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属于王公自己的圣地,他的矩形办公室里,维帝纳尼大人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再派人去粉刷那面墙。”他下达最后一道命令。
狼平·文斯扬起眉毛。
“这样做明智吗,大人?”他问。
“你不觉得一墙吓人的影子会引人说三道四、想入非非吗?”王公讥讽似的反问道。
“总比不上黄泉里粉刷一新的墙壁。”文斯并不退让。
王公迟疑片刻。“有道理。”他厉声道,“找人把它拆掉!”
他走到房间尽头,猛一转身,继续大步往前走。龙!就好像他手头重要的东西、货真价实的东西还不够忙活似的。
“你相信龙吗?”他问。
文斯摇摇头,“它们不可能存在,大人。”
“我听说也是。”维帝纳尼大人道。他走到对面的墙壁跟前,再次转身。
“你想要我深入调查吗?”文斯问。
“对。去吧。”
“并且我会提醒警卫队多留心。”文斯道。
王公停下来,“警卫队?警卫队?我亲爱的伙计,警卫队是一个醉鬼领导的一群废物。花了我好多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最不需要操心的就是警卫队。”
他琢磨了一会儿,“你见过龙吗,文斯?我是指那种大块头的?哦,它们不可能存在。你刚刚说的。”
“它们只不过是传说,其实。迷信。”文斯道。
“唔。”王公说,“传说嘛,当然啰,全都是传奇性质的。”
“正是如此,大人。”
“即便如此——”王公没有说完,只盯着文斯看了一会儿,“哦,好吧。”他说,“把事情解决掉。我可不要听到什么龙。这种东西会搞得人蠢蠢欲动。把它了结。”
等文斯离开以后,维帝纳尼大人独自站在窗前,阴沉沉地俯视着双城。天上又下起了毛毛雨。
安科-莫波克!这里挤着千万个灵魂!而且,据王公自己粗略估计,活生生的人大概是这个数字的十倍左右。清新的雨水从一整片高塔和房顶滑落,全然不知自己掉进了一个拥挤、恶毒的世界里。比较走运的雨会落到高原的绵羊身上,或者在森林上空窃窃私语,再或者滴滴答答地掉到海里——尽管这当然有点乱伦的味道。来到安科-莫波克的雨是惹上麻烦的雨。在安科-莫波克,人们对水很不人道。醉酒不过是它麻烦的开始。
王公觉得自己眼前是一座运转良好的城市,他喜欢这种感觉。算不上漂亮,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声望和好用的排水系统,当然更谈不上什么优美的建筑风格;就连它最忠诚的市民也会承认,从高处往下看,安科-莫波克就像是有人搞了堆木头和石头,硬是用它们达到了通常只在通宵外卖店外头的人行道才能看到的效果。
但它在运转。它快快活活地转着,就像一个处于突变曲线边缘的陀螺,而这正是因为任何一个组织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它推倒。对此王公坚信不疑。商人、小偷、刺客、巫师——所有人都在跑道上你追我赶,谁也没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需要赛跑,而且因为彼此猜忌,他们更不可能停下来琢磨,是谁划定的跑道,发令枪又在谁手里。
王公不喜欢“独裁者”这个字眼,他感到这是一种侮辱。他从不命令人家要这样或者那样。没有这个必要,妙就妙在这儿。他要保持这种状态,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上头。
当然,很多组织都想推翻他,而这是非常正确也非常恰当的,这是整个社会健康向上、活力四射的表现。在这个问题上,谁也不能指责他不讲道理。怎么,这些组织大部分都是他亲手建立的,不是吗?而最妙的就是,它们把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彼此打口水仗上。
人性,王公总是说,简直妙不可言,一旦你明白了它的操纵杆在什么地方。
对于这次的龙事件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世上真的存在一种生物,谁也找不到它的操纵杆在哪儿,那就是龙了。这事必须解决。
王公并不喜欢不必要的残忍。他不喜欢无聊的报复。但他完全相信所有事情都必须解决利索。
有趣的是,魏姆斯此刻也正有着同样的想法。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有市民——哪怕是黄泉的居民——被化成一点点陶瓷样的痕迹。
而且还当着警卫队的面,多少算是。就好像警卫队根本无足轻重,就好像警卫队只不过是支毫无意义的队伍。让魏姆斯愤愤不已的就是这个。
当然,以上都是事实。所以更加可恶。
让魏姆斯更加生气的是他自己违抗了命令。他把脚印抹掉了,没错。但在他那张破桌子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有块石膏模型,就压在那堆空瓶子底下。他能感觉到它正透过三层木头瞪着自己。
他简直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了。而现在他还准备继续往下陷得更深些。
魏姆斯开始检阅他的,呃,队伍。他要求两位老资格今天穿便装来报到。这意味着穿了一辈子制服的科垄军士会穿上自己参加葬礼时的衣服,涨红了脸,浑身不自在。至于喏比——
“或许是我没有把‘便’字说清楚?”魏姆斯队长道。
“我不干活的时候就穿这个,爷。”喏比责备道。
“长官。”科垄军士纠正他。
“我的声音也换了便装。”喏比道,“采取主动,这是。”
魏姆斯缓缓围着下士转了一圈。
“这么说你的便装不会吓得女人晕倒、也不会引得小男孩追着你满街跑?”他问。
喏比满不自在地动了动。他不大听得懂挖苦。
“不会,长官,爷。”他说,“流行得很,这风格。”
笼统地看这话没错。如今安科确实有这么股风潮,宽大的羽毛帽、一圈皱领、开衩的紧身马甲外加金灿灿的纽扣、喇叭裤、装饰着马刺的靴子。不过,魏姆斯暗自琢磨,大多数赶时髦的人都有更多的身子可以撑起这么些东西,而对于喏卟司下士制造出的效果,你至多只能说他在这里头的什么地方。
或许这样反而好。毕竟,等看到这样一个喏比走在街上,谁会相信他是个想要低调行事的卫兵?
魏姆斯突然意识到,工作之外的喏卟司什么样,自己其实完全不了解。他甚至记不起喏比住在哪儿。这么多年了,他竟一直不知道他的喏卟司下士在私底下居然有点孔雀性格。一只个子很矮的孔雀,没错,也许还是只被重物反复砸过无数次的孔雀,但仍然是只孔雀。这实实在在地说明了一个道理:有些人你永远想不到。
他把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事情上。
“今晚我要你们两个,”他对喏卟司和科垄说,“尽量不张扬地——或者对于你来说,喏卟司下士,尽量张扬地——跟人打成一片,看看,呃,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什么样的异常情况?”军士问。
魏姆斯迟疑起来。他自己也不大确定,“任何,”他说,“有关联的事。”
“啊。”军士了然地点点头,“关联。嗯。”
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也许有人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事。”魏姆斯队长道,“或者也许有没法解释的大火,或者脚印。你们知道,”最后他绝望地总结道,“龙的迹象。”
“你意思是说,比如,被当床睡过的大堆金子。”军士道。
“还有被铁链锁在石头上的处女。”喏卟司很内行地说。
“看得出你们俩都是专家。”魏姆斯叹口气,“只管尽力就是了。”
“这个打成一片,”科垄军士问得很有技巧,“它要涉及去酒馆喝酒之类的,对不?”
“会有一点点。”魏姆斯回答道。
“啊。”军士显得很高兴。
“适量。”
“那是自然,长官。”
“而且需要你们自己付钱。”
“哦。”
“不过在你们出发之前,”队长问,“你们谁知道有谁知道点龙的事的?我是说,除了它睡在金子上和年轻女人那部分。”
“巫师该知道。”喏比主动提供情报。
“除了巫师。”魏姆斯坚定地说。你不能相信巫师。每个卫兵都知道你不能相信巫师。他们比平民还糟。
科垄想了想,“总可以找兰金小姐。”他说,“住在司康大街。养泽龙。你知道,那些被人当宠物养的鬼东西?”
“哦,她啊。”魏姆斯有些沮丧,“我好像在街上看见过她。就是马车背后贴着‘爱龙的人喂嘿’的那个不是?”
“就是她。疯疯癫癫的。”科垄军士道。
“你要我做什么,长官?”卡萝卜问。
“呃,你的工作是最重要的。”魏姆斯说得很快,“我要你留守在这儿。”
卡萝卜咧开嘴,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梦幻般的微笑。
“你意思是说我留下来管事,长官?”
“也可以这么说。”魏姆斯道,“但你不准逮捕任何人,明白?”他急忙补充。
“哪怕他们正在犯法,长官?”
“哪怕这样也不行。只要记下来就行了。”
“那我就读我的书。”卡萝卜说,“还有擦亮我的头盔。”
“好孩子。”队长道。这样应该够安全了。这地方谁也不会来。连报告自家丢了小狗的人也没有。压根儿没人会想起警卫队。你不知道得多落伍才会来找警卫队帮忙,他苦哈哈地想。
司康大街路面宽阔,两侧还栽了道旁树,它属于安科城里特别贵族气的一个街区。这里地势很高,所以不用忍受河水那股无处不在的气味。司康大街的人兜里揣的是“老钱”,据说这比暴发户的“新钱”要强很多,不过这两种钱魏姆斯队长兜里都很少,所以看不出其中的差别。司康大街的人有私人保镖。司康大街的人据说高傲得连跟神仙说话也不肯——不过这话几乎可以算是诽谤。他们其实是肯跟神仙说话的,只要对方是出身良好、教养上佳的神仙就成。
兰金小姐的房子并不难找。它卓尔不群地高高挺立着,想一睹城市风光这里正是绝佳的位置——如果你觉得看这样的风景也算是消遣的话。房前的门柱上有几条石头龙,花园则是一副不修边幅、茂盛过头的模样。一片绿色里高高地冒出许多雕像,都是早已不在的各位兰金。大多数雕像都佩着剑,常青藤一路爬上了脖子。
魏姆斯感到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并不是花园的主人没钱雇人打理,而是因为此人认为有比祖先更重要的事情。这种观点对于一个贵族来说实在不同寻常。
他们显然还觉得有比修缮房屋更重要的事。魏姆斯穿过花园,走到一片杜鹃花丛林中央的老房子跟前。他摇响了门铃。房子挺漂亮,但几块石膏掉了下来。
这似乎是摇铃达到的唯一效果,这个和房子背后某种东西的咆哮声。不止一个。
又开始下雨了。过了一阵,魏姆斯考虑到自己的尊严,于是小心翼翼地往房子背面蹭了过去。因为怕有什么东西突然塌下来,所以他一路都与房子保持着安全距离。
最后他发现了一堵厚厚的木墙,墙上有扇结实的木门。与这整个地方的老态龙钟比起来,这里还显得相当年轻,而且十分牢靠。
他敲敲门,又引来连珠炮似的古怪门哨声。门开了。一个恐怖的东西高高耸立。
“啊,我的朋友。你对交配了解多少?”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哨所里温暖而安静。卡萝卜的耳朵留意着沙漏发出的嘶嘶声,手上专心致志地擦拭自己的胸甲。在他欢快的猛攻下,好几个世纪的污垢举手投降。胸甲终于闪闪发光。
亮闪闪的胸甲是他能够理解的东西。这座城市实在太奇怪,搞出那么多法律,又故意无视它们。卡萝卜简直闹不明白。但亮闪闪的胸甲就是擦得闪闪亮的胸甲,简单明了。
门开了。他从古董书桌上看过去。屋里没人。
卡萝卜又拼命擦了几下。
然后他听到某种模模糊糊的声音,就好像有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两只长着紫色指甲的手抓住桌沿,图书管理员的脸慢慢升上卡萝卜的视界之内,仿佛清晨的椰子。
“乌克。”他说。
卡萝卜瞪大了眼睛。人家已经很详细地对他解释过,无论图书管理员的外表如何,统治动物王国的法律对他并不适用。当然另一方面,图书管理员自己对于遵守统治人类王国的法律也一向缺乏兴趣。他就是那种世界必须主动适应的反常现象。
“哈罗。”卡萝卜不大自信地打个招呼。(“别叫他‘孩子’,也别拍他头,不然他准生气。”)
“乌克。”
图书管理员伸出一只长着许多关节的长手指,他戳戳桌面。
“什么?”
“乌克。”
“抱歉?”
图书管理员翻个白眼。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些所谓聪明的动物,比如狗啊,马啊,海豚啊,如果它们有什么紧急的消息要告诉人类,比方说三个孩子在洞里迷路了,一列火车马上要开过刚刚被冲垮的桥之类,它们从来不会遇到交流上的困难。可他呢,他离穿上背心只不过几个染色体的距离,却连说服一个普通人类进屋躲雨都很困难。有些人你简直没办法跟他们交流。
“乌克!”他招招手。
“我不能离开办公室。”卡萝卜道,“这是命令。”
图书管理员的上嘴唇像百叶窗一样卷了上去。
“这是个微笑?”卡萝卜问。图书管理员摇摇头。
“不会是有人犯罪了吧,嗯?”卡萝卜问。
“乌克。”
“很严重的罪?”
“乌克!”
“比方说谋杀?”
“诶克!”
“比谋杀还糟?”
“诶克!”图书管理员双手并用荡到门边,然后焦急地上下蹦弹。
卡萝卜使劲咽口唾沫。命令就是命令,没错,但这事儿不一样。这城里的人什么都干得出。
他扣好胸甲,把锃亮的头盔按在脑袋上,然后大步走向门口。
这时他突然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回到书桌前,找到一张纸片,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字:外出执法。请稍候再来。谢谢。
然后他走上街道,义无反顾,闪闪发光。
终极无上大师高举双手。
“兄弟们。”他说,“让我们开始……”
这太容易了。明理兄弟们的内心就像一个偌大无比的腐臭水库,充满了强烈的嫉妒和战战兢兢的怨恨,他们身上那种平淡无奇的讨人嫌比咆哮的邪恶更加强大,你只需要引导它们,控制和利用它们,然后打开你自己的心灵……
……通往那些龙所在的地方。
魏姆斯发现自己被一只胳膊拽进了屋里。沉甸甸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无法动摇的“咔哒”。
“安科的骑乐·喜鳞·爪刺刺三世大人出问题了。”那幽灵顶盔贯甲,加上里面有衬垫撑着,那身盔甲大得吓死人,“你知道,我觉得他不中用了。”
“当真?”魏姆斯一步步往后退。
“需要你们俩一块上。”
“是吗?可不是吗?”魏姆斯嘟囔道。他的肩胛骨拼命想从木头里挤出一条道来。
“你愿意吗?”那东西的声音响彻云霄。
“什么?”
“哦,别那么扭扭捏捏的,伙计。你只需要帮他上天就成了。难搞的是我这边。我知道这很残忍,但如果他今晚还不行,就只能上案板。适者生存之类的话,你没听说过吗?”
魏姆斯队长努力稳定情绪。对方显然是个性欲超人的女凶手——虽然因为那身凹凸不平、怪里怪气的衣服,判断性别并不容易。可如果它不是个女人,那句“难搞的是我这边”一定会给他带来好些终身无法摆脱的噩梦。他知道富人多少有些怪癖,但这也太过分了。
“夫人,”他冷冷地说,“我是警卫队的军官,我必须警告你,你所提议的行为违反了安科-莫波克的法律——”外加某些比较拘谨的神仙的戒条,他默默地补充道——“我必须建议你立即释放爪刺刺三世大人,不得对他施以任何伤害——”
对方吃惊地盯着他。
“为什么?”它说,“它是我那条该死的龙。”
“再来一杯吗,非喏比下士?”科垄军士摇摇晃晃地问。
“我一点也不介意,非科垄军士。”喏比回答道。
他们很把“低调不张扬”放在心上。这就排除了莫波克这边几乎所有的酒馆,那里的酒客都太熟了。所以他们选了安科城区一个挺高雅的地方,尽自己所能努力不张扬。其他酒客都以为他们是酒馆请来助兴的演员。
“我在想——”科垄军士道。
“想什么?”
“如果咱买上一两瓶酒,咱就可以回家去,那就当真不张扬了。”
喏比思忖半晌。
“但他还说要我们竖起耳朵。”喏比说,“我们应该,他怎么说的来着,侦查。”
“咱可以到我家去侦查。”科垄军士道,“咱可以听一整夜,使劲听。”
“这话有道理。”喏比道。事实上,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妙不可言。
“不过首先,”他宣布,“我得去一趟。”
“我也一样。”军士道,“侦查这活儿还真不好干,唔?”
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进酒馆背后的小巷。天上有一轮满月,几缕邋邋遢遢的云不时从它表面飘过。两人在黑暗里很不张扬地撞在彼此身上。
“是你吗,侦查员科垄军士?”喏比问。
“没错!现在,侦查员喏卟司下士,你能侦查出茅房的门在哪儿吗?我们要找的是一扇模样凶狠、又矮又黑的门,啊哈哈哈哈。”
喏比踉踉跄跄地走到小巷对面,两声叮当和一声闷闷的呻吟之后是一声哀嚎,安科-莫波克居住着数量巨大的野猫,其中一只刚刚从喏比的两腿之间溜走了。
“谁最爱你,小猫咪?”喏比低声问。
“没法子了,急就。”科垄军士说着把脸朝向一个趁手的角落。他的自言自语被下士的哼哼唧唧打断了,“你在吗,军士?”
“叫我侦查员军士,喏比。”科垄军士和和气气地说。
喏比的声音很急切,而且突然之间显得非常清醒,“别闹了,军士,我刚刚看到一条龙飞过!”
“我见过飞蝇,”科垄军士轻轻打着嗝,“还见过飞鸡,我甚至见过飞虫。可就是没见过飞龙。”
“你当然看见过,你这大傻蛋。”喏比焦急地说,“听着,我可不是开玩笑!它有翅膀,就好像,好像,好像特别特别大的翅膀!”
科垄军士大模大样地转过身。下士的脸已经煞白,简直能在黑暗中闪出光来。
“真的,军士!”
科垄军士把目光转向湿漉漉的天空和被雨水洗刷过的月亮。
“好吧。”他说,“指给我瞧瞧。”
他身后有种蛇行似的声音,两片瓦摔碎在街道上。
他转过身。就在他眼前,在房顶上,有一条龙。
“房顶上有条龙!”他的声音直发颤,“喏比,房顶上有条龙!我该怎么办喏比?房顶上有条龙!它盯着我呢喏比!”
“首先,你可以把裤子拉上去。”喏比从距离最近的墙背后回答说。
即便除去那一层层具有保护功能的衣裳,西碧尔·兰金仍然体格雄壮,极富压迫感。中轴地蛮族的传说中常提到穿着锁子甲、铁文胸的少女,她们骑在拖车的高头大马上,旋风一样冲进战场,再把死去的武士放到车上,一面用好听的女中音唱着歌儿,一面把他们拉向光荣富足的来生。兰金小姐很符合传说里的描述。她足以做她们的领袖。她足可以带走一个营的武士。她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好像在你背上使劲拍了一掌;教养极其完美的贵族式自信在她的声音里铿锵作响,光凭元音就足以切断柚木。
魏姆斯家那些贫困潦倒的祖先很熟悉这样的声音。它通常都来自那些骑着战马、全副武装的人,那些人会用这种声音告诉他们,眼下正是好时候,你们明白不,赶紧向敌人冲过去,好好揍他们一顿吧。魏姆斯的两条腿只想立正站好。
史前的人类一定会崇拜她,事实上几千年前他们确实也成功地雕刻出了她的雕像,栩栩如生,叫人惊叹。她有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不过魏姆斯后来发现那是假发,跟龙这样亲密的人是不可能保住自己的头发的。
她肩膀上还有一条龙。她把它介绍给魏姆斯,原来这是克尔姆的爪刺刺·文森特·妙极,小名维尼。弥漫在房间里的化学气味似乎很大一部分都是维尼的杰作。这股不同寻常的气味渗透了一切,就连递给魏姆斯的那一大块蛋糕也不例外。
“肩膀,呃,肩膀……看起来非常……不错。”魏姆斯拼命找话说。
“胡说八道。”那位尊贵的小姐回答道,“我训练他不过是因为能坐在肩膀上的泽龙价钱要高出一倍。”
魏姆斯喃喃地说起自己偶尔会在社交场合看到各种颜色的小龙坐在某些小姐肩上,并且觉得这看起来非常地,呃,好看。
“哦,听起来是不错。”兰金小姐道,“这倒是真的。然后她们发现这同时也意味着被煤灰烫伤、头发被烧卷还有满背的屎尿。另外龙爪也会刺进肉里。接着她们开始觉得这东西长得太大,味道太重,于是过不了多久它就进了莫波克走失泽龙阳光收容所,或者照老法子,脖子上拴块石头丢进河里。你们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她坐下来,整理一下裙摆——它的布料足够为一支小型舰队提供所有的风帆,“那么,魏姆斯队长,嗯?”
魏姆斯不知所措了。阴森的墙壁高处,无数个兰金家的先人正从华丽的画框里俯视着他。画像的中间、旁边和底下全是武器,多半都是这些人曾经用过的,而且从它们的模样判断,使用频率还很高。靠墙摆着好几排架子,上头排满一套套盔甲,其中好些都有大洞。天花板上是一大片被虫蛀坏的褪色旗帜。你不需要刑侦专家帮忙就能明白,兰金小姐的祖先从来没有在战斗面前退缩过。
真正让人吃惊的是,喝茶这样缺少战争气的事情她竟然一样能做。“我的祖先。”她顺着魏姆斯着了魔一样的目光看过去,“你知道,过去的一千年里,没有一个兰金家的人是死在自己床上的。”
“当真,小姐?”
“家族的骄傲,这是。”
“是的,小姐。”
“当然了,好些倒是死在了别人的床上。”
魏姆斯队长的茶杯在杯托里发起抖来,“是的,小姐。”他说。
“队长是个多么迷人的头衔啊,我一直这么觉得。”她朝他露出一个明亮、精神的微笑,“我是说,上校什么的总是过于一本正经,少校又显得骄傲自大,但队长却总让人感到一种令人愉悦的危险。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魏姆斯紧紧抓住自己的包裹,就好像抓着一条贞操带。
“我想知道,”他结巴起来,“那个……泽龙……呃,最大能长……”他停下来。他的下半身遭遇了非常恐怖的情况。
兰金小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别理他。”她高高兴兴地说,“如果他太烦人,就拿坐垫打他一下。”
一条老态龙钟的小个子龙刚从魏姆斯椅子底下爬出来,把自己肌肉松弛的下巴枕到了他大腿上。它抬起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充满感情地凝视着魏姆斯,嘴巴里还略微滴出些似乎挺有腐蚀性的液体,它们全落到了魏姆斯的膝盖上,味道就像酸洗池周围的栏杆一样臭不可闻。
“这是露珠·马贝林·爪刺刺一世。”尊贵的兰金小姐解释道,“不但自己是冠军,好几个孩子也是冠军。现在可一点火也没剩了,可怜的老傻子。他喜欢人家挠他肚子。”
魏姆斯偷偷摸摸地猛抖膝盖,想把老龙抖下去。它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悲伤地望着他,嘴角还往上一拉,露出一排熏得漆黑的尖牙。
“要是他烦你就把他推下去。”兰金小姐快快活活地说,“我们接着说,你想问的是什么来着?”
“我想知道泽龙能长多大?”魏姆斯试图改变坐姿,这引来了轻微的咆哮声。
“你这么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唔……我似乎记得安科的悦心·爪刺刺长到了十四指高,从脚趾到头顶。”兰金小姐沉吟道。
“呃……”
“大约三英尺六英寸。”她好心地帮他换算。
“不会比这更大了?”魏姆斯满怀希望地问。在他大腿上,龙老头开始轻声打起呼噜。
“天哪,不会。事实上他算是个怪胎。通常他们不会高过八指。”
魏姆斯队长的嘴唇赶忙行动起来,“两英尺?”他孤注一掷。
“对极了。当然,那是指柯公。亨母还要小些。”
魏姆斯队民不肯就此认输,“柯公指的是雄性泽龙?”
“仅仅在两岁以后。”兰金小姐得意地说,“在八个月大之前他叫蒲么,然后是克雄一直到十四个月大,接着他就叫司努德——”
魏姆斯队长仿佛着了魔,他吃着恐怖的蛋糕,腿毛渐渐溶解,任源源不断的信息将自己淹没:雄性会用火打架,但在产卵季节只有亨母能吐火,这是因为此时她们肠道中充满成分复杂的可燃气体,而孵蛋又需要极高的温度,在此期间雄性全都得出去拾柴火;一群泽龙又叫泥沼或者泥泽;雌性一年最多可以生三窝,每窝四个蛋,其中大部分都会被心不在焉的雄性踩烂;还有无论雌雄,泽龙对异性都没多大兴趣,事实上除了柴火,它们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兴趣,只除了大约每隔两个月,到那时候它们就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事儿了。
他被带到了屋后的龙舍,完全无力反抗。兰金小姐用带钢板的皮甲把他从脖子到脚踝遮了个严实,然后领他走进传出口哨声的狭长建筑。
这里天花板很低,温度十分可怕,但最恐怖的却是混杂的气味。他晕头转向地走在一道道金属围栏之间,被介绍给各种长着红色眼睛、不停尖叫的梨形噩梦:这是“月便士·女公爵·大步潘,眼下正怀着孕”,这又是“月雾·爪刺刺二世,去年瑟尤多波利斯的最佳繁育奖得主”。无数道浅绿色火焰从他膝盖附近掠过。
许多隔间上都别着玫瑰花形的饰物和各种证书。
“而这一个,可怜的小家伙,是克尔姆的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兰金小姐仍旧不肯放过魏姆斯。
魏姆斯透过烤焦的栏杆,晕乎乎地看过去,只见一个小东西蜷缩在地板中央,它跟其他泽龙的模样大相径庭,就好像喏比之于普通人类。不知怎么的,它的祖先给了它一对巨大的眉毛,正好跟它那双飞不起来的小翅膀面积相当。它的脑袋也长错了形状,像只食蚁兽;鼻子活像飞机引擎的进气口,假如哪天它真上了天,鼻翼准会起到两朵降落伞的作用。
它默默地注视着魏姆斯队长。队长从未在任何动物身上看见过如此聪慧的眼睛,包括喏卟司下士在内。
“有时难免会有这种事。”兰金小姐悲伤地说,“全都是基因作怪,你知道。”
“当真?”魏姆斯说。这小东西似乎把自己同胞浪费在火焰和噪音上的力气全都集中起来,用到了自己的眼睛上。它的视线就像一台热切割机。魏姆斯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是多么想要只小狗。说起来,那时候他们一家都饿得不行,其实也不一定要小狗,只要是长了肉的动物就成。
只听龙小姐解释道:“你总希望培养出的龙火要大,鳞片要深,颜色要正,诸如此类。但偶尔难免遇上这种情况,纯粹的糟粕,没办法。”
小泽龙注视着魏姆斯,那眼神足以确保它赢得“裁判们最可能带回家做便携式煤气打火机的龙”大奖。
纯粹的糟粕,魏姆斯暗想。他不大明白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它听起来就像是你把一切有点价值的东西都榨干了以后剩下的东西。就像警卫队,纯属糟粕,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也正像他自己。这就是他这辈子的真实写照。
“大自然就是这么回事。”小姐继续道,“我做梦也不会想用他来培育泽龙,当然,反正他也不成。”
“为什么?”魏姆斯问。
“因为龙必须在空中交配,而他那双翅膀恐怕永远也飞不起来。我很不愿意失去他的血统,他父亲是布兰达·罗德里的树啃·亮鳞。你认识布兰达吗?”
“呃,不认识。”魏姆斯道。其实不少人都像兰金小姐这样,总以为自己认识的人大家也都认识。
“迷人的姑娘。反正,他的兄弟姐妹们都长得很不错。”
可怜的小混蛋,魏姆斯想道。这就是大自然,简单明了。总是把最差的那个一脚踢开。
难怪大家都叫她大自然母亲……
“你说你有些东西想给我看。”兰金小姐提示道。
魏姆斯默默地把包裹递给她。她脱下厚厚的手套,打开包裹。
“脚印的石膏模型。”她似乎并不怎么激动,“然后呢?”
“它让你联想到什么?”魏姆斯问。
“或许是只涉水鸟。”
“哦。”魏姆斯大失所望。
兰金小姐哈哈大笑,“或者一条特别特别大的龙。从博物馆弄来的,嗯?”
“不。今早从街上搞下来的。”
“哈?有人在跟你恶作剧,老朋友。”
“呃。还有一些,呃,旁证。”
他把事情经过告诉她。她瞪大眼睛。
“桀龙。”兰金小姐声音沙哑。
“抱歉?”
“桀龙。高贵的龙。相比之下,这些小家伙纯粹是——”她朝一排排吹着口哨的蜥蜴扬扬手——“凡龙。全都是。但大家伙们已经全没了,你知道。这实在是无稽之谈。没有别的可能。全没了。美丽极了,它们。好几吨重。天上飞的再没有比它们更大的。谁都不知道它们怎么竟能上天。”
就在这时,两人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周围突然一片死寂。
一排排龙舍里,泽龙全都安安静静的;它们眼睛发着光,显得异常警觉。它们个个都盯着房顶。
卡萝卜看看自己周围。每个方向上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柜。书架上则是书。
根据眼前的情况,他大胆推测:“这是图书馆,对不?”他问。
图书管理员仍然抓着男孩的手,动作轻柔,但十分坚定,领着他走进书柜的迷宫里。
“有尸体吗?”卡萝卜问。肯定有。比谋杀更可怕!图书馆里的谋杀。背后没准儿还有巨大的阴谋。
类人猿终于停在一个书架前。它看起来似乎与其他无数个书架没有什么区别。有些书被铁链锁着。书架上有个空。图书管理员指着它。
“乌克。”
“唔,怎么了?一个空,本来应该放书的地方。”
“乌克。”
“有人拿走了一本书。有人拿走了一本书?你召来警卫队,”卡萝卜骄傲地挺直脊背,“就因为有人拿走了一本书?你觉得这就是比谋杀更可怕的罪行?”
图书管理员瞥他一眼,其他人一般会把这眼神留给那些说什么“大屠杀有啥不好?”的家伙。
“这简直就是犯罪,浪费警卫队的时间。”卡萝卜道,“你干吗不直接去找巫师的头头什么的,反正就是你们管事的什么人?”
“乌克。”图书管理员只用寥寥几个动作就完美地表达出“绝大多数巫师哪怕两只手都用上也找不到自己的屁股”这层意思。
“唔,我看不出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卡萝卜道,“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图书管理员挠挠头。这一个可就难搞了。他面朝卡萝卜,把两只戴了皮手套一样的手合在一起,然后又把它们展开。
“我知道那是本书。书名叫什么?”
图书管理员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一只手。
“四个词?”卡萝卜问,“第一个词。”类人猿把两根手指捏在一起,“很简单的词?一。这。那。关于。对——”
“乌克!”
“关于?关于。第二个词……第三个?又是简单的词?那?这?一?到?对?自?从?的?的。关于什么的什么。第四个词。什么?哦。第一个字。手指……呃,手指动了?”
猩猩大声呻吟,然后用夸张的动作使劲扯扯自己毛茸茸的耳朵。
“哦,听起来像是。指?手?拿?抓?提?找?……是找?第二个字,调?对调?对调是两个字……换?换!找。换。找。换。召唤!是召唤!关于什么的召唤。真有意思,不是吗?第二词。整个词——”
他瞪大眼睛,只见图书管理员神秘兮兮地转着圈。
“大家伙。很大很大。扇翅膀。很大很大的、扇翅膀的、会跳的家伙。牙齿。呼吸。吐气。特别特别大的吐气、扇翅膀、会跳的家伙。”卡萝卜乖乖地拼命努力,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子,“吮手指。吮手指的东西。烧伤了。烫。很大很大吐热气扇翅膀的东西……”
图书管理员翻个白眼。智慧种族?哼。
巨龙在城市上空飞舞、盘旋、行走。它的鳞片反射着月光,让它带上了月亮的颜色。有时它会一个急转,然后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掠过房顶,仅仅为了品尝存在的喜悦。
而这一切都大错特错,魏姆斯暗想。这样的美景的确让他叹为观止,然而有一小撮站错队的脑细胞却不肯罢休,硬要在惊艳的高墙上乱涂乱画、大放厥词。
那是只该死的大蜥蜴,它们挖苦道。肯定有好几吨重。这么个大家伙绝对飞不起来,哪怕有那么漂亮的翅膀也不成。再说会飞的蜥蜴背上长那么多大鳞片干吗?
在他头顶五百英尺的地方,一道蓝白色的火焰咆哮着出现在空中。
它不能那样干!它会把自己的嘴唇烧掉的!
在魏姆斯身边,兰金小姐张大了嘴巴。在她身后,笼子里的小泽龙哼哼唧唧地吼起来。
大家伙在空中转个弯,朝房顶一个俯冲。又是一道火光。在它身下,黄色的火焰腾空而起。这一手太快、太漂亮,好几秒钟之后魏姆斯才意识到真有几栋房子着了火。
“天哪!”兰金小姐道,“瞧!它在利用上升的热气!所以它才吐火!”她转向魏姆斯,眼睛亮得让人不敢逼视,“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眼前的景象很可能好几百年都没有人见过?”
“是的,一条该死的飞天鳄鱼正在烧我的城!”魏姆斯吼道。
她根本没在听。“肯定有个繁殖基地。”她说,“这么多年了!你觉得它住在哪儿?”
魏姆斯毫无头绪。但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那地方,然后还要让它回答一些非常严肃的问题。
“就一个蛋。”养龙的小姐低声道,“只要让我搞到一个蛋……”
魏姆斯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他盯着她,终于意识到她多半有些性格缺陷。
在他们脚下,又一栋房子陷入了火海。
“究竟,”他说话时语速很慢,吐字十分清晰,就好像对方是个小孩,“这些东西能飞多远?”
“它们是很有领地意识的动物。”兰金小姐喃喃地道,“根据传说,它们——”
魏姆斯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一场巨龙传奇的洗礼,“只要结论就行,小姐。”他不耐烦地说。
“不会很远,事实上。”她稍微有些吃惊。
“非常感谢,女士,你帮了大忙。”魏姆斯一面嘟囔一面撒腿开跑。
一定是在城里什么地方。城外好几里除了草地和沼泽什么也没有。它肯定住在城里什么地方。
他在街道上飞奔,凉鞋敲打着鹅卵石。城里什么地方!这简直是可笑至极,不用说。可笑至极,而且绝不可能。
这种事儿不该落到他头上。整个世界那么多城市,魏姆斯暗想,它哪儿也不去,偏偏要飞到我的城里……
等他跑到河边,龙已经不见了踪影。街道上空笼罩着一片浓烟,还有好多人组成了几条水桶传送带,把一块块的河水传向被点燃的房子。这项工作进展得很不顺利,因为无数人正带着自己的财产鱼贯而出。安科-莫波克的房子大部分是木头和茅草盖的,他们可不准备冒任何风险。
事实上,危险其实小得叫人吃惊。可以说小得神秘莫测。
这些日子魏姆斯偷偷养成了一个习惯,随身带本笔记本。他开始记录损失情况,仿佛只需要把它写下来就能让世界变成一个更容易理解的地方。
项目一:一间马车房(属于一个规规矩矩的商人,此人眼看着自己的新马车烧成了灰)。
又:一间蔬菜店(喷火精确度十分惊人)。
魏姆斯有些不解。他曾经在这里买过几只苹果,店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冒犯到一条龙的东西。
无论如何,这龙确实相当体贴,魏姆斯一面往哨所走一面琢磨。想想看,这么多木场、草垛、茅草房顶和油库,哪一个都可能一不小心给点着,但它却成功地把所有人吓个半死,同时整个城市几乎毫发无伤。
清晨的阳光开始穿透一缕缕浓烟。他推开警卫队的大门。这是家。不是维松巷蜡烛匠人楼上那间简陋的小屋。那是他睡觉的地方,这栋丑陋的棕色房子才是他的家。这儿有没打扫过的烟囱的味道、科垄军士的烟斗的味道、喏比那神秘的个人问题的味道,最近还加上了卡萝卜擦盔甲的油。跟他记忆中的家几乎一模一样。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对此魏姆斯并不特别吃惊。他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舒舒服服地坐进椅子里——椅子上的坐垫哪怕一只大小便失禁的狗都会嫌弃——他把头盔拉下来遮住眼睛,然后努力思考。
去外头瞎跑是没用的。龙已经消失在浓烟和混乱中,跟它出现时一样突然。再说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大把跑来跑去的机会,关键在于弄明白该往哪里跑……
他是对的。还说什么涉水鸟!在一座一百万人口的城市里,你该上哪儿去找条见鬼的巨龙去?
他意识到自己的右手自动拉开了最底下的抽屉,然后有三根手指想必是接到了他后脑的密令,拎出了一个瓶子。这是那种酒会自动减少的瓶子。理性告诉他说,他肯定时不时会拿出一瓶、打开封口、眼看着琥珀色的液体一路减少到瓶颈以下,只不过他从来记不得这种感觉,就仿佛这些瓶子来的时候便已经空了三分之二似的……
他看看标签。吉金·抱熊老牌精选龙血威士忌。便宜货,烈得很,你可以用它点火,你可以用它擦洗勺子,另外你不用喝多少就能醉死过去,这也是它的一大优点。
把他摇醒的是喏比,他告诉队长城里有条龙,并且科垄军士很受了些惊吓。魏姆斯猫头鹰一样眨着眼睛,任喏比的声音在自己身边回荡。一只会喷火的巨大蜥蜴从几英尺之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你的下身,这种事看来足以扰乱最坚强的神经。恐怕晚上的经历会在科垄军士身上留下永久的印记。
魏姆斯还在消化,卡萝卜也出现了,图书管理员在他身后一路荡过来。
“你们瞧见它了吗?你们瞧见它了吗?”他问。
“我们都看见了。”魏姆斯回答道。
“这事儿前因后果我全知道!”卡萝卜喜气洋洋地说,“有人用魔法把它弄来的。有人从图书馆里偷了一本书,猜猜书名叫什么?”
“简直无从猜起。”魏姆斯的声音很虚弱。
“名字叫《关于龙的召唤》!”
“乌克。”图书管理员予以确认。
“哦?讲的是什么?”魏姆斯问。图书管理员翻翻白眼。
“讲的是怎样召唤龙。用魔法召唤龙!”
“乌克。”
“而这是违法行为,没错!”卡萝卜高兴极了,“在街道上释放野生动物,违反了《野生动物(公共——”魏姆斯呻吟起来。这意味着巫师。跟巫师扯上关系只会惹上一身的麻烦。
“我猜,”他说,“这书你是没法再找一本给我们瞧瞧了,嗯?”
“乌克。”图书管理员摇摇头。
“你也不会碰巧知道内容是什么?”魏姆斯叹口气,“什么?哦。四个词。”他疲惫地说,“第一个词。两个字。第一个。听起来像是。宽。光?管。关……关。第二个字。玩水。游泳。鱼。关鱼。关于。第二个词。大的,会飞的,喷火……是的,这我已经知道了。我是问有没有什么具体内容?没有。明白了。”
“现在我们怎么做,长官?”卡萝卜急切地问。
“它翱翔在外,”喏比吟诵道,“然后回归大地。当白昼来临之时,它在隐秘的巢穴中盘起身体,在自己的宝窟上酣然入睡,做着古老的爬行动物之梦,静候夜晚拉开神秘的幕布,届时它将重现天空——”他迟疑着停下来,然后突然加上一句,“你们干吗都这种眼神?”
“非常富有诗意。”卡萝卜说。
“那个,谁都知道真正的巨龙是睡在宝窟上的。”喏比道,“很著名的传说。”
魏姆斯茫然地凝视着不远的将来。喏比自然粗鄙得很,但却能让你知道普通市民现在正盘算些什么。你可以把他当做实验室的小白鼠,用以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我猜你肯定很想找出龙的宝窟在哪儿,嗯?”魏姆斯试探性地问。
喏比显得比平常更加贼眉鼠眼,“那个,队长,我是打算到处看看。你知道。在不当班的时候,当然是。”他大义凛然地补充道。
“哦,老天爷。”魏姆斯队长道。
他拿起空酒瓶,十分小心地把它放回抽屉里。
明理兄弟们很紧张。一种害怕的情绪在他们中间噼啪作响。就好像有人高高兴兴地试验了该怎样倒火药、怎样填充子弹,却发现扣动扳机竟会搞出好大动静,而且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察看到底是谁整出了这么些噪音。
不过终极无上大师知道他们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绵羊和小羊羔,绵羊和小羊羔。反正事情已经糟到了这份上,他们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让世界见鬼去,然后假装自己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哦,多叫人开心……
只有泥水匠兄弟一个人是当真高兴。
“这对所有压迫人的蔬菜店都是个教训。”他不停地说着。
“是的,呃。”看门人兄弟说,“只不过,就是说,我们不会一不留神把龙召到这儿来吧,有这个可能吗?”
“我——我是说我们——对它有绝对的控制。”终极无上大师安慰道,“这力量是属于我们的,我向你们保证。”
明理兄弟们高兴了些。
“那么现在,”终极无上大师继续往下说,“让我们来谈谈国王的问题。”
明理兄弟们都露出庄严的神情,除了泥水匠兄弟。
“这么说我们找到他了?”他问,“这可真是好运气。”
“你从来不带耳朵的,嗯?”守望塔兄弟厉声斥责道,“上星期才解释过,咱谁也不找。我们自己造一个。”
“我以为他应该自己出现,因为命运啥的。”
守望塔兄弟窃笑起来,“咱也算是给命运搭把手。”
终极无上大师在袍子深处微微一笑。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真是不可思议。你跟他们撒个谎,等你不再需要它了,就重新撒个谎,并且告诉他们说他们正沿着通往智慧的道路前进。他们居然不是哈哈大笑,而是继续跟你走,希望在所有的谎话中能找到真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接受了各种难以想象的东西。不可思议。
“见鬼,真够机灵的。”看门人兄弟说,“那么我们具体怎么操作?”
“听着,终极无上大师已经说过我们该怎么做了。我们找一个习惯服从命令的漂亮小伙,让他杀掉龙,就好像鲍伯是你舅舅,简单明了。比干等那所谓真正的国王可强多了。”
“可是——”泥水匠兄弟似乎深深陷入了自己的大脑活动中,“如果我们控制着龙——我们确实控制着龙,对吧?——那我们就不需要找人杀它了,我们只需要不再召唤他,然后就皆大欢喜了,不是吗?”
“哦当然,”守望塔兄弟的声音里透着恶毒,“我简直能想象得出,唔?我们只需要大步走出去说,‘哈罗,咱以后就不烧你们的房子了,瞧咱们可不是一群好人吗’,是这样吗?国王这事儿关键就在于他必须是,是——”
“是代表绝对权力的无法否认、强大有力的浪漫象征。”终极无上大师顺顺溜溜地接下去。
“就是这个。”守望塔兄弟道,“强有力的权力。”
“哦,我明白了。”泥水匠兄弟说,“行。好。国王就是这样。”
“没错。”守望塔兄弟道。
“谁也不会跟强有力的权力叽叽歪歪,对吧?”
“太对了。”守望塔兄弟道。
“真够走运的,刚好找到真正的国王。”泥水匠兄弟说,“百万分之一的概率,简直是。”
“我们没有找到真正的国王。我们不需要真正的国王。”终极无上大师疲惫地说,“我最后重复一遍!我刚刚为咱们找了一个挺合适的孩子,戴上王冠瞧着像模像样,懂得服从命令,而且知道怎么舞剑。现在安静听着……”
舞剑,当然,是很重要的。这跟使剑没什么关系。据终极无上大师想,使剑不过是动作很大的手术,又脏又乱,刺一刺、砍一砍而已。国王必须要舞剑。剑身与光线接触时角度必须十分精确,让旁观的人没有丝毫疑惑:此人就是命运选中的那一个。他用了很长时间准备剑和盾牌。花了大把钞票。盾牌闪闪发光,就像扫烟囱的小鬼耳朵里的一块钱硬币。而那把剑,那把剑简直华丽极了……
它又长又亮。你一看就知道它必定出自某个锻造天才之手——就是那种喜欢搞什么禅啊定啊之类的小矮子,每天只在黎明时分工作,能让一堆歪歪扭扭的钢铁拥有手术刀一样的利刃,挥舞起来势不可挡,胜过嗑药嗑出毛病的犀牛——造好这把剑以后,那人会泪流满面地宣布退休,因为他永远、永远也做不出这样好的剑了。剑柄上密密麻麻全是珠宝,以至于只能用天鹅绒做剑鞘,你得透过烟色玻璃才能直视它。单把它拿起来几乎就等于加冕了。
至于人选……他有个远房表弟,热心又虚荣,带种勉强算是贵族式的愚蠢。眼下他正被看守在远方的一间农舍,终极无上大师为他提供了足够的酒精和几位年轻女士,可那孩子最感兴趣的似乎还是镜子。多半天生就是当英雄的料,终极无上大师闷闷不乐地想。
“我猜,”守望塔兄弟道,“他不会真的是王位的真正继承人吧?”
“什么意思?”终极无上大师问。
“那个,你知道的,命运耍的把戏。哈哈。那才好笑呢,对吧?”守望塔兄弟道,“如果最后发现这小伙子居然正好就是真正的国王,于是咱费了老大力气——”
“已经没有真正的国王了!”终极无上大师厉声喝道,“你指望什么?他们跑到荒野里,一待就是好几百年,耐心耐气地把剑和胎记一代代传下去?或者某种魔法?”他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就像是啐唾沫。他利用过魔法,但只是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大家不都说吗?为达目的管它用什么手段,诸如此类。可是跑去相信它,相信它拥有某种精神上的力量,就像逻辑,简直叫他牙疼。“老天爷,我说,讲讲逻辑!理智点。就算过去的王室有人活下来,到今天他的血统也已经分得很散了,肯定会有好几千人声称自己有权继承王位。说不定就有像——”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最不可能的例子——“像厕清兄弟这样的人。”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兄弟,“顺便提一句,今晚我没看见他。”
“说起来挺好笑的,这事儿。”守望塔兄弟若有所思地说,“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昨晚回家路上他被条鳄鱼咬了。可怜的小混蛋。”
“什么?”
“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从一个动物园之类的地方跑出来的,躲到了他家后院里。他把手伸到门前的地毯底下摸钥匙,却被狠狠咬了一口。”守望塔兄弟在袍子底下摸索半天,最后掏出个皱巴巴的棕色信封,“我们搞了个募捐,准备给他买点葡萄什么的,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想那个,呃……”
“算我三块钱。”终极无上大师道。
守望塔兄弟点点头,“真有意思。”他说,“我已经算了你三块。”
再几晚,终极无上大师暗想。到明天那些人就会绝望得发疯,只要能干掉龙,哪怕对方是个独腿的巨怪,他们也会给他戴上王冠。然后我们就会有一个国王,而国王需要一个顾问,当然是一个受他信任的人,于是这堆呆头呆脑的乌合之众就可以回他们的阴沟去。再也不用穿这些傻里傻气的衣服,再也不用搞什么神秘兮兮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