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2 / 2)

小泽龙跑到街道中央,短尾巴翘得高高的,眼睛紧盯着头顶的云层。它从卫兵们身边过去,丝毫没有在他们身上浪费任何注意力。

“它是怎么了?”喏比问。

兰金家的马车在一阵咔嗒声中登场。

“是你们?”魏姆斯从雾气里往外瞅,显得有些迟疑。

“千真万确。”喏比说。

“你们看见一条龙经过吗?除了埃勒以外?”

“那个,呃,”军士瞧瞧自己的两个同伴,“有点,长官。也许。说不定看见了。”

“那就别跟一大堆傻子似的呆站着。”兰金小姐说,“上车!里头有的是空。”

这话不假。当初这辆马车上多半到处是羊绒、镀金和流苏状的帘子,足以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时间的流逝和疏于照料都在侵蚀着它,它的座椅也被撬掉了,好方便把泽龙运到各种展示会上。但无论如何,它仍然散发着特权和气派的味道。当然还有龙的。

“你在干吗?”科垄问。马车继续在雾气中咔嗒咔嗒。

“挥手。”喏比对四周缭绕的白雾做出高雅的手势。

“叫我恶心,这种事,真的。”科垄军士自言自语,“有些人坐着这样的马车到处跑,另外一些人头上连个房顶也没有。”

“这是兰金小姐的马车。”喏比道,“她人不错。”

“好吧,没错,可她的祖先呢?呃?不压榨压榨穷人你哪来的大房子和漂亮马车。”

“你这是忌妒,因为你老婆在她的小裤裤上绣了几顶王冠。”喏比道。

“这跟那个一点关系也没有。”科垄军士气愤极了,“我在人权问题上一向立场非常坚定。”

“还有矮人权。”卡萝卜道。

“唔,对。”军士稍有些迟疑,“但这些国王啊贵族啊什么的,这违反了人类的基本尊严。我们生来都是平等的。叫我恶心。”

“过去可从没听你这么说过,弗雷德里克。”喏比道。

“你要叫我科垄军士,喏比。”

“抱歉,军士。”

雾气越来越浓,成了真正的安科-莫波克秋葵雾。魏姆斯眯起眼睛往雾里看,一颗颗水珠使劲往下落,把他的衣服湿了个透。

“我勉强还能看见他。”他说,“这里左转。”

“知道我们在哪儿吗?”兰金小姐问。

“商业区的什么地方。”魏姆斯草草答道。埃勒的步子慢了些,它不住地哼哼唧唧地往天上看。

“这么浓的雾,天上什么鬼东西都看不见。”他说,“不知道如果——”

雾好像听到了他的抱怨,它像一朵菊花般绽放在他们眼前,还发出类似“瓮弗”的声音。

“哦不。”魏姆斯呻吟道,“又来了!”

“和谐之杯可已经确实斟满了?”守望塔兄弟吟咏道。

“嗯,斟得满满的。”

“世界之水,可已经誓言弃绝它们了?”

“耶,全都弃绝了。”

“不老之恶魔可已经用许多铁锁绑好了?”

“该死。”泥水匠兄弟说,“总要忘记点什么。”

守望塔兄弟变得垂头丧气,“只一次也好啊。要能把古老而永恒的仪式弄对该多好,不是吗?你最好赶紧的。”

“如果让我下次做两回,守望塔兄弟,肯定会快得多。”泥水匠兄弟说。

守望塔兄弟不甘不愿地考虑半晌。似乎也有些道理。

“好吧。”他说,“现在回到其他人中间去。还有,你们应该叫我执行终极无上大师,明白?”

明理兄弟们的反应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恰当和得体。

“谁也没跟我们提过你要当什么执行终极无上大师的事。”看门人兄弟道。

“哈,你也就知道这么点,因为我该死的就是执行终极无上大师因为终极无上大师在他被加冕的事绊住走不开的时候要我来开门来着。”守望塔兄弟高傲地说,“如果这还不能把我变成该死的执行终极无上大师,我倒想知道还需要啥,嗯?”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看门人兄弟嘟囔道,“你不需要那么了不起的头衔。你可以就叫,比方说,唔……仪式监督。”

“耶。”泥水匠兄弟道,“看不出你有啥架子可摆的。你连古老神秘的修道士的秘密啥的都没学过。”

“再说咱们已经在这儿待了好几个钟头。”看门人兄弟说,“这可不对。我以为咱们会得到奖赏——”

守望塔兄弟意识到局面正在失控,他改用外交辞令。

“我敢说终极无上大师马上就要到了。”他说,“咱们可别现在坏菜,呃?伙计们?安排跟龙的那场战斗,所有的一切都丝毫不错,这很了不起,不是吗?咱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对吧?值得再等上一小会儿,嗯?”

那圈穿着长袍、遮着面孔的人影勉强表示同意。

“好吧。”

“行。”

“耶。”

当然。

“好吧。”

“听你的。”

守望塔兄弟渐渐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可他又说不明白。

“呃。”他说,“兄弟们?”

他们也同样不安。屋里有什么东西让所有人都心惊肉跳。那是种气氛。

“兄弟们。”守望塔兄弟重复道,他还在努力,“我们都已经到齐了,对吧?”

底下一片忧心忡忡的附和声。

“当然到齐了。”

“问这个干吗?”

“对!”

对。

“对。”

又来了,那种微妙的违和感,你摸不准它到底是什么,因为你的手指实在太害怕。但守望塔兄弟烦乱的思绪被屋顶上的噪音打断了。几块石膏落在他们的圈子中间。

“兄弟们?”守望塔兄弟再次紧张兮兮地呼唤一声。

现在他们听到了那种无声的声音,一种漫长的、嗡嗡的寂静,代表精神高度集中,可能——只是可能——还表示空气被吸进了干草堆一样大小的肺里。守望塔兄弟的最后一点点自信也像沉船时的老鼠一样弃他而去。

“看门人兄弟,麻烦你把这该死的门闩拉开——”他的声音在颤抖。

然后就是光。

没有痛苦。没有时间。

死亡会带走很多东西,当它的温度足以融化钢铁时尤其如此,而在这些东西之中就包括你的幻觉。守望塔兄弟望着巨龙拍打翅膀飞进雾里,然后低头看看石头、金属及各种微量元素熔成的大坑。他们的秘密总部就只剩下这些了。他们自己也一样。意识到这点,守望塔兄弟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这也是死亡的部分作用。你活了一辈子,死的时候不过是些旋转的污渍,就像咖啡里的奶油。无论神仙们耍的什么把戏,他们这一手确实够他妈神秘的。

他抬起头,看见身旁有个戴着兜帽的家伙。

“我们从没想过要这样。”他虚弱地说,“真的。相信我。我们只想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死神的手骨拍拍他的肩膀,态度挺友好。

然后他说:恭喜。

除了终极无上大师,巨龙来访时唯一不在家的就是妙手兄弟。人家派他去弄点比萨。每次需要外卖的时候他们总派妙手兄弟出马,这样更便宜。因为懒得费力气,他从来没有学会付钱的艺术。当搭载着警卫队的马车停在埃勒背后时,妙手兄弟正抱着一堆纸盒,张着嘴巴站在路边。

紧闭的大门已经变成了一摊温暖的熔岩,里头富含各种物质。

“哦,我的天哪。”兰金小姐说。

魏姆斯从马车上滑下来,他敲敲妙手兄弟的肩膀。

“打扰一下,先生。”他说,“你会不会碰巧看见——”

妙手兄弟转身面对他。从这位兄弟的表情判断,他很可能刚刚乘着悬挂式滑翔机从地狱大门上方滑过。他的嘴巴不停地开开合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魏姆斯又试了一次。凝固在妙手兄弟脸上的恐惧让他也有些心惊肉跳。

“麻烦你陪我上瑟尤多场走一趟。”魏姆斯道,“我有理由相信你——”他迟疑起来。魏姆斯并不完全确定自己有理由相信什么。但这人显然有罪,你瞧他一眼就知道了。也许不是什么具体的罪,但肯定有那种大致意义上的罪。

“唔唔唔唔唔。”妙手兄弟说。

科垄军士轻轻揭开最上头一只盒子的盒盖。

“你怎么看,军士?”魏姆斯后退一步。

“呃。看起来像是克拉奇热饼,凤尾鱼味儿的,长官。”科垄军士渊博地说。

“我是指这个人。”魏姆斯满脸疲惫。

“呐呐呐呐呐。”妙手兄弟道。

科垄从他的呢帽底下往里瞅,“哦,我认识他,长官。”他说,“本吉·轻脚·伯机斯,长官,小偷公会。狡猾的小坏蛋。以前在大学干过。”

“什么,是个巫师?”魏姆斯问。

“杂工,长官。园艺木工什么的。”

“哦。当真?”

“我们不能为这个可怜人做点什么吗?”兰金小姐问。

喏比敬个漂亮的军礼,“我可以为你踢他的屁股,如果你愿意的话,尊敬的女士。”

“得得得尔尔。”妙手兄弟止不住地打起哆嗦,而兰金小姐则露出那种略显茫然、但又铁一样坚强的笑容。出身高贵的小姐们时不时会有这种表情,这说明她们已经下定决心,绝不让你知道自己听懂了你刚刚说的话。

“你们俩,把他带到马车上。”魏姆斯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兰金小姐——”

“——西碧尔——”兰金小姐纠正道。魏姆斯红着脸继续往下讲——“把他关起来大概是个不错的主意。指控他偷窃了一本书,兹即:《关于龙的召唤》。”

“说得没错,长官。”科垄军士道,“再说比萨也快凉了。你知道的,比萨一凉奶酪味儿就挺恶心的。”

“还有,不准踢他。”魏姆斯警告说,“哪怕是看不见的部位。卡萝卜,你跟我来。”

“得得得得得得尔尔啊啊啊。”妙手兄弟主动合作。

“把埃勒也带回去。”魏姆斯补充道,“它在这儿快把自己弄疯了。胆子倒大得很,这小魔鬼,我得承认。”

“不可思议,说实话。”科垄道。

埃勒哼哼唧唧地在房子的废墟前来回转悠。

“瞧瞧它,”魏姆斯道,“等不及要大干一场。”他的目光好像是被线牵着一样,投向空中翻腾的云雾。

它就在那上头的什么地方,魏姆斯暗想。

“我们现在去做什么,长官?”马车离开以后卡萝卜问。

“不会是紧张了吧,你?”魏姆斯道。

“不,长官。”

他说话的口气让魏姆斯想到点什么。

“不。”他说,“你是不会紧张的,对吧?我猜被矮人养大就有这种效果。你缺乏想象力。”

“我敢说我尽力了,长官。”卡萝卜坚定地说。

“挣来的钱还是全寄给你母亲?”

“是的,长官。”

“你是个好孩子。”

“是,长官。那么我们现在去做什么,魏姆斯队长?”卡萝卜又问了一遍。

魏姆斯看看周围。他恼羞成怒、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他张开双臂,又任它们重重掉回身体两侧。

“我怎么知道?”他说,“我猜是警告大家。我们最好赶去王公的宫殿,然后——”

雾气中传来脚步声。魏姆斯一僵,他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同时把卡萝卜拖进一个门廊里隐蔽起来。

一个人影从浓雾中走出来。

又一个,魏姆斯暗想。好吧,没有哪条法律禁止黑色的长袍和很深的兜帽。至于为什么这人会一大清早这样打扮、跑到一栋熔化的房子跟前站着,说不定有一打完全合理的理由……

他走出来。

“打扰一下,先生——”

兜帽猛地转过来。魏姆斯听到有人嘶嘶地吸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是否介意——追上他,准警员!”

那人影起跑时已经占了不少优势,等他冲到转角处,魏姆斯还有半条街要跑。他转个弯,刚好看见对方消失在一条小巷里。

魏姆斯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跑。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回过头去,卡萝卜正慢腾腾地跑过拐角处。

“怎么回事?”魏姆斯喘道。

“科垄军士说我不该跑。”卡萝卜回答说。

魏姆斯先是莫名其妙,又慢慢明白过来。

“哦。”他说,“我,呃,明白了。我觉得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跑,孩子。”他回头朝雾里望,“这么大的雾,又有这么多巷子,我们本来也没多大机会。”

“说不定只是个无辜的旁观者,长官。”卡萝卜道。

“什么,在安科-莫波克?”

“是的,长官。”

“那我们就更该抓住他,那可是珍稀物种。”魏姆斯道。

他拍拍卡萝卜的肩膀,“走吧,我们最好赶紧去王公的宫殿。”

“国王的宫殿。”卡萝卜纠正道。

“什么?”他的思路暂时转到了别的地方。

“现在是国王的宫殿了。”卡萝卜说。魏姆斯斜睨了他一眼。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毫无喜悦之意。

“耶,没错。”他承认,“我们的屠龙王。干得真漂亮。”他叹口气,“我准会惹得他们不高兴。”

他们的确不高兴。他们所有人。

第一个问题出在禁卫兵。

魏姆斯从来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从来不喜欢他。好吧,也许警卫队离小偷小摸只有一步之遥,但根据魏姆斯的专业判断,这年头的禁卫兵更糟,他们离安科-莫波克有史以来最恶毒的罪犯也只差一步。往回一步——他们得改好一点,人家才会考虑把他们收进《十大需绕道名单》里。

他们很粗野。他们很强硬。他们不是排水沟里扫出来的渣滓,他们是扫排水沟的工人已经筋疲力尽以后还粘在排水沟里的东西。过去王公付了他们大把的钱,想来现在又有别人付他们大把钱了,因为当魏姆斯走近大门时,两个原本靠在墙上的禁卫兵直起了身子,当然他们仍然保持着相当程度的精神懒散,好最大限度地冒犯来人。

“魏姆斯队长。”魏姆斯眼睛直视前方,“来见国王。事情非常紧急。”

“耶?哈,可得紧急才行。”一个卫兵道,“呸姆斯队长,唔?”

“魏姆斯。”魏姆斯并不退让,“W开头。”

其中一个卫兵朝自己的同伴点点头。

“魏姆斯,”他说,“W开头的。”

“了不起。”另一个道。

“十万火急。”魏姆斯保持着平板的表情。他试着往前走。

第一个禁卫兵轻巧地往他跟前跨一步,又在他胸口使劲推了一把。

“谁也别想去任何地方。”他说,“国王的命令,明白?所以你可以滚回你的洞里去了,W开头的魏姆斯队长。”

让魏姆斯下定决心的不是这番话,而是另外那个禁卫兵窃笑的样子。

“靠边站。”他说。

对方弯下腰,“不站谁又能怎么样?”他敲敲魏姆斯的头盔,“小警察?”

有些时候,当场扔下炸弹实在是种享受。

“准警员卡萝卜,我要你逮捕这些人。”魏姆斯道。

卡萝卜敬个礼,“遵命,长官。”说完他一个转身,朝他们来的路上大步往前走,姿势极为潇洒。

“嘿!”魏姆斯喊道。然而卡萝卜已经消失在一个拐角。

“看到这一幕可真让我高兴。”第一个禁卫兵倚着自己的长枪说,“那年轻人可是个有主见的,那年轻人。机灵的小伙子。他可不想留在这儿,让自己的耳朵给拧下来。那年轻人将来保准能出息,只要他有点常识。”

“非常明智。”另一个禁卫兵道。

他把长枪靠在墙上。

“你们这些警卫队的叫我想吐。”他跟魏姆斯聊上了,“成天游手好闲,从没好好干过活儿。招摇过市,自以为是个什么人物。所以咱和克拉伦斯就让你瞧瞧,卫兵到底是啥意思,嗯?”

我勉强可以跟其中一个打成平手,魏姆斯一面后退一面想。至少在他面朝另外一边的时候应该可以。

克拉伦斯把自己的长枪靠在大门上,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

魏姆斯听见一声漫长、恐怖的狂叫,并且惊喜地发现那声音竟然不是源于自己的嘴巴。

卡萝卜出现在拐角处,马力全开,两只手里各有一柄伐木斧。

他咚咚咚不断加速、越跑越近,偌大的凉鞋拍打在鹅卵石上。与此同时那“得达得达得达”的喊声也一直没停过,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进陷阱里,被困在了只能发两种音的回声峡谷底下。

两个禁卫兵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我要是你们,就赶紧闪开。”魏姆斯从靠近地面的位置建议道。

两柄斧头离开卡萝卜的手,在空中旋转时声音仿佛一对鹧鸪。其中一柄击中宫殿的大门,整个斧头足足没进去二分之一。第二柄击中了第一柄的把手,把它劈成两半。卡萝卜紧跟在斧头后边跑到门前。

魏姆斯去旁边的长凳上坐下,给自己卷了支烟。

最后他说:“我想差不多够了,准警员。现在他们应该愿意束手就擒了,我想。”

“是,长官。他们的罪名是什么,长官?”卡萝卜两手各抓着一个毫无生气的禁卫兵。

“攻击执行公务的警卫队军官,以及……哦,对了,拒捕。”

“依据1457年的《公共秩序法令》第七节?”卡萝卜问。

“是的。”魏姆斯庄严地说,“对,对,我想是的。”

“但他们拒得并不厉害。”卡萝卜指出。

“好吧,企图拒捕。我看就把他们留在墙边上,等我们出来再说。看这样子他们也不急着上哪儿去。”

“没错,长官。”

“别伤了他们,我说。”魏姆斯道,“不能伤害囚犯。”

“的确,长官。”卡萝卜认真地说,“被逮捕的囚犯有自己的权利,长官。1341年《人的尊严(公民权)法令》是这么规定的。我一直跟喏卟司下士这么说来着。他们有自己的权利,我告诉他。也就是说你不能踢来踢去。”

“说得很好,准警员。”

卡萝卜低头往地上看,“你们有权保持沉默。”他说,“你们有权在下地牢的时候不摔伤自己。你们有权不从高处的窗户往下跳。你们无权说话,明白不?不过如果你们说了,唔,我就必须把它记下来,以后也许会作为呈堂证供。”他掏出笔记本,舔舔铅笔。他又往前弯下一点。

“啥?”他问,然后抬头望着魏姆斯。

“‘呻吟’两个字怎么写,长官?”他问。

魏姆斯教给他“声银”的写法。

“谢谢,长官。”

“哦,对了,准警员。”

“什么事,长官?”

“为什么用斧头?”

“他们有武器,长官。我去市集街的铁匠铺买的,长官。我说待会儿你会去付钱。”

“那喊声呢?”魏姆斯虚弱地问。

“矮人的战歌,长官。”卡萝卜骄傲地回答道。

“很不错。”魏姆斯字斟句酌地说,“不过下回我希望你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好吗?”

“当然,长官。”

“我想,最好是书面告诉。”

图书管理员继续手脚并用往前荡。目前的进展并不快,因为有些东西他实在不想跟它们照面。各种生物都在进化,好填满这里的每个角落,而在铺满灰尘、无比巨大的L空间,其中一些还是不见的好。比起通常那些不同寻常的生物,它们还要更不同寻常许多。

一般来说他只需要仔细观察。L空间里有种人畜无害的踢凳螃蟹,它们靠吃灰尘为生,一旦发现它们受了惊,他就赶紧找地方藏起来。好几次他都把自己紧紧贴在书柜上,给气势汹汹的百科全书让出道来。时不时还会有一群评论慢慢爬过,他就只能耐心等着;这些家伙以最上等的书为食,在背后留下一堆堆又薄又小的文学批评。除了这些还有别的,有时他会赶忙躲得越远越好,努力不去细看……

至于俗套,那是不惜任何代价都要避开的。

他发现一架凳梯正无所事事地浏览高处书架上的书,于是爬上去,吃完了自己最后几颗花生米。

这片区域确实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至少他觉得它最终会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在L空间里,时间具有某种不同的意义。

有些书柜的轮廓他仿佛曾经见过。那些书名,尽管仍然模糊不清,却不停挑逗着他,仿佛下一秒就会清晰起来。就连带着霉味的空气都有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沿着一条小通道飞快地往前走,拐过一个弯,冲进了另一组空间,只稍稍有一丁点头晕。一般无知无识的人或许会觉得这空间挺正常。

他热得要命,身上的毛发全都立着,因为时间的能量正在渐渐释放。

周围一片黑暗。

他伸出一只胳膊,摸索着身旁的书脊。啊。现在他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他回家了。

一个星期之前的家。

他绝对不能留下脚印。但这不成问题。他爬上最近的书柜,借着图书馆穹顶透下的星光,急忙往前赶去。

狼平·文斯从桌上的大堆文件抬起红红的眼睛。城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加冕礼该怎么整,他只能自己看着办。首先要有许多可以挥舞的东西,这他倒是知道。

“怎么?”他不耐烦地问。

“呃,有个魏姆斯队长来见你。”男仆说。

“警卫队的魏姆斯?”

“是的,先生。他说事情十万火急。”

文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清单,上面列了不少同样十万火急的事情。给国王加冕,比方说。五十三个宗教的高阶祭司全都声称仪式应该由自己主持。到时候准是一场混战。然后还有王冠上的珠宝。

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王冠上的珠宝。过去几百年里的某个时间段,这些珠宝都消失了。他们在狡猾的手艺人大街找了个珠宝匠,此人正抓紧时间拿镀金和玻璃凑合。

魏姆斯大可以等等再说。

“叫他过两天再来。”文斯道。

“多谢你接见我们。”魏姆斯出现在门口。

文斯朝他怒目而视。

“既然你已经来了……”他说。魏姆斯把头盔往文斯桌上一丢,一屁股坐下来。秘书先生对他的无礼行为暗暗腹诽。

“坐。”文斯道。

“吃早饭了吗?”魏姆斯问。

“还没——”

“别担心。”魏姆斯高高兴兴地说,“准警员卡萝卜可以去看看厨房里有些什么,这边这位伙计可以给他带路。”

等他们离开,文斯从无数文件上倾过身子。

“你最好,”他说,“能给我个非常充分的理由——”

“龙回来了。”魏姆斯道。

文斯瞪着他看了一阵。

魏姆斯也瞪着他。

文斯的理智从自己避难的角落里溜回来。

“你喝了不少,对吧?”他说。

“没有。龙回来了。”

“听着,我说——”

“我亲眼看见的。”魏姆斯不动声色。

“一条龙?你确定?”

魏姆斯身子前倾,手撑着书桌,“不!我他妈很可能看走了眼!”他吼道,“没准儿还有别的玩意儿长了老大的爪子、偌大的翅膀,呼出来的热气还带火!那种东西肯定多得不得了!”

“可我们都看见它被杀死了!”文斯道。

“我不知道我们看见了啥!”魏姆斯道,“可我知道我看见了啥!”

他重新靠在椅背上,身子有些发抖。他突然觉得筋疲力尽。

“还有,”他的声音基本恢复了正常,“它烧掉了毕洗街的一栋房子。跟其他几个地方一样。”

“他们有谁逃出来吗?”

魏姆斯双手抱住头。他不知道自己最后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真正的睡觉,盖着毯子的那种。或者吃东西。是昨晚吗?或者前天晚上?说起来,他这辈子到底睡过觉没有?他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睡过。睡神摩耳甫斯卷起袖子,正使劲捶他的脑袋,但他在反抗。他们有谁逃……?

“谁?”他问。

“房子里的人,当然是。”文斯道,“我猜里头应该是有人的?晚上嘛。”

“哦?哦。对。不是什么平常的房子,我觉得好像是个秘密社团什么的。”魏姆斯挣扎着回答道。他脑袋里有什么东西铛地响起来,但他太累了,没力气认真分辨。

“魔法,你是说?”

“不知道。”魏姆斯道,“也许。有些穿袍子的家伙。”

他马上就要告诉我说我疲劳过度了,他暗想。而且这话一点也没错。

“听着,”文斯和气地说,“有些人不知道该怎么控制魔法。他们瞎搞起来,唔,有时候会把自己炸上天,而且——”

“把自己炸上天?”

“而且这几天你实在太忙了些。”文斯息事宁人,“如果是我从房顶摔下来,还差点被龙活活烧死,我猜我也会成天看见它们。”

魏姆斯目瞪口呆地望着对方。他想不出该说点什么。最近几天来,他一直被条绷得紧紧的橡皮筋拉着走,现在这条打了无数疙瘩的皮筋终于软下来。

“你觉不觉得自己疲劳过度了,嗯?”文斯问。

啊,魏姆斯想,棒极了。

他扑倒在书桌上。

图书管理员从书柜顶上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胳膊伸进黑暗之中。

就在这儿。

他厚厚的手指甲夹住了一本书的书脊,他轻轻把它取出来,拿到书柜顶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举起油灯。

没错。《关于龙的召唤》。唯一的一本,第一版,略有些泛黄,很有龙味儿。

他把油灯放在身旁,翻开了第一页。

“呃?”魏姆斯醒过来。

“给你弄了杯好茶,队长。”科垄军士道,“还有块菲堇。”

魏姆斯茫然地看着他。

“你一直在睡觉。”科垄军士为他解惑,“卡萝卜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完全睡死过去了。”

魏姆斯打眼一看,这里正是他越来越熟悉的瑟尤多场,“哦。”他说。

“我和喏比去搞了点侦侦探探。”科垄道,“你知道熔掉的那栋房子?好吧,里头没人住。是租出去的屋子。所以我们查了查是谁租了这些屋子。有个看门的每晚过去把椅子放好,把门锁上。房子给烧没了那家伙大惊小怪了老半天。那些看门的全这样,你知道。”

他站直身子,等着人家鼓掌。

“干得漂亮。”魏姆斯尽到自己夸奖的义务。他把一块菲堇浸到茶里。

“有三个社团在用那栋房子。”科垄继续往下说。他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兹即,安科-莫波克美术欣赏协会,哼哼,安科-莫波克民间舞蹈与歌曲俱乐部,还有暗夜之明理兄弟会。”

“为什么哼哼?”魏姆斯问。

“那个,你知道的,美术,只不过是一堆男人画没穿衣服的女人,那一套。”科垄很内行地解释道,“看门的告诉我的。有些人画笔上连颜料都没沾呢,真可耻。”

城里准有一百万个带色的故事,魏姆斯暗想。可为什么我就总得听这种?“他们什么时候聚会?”他问。

“每星期一,7:30,入场费十便士。”科垄立刻回答道,“至于跳民间舞的嘛——嗯,这些人没问题。你自己不也总琢磨喏卟司下士不当班的晚上干吗么?”科垄咧开大嘴傻傻地笑了。

“不!”魏姆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喏比?”

“耶!”科垄为自己达到的效果十分开心。

“什么,戴着铃铛跳来跳去,还在空气里舞着他的小帕帕?”

“他说这对保护民间传统文化非常重要。”科垄道。

“喏比?我们那个‘铁鞋尖踢你下身我不过是看看门把有没有问题结果它自己就开了’的喏比先生?”

“耶!这世界还真奇妙不是吗?他为这个很是害羞了一把。”

“老天。”魏姆斯道。

“这说明有些事儿你永远也说不明白。”科垄道,“反正看门的说,明理兄弟总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地板上老有磨花的粉笔印,他说,而且他们从来不把椅子放回原位去,也不洗茶缸。最近他们经常集会,他说。上个星期那些画女人不穿衣服的家伙只能另外找地方。”

“我们的嫌疑犯现在在哪儿?”魏姆斯问。

“他?哦,他溜了,队长。”军士有些尴尬。

“什么?他看起来不像能溜得动的样子。”

“那个,我们回来以后,让他坐在火边上,拿毯子把他裹起来,因为他不停地打哆嗦。”科垄军士道。魏姆斯一面听一面扣上自己的盔甲。

“希望你们没有吃他的比萨。”

“埃勒吃了。那些奶酪,你瞧,冷了以后就——”

“继续。”

“唔。”科垄有些难为情,“他一直抖啊抖的,又不停地哼哼唧唧龙什么的。我们有点可怜他,说真的。后来他莫名其妙就跳起来跑掉了。”

魏姆斯瞥一眼军士那张开诚布公、很不诚实的大脸。

“完全莫名其妙?”他追问道。

“那个嘛,我们决定要吃点东西,所以我就派喏比去了面包房,你知道,然后,唔,我们觉得犯人也该吃点什么……”

“然后呢?”魏姆斯鼓励他往下说。

“那个,然后喏比问他想不想把他的菲堇烤了吃,他就尖叫一声跑了。”

“就这样?”魏姆斯问,“你们一点没有威胁他?”

“半句假话没有,队长。真有点神秘,要我说。他一直嘟囔着什么终极无上大师。”

“唔。”魏姆斯瞄眼窗外。灰色的雾气拖慢了时间,光线显得很暗淡,“现在几点?”他问。

“正五点,长官。”

“好。这样,天黑之前——”

科垄咳嗽一声,“是早上,长官。现在已经是明天了,长官。”

“你们任我睡了一整天?”

“不忍心叫醒你,长官。龙没活动,如果你想的是这个。到处都没半点动静。”

魏姆斯瞪他一眼,然后大力推开窗户。

雾气缓缓涌进屋里,就像黄边的瀑布。

“我们觉得它肯定是飞走了。”科垄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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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的方位体系。——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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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法高雅人士说脏话时有种习惯:如果是英国人,往往会补充一句:“请原谅我的法语。”法国人则会请求听者原谅其英语。——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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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让你泪流满面的字眼大辞典》的解释,这是一种简短而无用的宗教仪式,他人之圣平衡苦行修会每天都会举行。​​​

</li><li>

类似于豌豆雾,只不过更浓更腥,至于里头究竟有什么东西,你多半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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