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这里本来就属于他们。”他嘟囔道。
“什么?”
“这里,呃,本来就属于他们,迪奥斯。”库米的火气蹭蹭往上冒,“见鬼,他们可是神,迪奥斯!”
“他们是我们的神,”迪奥斯嘶嘶地说,“我们不是他们的臣民。他们是我的神,我会让他们学会服从命令!”
库米放弃了正面进攻。你不可能瞪得过那双刚玉一样的眼睛,你不可能赢过那只战斧一样的鼻子,最重要的是,迪奥斯心中有无比坚定的正义感,这样可怕的盔甲任何人都不可能伤它半分。
“可是……”他勉强道。
迪奥斯挥挥颤抖的手,要他闭嘴。
“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他说,“我不曾下达命令!他们没有这个权力!”
“那你准备做点儿什么?”库米问。
迪奥斯的双手不断地捏紧、放松。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忠心耿耿的保皇党,把所有皇室成员的图片都剪下来贴在剪贴簿里,不肯让任何人说他们的坏话——他们也不能为自己辩护。结果突然有一天,所有皇室成员突然不请自来,自作主张地搬动他的家具。迪奥斯渴望回到墓场,在老朋友中间享受清凉的静寂,然后再小睡一会儿,那之后他的脑子一定会清醒得多……
库米的心一蹦老高。迪奥斯的苦恼仿佛一条裂缝,只要仔细耕耘,就可能敲进一块楔子。不过这活儿拿铁锤是干不了的。若是正面冲突,迪奥斯能打赢整个世界。
老头又开始哆嗦,“我从没对他们如何统治地下世界指手画脚。”他说,“他们也别想在我的王国里放肆。”
库米把这句离经叛道的言论腌制起来,以备今后仔细研究。他轻轻拍拍迪奥斯的后背。
“你说得没错,毫无疑问。”他说。迪奥斯转过眼睛。
“是吗?”他疑心重重地问。
“我敢说,你肯定能想出法子来,你是国王的牧首嘛。噢,迪奥斯啊,我们会全力支持你。”他高举双手向祭司们示意,后者真心实意地齐声应和。如果说国王和神灵都不大靠得住,老迪奥斯总是可以信赖的。在神灵可能爆发的愤怒和迪奥斯的批评之间,他们个个都会选择承受前者。迪奥斯的恐怖是非常明确、非常人性化的,没有哪个超自然主体能把他们吓成这样。有迪奥斯在,事情会解决的。
库米又道:“关于国王失踪的疯狂流言我们也毫不理会。它们显然都是无耻的夸张,毫无根据。”
祭司们点点头。
“什么流言?”迪奥斯从嘴角里挤出话来。
“请告诉我们,大师,我们现在该如何行事呢?”库米问。
迪奥斯动摇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他来说这可真是全新的体验。改变。
此时此刻涌上他心头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第三点钟仪式的祷词。这祷词是他在这个钟点念惯了的,他已经持续不断地念了——多久来着?太久、太久了!他早该躺下休息,然而时机似乎总也不对,他老等不到一个有能力统治国家的人,他要是离开了,他们简直会不知所措。王国会垮掉,他会害所有人失望,于是他就这样一次次渡河……每次他都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然而最后一次永远不曾出现。他的四肢里渗出彻骨的寒冷,日子变得——变得越来越长。现在呢,他的王国需要他,然而一个仪式的祷词却堵塞了他大脑里的通道,迷惑了一切思绪。
他说:“呃。”
“你个混球”高高兴兴地大嚼特嚼。特皮克拴缰绳的地方离一株橄榄树太近了些,现在树上的枝条已经被修剪得十分彻底。有时骆驼会暂停片刻,抬头瞄眼总在以弗比城上空盘旋的海鸥,然后让对方遭受一阵致命的橄榄核突袭。
它正在琢磨魔力维度物理学的一个有趣概念,这概念能实现时间、空间、磁力、重力和花椰菜的大一统。至于为什么会有花椰菜,那是谁也说不清的。它定期发出类似采石爆破的声响,不过这只是说明所有的胃都运转良好罢了。
普特蕾西坐在树下,拿葡萄叶喂自己捡到的乌龟。
酒馆的白色墙壁上噼噼啪啪地冒着热气,特皮克觉得它与老王国完全不同。在老王国,就连热气也老态龙钟,陈腐的空气毫无生机可言,仿佛是用无数个世纪熬制而成,像罪恶一样压迫着你。这里的空气被海上吹来的微风发酵,不但沾了盐晶,更带着一丝令人兴奋的酒香——事实上不止一丝,因为兹诺已经喝到第二罐了。这里是那种一切的一切都会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地方。
“我还是不明白乌龟是怎么回事。”特皮克说起话来有些困难,他刚刚喝下有生以来第一口以弗比葡萄酒,那玩意儿仿佛在他喉咙里头涂了一层漆。
“很简单。”兹诺道,“你瞧,咱们就比方说这粒橄榄核是箭,而这个、这个——”他漫无目的地四下打量——“这只晕过去的海鸥是乌龟,嗯?现在,当你射出箭去,它就会从这里一直射向海鸥——乌龟,对吧?”
“大概是吧,可是……”
“可是呢,等它射过去的时候,海——乌龟已经移动了一点点,不是吗?我没说错吧?”
“我猜是这样。”特皮克无助地说。兹诺洋洋得意地瞅他一眼。
“所以,箭就必须再往前走一点,不是吗?它得走到乌龟现在所在的位置。与此同时,乌龟又往前飞——爬了一点点,不会爬太远,这我承认,但我们也不需要它爬多远。是这样吧?于是箭就还得再前进一点点,但关键是等它到了乌龟现在所在的位置,乌龟又已经爬走了。所以说如果乌龟一直保持运动,箭就永远别想射中它。箭会不断缩短自己与乌龟之间的距离,但是永远射不中它。QED。”
“说得对。”特皮克机械地说。
“不对。”伊比德冷冷地说,“我们有整整一打乌龟烤串可以证明他错了。我这位朋友的问题就在于他分不清假想、关于人类存在的隐喻和地上的一个坑之间的区别。”
兹诺厉声道:“昨天就没射中。”
“没错,我在场。你根本没怎么拉开弓弦,我看见的。”伊比德道。
两人又吵起来。
特皮克盯着自己杯里的酒。他们是哲学家,他暗想,这是他们亲口说的。所以他们脑袋里的空间肯定很大,足以容纳别人连五秒钟都不愿思考的问题。比如在来酒馆的路上,兹诺就向他解释了为什么从逻辑上讲,人绝不可能从树上摔下来。
特皮克向两人描述了王国消失的情形,但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在这类事情上他虽然缺乏经验,但却清楚地感到一个失去国家的国王在邻国是不大可能受到欢迎的。安科-莫波克就有一两个这种人——被废黜的王族,逃离突然变脸的国家,投向安科热情好客的怀抱,来的时候一无所有,只剩下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外加几马车珠宝。自然,双城对所有人都是欢迎的——种族、肤色、阶级和宗教信仰都不重要——只要你肯大把花钱就成。然而埋葬多余的君主依然构成了刺客公会一项稳定的收入来源。君主的家里总免不了有人想买个安心,希望让被废黜的君主保持被废黜的状态。通常是今天还是继承人,明天已变成了死人。
“我觉得它是被吞进几何里头了。”特皮克满怀希望地说,“听说你们这儿的人对几何特别在行,”他补充道,“也许你们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把它弄出来。”
“几何学并非我的长项。”伊比德道,“不过你多半已经知道了。”
“抱歉?”
“你没读过拙作《理想政府的原则》吗?”
“恐怕没有。”
“或者《论历史的必然》?”
“没有。”
伊比德大为沮丧,“哦。”
“谁都知道伊比德是一切问题的权威。”兹诺道,“只除了几何学,以及室内装饰,还有基础逻辑学。”伊比德瞪他一眼。
特皮克问:“那你呢?”
兹诺喝干杯里的葡萄酒,“我的研究偏向于对公理的解构性测试。”他说,“你要找的人是普达哥拉,一个满身都是直线和尖角的家伙。”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洒馆外,几个骑手以极其莽撞的速度冲上了城里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街道。他们似乎非常激动。
伊比德从酒杯里捡出一只昏迷的海鸥,将它放在桌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果说老王国真的消失了……”他说。
“千真万确。”特皮克坚定地说,“这种事不大可能弄错,相信我。”
“也就是说我们的国境与特索托的国境一致了。”伊比德开始掉书袋。
“什么?”特皮克问。
“也就是说我们中间什么也没有了。”哲学家解释道,“天哪,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打仗了。”
“为什么?”
伊比德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他转向兹诺,“为什么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打仗了来着?”
兹诺道:“历史的必然。”
“啊,没错。我也觉得是这之类的什么。恐怕战争无可避免。真叫人惋惜,但事实如此。”
又一阵马蹄声,一队骑士转过拐角,这次是朝下坡的出城方向跑。他们头戴插着长羽毛的以弗比军用头盔,嘴里热情洋溢地大喊大叫。
伊比德在长凳上坐得更舒服些,两只手合到一起。
“那是暴君的手下。”他说,“我敢打包票,他准是派他们去核实消息。”说话间,那队人马已经穿过城门,冲着沙漠去了。
特皮克当然知道以弗比与特索托之间一直势不两立,毕竟老王国借此捞足了油水——它一直为双方的商人安排隐秘的地点,让他们可以偷偷彼此做买卖。特皮克的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
“你们已经好几千年没跟对方打仗了。”他说,“之前打仗时你们都还只是不起眼的小国,那仗也不过是吵嘴干架的规模。可如今你们都已经是强盛的大国了,很多人会受伤的,你们就不担心吗?”
“事关尊严。”伊比徳道,然而他的声音里渗入了一丝犹疑,“恐怕咱们别无选择。”
“还不都是那木头母牛什么的惹的祸,天杀的鬼东西。”兹诺道,“他们一直不肯原谅咱们。”
伊比德道:“如果我们不进攻他们,他们就会抢先发动攻击。”
“没错。”兹诺道,“所以我们最好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抢先发起反击。”
两位哲学家满不自在地面面相觑。
“话说回来,”伊比德道,“战争总让人难以保持头脑清醒。”
“是有这个问题。”兹诺附和道,“对死人来说尤其如此。”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三人耳边只剩下普特蕾西对乌龟唱歌的声音和海鸥偶尔被击中的尖叫。
伊比德问:“今天星期几?”
特皮克答道:“星期二。”
“依我看,”伊比德道,“也许你该来参加讨论会。咱们每周二都要举办。”他补充道,“以弗比最伟大的心灵齐聚一堂。眼下的问题值得好好思考。”
他瞥眼普特蕾西。
“不过呢,”他说,“你那个年轻女人自然不能参加。女人是绝对不可以出席的。她们最容易头脑发热。”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睁开眼睛。这儿可真够黑的,他想。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过那声音很沉闷,而且离他有一段距离。
再然后他就想起来了。
他活着。他又一次活过来了。而且这一次他还七零八落的。
不知为什么,过去他总以为一旦抵达冥界,人家就会把你重新组装起来,就好像哥林吉的零件一样。
他暗想:伙计,振作点儿。
你得自己把自己拼起来。
没错,他暗想。一共有至少六个罐子,我的眼睛就在其中一个罐子里。要能把盖子打开就再好不过了,咱们好瞧瞧咱是在干吗。
这事儿非得用上胳膊、腿和手指头不可。
够棘手的。
他试探着伸出僵硬的关节,摸索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感觉似乎很有希望,于是把另一只胳膊也抬起来,笨手笨脚地使劲往上一推。
远远地传来砰的一声,上方立刻显得开阔了许多。他坐起来,浑身咔嗒作响。
棺木的侧壁仍然紧紧包裹着他,他伸出胳膊缓缓扫过去,它们竟然像纸片一样应声落下。肯定是因为之前被人腌过填充过才这么有力气,他暗想,分量增加了嘛。
他摸到石板边缘,沉甸甸的双腿下了地,他习惯性地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摇摇晃晃地迈出了新晋非死人的第一步。
腿里塞满稻草,大脑在十英尺外的罐子里坐镇指挥,这样走起路来竟出人意料地艰难。不过他好歹还是走到了墙边,然后沿着墙根往前摸索,直到听见啪的一声。他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放罐子的架子跟前。他笨手笨脚地打开第一个罐子的盖子,轻轻把手往里伸。
肯定是脑子,他疯了似的琢磨起来,因为小麦粉可不像这么又软又潮。我问收了自己的思想,哈哈。
他又打开一两个罐子。最后,喷薄而出的日光表明他终于找到了装眼睛的容器。他注视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往下伸、越变越大,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眼珠子铲了起来。
重要器官似乎都找齐了,他暗想。剩下的可以以后再说。也许等我想吃东西或者想怎么样的时候。
他转过身,突然发现屋里还有别人。迪尔和吉恩正盯着他看,同时死命往离他最远的墙角挤,只恨自己没有三角形的脊柱,无法与墙角珠联璧合。
“啊。嗨,二位。”国王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空洞,“我听说了好多你们的事儿,我要跟你们握手。”他低头一看,又补充道,“只不过我的手已经给填满了。”
“嘎嘎嘎嘎。”吉恩道。
“你应该可以帮忙重新组装一下吧,嗯?”国王对迪尔道,“顺便说一句,你的针脚似乎非常牢靠。干得漂亮,好伙计。”
职业的骄傲穿透了恐惧形成的障碍。
“你活着?”他问。
“教义里是这么讲的,不是吗?”国王道。
迪尔点点头。教义里确实是这么讲的,而他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只不过他从没想到事情竟然真会发生。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对方复活过后的第一句话——那个,好歹也算接近第一句话吧——就是赞美他用针的技法。迪尔挺起胸膛。公会里还从没有谁被自己工作的对象称赞过呢。
“嗯。”他扭头瞅眼吉恩,学徒的肩胛骨正奋力往墙里钻,“好好听听人家是如何评论你师傅的。”
国王顿了一顿。他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儿。当然了,教义里说冥界就像阳世,只不过比那更强,而且肯定也有很多仆人什么的。但这里看起来跟阳世也太像了些。他敢肯定迪尔和吉恩还不到过来的时候。再说他一直以为普通人是另有一个冥界的,在那里他们可以充分放松,跟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交往,而不会觉得诚惶诚恐、格格不入。
“我说,”国王道,“我可能听漏了什么情况。你们还没死,对吧?”
迪尔没有立刻问答。今天看到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他对这个问题产生了一点怀疑。不过到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能仍然活着。
国王问:“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噢,国王啊,我们不知道。”迪尔说,“我们真不知道。噢,湖海之源啊,一切都成真了!”
“什么成真了?”
“一切!”
“一切?”
“太阳,噢,陛下。还有神灵!噢,神灵!噢,天堂的主人啊,他们到处都是!”
“我们是从后门溜进来的。”吉恩已经跪倒在地,“噢,回来施予他伟大智慧的正义的国王啊,请饶恕我们吧。我为我和格温乐达表示忏悔,那不过是片刻的那啥——狂热的激情,我们管不住自己。而且这全怪我……”
迪尔挥挥手,吉恩陷入一阵虔诚的沉默中。
“请原谅,”他对国王的木乃伊说,“不过我们可不可以私下谈谈。面对面、男人对……”
“尸体?”国主不忍他为难,主动接口,“当然可以。”
他们走到房间另一侧。
迪尔压低嗓门掩人耳目,“事实上,噢,伟大而……”
“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可以省省。”国王轻快地说,“死人不搞繁文缛节。‘国王’就足够了。”
“事实上,呃——国王,”迪尔受到如此礼遇,激动得微微一颤,“年轻的吉恩以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我已经跟他说过无数次了,诸神不会因为有个小伙子没管住自个儿就这么大张旗鼓。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下来,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他们不会这么干的,对吧?”
“我看绝不会。”国王轻快地说。
“我也是这么说的。”迪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是个好孩子,陛下,只不过他妈妈在宗教上有点儿怪。您要是能跟他谈谈我会感激不尽,陛下,您知道,让他放心……”
“非常乐意。”国王十分和蔼。
迪尔朝国王凑得更近些。
“事实上,陛下,那些神,陛下,他们根本不对头。我们一直在观察,陛下,至少我是观察了。我爬到了房顶上,吉恩没有,他躲在凳子底下。他们不对头,陛下!”
“他们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那个,他们来这儿了,陛下!这就很不对了,不是吗?我是说,他们怎么会真的出现在这儿呢?而且他们还到处走,又互相打架,还冲大家嚷嚷。”他左右瞅瞅才继续往下讲,“咱们私下说说,陛下,”他说,“他们看起来可不怎么机灵。”
国王点点头,又问:“祭司们有什么反应?”
“我看见他们把自己人往河里扔,大人。”
国王又点点头,“这就对了。”他说,“他们总算想通了。”
“知道我怎么想吗,陛下?”迪尔热切地说,“我们信仰的一切都成真了。我还听说了另外一件事,陛下。今天早上——如果那是早上的话,您知道,陛下,现在太阳满天乱跑,而且太阳的模样也不对劲儿——反正今天早上有几个士兵想去以弗比,陛下,您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吗?”
“他们发现了什么?”
“出去的路又绕回来了,陛下!”迪尔退后一步,以强调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他们走进一堆石头中间,结果突然间发现自己正走在从特索托回来的路上。就这么绕成了一个圈。我们给关在里头了,陛下。跟我们的神关在一起。”
而我则被关在自己的身体里,国王暗想。我们信仰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们所信仰的并不是我们以为自己信仰的那些东西。
我是说,我们以为众神个个都睿智、公正、强大,但其实我们心里一直认定他们就像我们自己的父亲劳累了一整天之后的样子。我们以为冥界是某种天堂,但冥界就在这儿,而且你还会继续使用你原来的身体。现在我就在这身体里头,而且我永远别想离开了。永远。
他问:“我儿子对这事儿怎么说?”
迪尔咳嗽两声,那是种预示噩耗的咳嗽。西班牙人会在问句前写下一个倒着的问号,提示你接下来的句子是个问题。而这种咳嗽则是为了提示你接下来要听到的将是一阕挽歌。
“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讲,陛下。”
“直说就是了,我说。”
“陛下,他们说他死了,陛下。他们说他先是自杀,然后又跑了。”
“自杀?”
“抱歉,陛下。”
“之后又跑了?”
“骑骆驼跑的,陛下。”
国王干巴巴地评价道:“我们这家子,死后的生活可真够丰富的。”
“怎么,陛下?”
“我是说,那两句话是互相矛盾的。”
迪尔满脸认真的茫然。
“也就是说,两句话不可能都是事实。”国王为他解惑。
“啊哼。”迪尔道。
“没错,不过我是特殊情况。”国王气呼呼地说,“这个国家的信仰是,要想死后继续活着,你非得先变成木乃……”
他闭上嘴。
那念头太可怕,简直不可想象。不过他还是想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迪尔问:“是指您儿子的事吗,陛下?”
“不必担心我儿子,他没死,否则我会知道的。”国王喝道,“他自己能照顾自己,他是我儿子。我担心的是我的祖先。”
“可他们已经死了……”
之前已经提到过,迪尔这人想象力极其贫乏。他干的这行当,贫乏的想象力是至关重要的。然而此刻,他却仿佛看见了河岸边一眼望不到头的金字塔,他的耳朵似乎一路俯冲、闪躲,冲破了任何盗贼都无法突破的石门。
那耳朵听见了擦刮声。
它听见了捶打声。
它听见了沉闷的呼喊。
国王伸出缠满绷带的胳膊,把手搭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针线上很在行,迪尔。”他说,“告诉我——你使大锤的手艺怎么样?”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故事高手寇珀利梅尔靠在椅背上,对大家粲然一笑。围坐在餐桌旁的都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智者。
特皮克的新知识存储库里又增添了一点点存货:原来讨论会就是吃吃喝喝的意思。
“嗯。”寇珀利梅尔以此开头,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特索托战争的故事。
“你们知道,当时的情况是,他把她带回了家,而她父亲——不是老国王,是之前的那一个,叫啥名字来着,他娶了个艾尔哈里比那边的姑娘。她有点儿斜眼,叫什么名字来着,P打头的。或者L。反正就是个啥字母。她父亲在佩皮罗斯湾那儿有个小岛。不,是克里尼克斯湾。反正就是国王——另外那个国王——他召集了一支军队,然后他们……艾伦娜,她叫艾伦娜。她有点儿斜眼,你们知道。不过据说很迷人。我刚才说娶,不过相信我不必把话说白了,总之他们俩是不大正式的。呃。反正就是有匹木马,然后他们进了马里……我跟你们讲过这马了没有?那是匹马。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匹马。也有可能是只鸡。下回我该连自个儿的名字也忘了!这是那谁的主意,有点儿瘸的那个。没错。腿有点儿瘸,我是说。我提过他没有?他们打了一仗。不,那是另外那一次,我想。没错。总之,这个木猪,这主意妙极了,他们用那啥做的。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木头。不过那是后来了,你们知道。那一仗!差点忘了。没错,那仗打得可漂亮。每个人都敲着盾牌嚷嚷。那谁的盔甲亮得就像亮闪闪的盔甲一样。打得好啊,那仗。那谁,不是瘸腿的那个,是另一个,叫那啥的,红头发的。你们知道。高个子,说话咬舌头的。等等,想起来了,他是从另一个岛上来的。不是他。另外那个,瘸腿的。他不想去,他说他疯了。他当然疯得很,这还用说。我是说,居然想出什么木牛来!就好像那谁说的,国王,不,不是那个国王,另外那个,他看到那只羊,然后说:‘我害怕以弗比人,尤其是他们竟然疯疯癫癫地把该死的家畜留在你门口的时候。好大胆子,他们准以为咱们是昨天才出生的呢。放火烧了它。’当然,那谁趁机从后头绕进去,把他们全杀了,真够好笑的。我有没有说过她斜眼?他们说她挺美,不过这世上啥人都有。没错。反正,事情就是这样的。接下来,那谁——我觉得他好像叫墨涅卡努斯,那瘸子——他想回家,也难怪,换你你也想,他们都打了好多年了,他那岁数也是越来越大。所以他才整出了那木头啥的主意。没错。我骗你们的,膝盖有毛病那个其实叫拉瓦勒乌斯。打得漂亮,那一仗,相信我。”
他陷入沾沾自喜的沉默里。
“打得漂亮。”他嘴里嘟囔,嘴角含笑,很快打起了瞌睡。
特皮克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张大了嘴巴。他把嘴闭上。桌边有几个人正在揉眼睛。
“魔法。”兹诺道,“简直是魔法。每一个字都是时间华盖上的一根流苏。”
伊比德喃喃地道:“最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脑子像针尖一样锐利。”
特皮克看看桌边的食客,然后捅捅坐在自己身旁的兹诺,“这些人都是谁?”
“这个么,伊比德你已经认识了。寇珀利梅尔也认识了。那边那个是艾索,世上最懂神话的人。那是安提弗,世上最伟大的喜剧作家。”
“普达哥拉在哪儿?”特皮克问。兹诺指指桌子尽头。一个闷闷不乐的男人正一边拼命喝酒,一边判断两个面包卷之间的角度。“吃完饭我帮你介绍。”兹诺道。
特皮克瞅瞅那一圈秃头和白胡子。这似乎是某种标志。你只要秃着脑袋,再留一把长长的白胡子,似乎就能证明这二者之间的东西一定充满了智慧。唯一的例外是安提弗,他看上去好像是猪肉做的。
他们是伟大的智者,特皮克告诉自己,这些人正想办法弄清世界是怎么回事。他们靠的不是魔法,不是宗教,他们只是在找世界的缝隙,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插进去,想办法把它撬开。
伊比德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暴君已经要求向特索托开战。”他说,“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战争在理想社会中的位置。”他说,“我们需要……”
“抱歉,你能递一下芹菜吗?”艾索道,“谢谢。”
“……正如我所说,理想社会要求建立在所有人共同遵循……”
“还有盐。就在你胳膊肘边上。”
“……共同遵循的基本法则上。当然,战争无疑……能不能请你别这样?”
“这是芹菜。”艾索咔嚓咔嚓咬得很开心,“吃芹菜就是这样。”
兹诺盯着自己叉子上的东西,脸上写满猜疑。
“这东西,这是鱿鱼。”他说,“我没要鱿鱼。谁点鱿鱼了?”
“……无疑。”伊比德抬高嗓门,“无疑,我请大家注意……”
“我觉得这是粉蒸羔羊肉。”安提弗道。
“你的是鱿鱼?”
“我要的是煎银鱼配葡萄叶米饭。”
“我点的羔羊肉。递过来吧,给我。”
“这么多蒜泥面包,我怎么不记得有人点过?”兹诺道。
“听着,咱们这儿还有人想讨论讨论哲学问题。”伊比德挖苦道,“要是打扰了你们请多包涵。”
有人朝他扔了根面包棍。
特皮克看了看自己叉子上的东西。他的国家从不吃海鲜,而叉子上的东西有太多吸盘,委实叫他放心不下。他万分小心地掀开一片煮熟的葡萄叶,他敢打包票,有什么东西匆忙藏到橄榄背后去了。
啊。又是一个需要记住的事实:只要是能放进木桶里的东西都会被以弗比人拿来酿酒,任何爬不出木桶的东西都是他们的盘中餐。
他拿叉子碰碰盘里的食物。有些食物反过来碰了碰他的叉子。
还有就是哲学家从不听彼此说话,而且他们老跑题。这多半是因为民朱的缘故。
一个面包卷从他面前滚过。哦对了,他们还很容易激动。
他注意到自己对面那个瘦巴巴的小个子正一本正经地嚼着不知什么东西的触角。除了几何学家普达哥拉(此人正闷闷不乐地计算餐盘的半径),那小个子是唯一一个不曾抬高嗓门直抒胸臆的人。有时他会在纸片上记两笔,记完就把纸片塞回外袍里。
特皮克上身前倾。此时,艾索受到不时飞来的面包卷和橄榄核的鼓励,讲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传说。主要内容是狐狸、火鸡、鹅和狼在一起打赌,大家都往脚上捆重物,看谁在水下闭气的时间最长。
“打扰一下。”特皮克抬高声音盖住周围的喧嚣,“你是谁?”
小个子显出很腼腆的样子。他的耳朵非常大,如果光线适宜,人家或许会把他错看成一只水罐。
“我叫珥多斯。”他说。
“为什么你不跟他们一起谈论哲学?”
珥多斯切下一片古怪的软体动物,“事实上我并非哲学家。”
“也不是喜剧作家什么的吗?”特皮克问。
“恐怕不是。我是个倾听者。人家都叫我倾听者珥多斯。”
“真有意思。”特皮克称赞道,“你是做什么的?”
“听。”
“就只是听?”
“他们付我钱就是为这个。”珥多斯道,“有时我会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或者微笑着点头,以示鼓励。你知道。他们喜欢这个。”
特皮克感到人家似乎在等他发表意见,于是他说:“天哪。”
珥多斯朝他鼓励似的点点头,然后又朝他微微一笑,表示尽管此时此刻珥多斯可以做的事情成千上万,但绝没有哪一样能比听特皮克讲话更让他感到兴味盎然的了。关键在他的耳朵上。它们就好像巨大的黑洞,正恳求人家用言语把自己填满。特皮克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他想把自己的一生、把自己所有的梦想和希望和盘托出……
“我敢打赌,”他说,“他们肯定付你很多钱。”
珥多斯对他露出一个振奋人心的微笑。
“寇珀利梅尔的故事你是不是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珥多斯微笑着点点头,只不过从他眼睛背后能看到一丝痛苦。
“我猜,”特皮克道,“你的耳朵很快就长出保护性的粗糙表面了吧?”
珥多斯点点头,“请接着说。”他鼓励道。
特皮克瞥眼普达哥拉,对方满脸不高兴,正在鱼子酱沙拉里画直角。
“我很愿意一直留在这儿让你听我说话。”特皮克道,“不过那边还有个人我想认识一下。”
“真不可思议。”珥多斯在纸片上做个记号,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一侧的对话。一位哲学家断言真就是美,但美不一定真,这话引发了一场混战。珥多斯认认真真地听起来。
特皮克沿着长桌信步走到普达哥拉身旁。后者还是那么苦闷,正疑心重重地瞅着水果派的酥皮。
特皮克从他肩膀上看过去:“我好像看到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动了。”
“啊,”几何学家用牙齿拔出酒罐的软木塞,“来自失落王国的神秘黑衣青年。”
“也许你能帮我把它找回来?”特皮克道,“我听说你们以弗比有好些非常异乎寻常的点子。”
“迟早的事。”普达哥拉道。他从袍子的褶皱里掏出一把圆规,若有所思地把派测量一番,“你觉得它是个恒量吗?这想法简直叫人沮丧。”
“什么?”
“圆周与直径成一定比例,你知道。你总以为该是三倍吧,不是吗?可结果呢?不。三点一四一还要加上好多别的数字。这鬼东西根本没个完。你知道这多叫我生气吗?”
特皮克礼貌地说:“我猜你一定非常生气。”
“没错。这说明造物主在造圈时用错了模具。那甚至不是个整数!我是说,三点五还算是可敬。或者三点三,看起来也像回事。”他阴沉沉地盯着派。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迟早的事来着?”
“什么?”普达哥拉带着深沉的忧郁探出头来。
特皮克催促道:“什么东西迟早的事来着?”
“你不能拿几何学开玩笑,朋友。金字塔?危险得很。自找麻烦。我是说。”普达哥拉朝酒杯伸出颤巍巍的手,“他们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把金字塔越造越大吗?我是说,他们以为那些能量从哪儿来?我是说。”他打个嗝,“你去过那儿,对吧?你有没有注意到一切都显得很慢很慢?”
特皮克不动声色道:“哦,没错。”
“那是因为时间被吸干了,明白吗?金字塔。所以它们必须把它释放出去。喷溢,他们管那叫。他们还觉得那挺好看呢!那消耗的可是他们的时间!”
“我只知道那儿的空气就好像装在袜子里煮过一样。”特皮克道,“而且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尽管事情不只是跟过去一样。”
“没错。”普达哥拉道,“原因就在于那是过去的时间。他们在使用过去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使用。所有的新时间都被金字塔给占了。而如果你不让金字塔喷溢,那么聚集的能量就会——”他顿了顿,“我猜,”他续道,“它会顺着那啥逃逸——断层。逃进空间里。”
“王国那啥,呃,没了以前我正好在场。”特皮克道,“我觉得好像看见那座金字塔动了。”
“这不就结了?它多半把各个维度移动了九十度。”普达哥拉口气笃定,显示出他已经确确实实烂醉如泥了。
“你是说现在长度变成了高度而高度变成了宽度?”
普达哥拉伸出颤抖的手指晃了晃,“不不不,”他说,“长度变成了高度,高度变成了广度,广度变成了宽度而宽度又变成了——”他打个酒嗝——“时间。这是另一个维度,明白?四个混蛋,时间也是其中之一。跟其他三个呈九十度那啥。角,我想说的是。只不过、只不过在这个世界它不能以这种形式存在,所以那地方只能跟咱们脱离点儿距离,嗯?否则人就会因为横着走路而变老。”他好不伤心地看着酒杯深处,“然后每个生日你都会比之前大上一英里路。”
特皮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就是时间、空间了。”普达哥拉继续说下去,“一不小心就会把它们扭曲得不成样子。三点一四一。这叫什么鬼数字?”
“真可怕。”特皮克道。
“就是说嘛。总有个地方,”普达哥拉开始在凳子上晃来晃去,“有个地方会有人创造一个宇宙,那里的、的——”他茫然地望着桌面,“——的派会又体面又得体,而不是什么永远没个完的鬼数字,这么个……”
“我指的是单走路也会变老这件事!”
“那倒不一定。你可以散步回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或者往前走几步,看看自己七十岁时什么样子。在宽度里行动,那才真正不好弄呢。”普达哥拉笑了一笑,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倒在了自己的晚餐里,不过其中有一部分及时逃了开去。
特皮克发现周围的哲学噪音稍稍降低了些。他顺着桌子往前看,目光落在伊比德身上。
“没用,”伊比德道,“暴君不会听咱们的。人民也不会。再说了——”他瞥眼安提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自己也没能统一意见。”
“该死的特索托人应该受点教训。”安提弗严厉地说,“这片大陆容不下两个超级大国。再说他们也太输不起了,咱们不就是偷了他们的王后吗?有什么大不了?年轻人嘛,哪里抵挡得住爱情?”
寇珀利梅尔醒过来。
“你搞错了。”他温和地说,“那场大战,是因为他们偷了我们的王后。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那张脸,真能发动千军万驼开战,A开头的,或者T,也可能是……”
“真是这样?”安提弗怒道,“那些混蛋!”
“我比较肯定。”寇珀利梅尔说。
特皮克好不丧气。他转向倾听者珥多斯,发现对方还在吃东西。看他那神情,显然不准备让任何事情影响自己的消化。
“珥多斯?”
倾听者把刀叉整整齐齐地放在盘子两侧。
“怎么?”
“他们根本就是疯子,对吧?”特皮克疲惫地说。
“这真是非常有趣。”珥多斯道,“请接着说下去。”他一脸腼腆地把手伸进外袍里,掏出一张小纸片轻轻推到特皮克跟前。
“这是什么?”
“我的账单。”珥多斯道,“五分钟的认真倾听。我服务的绅士们大多都有月结账户,不过我听说你明早就要离开?”
特皮克放弃了。他离开餐桌,信步走进以弗比城堡周围的花园。绿地里随处可见古代以弗比人的雕像,个个都在赤身裸体地做着各种英勇的事情。时不时还能看到以弗比人的神,你很难把它们和人类的雕像区分开。以弗比人的神长相跟人类没什么差别,特皮克知道迪奥斯一直对此不以为然。如果神跟人一模一样,他常说,那人们怎么能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们?
特皮克自己倒是很喜欢这样。据传说讲,以弗比的神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做许多人类不敢做的事儿。以弗比神最喜欢的把戏就是化身为动物去赢取贵族女性的芳心,其中一个神为追求心仪的女性,经常把自己变成金色的阵雨。这一切都让人们对以弗比的夜生活产生了许多有趣的猜测。
他在一株杨树下找到了普特蕾西,对方正坐在草地上喂乌龟。他用猜疑的目光打量了它一番,怕它是哪位微服私访的神灵。它看起来并不像神。如果它真是神,那么演技也太好了些。
她喂它吃的是生菜叶。
“亲爱的小乌龟。”说完她抬起头,“哦,是你。”她淡淡地说。
“你没错过什么好东西。”特皮克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那群人全是疯子。我走的时候他们正在砸餐盘。”
“那是以弗比用餐过后的传统仪式。”普特蕾西道。
特皮克想了想,“干吗不之前砸?”
“然后他们大概还会随着布祖基的声音跳舞。”普特蕾西补充道,“我觉得布祖基大概是一种狗。”
特皮克双手抱头,“我得说,你的以弗比语说得很不错。”
“谢谢。”
“不过还是带了一丝口音。”
“语言是我们训练的一部分。”她说,“我祖母说带一丝外国口音更迷人。”
“咱俩学的都一样。”特皮克道,“所有刺客都必须带点外国人的样子,无论他身在何处。这个我拿手。”他苦哈哈地添上一句。
她开始按摩他的脖子。
“我去了港口。”她说,“那里有好多像大木筏一样的东西,你知道,海上骆驼……”
“那是船。”
“它们哪儿都去。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只要你愿意,咱们就能海阔天空。”
特皮克把普达哥拉的理论讲给她听。她似乎并不吃惊。
“就像个没有新鲜水流进来的老水塘。”她大发议论,“于是每个人都在一成不变的水坑里绕圈子。你生活的所有时间已经被其他人活过了,那感觉肯定跟用别人用过的洗澡水差不多。”
“我要回去。”
按摩肌肉的灵巧手指不动了。
“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她旧话重提,“我们有手艺,还可以把骆驼卖掉。你可以带我去看那个叫安科-莫波克的地方。听你讲起来挺有趣的。”
特皮克喑想,不知安科-莫波克会对这姑娘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然后他又转念一想,不知道这姑娘会对双城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毫无疑问正在——正在绽放。在老王国时她似乎完全不会独立思考,只有该选哪粒葡萄来剥皮这事儿除外。然而出来之后,她好像一直在改变。她的下巴并没有变化,它还是那么小巧,那么好看,这点特皮克不得不承认,但不知怎的它似乎更显眼了。过去她跟他说话时眼睛总看着地面,现在她有时仍然不看他,只不过是因为她在走神的缘故。
他发现自己一直有种冲动,他想礼貌周全、平易近人地提醒她,自己可是国王。但他总觉得她会说自己没听见,请他再重复一遍,而如果那时她看着他,他是绝对没法把这话说上两遍的。
“你可以去。”他说,“你肯定会过得很不错。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几个人名和地址。”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真不敢想象家里现在是什么样。”特皮克道,“我得做点什么。”
“你什么也做不了,干吗白费力气?就算你不想当刺客,也还有许多别的事可干。而且你不是说现在那地方已经没法进去了吗?我恨金字塔。”
“那里肯定还有你关心的人吧?”
普特蕾西耸耸肩,“如果他们已经死了,那我就做不了什么。”她说,“如果他们活者,我仍然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什么也不做。”
特皮克瞪大眼睛,满心惊恐,又充满崇敬之情。事实上她总结得很漂亮,只不过他就是没法让自己这么想。他的身体离开了七年,但他的血待在王国的时间却比那长了一千倍。他当然想把它留在身后,但关键就在这儿。它一直都在。哪怕他一辈子避开那片土地,它也仍然像是固定他的锚一样。
“我感觉糟透了。”他说,“除了抱歉,我没别的可说。哪怕只回去五分钟,就只是回去说一声、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哪怕能这样也好。这一切多半都是我的错。”
“可根本就没法回去!你只会像你说的那些被罢黜的国王一样,垂头丧气地徘徊。你知道,穿着磨烂的外套,每天用上流社会的方式乞讨。你自己说的,没有什么比失去了王国的国王更没用了。你再好好想想。”
他们穿过落日余晖下的街道,信步朝港口走去。城里所有的街道都通向港口。
有人刚刚点亮了灯塔。这座灯塔是“世界何止七大奇观”之一,它出自普达哥拉的设计,充分运用了黄金律和美学五原则。不幸的是它被建在了错误的地点,因为若建在正确的地点就难免要破坏港口的景观。好在水手都认为这灯塔非常美丽,尤其在船触礁之后等船来拖时还可以欣赏欣赏,借以打发时间。
灯塔下方的港口里挤挤挨挨全是船。特皮克和普特蕾西穿行在柳条箱和大包裹中间,一直走到婉蜓的防波堤前。这一侧是平静的港口,另一边则是汹涌起伏的海浪。灯塔在他们头顶闪烁,绽放着光芒。
特皮克知道以弗比人是出色的贸易商,而这些船会驶向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可以回安科领取自己的学位证明,然后世界真的会变成他手里的软体动物,而他有各种刀具可以把它撬开。
普特蕾西握住他的手。
另外他再也不用担心要跟哪个亲戚结婚了。在蒂杰里贝比度过的几个月似乎变成了一场梦,循环往复的梦,你永远别想摆脱它,相形之下,连失眠也显得分外诱人。而这里却是希望之所在,未来像一张地毯似的在他眼前铺开。
在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启示,某种指导手册。问题是在生活中你没有练手的机会,一上来就是真刀真枪。你只能——
“老天爷,这不是特皮克吗?”
那声音来自与他脚踝齐平的位置。防波堤的石头上露出一个脑袋,身子紧随其后。那身子打扮得极其考究,宝石、毛皮、丝绸、蕾丝,该有的一样不缺。只不过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是黑色的。
是奇德。
“它现在在干吗?”普塔克拉斯普问。
他儿子小心翼翼地从断裂的石柱上探出头去,目光追随着鹫头神哈忒。
“它在四下侦察。”他说,“我觉得它挺喜欢那尊雕像。说真的,爸爸,你怎么会买下那么个东西?”
“夹杂在一大批货里进来的。”普塔克拉斯普道,“再说我当时以为这个系列会大受欢迎呢。”
“受谁欢迎?”
“那什么,他不就挺喜欢吗?”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又冒险偷瞄一眼,那个骨瘦如柴的庞然大物仍然在废墟里蹦蹦跳跳。
“干脆跟他说,如果他离开,我们可以把那东西给他。”他建议道,“跟他说我们可以给他打钱。”
普塔克拉斯普紧蹙眉头,“那叫打折。”他说。
他抬头看天。大金字塔仍然像发电站似的在他们身后嗡嗡个不停,从他们藏身的工地废墟能把抵达的神灵看个一清二楚。起先普塔克拉斯普还算平静。他想,神灵正是上好的主顾,他们不是老在要求多造神庙、雕像什么的吗?他可以掐掉中间人,直接跟他们做买卖。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假如神灵对他们干的活不满意——比方说泥灰没有完全按要求抹好,由于流沙导致神庙的一角稍微有些下陷之类——神灵可不会走进来大声要求见经理就算了。不。神很清楚你在什么地方,而且绝不跟你废话。再说神灵赖账是出了名的。当然人类也一样赖账,但他们总不会指望要你死来逃避还债。
他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二甲仍然是靠在雕像上的一个剪影,他圆张着嘴巴,满脸凝固的惊异。普塔克拉斯普下定了决心。
“这些金字塔我受够了。”他说,“别忘了提醒我,儿子,如果能逃出去,咱们今后再也不搞什么金字塔。咱们太墨守成规了,依我看非得扩展业务不可。”
“我老早就这么说了,爸爸!”二乙道,“我不是说嘛,只要修两座像样的高架引水渠,咱们准能……”
“没错,没错,我都记得。”普塔克拉斯普道,“没错,高架引水渠,全是拱门什么的,行吧。只不过我就是想不起来你当时说棺材应该放在引水渠的哪个位置来着。”
“爸爸!”
“别管我,孩子。我觉得我已经疯了。”
我怎么可能会看见一个木乃伊和两个拿榔头的人呢。
那的确是奇德。
而且奇德还有条船。
特皮克知道沿海岸往下走就是罗克西的宫殿,那里住着阿尔-喀哈里的沙里发。据说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是由一位灯神在一夜之间建成的,神话和传说都常常称颂它的华美。“未名”号就是一艘浮动的罗克西,只不过比罗克西还要罗克西。它的设计者显然有镀金情结,黄金涂层、螺旋形石柱、昂贵的帘幕,能用的全用上了,总之就想让它看上去船不像船,反而更像与上演特定剧目的戏院有些相似的闺房。
事实上,要想看清它的真面目,你非得有刺客那种善于发现隐藏细节的眼睛不可。首先,尽管外表极其俗丽,船体的线条却非常流畅;其次,哪怕把船舱和货舱全加在一起,船上仍然有许多空间不知去向。在被普特蕾西称为“船尖”的那头,水面上能看见一圈圈古怪的涟漪,而这显然是艘商船,若是怀疑它在水下藏着矛尖,那就太可笑了。如果有人说只需一把斧头和五分钟时间就能把这艘肥硕的移动宫殿变成一艘快艇,快过绝大多数浮在水面的东西,并且让少数能追上它的家伙追悔莫及,那可不一定只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