼比斯曾经回到过他自己的世界,但那个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太惨了,所以他找到了另一个门,直接回来了。”
“他还回来?”蒂凡尼惊讶地说。
“他说,去不属于你的地方要比待在过去属于你而现在不属于你的地方,想着你过去属于这儿的日子好。”罗兰说,“至少,我想他是这么说的。他说,只要你一直避开女王,在这儿还不错。他说,你能学到很多东西。”
蒂凡尼回头看了一眼斯尼比斯佝偻的身影,他还在观看劈坚果。他并不像是在学习的样子,看上去倒像是一个长久以来担惊受怕的人,害怕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是脸上的雀斑一样。
“不过你千万不要惹女王生气。”罗兰说,“我见过那些惹女王生气的人的遭遇。她会让‘母大黄蜂’去对付他们。”
“你说的是长着小翅膀的大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