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天的土地(2 / 2)

恐惧控制了她。不过,因为她是蒂凡尼,所以她举起平底锅,朝着恐惧跑去。她一定要穿过树林,找到女王,把她弟弟夺回来,离开这个地方!

在她身后的什么地方,许多声音开始大叫起来——

她醒了过来。

这里没有雪,这里只有白色的床单和她卧室里的石灰屋顶。她盯着屋顶看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体,朝床下面看去。

床底下什么都没有。等她推开玩具屋的门时,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两个玩具兵、一个玩具熊和一个无头的娃娃。墙壁是坚固的,地板也和过去一样嘎吱嘎吱作响。她的拖鞋也和过去完全一样:旧,但是很舒适,上面粉红色的绒毛都磨光了。

她站在地板的中间,非常轻地说:“这儿有人吗?”

羊在远处的山坡上咩咩地叫着,不过它们多半听不到她。

门吱的一声开了,鼠袋走了进来。它在她的腿上蹭着,发出了像远处的雷雨一样的呼噜声,然后它走过去,蜷曲在她的床上。

蒂凡尼沉思着穿上了衣服,像是要跟这发生怪事的房间较劲儿似的。

她下楼的时候,已经是开始做早饭的时间了。她妈妈在水池边忙碌着。

蒂凡尼穿过洗涤室,跑进了乳品间。她趴在地上,看了看水池下面和碗橱的后面。

“你们现在可以出来了,真的。”她说。

没人出来,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过去她经常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她很喜欢这样,这儿差不多是她的私人领地。不过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它显得太空,太冷清了……

当她走回到厨房的时候,妈妈还在水池边上洗盘子,不过冒着热气的一盘粥已经放在了桌子上。

“我今天还要多做一点儿黄油。”蒂凡尼小心地说,她坐了下来,“我也许还要等到我们把牛奶都拿过来。”

她妈妈点了点头,把一个盘子放在水池边上的滴水板上。

“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吧,是不是?”蒂凡尼问。

她妈妈摇了摇头。

蒂凡尼叹了口气:“那么你醒过来了,而这不过是个梦。”对任何故事来说,这大概是你能得到的最糟糕的结尾了。可这一切太像真的了。她还记得在小精怪洞穴里闻到的烟味,还有……他是谁?……哦,对了,他叫罗伯……罗伯跟她说话的样子总是那么紧张。

她想,这太奇怪了,鼠袋总是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只要能得逞,它总是睡在她的床上,可在白天,它却对蒂凡尼躲得远远的。多怪啊……

壁炉架上传来了碰撞的声音。奶奶架子上的瓷牧羊女自动地移到了边上,蒂凡尼拿着喝粥的勺子停在了嘴边,就在她看着的时候,勺子滑落下来,摔在了地上。

碰撞的声音还在继续,它现在是从大炉子里发出来的。她看到炉门在铰链上摇动着。

她转身去看她妈妈,看到她又把一个盘子放在水池边上。不过那个盘子不是用手拿着的……

炉门被推开了,从地面上滑了过去。

“不要吃粥!”

噼啪菲戈人拥进了房间,他们有好几百人,从地砖上跑了过来。

墙壁在移动。地面也在移动。而现在从水池边上转过身来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东西,至多只是一个姜饼人,颜色灰得像老面团,它费力地朝蒂凡尼走了过来,还变换着形状。

小精怪们带着一小阵雪从她身旁拥了过去。

她抬头看到了那个东西细小的黑眼睛。

从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发出了尖叫。没有“第二思维”,也没有第一思维,只有尖叫。从蒂凡尼嘴里冒出来的尖叫声似乎在扩展,直到在她面前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隧道,当她跌进隧道的时候,她听到了身后的喧闹声:“你以为你在看着谁啊,兄弟?天啊,不过你应该好好来上一脚!”

蒂凡尼睁开了眼睛。

在被积雪覆盖的昏暗树林里,她躺在潮湿的地上。小精怪们在小心地看着她,不过,她看到,在他们的后面,还有一些小精怪的眼睛盯着外面,盯着树干之间的黑暗处。

树上有……有东西。一团一团的东西。它们是灰色的,像旧布一样挂在那里。

她把头转过去,看到威廉站在她的身边,关切地看着她。

“那是一个梦,是不是啊?”她说。

“没错。”威廉说,“它是梦,然而,它不是……”

蒂凡尼突然坐了起来,引得小精怪们直往后跳。

“可是那个……东西在梦里,后来你们全都从炉子里跑了出来!”她说,“你们都在我的梦里!那是——那是一个什么怪物?”

吟游诗人威廉看着她,好像在努力厘清自己的思路一样。

“那个东西我们把它叫作小梦怪。”他说,“没有任何东西真正属于这儿,记得吗?所有的一切都是外界的反射,要么是从另一个世界里绑架来的东西,要么是女王用魔法造出来的东西。它就藏在树林里,你走得太快了,所以你没有看到它。你知道蜘蛛吗?”

“当然!”

“那好,蜘蛛编织蜘蛛网,小梦怪就编织梦。在这地方这是件很容易的事儿。你来的那个世界是极为真实的。这个地方是极为不真实的,所以,它几乎就是个梦。而小梦怪为你编织了一个梦,梦里还有险境。假如你在梦里吃了任何东西,你就再也不想离开它了。”

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说蒂凡尼应该有深刻的印象才对。

“那小梦怪在梦里干什么呢?”她问。

“它喜欢看着梦,观察你让它感到很有趣。它看着你吃梦里的食物,直到你饿死,然后小梦怪就会把你吃掉。当然,不是马上吃掉你。它会等到你变得软一点的时候,因为它没有牙齿。”

“那么,别人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小梦怪。”罗伯·无名氏说,“在梦里,它会伪装成各种各样的东西和你在一起。不过你只要对它狠狠地踹一脚就行了。”

“你说踹一脚的意思是——?”

“把它的头砍下来,通常有用。”

蒂凡尼想,现在,我有深刻的印象了。我真希望我没有这种印象。“这是在精灵国发生的吗?”她问。

“对。你可以说,它是那种观光者看不见的小东西。”威廉说,“而你做得很好。你和它搏斗了。你知道它不是好东西。”

蒂凡尼想起了那只友好的猫,还有掉下来的牧羊女。她一直在设法向自己发送消息。自己本应该听一听的。

“多亏你们跟着我。”她亲切地说,“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啊,通常我们都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一条进入的路,哪怕是在梦里。”威廉面带微笑说,“毕竟,我们是偷窃族。”一小块小梦怪的碎片从树上掉下来,扑通一下落进了雪里。

“它们一个都别想再抓住我了!”蒂凡尼说。

“对。我相信你。你的眼睛就有杀伤力。”威廉带着钦佩的口吻说,“如果我是小梦怪,如果我还有脑子的话,我现在就会相当害怕。你听着,还会有更多的小梦怪,有些还十分狡猾。女王用它们当保镖。”

“我不会上当了!”蒂凡尼想起了那个变换着形状的东西,费力地向她走过来时的那个恐怖时刻。更可怕的是,因为它出现在她的房子里,在她的地盘上。当那个没有形状的大东西横冲直撞地穿过厨房时,她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但是也感到了愤怒。它侵入了她的地盘。

那个东西不光是想杀了她,还侮辱了她……

威廉一直在看着她。

“对,你现在看上去好凶啊。”他说,“你肯定愿意你的小弟弟去独自面对这些怪物,因为他……”

可蒂凡尼无法阻止自己的想法:我不喜欢他,我知道我不喜欢。他是……那么黏糊糊的,又拖后腿,我不得不花太多的时间去照顾他,而他总是尖叫着要东西。我无法跟他谈话,他只想占用所有的时间。

可是第二思维说:他是我的。我的地方,我的家,我的弟弟!怎么敢有人碰我的东西!

她从小就受到不要自私的教育。她知道她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不是人们认为的那种自私的人。她总是想着别人。她从来不拿最后一片面包。这是不一样的感觉。

她也不是那种勇敢、高尚和亲切的人。她现在做的这件事情,是因为她不得不去做,因为她不去做就没有办法。她想到了:

……阿奇奶奶的灯光,它慢慢地摇晃着穿行在丘陵地上,无论是在冰霜闪耀的夜晚,还是在像凶猛的战争一样的暴风雨里,把羊羔从越来越严重的霜冻中救出来,或是把公羊从悬崖上救下来。为了那些白痴一样的羊,她被冻僵了,但她挣扎着,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黑夜里穿行,而羊从来不会说一句感谢的话,到了第二天可能还会一样的愚蠢,再次陷入同样的麻烦之中。她这样做是因为不这样做是无法想象的。

有一次,她们在一条小路上遇到了一个小贩和他的驴子。那是一头小驴子,小贩在它身上堆满了东西,它几乎都看不见了。小贩还在打它,因为它摔倒了。

蒂凡尼看到这一幕时大哭起来,奶奶看了看她,然后跟雷鸣和闪电说了些什么……

小贩听到咆哮声时,停了下来。牧羊犬已经占据了那个男人两边的位置,所以他无法同时看着两边。他举起棍子,像是要打闪电的时候,雷鸣的咆哮声就越来越响。

“我劝你别那么做。”奶奶说。

他不是一个愚蠢的人,狗的眼睛就像钢球一样,他放下了胳膊。

“现在把棍子扔掉。”奶奶说。那个男人照做了,他把棍子扔进了尘土里,就像它突然变得烫手一样。

阿奇奶奶走上前,把它捡了起来。蒂凡尼还记得那是一根柳树枝,长长的,像鞭子一样。

突然,阿奇奶奶的手快得让人都没有看清楚,就将树枝两次抽向了那男人的脸,在上面留下了两道长长的红印子。他刚要跑,但肯定是绝望把他留住了,因为现在接到命令而跳起来的两条狗,都快要发狂了。

“很痛,对吧。”奶奶高兴地说,“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而我估计,你也知道我是谁了。我记得,你卖的盆盆罐罐都还不错。不过也许只要我放出话来,你在我们这一带的山丘上就不会再有生意了。听好了。好好喂养你的牲口,而不是鞭打它。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那个男人点了点头,他闭着眼睛,手在发抖。

“那就去做吧。”阿奇奶奶说,那两条狗立刻又变成了平常的牧羊犬,它们跑过来,伸出舌头,坐在她的两边。

蒂凡尼看着这个人把东西卸了下来,捆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极为小心地催促着驴沿着小路走去。奶奶一边用快乐水手牌烟草装烟斗,一边看着他走远了。接着,就在她点燃烟斗的时候,她说话了,就像是她突然冒出来这个想法似的:

“那些能做的,必须为那些不能做的做些什么。一定要有人为那些不能发声的大声疾呼。”

蒂凡尼想,做一个女巫是不是就该这样呢?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行善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她站起来。“我们继续走吧。”她说。

“你不累了吗?”罗伯问。

“我们要继续往前走!”

“啊?嗯,她也许要去树林那边。如果我们不抬着你,恐怕要花好几个小时——”

“我自己走!”对小梦怪那张大死脸的记忆,正拼命要回到她的脑子里,可是愤怒不让它钻空子,“平底锅在哪儿?谢谢!我们出发吧!”

她开始穿越奇怪的树林,昏暗光线下的蹄印几乎在放着光。不时地有别的痕迹穿过蹄印,那些痕迹可能是鸟的脚踩出来的,粗糙的圆脚印可能是任何东西留下来的,那些波浪形的曲线可能是蛇留下来的,如果有雪蛇这种东西的话。

小精怪们在她的两边跑着。

就算是怒火渐渐地消了,但是看东西还是很吃力,这让她感到头痛。所有看上去离得很远的东西,突然一下子就变近了,她从树旁边经过的时候,那些树都改变了形状……

几乎是不真实的,威廉说过,几乎是一个梦。这个世界没有足够的真实性,距离和形状都显得不对劲。魔法画家又一次在乱涂乱画。如果她使劲地盯着一棵树看,它就开始变,变得更像树的样子,而不太像温特沃斯闭着眼睛画出来的东西。

蒂凡尼想,这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太像一个故事了。这里的树林用不着太细致,因为谁会去看故事里的树?

她在一小片空地上停下了脚步,紧紧地盯着一棵树。它似乎知道有人在看,变得更真实起来。树干变粗了,树枝的末端长出了细树枝。

她脚周围的雪也开始融化了。不过用“融化”这个词是不正确的。它是消失的,只留下了树叶和草。

蒂凡尼想,假如这个世界不够真实的话,那么雪也应该是容易得到的。它不需要花太多的力气,它不过是白色的东西而已,一切看上去都是白的和简单的。不过我可以让它变得复杂,我比这个地方更真实。

她听到了头顶上嗡嗡的声音,然后抬头看去。

空中突然出现了很多小人,比菲戈人还要小,而且还有像蜻蜓一样的翅膀,他们的周围还有一圈金光。入了迷的蒂凡尼,伸出了一只手——

就在这同一时刻,仿佛噼啪菲戈整个部落的人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把她推进了雪堆里。

等她挣扎着爬出来的时候,这片空地已经成了战场。小精怪们跳起来,对着在他们周围像黄蜂一样嗡嗡响的飞行怪物砍去。这时她看到有两个怪物冲向罗伯,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抬了起来。

他升到了空中,叫喊着,挣扎着。蒂凡尼跳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腰,用另一只手对着那些怪物挥打。他们放开了这个小精怪,轻松地躲闪着,在空中绕来绕去,快得像蜂鸟。其中一个在嗡嗡响地飞走之前,还在她手指上咬了一口。

不知道从哪儿发出了一个声音:“哦——呃——啊……”

罗伯在蒂凡尼的手里挣扎着。“快,把我放下来!”他喊着,“要念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