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刚碰到,秦铎也忽然身体一僵,面露出细微的痛苦神色。
如同撕裂一般的尖锐的疼痛从肩膀处传来,顺着脊椎直扎入脑中,秦铎也一瞬间面色惨白,额角渗出些冷汗。
“怎么了?”秦玄枵在一旁,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忙去扶住他,问。
秦铎也将力道压在他身上,缓缓坐下,待撕裂般的痛感过去,才开口,“应该是昨日将周小五拉到马背上时,拉伤了,刚刚恰巧去取手巾的时候又抻到了我没事,问题不大,缓缓便好了。”
“不好。”秦玄枵冷声打断他的话,第一次在他面前沉下脸色,那副眉眼压低时,凶得很,探他的肩膀,问,“这里?还是这里痛?昨日为何不说,还有力气揍我,别因为揍我伤得更重了。”
他上辈子已习惯了,无论是在北疆打仗时,受过伤后仍提枪杀敌,在两军交战时热血上头,根本不记得疼痛,直到一战结束,他回城后放松下来,才从全身各部位感受到那种,汗流入伤口中的,火辣的疼痛;
还是在深夜拨灯续昼时,从身体深处传来的那种莫名的隐痛,也许是因为就坐积劳成疾,也许是因为公务繁忙总忘记用饭,他偶尔会叫人来送饭,等送到时,早已重新伏案,不适感已过,便又忘记了,饭菜就在桌案旁冷掉了。
而时间一久,他的身体便会自动将疼痛隐去,习惯了。
上辈子御内的总管太监也总提醒他,他总是随意糊弄过去,总管太监虽担忧,但必不会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强硬地让他正视自己的身体状况。
秦铎也被按住,动弹不得,苦笑,“那时候太生气,不记得胳膊有痛。”
“是我的错。”
秦玄枵垂下眼,轻轻地,怜惜地抚上他的手臂,“我以后听你的,不会再胡来,让你因这种事生气了。”
——我。
秦铎也莞尔,他相信,这是属于秦玄枵的承诺。
“好。”秦铎也点点头。
“以后不要不顾危险去救人了,不值得。”秦玄枵低声说,“老虎太危险,我没办法想象你受伤的场面青玄在你身边呢,让青玄去做便是了。”
“没事,我有把握,”显然,这句话秦铎也就没听进去,他微微一笑,“青玄那位置有点远,不太合适,可能救不下人。”
“那便不救了!”秦玄枵语气加重了,恶狠狠的,“管他们去死。”
秦铎也:“?”
这不好吧?
他既有这个能力和把握,就不会见死不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哎,罢了,你等着,朕去叫御医来。”
秦玄枵匆匆出去了,只一会,便拎着御医进了帐中。
是拉伤,需按时外敷药物,并定期辅以针灸的治疗。
是以今日上午的论功行赏,秦铎也便没去,趴在帐中,草药的味道弥漫开来,御医在他的肩膀处针灸。
秦玄枵本想延长秋狝的时日,让他治得差不多了再走,被秦铎也骂出去了。
下午,秋狝一行人归京,休整一晚后,第二日是大朝会。
铁网缺口一事还没有完全调查完,秦玄枵便听从秦铎也的意见,只象征性地扣了杨太尉和兵部的与此事相关的官员几个月俸禄,来治一治他们御下不严的罪过,这种轻微的惩罚,几乎相当于没罚一般。
朝中的臣子不解,这种惩罚完全不是秦玄枵这位暴君的风格。
于是,满朝的目光在杨太尉、秦铎也,以及那御座之间流连,各种怀疑的暗流涌动。
这时,忽然无极殿的殿门被推开,有守卫前来通报。
秦铎也随着周围朝臣的动作,回过头去,看到殿门大开,从外头漏进白炽的天光。
那守卫的声音中明显带着恐惧的颤抖,但仍是强撑着将声音放大,在整个无极殿中清晰回荡,每个人都听清了。
“报——有百姓于宫墙外,敲响登闻鼓!约五六人,血泪聚下,凄厉非常!”
登闻鼓。
那通报的守卫,一种莫名的、完全沉重的、几乎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沉重地压在无极殿中。
秦铎也微微凝眉。
登闻鼓,设于宫墙之外,可供百姓敲响,上诉冤情,直接越过府衙,报告给皇帝,直面圣听。
往往敲响登闻鼓的,都是被官员欺压,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百姓,才会选择这么一条破釜沉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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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若是连皇帝决断后,那官员没能被革职,那百姓今后的生活,便难咯。
而上辈子,秦铎也在位的时期,十二年里,只有最初的几年,有百姓敲响过登闻鼓。
他将贪官污吏查处革职后,那些户人家感恩戴德,将家中鸡鸭牛羊全都堆到宫门前,希望他能手下,秦铎也苦笑不得,架不住热情,只能从里面挑出只最小的鸡仔,说这就够了。
后面整肃风纪,改革历法,大家的日子都过的极好,就没人去敲登闻鼓了。
敲便敲了,怎么朝堂的气氛,变得这么凝滞?
秦铎也不动声色地望过去,竟见所有人都有一种山雨欲来般的、如临大敌的表情。
忽然,无极殿正中央,大殿之上,御座上,传来了一声轻笑。
“是么登闻鼓啊,很久没有被敲响过了,”秦玄枵语气古怪,似乎是怀念,又似乎是兴奋,他笑得肆意,“摆驾,朕亲自去看看。”
御辇出宫门,秦铎也忽然看见,武将那边,蔺栖元面色铁青,径直跟上,也出了宫去。
秦铎也心中疑惑,他想了想,决定跟上去,谁知刚走了一步,忽然被第五言拽住。
他回头,看见了第五言过分严肃的神情。
第五言缓缓地摇头,目光直视秦铎也,低声说:“不要去。”
周围朝臣因这事散开了,第五言便将秦铎也拽到殿中偏僻处,警惕地望了望四周,见无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才松了口气。
“我知道陛下纵容你,平日里朝堂上有什么事都会听从你的意见”第五言轻声道,“但这次不一样。”
秦铎也看到第五言像是在回忆,回忆中带着些惧色。
“你那时年轻,或许不知这些宫廷的秘闻,但我们当初在场,”第五言声音沉沉的,“当今陛下的母妃,当初,是被先帝掳进宫中的。”
秦铎也点点头,他在记忆中,也许是偶然路过,他看见了那出惨剧。
“她当初已有婚约,被掳进宫后,她的未婚夫曾来宫门前,敲响过登闻鼓”第五言说到这,有些不忍,闭了闭眼,缓了缓,才开口,“先帝暴虐不仁,将将将她的未婚夫当即绑了,于头顶割开十字倒入沸水或是朱砂水银,我已有些记不清了。”
秦铎也听着,缓缓睁大了眼睛。
第五言的声音仍在继续,“将赵家的那个孩子全身的皮活生生剥了下来,缝到了登闻鼓上”
第57章歧川水患
第五言缓缓闭上眼睛,那日的场景便争先涌上心头。
宫门前,枯枝瑟瑟,残叶乱舞,那也是一个秋日,比现在的时节要晚上月余,深秋初冬,那日的风很大。
登闻鼓前是拦着一片的石钉路,长钉路上染满了鲜血。
风一刮过,鲜血很快就冷了。
自上任皇帝起,若要再敲登闻鼓,便要赤足走过百米长钉石路,方能够有敲响登闻鼓的资格。
冷风呼啸着击打在轻甲上,映得甲光更冷,年轻人身着轻甲,赤着足,腿脚鲜血淋漓,但他的面色却比寒光的衣甲还要苦寂。
“咚!”
“咚!咚!”
登闻鼓鼓面震颤,鼓槌一下下,坚定的、凄厉的、悲惨的、哀恸的,落在许久无人敲响的登闻鼓上。
登闻鼓在被冻得森寒,鼓声也闷着、寂寥着。
“咚!”
“咚!”
“咚!”
一声、一声、一声。
年轻人早已已哭干了泪,双目通红,眼角碎裂,淌下一行行鲜血。
周围的朝臣默默地围过来,越聚越多,有人试图拉他走,有人试图劝他放下,但没人成功。
“赵之寒别敲了,陛下不会来的。”
“小赵你已经敲了一个时辰了,向前看吧,你家中还有父亲,别惹怒了陛下,牵连了你父亲。”
“之寒兄,放弃吧”
而中间的年轻人恍若未闻,仍一下一下地去敲鼓,仿佛成了一个麻木的傀儡。
“父亲、父亲支持我”
砰!
鼓槌击打在鼓面上。
撕拉!
经久无人维护的登闻鼓皮脆弱,破了,赵之寒踉跄,因久冻而麻木,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双膝扎入石钉,鲜血迸溅而出,鼓槌无力地落到登闻鼓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骤然断裂。
“陛下何故夺臣之妻!”
凄厉的喊声划破宫墙,却飘散在寂寂无声的凛风中。
“臣与蔺溪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已定下婚约,婚期临近,双方均在筹备中,求陛下开恩,求陛下放过我们”
第五言当初只在宫门外亲眼见到了这些片段,后续的经过,也是道听途说。
“赵之寒为京城提督巡军赵指挥使家独子,也在巡军中任职,与兵部侍郎之女蔺溪早已订下婚约,却不成想,大婚前夕,未婚妻被掳进宫中,岳母被当街打死,岳父兵部侍郎蔺仲秋听闻后昏死过去。”
第五言说:“之寒比我还小些年岁,本是意气风发,忽然一夕之间飞来横祸,求见陛下无门,走投无路,只得踏过长钉,敲响了登闻鼓。”
“朕自掌权起便下令撤去登闻鼓前钉路,没想到、没想到”秦铎也说不出自己现在是真么感受,官袍的长袖遮住双手,在衣袖的遮掩之下,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刺进掌心,却感受不到疼痛。
秦铎也嘴唇翕张,用为不可察的声音喃喃:“荒唐、糊涂!为何又用钉路隔断了百姓上述的权力,将朕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你说什么?”第五言听不清。
秦铎也闭了闭目,缓缓呼出一口气,对第五言摆摆手:“无事你继续说。”
“后来先帝出来了,看了看登闻鼓前的场面,说,没聘入门中,没拜堂,便不是夫妻。”第五言拧眉,“先帝说之寒将登闻鼓击破,要受罚,便命人将之寒绑了,拽进宫中,据说,当着之寒的面,欺凌之寒的未婚妻,又同时割开之寒的皮肉,灌入水银,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彼此的惨状真是暴戾恣睢。”
第五言缓了缓,解释说:“往往朝中鲜少有臣子直述先帝过失,是怕遭到陛下的责罚。你当时只是授官,还未入朝堂,可能不知,陛下登基当日,将先帝遗体拖到万岁通天台之下鞭尸,还掷千金,只要,呃,只要有朝臣上去对先帝遗体唾骂,便可领走千金,呃。”
第五言似乎觉得这部分有点难以讲述,便草草掠过,道:“虽有违孝道,但单就我个人而言,实在是觉得大快人心。”
“呵,若要论孝道,身为父皇得先有德行——先帝,罪有应得。”秦铎也声音冰冷,包含讥诮,“大魏现在还没完蛋,真是祖上积德。”
第五言震惊地望着秦铎也。
只见他一甩衣袖,就要出殿门,第五言忙拽住他。
“你还要去?!”
“嗯。”秦铎也觉得不能让秦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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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将军在!”第五言只觉得这个带着病的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差点拽不住,匆匆说,“蔺栖元不仅是陛下母妃的亲兄长,还是是赵之寒的好友,是幼时便相识的至交!”
秦铎也微微止住脚步,去听第五言的话,“自赵之寒的被缝到登闻鼓上后,至今二十余年,这还是登闻鼓第一次被敲响。而陛下和蔺将军对登闻鼓的态度还未知,但五年前,有朝臣拿陛下母妃和赵之寒来说事,被蔺将军一刀劈成两半,陛下却只是在御座上,大笑小文,我知道你的性格,但这次,听我一句劝,若是看到无法接受的事,别看,也千万不要再冲上去劝阻陛下。还有,若是蔺将军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也全视而不见,可以吗?”
秦铎也看着第五言担忧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第五言便松开了手。
殿外的秋风好像更冷了些,又或许是心冷,身体就更不耐寒,秦铎也闷头向前走,他拢了拢官服的外袍,还是觉得一片冰凉,阳光好像是暖的,落在身上又冻人。
“诶哟文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秦铎也抬头,看见了勾弘扬,也正急匆匆向回走。
见秦铎也的目光望过来,勾弘扬自觉地解释:“陛下走得急了些,命我回来接您过去呐,顺路让朝臣在殿内安心等待不准擅自离开。”
秦铎也很快便被领着到了宫门前。
他望过去,长钉路依旧是染血,似乎和第五言讲述的那日的场景重合。
五六个百姓,均看得出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但现在看起来却折腾得脱了人形,伤痕累累,披头散发,浑身的血痂和脏污泥泞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他们跪在长钉路上,跪在登闻鼓前,手中颤颤巍巍地高举鼓槌,似乎是捧着最后的希望,一双双眼期冀地望着御辇。
秦铎也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好像愤怒过了头,就被身体自己隐去,只剩下了如同深渊般不见底的平静,像个无底洞一样,不断攫取他的体力。
眼前晃了晃,似乎是有些站不稳,忽然一手揽住了他的肩,温热的气息从身边笼罩而来。
“就猜你会跟来,朕让勾弘扬回去接你果然没错。”
秦铎也抬头,见秦玄枵从御辇上下来,揽住了他,他强撑着眨了眨眼,缓过来,见秦玄枵神色没有异常,这放下了心,他问,“是什么情况?”
秦玄枵垂眸看了秦铎也两秒,看见他有些惨白的唇色,才说:“简单几句话说不完,先回无极殿吧。”
“蔺将军,将他们带进无极殿中。”
无极殿上,百官均已归了原位,勾弘扬立在一旁,秦玄枵带着秦铎也,径直走到大殿台阶之上,他大刀阔斧地坐上龙椅,又命勾弘扬另去去了把椅子,放在龙椅旁边,也在龙书案后。
“爱卿,坐。”秦玄枵转头,对秦铎也说。
这已是极大的特权,帝王特许一人坐在他身侧,和他一起俯瞰满朝文武,这等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乎意味和皇帝平起平坐。
满朝震惊的目光落于秦铎也身上,而秦铎也却早是坐惯了龙椅的人,他面色如常,没有丝毫犹豫、感谢、惶恐或是退却,而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一旁。
无极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但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声反驳——因为登闻鼓,他们现在揣摩不透秦玄枵的心情,而朝臣们心中都有阴影,都知道秦玄枵在登基那日杀了多少的人。
所以就算心中再震惊,也只能先打碎了牙齿吞入肚中,今日的时机,实在是不合适。
秦玄枵的凤眸一转,将满朝文武的反应尽收眼底,见均是敢怒不敢言,微微勾了勾嘴角。
秦铎也却顾不得他人反应,他的目光始终紧紧跟随被带入殿中的那六个平民。
那六人这辈子从没来到过这等地方,这辈子,第一次,面见帝王。
在民间凶神恶煞,可止小儿夜啼的,传说中的,杀人不眨眼的,视天下苍生性命如同草芥的皇帝。
他们战战兢兢地匍匐跪在洁净的大殿上,无极殿的地砖,映得出他们狼狈的倒影。
朝中主管流程的礼官按照管理询问冤情。
而六人似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嗓音嘶哑,半响吐不出来一个音节,或许是终于面见了天子,再宫外绷着的一口气散了,又或许是这辈子第一次踏足至高之处,恐惧得不敢言语。
礼官一遍又一遍地逼问,越来越急,六个人就只是所在殿中发抖,聚在一起,像是缩成一团的幼兽。
“够了。”秦铎也忽然开口,打断了礼官的问话。
“你这么问,能问出些什么?”秦铎也回头,对侍立在一旁的勾弘扬道,“去取热茶来。”
勾弘扬立刻去捧了一个方盘,盘中放着盛满热气的茶水。
秦铎也缓了缓声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对着殿下的六人轻声道,“先喝口热茶,缓缓,慢慢说,不要急。”
六人均抬头,如同抱住了希望一般,均面怀感激地望向秦铎也。
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饮水也不敢让自己的唇碰到杯沿。
缓过后,为首那人才将字句穿起来。
只听殿内响起一道沙哑的、显生涩的声音。
“歧川六郡,遭水患之灾”
第58章天子剑
“约莫二十日前,黑云垂,天色沉闷,鸡鸭猪狗均行有异,农家皆知秋收前将有大雨,便抓紧抢收。”
秦铎也于龙书案后轻轻点头,又略微蹙眉。
只听殿下之人继续言语:“抢收后,县衙便派人下来征收田税,和往年一样大家便按期上交,然后用苫布将自家粮仓和抗涝的田包裹围住。”
“接着便是大雨,雨势也只是比往年稍大了些,虽不算丰年,但节约些,俺们还是能挨过冬天。”为首之人声音凄凄切切,“若只是如此,俺们毫无怨言!”
“只是为何在这之后,又忽然派人来俺们家中,掀了苫布,将家里仅存的余粮全部抢走!俺们去报官,将报官的人打了一顿,报的多了,就抓进监牢里,现在还没放出来!”
为首那个神情激动,涕泗横流,急切起来甚至顾不上语气已然是大不敬。
后面那个忙拽住他,然后面带惧色,犹豫地望了眼大殿正中央的方向,也只是略一眼,不敢直视圣颜。
秦铎也见状,便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让自己的面色更为温和些,道,“不要怕,今日你们可以大胆说,有人会为你们做主。”
殿下的人一见是秦铎也说话,虽然不知道他的职位,但看那位置,想必也极高。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后面那个清了清嗓子,语气比前一人理智,“草民家中有兄弟在县衙内做事的,被勒令禁止归家,兄长趁着夜雨冒死跑出来,告诉草民,说岐川粮仓暴雨遭灾,粮食被淹,岐川的那些大官正在重新征税,要将其中的窟窿补上。”
秦铎也听着,眉头已然不自觉地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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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未开口,便听到殿台下方,杨太尉忽然状若不经意地问:“岐川啊,是隶属汜州的吧?”
那六人均点点头。
“汜水周氏,周太傅的籍贯就是出自汜州汜水吧?如果本官没记错的话,周家的哪位是担任汜州的州牧来着?岐川的郡守,好像当初就是汜州州牧举荐,周太傅亲口拍板敲定的吧?”
杨太尉步步紧逼,他已知道御史台中周家那个阵营的人捉住了他此次秋狝的失误,准备狠狠参他一本,就只能趁此机会抓住周太傅的小辫子,咬住不放。
秦铎也听到此处,眉眼已渐渐沉下去了。
而殿台之下,周太傅面上微笑依旧完美,瞧了对方一眼,道:“那又如何?粮仓被淹与本官有何干系?”
“当然是周太傅举荐有误”
“杨太尉慎言,无凭无据之言怎可轻信。”
忽然,龙书案上砰地一声巨响!
整个无极殿内一片死寂,均被这一声巨响吓住,猛地看向龙书案的方向。
只见秦铎也手持玉玺,整个人站起,双手按在桌上,周身气压低沉,近乎不可喘息,秦铎也眉眼下垂,已然是动了怒气。
他方才听到气愤处,随意抓起玉玺,一把磕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打断了殿下周杨二人的交谈。
而一旁,秦玄枵的目光略显震惊,他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秦铎也动怒的样子,然后又扫了一眼,玉玺磕在桌案上,金石相撞,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然后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咽了口吐沫。
秦玄枵低头瞅了瞅,自己好像是穿着龙袍衮服来着,他又往下望了望,是无极殿来着,然后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勾弘扬,见这老太监一脸纵容欣慰地仰视着秦铎也。
秦玄枵的视线又随着勾弘扬重新落在秦铎也身上,这人比之前病气瘦弱的样子健康了不少,身上穿着三品给事中的官服,好似穿出了天下无双的气势,眉眼间的怒气一压下来,更显得威武庄肃。
自己,好像,或许,还是皇帝吧?
怎么身边这个,比他更像皇帝,吓死皇帝了。
“水患当前,”秦铎也冷冷地垂眸注视殿下,轻轻落下字句,“二位重臣不问民生,在朝上撕扯得可开心?”
杨太尉定了定,没说话,退回队伍中。
而周太傅面上笑意渐渐止住,望着秦铎也,“无极殿上之事,陛下还未开口,岂容你这小辈来放肆?”
随即周太傅和杨太尉的目光均落在了秦玄枵身上,仿佛是在等一个对那目无尊卑之人的惩戒。
殿内静了片刻,那六个人重新被这种气氛吓得缩成了一团,秦玄枵抬眸,恰好看见秦铎也冷冷地向他投来一瞥。
“咳,”秦玄枵连忙开口,“文卿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
周太傅:“?”
杨太尉:“?”
昏君!
秦玄枵不欲多解释,只是向下摆摆手,“二位回归队中罢,且听他们讲完。”
说完,又在龙椅上挪了挪,凑过去拽住秦铎也的衣袖,向下扯了扯,低声商量,“爱卿,莫生气,咱坐下?”
秦铎也重新坐回椅上。
那六个人见大人物们不吵了,才小心翼翼地探头。
“你们可以继续说了。”秦玄枵道。
“于是官府的大人就又来收粮食,十税五啊,草民家中已经交完了一轮税,好不容易剩下的,也都被收走了,不够的,还要将家中牛羊或鸡鸭也都收走充了公。”为首那人原本已经缓好了情绪,话甫一出口,又泪眼婆娑。
“十税五?”秦铎也忽然淡淡地看向秦玄枵,这么问着,语气中辨别不清情绪。
秦玄枵被秦铎也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压低声音跟他解释,“朕记得这个,朕当初删完一些莫名其妙的税之后已是十税一,就算先帝时,也是十税三。”
秦铎也敛眸,再看向下方的时候,户部尚书愕然道,“哪里来的十税五?!大魏律法和户部账上自五年前便是十税一!”
朝中各处开始窃窃私语,无极殿中一片嗡嗡的声响。
有朝臣出声了,“哪里来的刁民,莫不是在信口开河,故意谎报灾情,污蔑朝廷命官吧!”
有朝臣应和道,“吕大人说的在理,或许这些人的背后有人指示,若只是普通耕农,说起话来怎么文绉绉像是提前背好的一样?”
“是有恩人教俺们这么说的!”那人匆忙喊到。
“看!暴露了,”那朝臣冷笑,“果然是有人指使。”
嗒。
嗒。
秦铎也手持玉玺,轻轻敲了敲书案。
声音很轻,却令台下噤声。
“让他说完。”秦铎也皱眉。
莫名的压迫感。
反正秦玄枵是觉得自己此刻不该说话。
台下的那六个人这会也彻底意识到了他们应该抱着的主心骨,连忙面朝秦铎也的方向。
“大人,草民不知什么户不户,草民很小就下田干活了,这些年来草民家中一直都是按十税五交的啊,县衙老爷也都是这么收的啊。”
另一人也说,“大人明察,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第二轮征税时,乡亲们家中都没了粮,没了粮没法过冬,草民就去报官,报官也没用!官官相护!”
说到官官相护时,那个人瑟缩了一下,视线匆忙看过周围,见没有大官出声,才敢继续说下去。
“俺们就商量着,再往上面找,总得活过冬天,就找到了郡里头的官,结果却”
“阿大你犹豫什么,你不敢说俺来说!反正一条命横竖都是死!”后面一个汉子叫道,“那帮披着人皮的畜生在府中招待了俺们两日,放俺们回去的时候,俺们才发现,他们直接封了城,把俺们赶回村子里,不让人出去,然后岐川大江就决堤了!”
“大水把俺们好多村子,好几个县都淹了!俺们田也被冲没了,房子也被淹了俺们就缩在树上,山坡上,没有吃的,马上就饿死了!”
“俺们要出去找吃的,找救援,刚一出岐川的地界,就被山贼追杀了!”
“楼先生和俺们一路跑,说那不是山贼,山贼不会杀穷的连个子都没得的家伙,说是官兵伪装的,夺了他们几匹马,叫俺们快跑,让俺们几个有力气的跑去京城敲大鼓,敲在宫门口的大鼓,楼先生还教俺们看见圣上该怎么说话。”
“陛下!求您救救俺们!乡亲们都还被困在岐川!”
说着,那六个人齐齐跪在地上,一声一声,将脑袋狠狠砸在地上,顷刻间血流满面。
秦铎也只觉得耳边尖锐的嗡鸣,他噌地一声站起来,指尖颤抖,心脏处传来尖锐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
“荒唐!”
秦铎也呼吸急促,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些什么。
忽然指尖被握住,温热的触感圈在冰凉的指尖周围,让秦铎也找回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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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呼吸时还带着颤抖,却强硬地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岐川六郡,是岐川郡下设六个县,对么?”秦铎也问。
他曾经南下去田间考察,知道民间对郡县的称呼叫法和朝中有些不同。
那几个人看见是秦铎也,猛地点头,眼睛中迸发出热烈的希望。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一会会有人带你们去换身衣服,吃口饭,之后便去登闻鼓院记录供词。”
秦铎也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面,又平静道,“来人,备马,我要去岐川。”
侍者茫然,勾弘扬赶忙下去,踹了侍者一人一脚,“还不快去!”
秦玄枵指了指自己:“?”
朕,好像没用了?
大殿下,有御史台的人眼尖,一看到秦玄枵的反应,立刻站出来,厉声呵斥:“文晴鹤,你莫要太放肆,陛下还没开口,轮得到你僭越?你如何做臣子的?”
秦铎也目光淡淡地扫过去,御史台的人却忽然寒毛耸立,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你要去岐川?”秦玄枵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插嘴的空挡,握住秦铎也的手用了些力,问道。
“你要拦我?”秦铎也反问。
秦玄枵望着那双沉静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前几日你让朕派了巡吏去各郡县考察,不如等等,等巡吏汇报回来的结果。”
“秦玄枵!”秦铎也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却恶狠狠的,“你的朝廷都成了漏勺,你以为地方能有多干净呢?!等巡吏一去一回十多日,若他们句句属实,那岐川六郡都成湖了!”
“倘若他们说谎呢?”秦玄枵知道自己已经退却了。
“说谎!我巴不得他们说谎!那样就没有人死!没有县城受灾!没有良田被淹没!”秦铎也急促地换了口气,“松手,让我去,若他们说谎,那来回所消耗的不过是十几日的时间和车马费,和数万条人命对比来,那简直是轻如鸿毛。但倘若他们说的是真话,那现在耽搁的一分一秒就都是人命!”
指尖被松开了,见秦玄枵拿了卷空白的圣旨,笔蘸朱墨,在其上龙飞凤舞写下任命的圣旨,用玉玺盖章,秦铎也这才将心放下来一点。
还好,还好秦玄枵听得进去。
写完后,秦玄枵也站起来,喝道:“马呢?!将朕的马也牵来!”
秦铎也震惊:“你也去?!”
“朕不放心你。”秦玄枵轻声道。
“我自己就可以了,不用你。”秦铎也低声回道。
“不行。”
“行。”
争执这一会,飞光和观月都被牵到了殿外。
他们出去,秦铎也眼见秦玄枵就要上马,只得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凑到秦玄枵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秦玄枵凤眸闪烁了一下,静默片刻,点了点头。
秦铎也见他答应,便不再犹豫,立刻翻身上马。
逆着日光,秦铎也的身形笔直地挺于马背之上,官服将其勾勒地清峻而坚韧。
秦玄枵立在殿门之外,望着秦铎也的身影。
仿佛只靠这只然一身,可止风霜,可削日月,天地人间,独其一份。
如烈火焚尽后展翅的凤,就合该翱于九天,却因一颗菩提心、救世情,于混沌之中以一身锐气划破亘古长夜,撕开凛冬霜河,将蔚然的火带到人世间。
“爱卿!”
秦玄枵忽然开口,叫住了那道身影。
秦铎也回眸,见秦玄枵解下了腰间的佩剑。
止戈剑。
“止戈自成烈帝时起,在民间久负盛名,在地方中,或许会比圣旨更管用些。”
秦玄枵将长剑执于手中,忽地向空中一抛。
秦铎也于秦玄枵目光交汇,电光石火,刹那之间,灵犀再现,二人均明了对方心中所思。
秦铎也伸出手,稳稳握住飞来的止戈剑。
长剑入手,依旧是当年熟悉的触感,这把剑,时隔百年,重新被他握于掌中。
他听见秦玄枵的声音传来。
“若有人胆敢生是非——”
落入耳中。
“卿可执此剑,先斩后奏!”
第59章暴君之名
马背上的身影逐光而去,渐渐消失在宫道中,秦铎也策马飞奔出宫门、出京城。
秦玄枵静静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青玄。”
青纹玄衣卫的身形瞬间出现在秦玄枵的身后,青玄单膝跪着,一手撑地。
“带上一队玄衣卫跟着,时刻注意警戒,保护好他,”秦铎也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而秦玄枵还在始终望着那个方向,他道,“从现在起,他就是你们的主子,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
青玄立刻垂下头,恭敬地称“是”。
“多带些人。”
“是。”
青玄立刻行动起来,按照秦玄枵的吩咐,叫上了最精锐的一队青纹玄衣卫,玄衣卫整齐划一,当即牵上战马,马蹄声从宫道上一路飞驰而出。
吩咐过青玄后,秦玄枵仍翘首站在殿门前,想了想,又开口。
“苍玄,你也同去,郡县地方有些人土皇帝当惯了,恐怕不那么听劝,若有人敢对他不敬、不利,你,即刻将其诛杀。”
一抹暗色身影倏忽飘散于宫中。
安排好这一切后,秦玄枵才缓缓动了动指尖,放下心来。
他衣袖一甩,转身回到无极殿中。
无极殿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那六个敲响登闻鼓的平民被勾弘扬带走,按照秦铎也的吩咐,去宫中偏殿沐浴饮食,调整状态。
正殿里,秦玄枵自殿门口缓步踏上殿中金阶,只余脚步声回荡。
轰然一声,无极殿殿门在他身后被彻底阖上,严丝合缝。
随着訇然的声响,殿内骤然失了从正门漏进来的天光,仿佛暗沉了不少,连火烛的光都被压抑得不敢抬头。
秦玄枵随意地坐在龙椅上,懒散地倚着靠背,身子斜坐,两腿交叠,将脚踝搭在另一腿上,手臂松弛靠着扶手,支撑着脑袋,嘴角噙着一抹讥笑,眼眸略一转动,将殿下文武百官的反应全部收入眼底。
寂然无声。
时间漫长的,一点一点流淌,秦玄枵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又换上几个更加猖狂的坐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巧桌案。
外头的日光从正午逐渐西斜,日影随之移动,从无极殿的窗中扯出一条条昏黄的影子,在殿中光洁的地砖上缓慢爬动。
咕噜。
朝臣按耐不住了,队伍中窸窸窣窣,肚子发出叫声,有的站累了,轻微挪动双脚,交替跺着地砖。
天色更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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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枵将无极殿的正门阖上,却一言不发,只是自己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那笑容,看得他们毛骨悚然。
即使什么事都不商议,也只是硬生生耗着,丝毫没有要让他们下朝的意思。
整整一日,滴米未进,滴水未饮,有年纪大的朝臣挺不住了,扑通一声,笔直地,面朝下栽在地上。
那周围的朝臣发出一阵混乱的声响,有人匆忙去扶倒下的那个,有人散开,也有人匆忙出来,面朝着秦玄枵的方向。
“陛下,现已日薄西山,早已过了下朝的时间,眼下看着也没有要事商议,那臣等今日何时下朝?”
秦玄枵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桌案一角垂下来的穗子,听到声音,才抬头,挑眉向殿下一望,随意地说:“今日就不下朝了,都老实呆着。”
殿下的列队中传来一阵阵低声的碎言碎语,听不真切,似乎是在叫苦。
秦玄枵的声音忽然沉下去,阴恻恻地笑,“朕说,不下朝,谁有意见?”
声音被骤然掐住。
静默了片刻,文丞站了出来,垂着眼,拱手问,“那我们何时可以归家?总不能让家人一直等着。”
秦玄枵随意摆摆手,“等文卿将岐州郡的灾情调查清楚,奏章传回朕这里。你们再走。”
“那臣等总不能不吃不喝,一直站在殿中。”文丞轻咳两声,“若是这样,等文给事中将情况调查明晰送回京城,臣等早就因饥饿而死了。”
“文丞说的有道理,”秦玄枵懒懒地拍了两下手,吩咐道,“勾弘扬,去将御膳房做好的晚膳去取来。”
勾弘扬早已准备好,听到这话,从殿后带了一队的人,搬来好几个大桶,挨个朝臣盛饭,一人一碗稀粥,一个馕饼。
“这”收到食物的朝臣面面相觑,看了看手中的晚饭,又抬头看了看秦玄枵。
只见天子面色如常,随手接过侍者递过去的稀粥和馕饼,掰碎了,和着粥送入口中,好像此时吃的,和平时的菜肴没有任何区别一般。
那一队的侍者利落地送完食物,收起桶,转身就走。
“陛下,这难道就是我们今日的”有朝臣犹豫地举着手中馕饼,面向秦玄枵。
秦玄枵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食物,接着他的话,道:“晚饭。吃吧。”
那朝臣犹豫着没动。
秦玄枵冷冷地盯着他,问:“怎么?朕今日心情好,以御膳招待众卿,你是觉得,这御赐的东西,哪里不妥?还是说,觉得朕哪里不妥,想反?”
“没有没有!是微臣的荣幸。”那朝臣匆忙将馕饼塞入口中,因过于干噎,拉着嗓子,艰难下咽。
在场的不少朝臣,都出身名门望族,他们从小到大,顿顿山珍细食,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粗粮,但秦玄枵都这么说了,甚至连一国之君都吃了下去,他们若是不吃,便是明晃晃的将皇帝的威严踩于脚下。
虽说平日里家族中府邸和出行的规制早就僭越,但那是私底下,从先帝时期便没人追究此时,成了所朝臣心照不宣的事,但现在是当着皇帝的面,还是要遵守规矩的。
他们捏着鼻子,也得把这淡的没味道的稀粥和干巴巴的饼子咽进肚子里。
“对了,”秦玄枵看着他们的样子,嗤笑一声,又扫了一眼倒在地上昏死的,“叫个御医来,给那个救活。”
殿下,文丞相安静地拿着自己的那份晚饭,盘腿席地而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周围的朝臣见他如此,也纷纷有样学样,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毕竟是饿了,得吃点东西,不然看皇帝这样子,下一顿饭,指不定在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
也有人吃不惯馕饼,只喝了几口粥,将饼放在一旁。
秦玄枵见状,什么也没说,任由他们纷纷坐下来休息。
朝臣正散乱之时,周太傅忽然向旁边歪了歪,借着身侧一人的格挡,隐蔽地向后使了个颜色。
过了一阵,吕御史喝完了粥,将馕饼塞给旁边一人,过了片刻,馕饼又被传了回来,非常迅速且隐蔽,几乎无人察觉这点小插曲。
吕御史将馕饼揣入怀中,站起来,走到大殿正中央,向秦玄枵见礼,然后说:“陛下,臣能否请求去宫门外一趟,府中马车夫正在宫外等候臣下值,臣去将今夜留于宫中之事讲了,让车夫带话回去,免得家人等待。”
秦玄枵淡淡扫了他一眼:“不准。”
秦铎也临行前,曾对他耳语,让他派玄衣卫盯住朝中的人,不要让任何人将岐川水患的消息传出去。
怀疑岐川郡官员勾结朝中重臣,将水患之事瞒天过海。
等耗死了那数万的难民,在上下打点一二,依旧高枕无忧地坐着地方的土皇帝。
秦玄枵回忆片刻那时来自耳边的温凉吐息,指尖敲了敲桌案。
盯住,那多麻烦。
干脆,在场的朝臣,一个都别走。
而殿下,吕御史仍据理力争,“陛下,臣不离开,只是出宫门,跟家中车夫支会一声,交代完后,便立刻回来。”
秦玄枵忽然从龙椅上站起来。
吕御史以为有希望,眼神亮了亮,继续说:“臣只出去说句话,陛下若不放心,可以叫玄衣卫跟着臣。”
殿中,其他朝臣也满怀希冀,他们站了整整一天,腰腿酸痛,晚饭却只有一张馕饼充饥,看秦玄枵那意思,似乎还要让他们在殿中席地而睡,而这样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等秦铎也调查的奏章传回京城。
实在是太久了,他们几乎无法忍受,都希望秦玄枵可以答应吕御史的提议,再争取争取,这样他们不出殿,让外头送来被褥寝具也是好的。
哒。哒。
秦玄枵缓缓走下金阶,面带笑意。
吕御史忍不住握紧手心,其他朝臣翘首以盼。
秦玄枵来到吕御史面前,站定,笑容更深。
吕御史身材矮小,秦玄枵便微微垂眸弯腰,笑着问:“吕卿,确定要出无极殿么?”
一阵微凉的恐惧顺着吕御史的脊背爬上身,他下意识地想要摇头,转念想到自家岳父的眼神,才点了点头。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很好。”
吕御史眼前刹那寒光一闪,好似是利刃的破空声,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脖颈一凉,接下来就是一热,眼中鲜红喷涌而出。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皇帝的冕旒之上溅满鲜血,血迹渗进秦玄枵的龙袍衮服上,洇入漆黑的绸缎中,再向上,是一个肆意的笑容,帝王俊美异常的脸庞上尽染鲜血,一滴迸溅在眼珠中,一点漆红,好像森罗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吕御史抬手摸了一把脖颈,滚烫粘腻,入目鲜红。
哦,是他的血。
扑通。
尸体倒在无极殿的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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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一声。
一声响,将满朝文武拉回了五年前的登基大典上,带回了那日的梦魇之中。
那日也是个晴朗的深秋。
他们如往常那般等待先帝上朝,却见从后宫之中,走出来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年方十七的秦玄枵拖着断剑,一步一步踩着血淋淋的脚印。
断剑还在滴血。
“三皇子阴谋弑兄弑父以篡大统,为吾所觉,吾救驾诛此逆贼。父皇仅存一息,诏吾登此九五之位!”
秦玄枵将断剑抛在殿中,也是咣当的一声,如今日一般。
尔后一步踏上万岁通天台。
那日出言反对的朝臣均被打成叛贼,被秦玄枵一剑杀了。
无极殿中血流成河,鸦雀无声,再无人再出一言反对。
也如今日一般。
暴君危名可见一斑。
“若要如厕,让玄衣卫带去后殿,若饿了,朕管你们的吃食,若困倦,躺下睡就是了。”秦玄枵面上迸溅的血迹逐渐汇聚到一处,顺着下颌淌下,滴落在地上。
凤眸一转,眼珠里染着血色晕开。
阴沉的声音宛若恶鬼低语。
“若还有谁执意要出无极殿,朕亲自将他送走。”
第60章岐川
血腥味在无极殿中蔓延开来。
勾弘扬立刻上前,双手捧上干净的手巾和盛着干净清水的沃盥。
秦玄枵随意地将脸上的血迹擦去,将染血的手巾丢到水中,血迹就晕染开来。
玄衣卫的两个分部首领都被他派出去了,此刻能用的只剩下一个了。
“赤玄!”他命令道,“带上玄衣卫,把无极殿周围封起来,谁都不准进出!”
赤玄双手拿着厚厚的一摞纸张密函,手肘夹着计量算珠,耳后别着支毛笔,茫然地从殿外进来,指着自己,“又是我吗?”
然后得到了秦玄枵冷冷的一瞥。
优质牛马于是一边处理各处赤纹玄衣卫汇入京中的密函,一边统筹调度青纹护卫将无极殿封得严严实实。
此举一出,满朝文武任谁都懂了其中的含义。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瞬间扑满了整个殿中。
“陛下!”蔺栖元忍不住道,“请允许臣去将登闻鼓收起,五年了,那可是”
“你也不准,”秦玄枵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重新坐回龙椅上,“一个都别想出去。”
殿前方,周太傅暗暗地向着秦玄枵的方向抛去一瞥,尔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看来,皇帝下定了决心要让他们耗在这里,目前来看,他要隔绝一切的交流,让殿内的情况完全无法被传出去。
希望在宫外的人有聪明的,能看出异常。
藏在袖子中的手紧了紧。
除却朝中某些人心中暗流涌动,另一些朝臣则是被秦玄枵突然暴起杀人的动作震住。
他们有多久没看到血溅无极殿的场景了?
大概三年、四年?
自登基后的一阵子,秦玄枵似乎是倦怠了,连杀人都提不起兴致,谁惹了他,只是让玄衣卫拖出去砍了。
而如今,在这半月多的时间,他们似乎多次踩到了惹怒秦玄枵的那条线。
半个多月里,秦玄枵也不是没有让玄衣卫拖过人,只不过全被秦铎也劝了下来。
这段时间安逸的日子过上后,朝臣们这才恍然惊觉,而没了那位的约束,眼前的帝王一身戾气,像个毫无顾忌的疯子,阴恻可怖。
他们忽然格外想念秦铎也。
——
两日后的傍晚,岐川郡地界。
伏于马背飞奔的秦铎也微微抬起头,遥远地望见城墙。
他大腿根部的皮肉早在第一天就被磨的血迹斑斑,骤然长时间骑马飞奔,身体几乎无法承受,但时间不等人,秦铎也就用布将大腿一圈一圈缠起来,这样在摩擦时便会减轻很多伤害。
岐川郡向来多雨,京城早就晴朗了,而这边却依旧阴云密布,黑云低沉,空气中坠着沉重的水汽,闷得人无法喘息,说不定什么时候,雨就又下起来了。
一路近乎日夜兼程,不停歇地赶路,他此刻已经风尘仆仆,秦铎也缓缓勒马,将速度降下来,在离郡城不远处的一处平原树下停歇。
此时急不得,需得仔细揣摩,一会进入郡城中,才是一场硬仗。
过了一刻钟后,青玄带着那一队的玄衣卫也策马跟了上来。
秦铎也让青玄从中挑出几个,快马加鞭去周围县城巡视情况。
几名玄衣卫分出去,立刻散入田野之中,身影隐没。
“其他人,原地休整片刻,”秦铎也将手按在腰侧的止戈剑上,感受掌中剑鞘上坚硬的纹路,说,“一会进城后,随时注意周围动向。”
秦铎也说完,去随行玄衣卫所带的行囊中,取了胡粉出来,拍在脸上,遮住眼下的乌青。
手臂一抬,肩膀向下的那一处就开始隐隐作痛。
是前几日秋狝,将周小五拉上马背时的拉伤,只针灸过两次,就遇到岐川水患的岔子,他当即离京,哪还顾得上这点拉伤。
但经过了三日纵马飞驰,肩膀和手臂的拉伤好像没有丝毫缓和,反而因为长时间的用力和紧绷,更严重了。
秦铎也缓缓活动臂膀,一边眺望远处的岐川郡城。
城墙在阴沉的天色中朦胧。
秦铎也略眯起眼,心中神思微动,大腿和肩膀都疼痛便因为思考而变得混沌了,秦铎也就直接将疼痛忽略。
前几日看见上奏的文书中,秋收前后如此倾盆之雨,各地竟然一切安好,秦铎也就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还真是应验了。
细细思量那几位敲响登闻鼓的平民言语,便可以发觉出很多不对的地方。
他们的口音确实是岐川那一带的,千里迢迢从岐川郡一路奔波赶来,走过长钉路敲响登闻鼓,只为面圣。
若只是为了构陷地方官员,则完全没有必要。
其一,十税五。
而大魏律法中如今的粮税为十税一。
谁人敢多收,多收的,又去了何处?
其二,粮仓被淹。
而粮仓为战略物资储备之地、后续还要上交至国库,粮仓年年都下了重金去检修,防雨防火防震。
就算淹了,为何不上报朝廷,而是要趁着无人发觉重新征粮?
其三,官官相护。
啧,罢了,这想都不用想,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地方?
其四,封城与决堤。
为什么要将村子封起来不让人进出,而怎么就那么巧,封了村子后岐川大江就决堤了?
其五,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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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扮成山贼,追杀这些人,不让他们将真相公之于众么?
若那六个人说的话为真,那秦铎也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现在只差最后一重保险。
真话与否。
秦铎也翻身上马,面朝着岐川郡城的方向。
“走了,进城。”
——
郡守府,岐川郡守正惬意地窝在府邸中,躺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一旁桌上摆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
忽然城门值守来报:“郡守大人,城门口有京城来的巡吏,说要请见郡守您。”
太师椅上,黑胖的岐川郡守眉头一皱,从太师椅上坐起来,诧异道:“巡吏?今早不是刚摸进来一个吗?怎么又来一个?”
城门值守只是点头。
岐川郡守从盘子中撕了颗葡萄丢进嘴里,随意摆摆手,“不见,还是像早上那个一样,找个由头抓了,扔进牢里就是了。”
“呃,”城门值守顿了顿,没动弹。
一个葡萄被丢了过去,啪地一声摔碎在地砖上,汁水迸溅。
“聋了吗?本官让你去抓人!”岐川郡守骂道。
“大人,”城门值守犹豫着说,“他们人有点多可能打不过”
“人多?”岐川郡守皱起眉,脸上的横肉堆到一处,“多少人啊?”
“五、五六十个。”
岐川郡守:“?”
——
城门口,秦铎也面无表情,骑在马上,终于见岐川郡守姗姗来迟。
他回头,轻声对青玄嘱咐。
岐川郡守匆忙换上衣服出了郡守府,来到城门口,遥遥看见城门处乌泱泱一堆黑衣人,个个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面色凝重起来,问身边的人,“周大人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了没?”
身边人摇头。
岐川郡守这才松了口气,周家没什么消息传来,那就没什么大事,他定了定心神,走近了,再看过去。
玄色的衣服,衣襟上横亘一条青色忍冬纹。
岐川郡守瞬间瞪大了眼睛。
皇帝亲卫玄衣卫?!怎么来这里了!
他目光一个个看过去,五十余人,均是玄衣卫。
岐川郡守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忽然看见为首那个玄衣卫的面容,他在周家传来的消息中看见过——京城玄衣护卫首领,青玄。
而青玄似乎恭谨地骑在马上,一副处于下位者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对着最前面的那位。
朱红官服,看纹样只是三品,但却一身雍容气概。
岐川郡守不认识。
黑胖的脸上挂下一滴汗,岐川郡守迎了上去。
“鄙人正是岐川郡守,不知大人您?”
秦铎也下马,与岐川郡守平视,他展开圣旨,让人看清后,才简言意赅地开口:“吏部给事中,文晴鹤,奉命而来,调查岐川水患之事。”
岐川郡守看着圣旨,双眼一点点瞪大,然后面上立刻堆满笑意,伸出双手:“原来是文大人,久仰久仰~!”
“久仰?”秦铎也淡淡抬眸,轻声问。
“是是,久仰文大人大名,”岐川郡守眼睛笑成一条缝,“文大人年轻有为,深得帝心,是国家的栋梁,我等学习的楷模啊!来人,快,给文大人捧茶!”
“是么?”秦铎也接过茶盏,只是轻轻吹着茶水上的浮沫,却不饮,“我升任吏部给事中也不过半月多些,你远在岐川,就听闻了?”
气氛忽然死寂了两秒,岐川郡守才讪笑,“那不是因为大人大才鄙人前几日刚外出公干,这才听闻”
“哦,这样啊”秦铎也似是恍然,却忽然将茶杯一扣,“青玄!”
青玄在秦铎也身后,腰间软刀应声而出,玄衣卫齐刷刷地行动,立刻将岐川郡守和周围一行城卫反剪双手,押倒在地上。
“文大人!”岐川郡守黑胖的脸被挤压,他被玄衣卫按在地上,愤怒大叫,“你这是何意!鄙人今日没有一点失礼之处,为何动手?就算你有圣旨奉命调查,也不能随意对朝廷命官出手!我要向京中弹劾你!”
秦铎也上前一步,蹲在岐川郡守跟前。
“首先不提你怎么知道的我,但是,我说岐川有水患,你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么?”
岐川郡守忽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叫嚣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吧,郡守大人似乎是默认了水患呢,不过前几日上报的文书中,可是说一切安好。而且我看这郡城里,也没有什么救灾的氛围。”
岐川郡守却扔硬撑着,嘴硬道:“本官知道有普通水情罢了,不严重。但你今日的行为,就等着丢官吧!”
噌。
止戈剑出鞘。
雪白的剑光横在岐川郡守的脖子上。
“这把剑,认识么?”
天下皆知的剑纹映入眼中,岐川郡守瞳孔猛缩。
“莫说丢什么官,今日就算杀了你,我也不会受到一点责罚。”
秦铎也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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