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二甲问:“我说,‘量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二乙耸耸肩:“意思就是说再加一个零。”
“噢,”二甲道,“就这个呀?”
在蒂杰河沿岸,所有的金字塔都在静静地喷溢,向夜空中释放白昼积累的能量。
巨大的光束悄无声息地从压顶石里喷薄而出,一路向上舞动,带着闪电般的锯齿状和冰一样的寒冷。
数百里的沙漠上空到处点缀着属于亡灵的星座和亘古不变的极光,但在蒂杰河的谷地,所有光线都聚集到一起,汇成一束坚实的火焰。
这东西放在地上,其中一头还放了个枕头,所以说它肯定该是床才对。
然而特皮克却发现,自己对它的身份有所怀疑。他不断翻来覆去,努力在床垫上寻找愿意展现合作诚意的部分。这太傻了,他暗想,我就是睡这种床长大的,这种床,外加这种石块刻出来的枕头。我生在王宫里,这是我继承的遗产,我必须准备好接受它……
我必须从安科订购一张真正的床,还要一个羽毛枕头,明天一早就派人去办。我是国王,这是我的命令。
他又翻了个身,脑袋啪一声砸在枕头上。
还有下水道系统。那主意多妙啊。在地上凿个洞就能起到那么大的作用,多么不可思议。
没错,下水道系统。还有该死的门。随时随地都有好几个仆人随侍左右,特皮克实在不习惯,因此睡前洗漱时尴尬得要命。还有他的人民。他一定要多了解自己的臣民。就这么躲在宫殿里实在不对头。
还有,河上的天空像放烟花一样闪闪发亮,这叫人怎么睡得着?
最后他的身体终于进入了半梦半醒之间的灰色地带,但那纯粹是由于精疲力竭。各种疯狂的影像不断从他眼球上闪过。
首先是一幅将被他的祖先引以为耻的壁画,未来的考古学家会把这幅尚未雕刻的壁画翻译成——“波浪、便秘的老鹰、曲线、河马的臀部、波浪”,也就是说:在瑟弗内忒周期之年,太阳神特皮克命人建造了下水道系统,并鄙弃了他祖先的枕头。
他还梦到了库夫特——身材魁梧、长着胡须、说话时仿佛电闪雷鸣,他招来天国的义怒,惩罚这个背弃了自己高贵传统的不肖子孙。
迪奥斯也从他眼前飘过,他向特皮克解释说,由于几千年前通过的某项法令,现在他必须与一只猫结为夫妇。
长着各式脑袋的神灵都在争夺他的注意力,向他解释神性的各种细节。背景里远远传来另一个声音,想用尖叫唤起他的注意,好像是说不愿被埋在一大堆石头底下什么的。可他没工夫管它,因为他看见七头肥硕的母牛和七头干瘦的母牛,其中一头还在吹喇叭。
但这个梦并不新鲜,过去他几乎每晚都梦到它……
然后还有一个人对着乌龟放箭……
再后来他走在沙漠里,在大漠中发现了一座小小的金字塔,仅仅几英寸高。这时刮起一阵狂风,把沙子全吹跑了,只不过那并不是风,那是金字塔在上升,沙粒顺着它闪闪发光的侧面往下滑。
它变得越来越大,大过整个世界,最后世界竟变成了金字塔中央的一个小黑点。
而在金字塔中心还发生了十分古怪的事。
然后金字塔越来越小,带着世界一道消失了……
当然了,身为法老难免要做些令人费解的梦,而且梦的规格都是很高的。
托国王的福,又一个拂晓降临人间。此时国王正蜷在床上,把衣服卷成一团当枕头。而在石头迷宫普通的宫殿里,仆人们也渐渐醒来了。
迪奥斯的小船悄然滑过水面,撞上码头停住。他爬下船,匆匆忙忙往宫殿赶,一步三级台阶跑得飞快。崭新的一天就在眼前,每个钟点每项仪式都会各就各位,想到这儿他不禁把两手搓在一起。有那么多组织工作、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去主持……
首席雕刻师兼木乃伊石棺制作师收起自己的尺子。
“活儿干得漂亮,迪尔师傅。”他说。
迪尔点点头。手艺人之间从来不讲虚伪的客套。
雕刻师用胳膊肘捅他一下,“咱们这才叫团队哪,嗯?”他说,“你负责腌制,我负责雕工。”
迪尔又点点头,只不过这一次动作要缓慢得多。雕刻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蜡膜。
“不过那死亡面具实在有点儿那个。”他说。吉恩正在角落里的工作台前卖力工作。这次要变成木乃伊的是王后的一只猫,所以人家准许他单干。听了雕刻师的话,男孩满面惊恐地抬起头来。
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做得可仔细了。”
雕刻师道:“问题就在这儿。”
“我知道。”迪尔忧愁地说,“关键是那鼻子,对吧?”
“下巴还更糟些。”
“还有下巴?”
“没错。”
“没错。”
两人一脸沮丧,默默地注视着法老的蜡制面具。法老自己也是同样的动作。
“我的下巴没什么不好。”
“你可以给他安个胡子。”最后迪尔道,“能遮住不少地方,如果有胡子。”
“鼻子的问题还是没解决。”
“你可以把它削掉半英寸。再把颧骨修一修。”
“没错。”
“没错。”
吉恩给骇住了,“你们说的可是咱们的前任国王。”他说,“怎么可能对他做那种事儿?再说了,人家准保会发现的。”他迟疑片刻,“不是吗?”
两个手艺人对视一眼。
“吉恩,”迪尔耐心地说,“他们当然会发现,但谁也不会说出来。人家本来就指望咱们搞点修缮。”
“再说了,”首席雕刻师高高兴兴地说,“你总不会以为他们会站出来说,‘你们根本就弄错了,他明明长得像只近视的小鸡来着。’嗯?”
“多谢,真是多谢,我说。”法老走到死猫身边坐下。现在看来,除非活人以为死人能听到自己讲话,否则他们对死人是没什么尊敬可言的。
“也许吧。”学徒似乎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跟壁画上比起来,他好像的确丑了些。”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不是吗?”迪尔的声音里饱含深意。
吉恩那张长满粉刺、老老实实的脸孔渐渐改变,仿佛有云朵从坑坑洼洼的大地上飘过。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的正是手艺人的古老秘密,虽然只是一点皮毛。
“你是说就连画家也会改变……”
迪尔冲他皱起眉头。
“这种事我们从不拿出来讲。”
吉恩竭力强迫自己摆出严肃而恭敬的表情。
“哦。”他说,“好的。我明白了,师傅。”
雕刻师拍拍他的后背。
“你是个顶机灵的小伙子,吉恩。”他说,“学得很快。毕竟活着时长得丑就够倒霉了,想想看,要是去了永恒的冥界还那么丑,那该多可怕啊。”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摇摇头。人活在世上就总得跟大家保持一致,现在人都死了,可他们还要想办法让所有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这国家实在是……他低下头,只见刚去世的猫正望着自己。他生前十分厌恶这东西,然而这时候见了它却觉得猫简直就是人类理想的伴侣。他试着拍拍它扁平的脑袋。它咕噜咕噜两声,然后就想把他的手抓个稀巴烂。对这畜生你真是毫无办法。
他听到三人组把话题转向了金字塔,不禁大惊失色。他的金字塔。那将是史上最宏伟的建筑,它会在墓场的中心区域占据一大片特别肥沃的坡地。相形之下,迄今最大的金字塔也不过是小孩在沙盘里砌出的玩具。它会被大理石花园和花岗岩方尖碑所环绕。它将是儿子为父亲修建的最伟大的纪念。
国王一阵呻吟。
普塔克拉斯普也在呻吟。他父亲那时候情况绝对要好得多。那时候你只需要一大堆该死的木橇,外加二十年时间——这个体系十分有用,因为在泛滥季所有的田地都被河水淹没,而修金字塔却让人有事可干,免得他们无事生非。可现在呢,现在你只需要一个聪明的小伙子、一根粉笔和正确的咒语就成了。
当然,那景象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如果你对这类东西感兴趣的话。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绕着巨大的石块走了一圈,把这个公式整理整理,让刻在那边的符咒更加突出。他抬起眼睛,朝父亲略一点头。
普塔克拉斯普赶忙跑回国王身边。国王带着随从站在俯瞰采石场的峭壁上,阳光在面具上闪着金光。国王都亲临现场了,这可真是火上浇油。
“噢,天空中的彩虹啊,我们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您一声令下。”普塔克拉斯普开始冒汗,他暗暗向诸神祈祷……
哦不,国王又准备帮他放松心情了。
他把哀求的目光投向高阶祭司,对方脸上只稍微抽搐了一下,表示他并不准备采取任何行动。这太过分了,而且对此不满的也不止普塔克拉斯普一个人。木乃伊制作师迪尔昨天才刚刚忍受了半个钟点的折磨,被迫跟国王陛下谈论自己的家人。这根本不合适,大家指望国王待在自己的宫殿里,而不是……
国王缓步朝他走来,一脸从容不迫,这是专为让修造师感到置身于朋友中间而特意采取的姿态。哦,天哪,普塔克拉斯普暗想,他马上就要记起我的名字了。
“我得说你们在短短九个星期里做了大量工作,这是很好的开始。呃,你是叫普塔克拉斯普,对吧?”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木已成舟,躲是躲不过了。
“噢,统御湖海的手啊,是的。”他说,“噢,一切生命的……”
“我想‘国王陛下’或者‘陛下’就够了。”特皮克道。
普塔克拉斯普惊慌失措,心惊胆战地瞥了一眼迪奥斯。高阶祭司眉头紧蹙,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国王希望你——”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不拘礼节,同他说话时采用野蛮——外国人的方式。”
特皮克看着下方忙碌的采石场,“有这样才华横溢而又任劳任怨的儿子,你一定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噢……陛下,我……我会的。”普塔克拉斯普小声嘟囔,显然把之前的话当成了国王的命令。为什么现在的国王不能像过去那样把人呼来唤去?那时候你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国王也不会一派友好,把你当成平等的人一样对待,就好像你也能让太阳升起似的。
“这门手艺肯定非常令人着迷。”特皮克继续说道。
“如您所愿,陛下。”普塔克拉斯普道,“如果陛下愿意,现在就可以下令……”
“那么这一切究竟是如何进行的?”
普塔克拉斯普魂飞魄散,“国王陛下?”
“你们能让石块飞起来,不是吗?”
“是的,噢,陛下。”
“真有趣。你们是怎么做的?”
普塔克拉斯普险些把嘴唇咬穿。难道他竟要背叛本公会的秘密?这是他死也没想过的事儿。然而迪奥斯竟赶来救援了。
“通过某些秘密的符号和咒术,陛下。”迪奥斯道,“其来源还是不要探究的好。那属于——”他停了一秒钟,“现代智慧。”
特皮克道:“比扛着这些东西跑来跑去快多了吧,我猜。”
“的确有些值得称道之处。”迪奥斯道,“现在,如果陛下允许的话……”
“哦,当然,尽管开始吧。”
普塔克拉斯普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快步跑到采石场边上。
他掏出一块布来朝儿子挥舞。
万事万物都是由其名字所定义的,改变名字你就改变了它的实质。当然事情并非完全这么简单,但从准宇宙学的角度来说,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用自己的法杖轻轻敲了敲石块。上方的空气在高温中稍一摇晃,石头抖落些许灰尘,然后缓缓升起,飘浮在距离地面好几英尺的地方上下摆动。几根缆绳将它紧紧拉住。
这就是全部。特皮克还以为会电闪雷鸣呢,至少也该有团火焰吧。然而事实上却只有两个工人拽着它往金字塔工地走,其他人已经围上了另一块石头。
“真是不可思议。”特皮克说。
“的确,陛下。”迪奥斯道,“现在我们必须回宫去。很快就该举行第三点钟的仪式了。”
“行,行,好吧。”特皮克气呼呼地说,“干得漂亮,普塔克拉斯普。继续好好干。”
普塔克拉斯普又是激动又是迷惑,慌乱中不由得像跷跷板似的鞠了一躬。
“遵命,国王陛下。”他决心放手一搏,“能允许我向陛下展示最新改进的图纸吗?”
“国王已经通过了你的设计。”迪奥斯说,“另外,如果我说错了,请你原谅,但在我看来金字塔的工程进展得非常顺利。”
“是的,是的,不过嘛,”普塔克拉斯普道,“我们意识到,您瞧,这条俯瞰入口的大道,我们觉得吧,这里放尊雕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比方说保佑不速之客的鹫头神哈忒,简直花不了几个钱……”
迪奥斯瞄了眼对方的草图。
“那些难道是翅膀吗?”
“几乎等于是、等于是,您瞧我可以……”普塔克拉斯普绝望地挣扎着。
迪奥斯问:“那是鼻子吗?”
“更像是喙,更像是喙。”普塔克拉斯普道,“听着,噢,祭司大人,不如我干脆……”
“我看还是算了。”迪奥斯道,“不,毫无疑问,还是算了。”他扫了眼采石场,寻找特皮克的身影,然后一边呻吟,一边将草图塞回修造师手里,拔腿追了上去。
特皮克已经信步走下小径,来到了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跟前。他愁眉不展地看了一眼周围忙碌的人群,见一队工人正在处理一块用在边角处的石料,便停下来望着对方。工人们感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个个都停下手里的活,怯生生地瞅着他。
“嗯,嗯。”特皮克审视着眼前的石料,其实他对石匠手艺的了解还装不满一粒沙子,“多好的石头。”
他转向离自己最近的工人,对方傻乎乎地张着嘴巴。
“你是石匠对吧?”他问,“这工作肯定很有意思。”
那人眼睛外凸,凿子跌落到地上。“呃呃。”他说。
一百码之外,迪奥斯沿着小径向这里飞奔,长袍打在小腿上噼啪作响。他抓住袍子的边缘继续往前跑,凉鞋上下飞舞。
“你叫什么名字?”特皮克问。那个惊吓过度的人回答道:“啊啊啊嘎。”
“喔,很好很好。”特皮克握住对方毫无抵抗的手摇了两下。
“陛下!”迪奥斯咆哮道,“别!”
石匠侧过身去,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一面尖叫一面挣扎起来……
特皮克抓紧了宝座的扶手,对高阶祭司怒目而视。
“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友好的表示,没别的。在我们那儿……”
“所谓你们那儿,陛下,就是这儿!”迪奥斯的声音雷霞万钧。
“可是,天哪,把它切掉?这也太残忍了!”
迪奥斯上前一步,声音又变得像平时一样油滑。
“残忍吗,陛下?可是我们会切得非常仔细,还有专门的药物可以止痛。他肯定能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我已经解释过了,陛下。再用那只手做任何事,都是对它的亵渎。他这人十分虔诚,对此一清二楚。你看,陛下,你是神,陛下。”
“但你就能碰我,仆人也可以!”
“我是祭司,陛下。”迪奥斯温和地说,“而仆人拥有特别豁免权。”
特皮克咬住嘴唇。
“这太野蛮了。”
迪奥斯的表情毫无变化。
“不能这么做。”特皮克道,“我是国王,我禁止你们这样做,你听明白了?”
迪奥斯弯下腰去。特皮克认出那是第四十九号:惊骇的蔑视。
“噢,一切智慧的源泉啊,您的意愿自然会实现。不过,当然了,那人或许会自己悄悄——请原谅我的表达方式——动手。”
“你什么意思?”特皮克斥道。
“陛下,假如他的同伴没有阻拦,他早就自己把手割下来了。用凿子,据我所知是。”
特皮克瞪着高阶祭司,心里暗道:毫无疑问,我是自己家乡的异乡人。
他终于挤出一句:“我明白了。”
他又想了想,“那么,这个——这个手术必须非常仔细,之后还要发给他一笔养老金,你听明白了?”
“如您所愿,陛下。”
“充足的养老金。”
“当然,陛下。一笔横财,陛下。”迪奥斯完全无动于衷。
“另外,也许我们可以在王宫给他找份轻松的活计?”
“独臂石匠的活儿吗,陛下?”迪奥斯左边的眉毛略略抬起一毫米。
“随便什么活儿,迪奥斯。”
“当然,陛下。如您所愿。我会亲自处理此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还缺人。”
特皮克瞪他一眼,厉声道:“我可是国王,你知道!”
“在我醒来之后的分分秒秒,这一事实始终伴我左右。”
高阶祭司正准备离开,特皮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迪奥斯?”
“陛下?”
“几个星期之前,我从安科-莫波克订购了一床羽毛床垫。我猜你不会恰好知道它的下落吧?”
迪奥斯挥动双手,那姿势极富表情,“据我所知,陛下,喀哈里沿岸附近海盗活动十分猖獗。”
“另外管子工与淘粪人公会派来的专家也一直没有出现,无疑这也是海盗捣的鬼?”特皮克挖苦道。
“的确,陛下。或者也可能是强盗,陛下。”
“或者也可能是只巨大的双头鸟,从空中猛扑下来把他叼走了。”
“一切皆有可能,陛下。”高阶祭司的面孔不断散发着礼貌。
“你可以退下了,迪奥斯。”
“是,陛下。请容我提醒陛下,来自特索托和以弗比的使者将在第五点钟前来觐见。”
“知道了。你下去吧。”
特皮克终于可以独处一阵,至少是在可能的限度以内尽量独处,也就是说,除了两个打扇的仆人、一个男侍、门边两个体格雄健的荷旺达兰卫兵和两个侍女之外,房间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哦,对了,侍女。他到现在还没明白侍女是怎么回事。她们似乎是迪奥斯亲自挑选的——王宫里的一切事务好像都由迪奥斯负责——并且老祭司在橄榄色皮肤和长腿巨乳等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品位。这两个侍女身上的衣服加在一起多半能盖住一只小碟子,而这竟让她俩变成了两件会移动的漂亮家具,像柱子一样毫无性感可言。特皮克想起安科-莫波克的女人,不禁叹了口气。她们或许从脖子到脚踝全都遮得严严实实,但却仍然能让满教室的男孩脸红到头发根。
他朝装水果的盘子伸出手去。一个侍女立刻抓住他的手,轻轻把它放在一旁,自己拿起一粒葡萄。
“请别剥葡萄皮。”特皮克道,“皮是最有营养的部分,富含各种维他命和矿物质。只不过我恐怕你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这些东西,对吧?它们是最近才发明的。”他半是自言自语,口气十分尖酸,“我是说,也就是最近七千年的事儿。”
还说什么时光如梭呢,特皮克实在郁闷。时光在其他地方也许真像梭子,在这儿可不一样。就仿佛金字塔拖住了我们的脚步,它们就像是船上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海锚。这里的明天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重新加热的残羹剩饭。
她还是剥掉了葡萄皮,与此同时,时间像雪花般一秒秒往下坠落。
金字塔工地。巨大的石块浮在空中,各就各位,活像是逆向的爆炸。
它们静静地飘荡在采石场和工地之间,在地面投下深色的长方形影子。
普塔克拉斯普与二儿子肩并肩站在瞭望塔上,“我必须承认,”普塔克拉斯普道,“这实在是惊人。总有一天人们会问,这东西究竟是怎么修起来的?”
“木橇和鞭子什么的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二乙道,“你大可以把它们全部扔进垃圾堆里。”年轻的建筑设计师微微一笑,但在嘴唇的弧度里却有一丝狂躁的影子。
这的确很叫人吃惊,可它实在不该这样惊人。二乙老有种感觉,觉得是金字塔自己在——
他暗暗振作精神。他应该为这样的念头觉得羞愧。干这行非得当心不可,一不留神你就可能迷信起来。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大多数东西很自然就会形成金字塔——或者至少是圆锥体。他今早才试验过。谷粒、食盐……当然水是不行的,那是个特例。但无论如何,金字塔不就是个整洁的圆锥吗?一个决定要把自己打扮得稍微干净些的圆锥。
也许他在准宇宙测度方面做得稍微过头了一点点?
他父亲拍拍他的背。
“干得漂亮。”他再次夸奖道,“你知道,看上去就好像是它自己把自己修起来的一样。”
二乙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这是他从小就有的毛病,每当情绪紧张时总免不了要这么干。然而普塔克拉斯普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反常,因为这时候正好有个工头跑到塔底,高举量杆朝他们使劲挥舞。
普塔克拉斯普身子前倾,大声问道:“什么事?”
“我说的是,噢,大师傅啊,请马上来一趟!”
金字塔刚搭到一半左右,墓室里各种涉及细节的工作正在进行中。此时“惊人”似乎已经不敷其用,“骇人”二字显得更妥当些。
头顶上的石块跳着缓慢而沉重的舞蹈,一块块往上垒。牵石块的人时而互相嚷嚷,时而向金字塔顶部那些倒霉的调度员喊话。调度员要想让人听见自己的指示,非喊破嗓子、盖住周围的喧嚣不可。
普塔克拉斯普奋力穿过大群工人。至少这里还算安静,一片死寂。
“好了,好了。”他说,“到底发生了……噢。”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父亲肩膀上探出头来,然后立刻把手腕塞进了嘴里。
那东西皱皱巴巴,十分古老,显然曾经也算个活物,但现在却像恶心的梅干似的耷拉在石板上。
“那是我的午餐。”泥水匠主管道,“我该死的午餐。我馋那苹果已经好久了。”
“可现在还不到时候。”二乙悄声道,“现在还不可能形成时间结,我是说,它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一座金字塔?”
“我拿手去摸了一下,感觉……反正就是相当不舒服。”泥水匠抱怨道。
“而且还是个负结。”二乙补充道,“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该出现。”
“它还在那里吗?”普塔克拉斯普说着又加上一句,“请告诉我它没溜去别的地方。”
“如果继续往上砌,它肯定会改变位置。”他儿子的目光不安地四处扫荡,“一旦质量中心发生改变,你知道,结点也会被扯到其他地方去。”
普塔克拉斯普把儿子拉到一边。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用驼语者的声音质问道。
“我们应该赶快封顶。”二乙喃喃道,“把困在里面的时间消耗掉。那时候就不会有问题了……”
“怎么可能封顶?该死的,它还没修完不是吗?”普塔克拉斯普道,“你到底是去了哪儿干了啥学了些什么东西?金字塔建造完成之后才会开始聚集能量,直到它们成为金字塔,明白?那叫金字塔能量,明白?因金字塔而存在的。所以人家才管它们叫金宇塔能量。”
“问题肯定出在质量或者那啥上。”年轻的建筑设计师开始胡诌,“还有建造速度。时间被困在它的材质里。我是说,从理论上讲,修建期间的确可能出现小结点,但它们通常都很弱,你根本不会察觉;如果你恰好站在其中一个结点上,你也许会变老些或者变年轻些,但都不过是几个钟头的事儿,又或者……”他越说越急,越说越含混。
“我还记得咱们为科纳斯十四世修墓的时候,负责壁画的画师说他在王后房间的壁画上花了两个钟头,我们都说明明是三天,还罚了他的款。”普塔克拉斯普慢吞吞地说,“我记得为这事儿公会大惊小怪了好一阵子。”
二乙道,“这话你刚刚才说过。”
“什么话?”
“壁画画师的故事。就在刚才。”
“不,我没有。你肯定没在听。”普塔克拉斯普道。
“我敢发誓你就是说了。反正这次的事儿比那回更糟。”他儿子道,“而且很可能会再次发生。”
“我们还会遇到这种事儿?”
“没错。”二乙道,“根本不该出现负结点,可现在看来它们的确出现了。我们可能还会遇到快流、逆流甚至短回路,恐怕各种时间异常都是免不了的。最好赶紧把工人撤走。”
“说不定你能想个办法,让他们在加快的时间里工作,然后咱们按延缓的时间付工钱?”普塔克拉斯普道,“别发火嘛,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提,你哥哥也肯定会提的。”
“不!把所有人都撤走!我们先让石头就位,立即封顶!”
“好吧,好吧。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就好像咱们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
普塔克拉斯普奋力穿过聚集在中央部分的大群工人。至少这里还算安静。一片死寂。
“好了,好了。”他说,“到底发生了……噢。”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父亲肩膀上探出头来,然后立刻把手腕塞进了嘴里。
那东西皱皱巴巴,十分古老,显然曾经也是个活物,但现在却像恶心的梅干似的耷拉在石板上。
“那是我的午餐。”泥水匠主管道,“我该死的午餐。我馋那苹果已经好久了。”
普塔克拉斯普略有些迟疑。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他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他强烈地感到眼前的一幕似将相识。
他对上了儿子惊恐的眼睛。两人一边为自己将会看到的东西担惊受怕,一边缓缓转过身去。
他们看见自己正站在自己身后,为了二乙发誓自己刚刚听到过的什么话而争执。
二乙的确听到过那番话,普塔克拉斯普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满心恐惧。那边那个人是我。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我的模样很不一样。这边的同样是我。也是。都是。
这是个回路,就像河里的小旋涡,只不过存在于时间里。而我刚刚转了两个圈。
另一个普塔克拉斯普抬头看到了他。
时间绷紧了,那一刻漫长而又痛苦,随着老鼠吹泡泡一样的响声,回路破裂,另一个普塔克拉斯普消失了踪影。
“我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二乙的声音很轻,因为嘴里的手腕而有些含混,“金字塔的确没有竣工,但它会竣工的,所以建成后的效应就传回了现在,有点像回声。爸爸,我想错了,它实在太大,我们应当马上停工。”
“闭嘴。你能算出结点会在什么地方形成吗?”普塔克拉斯普问,“站这儿来,大家都盯着咱们呢。振作起来,儿子。”
二乙本能地伸手去拿腰带上的算盘。
“唔,是的,多半可以。”他说,“这不过是质量分配和……”
“很好。”修造师坚定地说,“马上动手。然后叫所有工头都过来见我。”
普塔克拉斯普眼里出现了一丝云母似的闪光,他的下巴像花岗岩一样方正、坚硬。我思考的速度太快了,他暗想,多半是金字塔的缘故。没错。
他又添上一句,“还有,叫你哥哥也上来。”
这的确是金字塔效应。我记起了一个我即将想到的点子。
最好还是别想太多。实际些。
他环顾修到一半的工地。诸神在上,他们原本就不可能按时完工。现在也不需要赶工了,想花多长时间都可以!
“你还好吧?”二乙问,“爸爸,你还好吗?”
“这也是你的时间回路吗?”普塔克拉斯普满脸如梦似幻的神情。多妙的主意啊!再也没人能在招标时赢过他们,而且无论花了多长时间,他们每次都会拿到按时竣工的花红!
“不!爸爸,我们应当……”
“不过你确实能算出这些回路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对吧?”
“是的,我想是的,可是……”
“很好。”普塔克拉斯普激动得浑身发抖。或许得多出些工钱,不过这绝对值得,而且二甲肯定能想出点儿阴谋诡计,财务几乎就跟魔法一样妙不可言。工人也只能接受。毕竟他们不是老抱怨吗?不愿跟打短工的一起干活,,不愿跟荷旺达兰人一起干活,除了交会费的公会成员,他们不愿跟任何人一起干活。那么现在跟自己一起干活,他们总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二乙后退一步,紧紧抓住算盘寻求安慰。
“爸爸,”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在打什么主意?”
普塔克拉斯普向儿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复制。”他说。
政治毕竟还算有趣。特皮克觉得在这方面自己应该能做出点儿贡献。
蒂杰里贝比的历史十分悠久,它受人尊敬,但同时又只是个小国。如今的世界似乎全凭刀剑说话,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实在无足轻重。不过根据迪奥斯的说法,事情并非一直如此。过去它曾完全以自己的崇高统治整个世界,当然那时它还有两万五千人的常备军,不过军队只是个摆设,根本用不上。
现在它所施加的影响比过去更微妙些。如今它只是一个狭长的小国,夹在特索托和以弗比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强大帝国中间,于是它把这两个国家都变成了自己的矛和盾。过去的一千多年里,蒂杰河上的历代国王一直维护着大陆逆时向部分的和平,他们所倚仗的仅仅是极其高超的外交手腕、无比得体的宫廷礼仪,以及比打过鸡血的蜈蚣还迅捷的脚程。只要你懂得正确的使用方法,七千年的存在史也能成为可怕的武器。
特皮克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中立国?”
“特索托和我们一样,也是沙漠文明。”迪奥斯十指交叉,“我们一直在帮他们塑造自己的国家。至于以弗比嘛——”他嗤了一声,“他们有些信仰十分古怪。”
“你指什么?”
“他们相信世界是由几何学统治的,陛下。全是线、角、数字。那种东西——”迪奥斯皱起眉头——“可能导致很不健全的观念。”
“啊。”特皮克立刻决心要尽快对不健全的观念多加了解,“所以说我们私底下其实站在特索托一边,对吧?”
“不。以弗比必须强盛,这至关重要。”
“但是我们与特索托的共同点更多?”
“我们任由他们这么想,陛下,对此并不加以纠正。”
“可他们的确是沙漠文明?”
迪奥斯微微一笑,“恐怕他们对金字塔的态度不够严肃,陛下。”
特皮克思忖半晌。
“那么我们究竟站在哪一边?”
“我们自己这边,陛下。这总是可以做到的。永远不要忘记,陛下,当您的家族进行到第三王朝时,我们的邻居才刚刚弄明白如何生孩子。”
很显然,来自特索托的使团的确刻苦钻研过蒂杰河的文化,他们的热情近乎疯狂。然而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入门。这些人只不过是借来各种看起来很有用的小细节,再以差之千里的方式把它们组装起来。比方说敬礼,特索托使团的全体成员一齐模仿了画上看到的三转步,可事实上这种礼仪在蒂杰宫廷只限于特定场合。敬这礼时,他们的椎骨不时发出抗议,面部肌肉也随之扭曲。
他们还穿着晨曦胸甲,戴着出发之脚环,甚至还穿了与之配套的短裙!!难怪就连在特皮克身后打扇的宫女都忍不住面露微笑。
特皮克也不免匆忙咳嗽两声。不过他转念一想,他们懂什么呢?他们不过是些小孩子罢了。
紧随这个想法而来的是另一个补充说明:这些孩子只需要一个钟头就能把我们从地图上彻底抹杀。
产生这两个念头的神经元突触立刻又制造出第三个想法:看在老天的分上,那不过是衣服,你越来越把这些东西当真了。
来自以弗比的使团打扮得更理性些:清一色的白色宽袍。他们彼此间有些相似,就仿佛在以弗比的某个地方有台压模机,专门生产长着秃头和白色卷须的小个子男人。
两队人在王座前站定、鞠躬。
“哈罗。”特皮克道。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航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向你们表示欢迎,并命你们与他共品一杯美酒。”迪奥斯说着拍拍手,示意仆人上前。
“哦,对。”特皮克道,“请坐吧,各位?”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命令你们就座。”迪奥斯道。
之前特皮克曾为适宜的演说绞尽了脑汁。他在安科-莫波克倒是听过不少,想来应该是全世界通用的。
“我相信我们大家都能相处得非常……”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吩咐你们仔细聆听。”迪奥斯的声音隆隆作响。
“……长久的友谊……”
“聆听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伟大智慧!”
回声渐渐消散。
“迪奥斯,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高阶祭司上身前倾。
“真有必要这么着?”特皮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迪奥斯那鹰一样的面孔上流露出呆滞的表情,显示他正与一种陌生的概念殊死搏斗。
最后他回答道:“当然,陛下。这是传统。”
“我还以为我会跟这些人谈谈。你知道,什么边界线、贸易之类的。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而且想出了好些点子。我是说,如果你那么嚷嚷,要我说话可就难了。”
迪奥斯彬彬有礼地冲他微微一笑。
“哦不,陛下。那些事儿都处理完了,陛下。我今早已经跟他们碰过头了。”
“那我又该做什么?”
迪奥斯抬起一只手,在空中画个小圈。
“您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陛下。比方说微笑,让他们放松,这些都是惯例。”
“就这些?”
“陛下还可以问他们是否喜欢出使外国,陛下。”迪奥斯道。他迎上特皮克愤愤的视线,双眼像镜子一样缺乏表情。
“我可是国王。”特皮克愤愤地说。
“那是自然,陛下。我们当然不能用沉闷的日常事务玷污王座的荣耀,陛下。明天,陛下,您将主持最高审判庭。这才是适合君主的职务,陛下。”
“啊。好吧。”
特皮克仔细听过案情,发现事情相当复杂。简单说来,就是一方指控另一方偷盗自己的牛,其中又牵扯到蒂杰地区那洋葱一样层层叠叠的土地法。这才是国王该做的事儿,他暗想。除了国王,谁也别想弄明白那该死的牛究竟属于谁,这才是国王的职责。好吧,咱们就来瞧瞧,五年前,他把牛卖给了他,结果后来——
他的目光在两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之间徘徊。两人都紧紧抓住破破烂烂的草帽放在胸前,脸上的表情也同样麻木、僵硬。他们都是普通人,为一点小事起了小小的纠纷,结果一不留神就站到了接见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离宝座上的神不过咫尺之遥。假如能立刻离王宫远远的,两人肯定都愿意放弃那天杀的畜生,特皮克对此毫不怀疑。
这头牛挺壮实,已经可以宰来吃了。就算所有权应该属于他,但这些年来,牛却一直在他邻居的土地上吃草,一人一半应该比较合适。这次的判决他们一定会永生难忘……
他拿起正义之镰。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现在宣判。尔等须臣服于伟大的特皮西蒙……”
特皮克截断了迪奥斯的吟咏。
“我已经听过双方的陈述。”他语气坚定,声音穿过面具,略有些隆隆的回响,“在综合考虑过正方与反方的论据之后,我们认为唯一公正的方案就是立即屠宰本案所涉及的牲畜,并以绝对公平的方式将它分给原告与被告。”
他往椅背上一靠,心里暗自得意。他们会管我叫睿智的特皮克。平民百姓就喜欢这一套。
两个农夫呆呆地看了他好久,然后突然像唱机的转盘一样同时转向迪奥斯。高阶祭司正坐在自己专属的台阶上,一群等级较低的祭司环绕在他周围。
迪奥斯站起身来,抚平简朴的长袍,然后伸出法杖。“现在聆听对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智慧的诠释。”他说,“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本案中所涉及的牛属于鲁姆斯弗特。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此牲畜应当在众神的祭台前献祭,以此感谢我们的神对本案的关注。同样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鲁姆斯弗特和克托弗勒都须在国王的领地上劳作三天,以此作为对陛下判决的酬谢。”
迪奥斯扬起头,目光沿着那怕人的鼻子直射进特皮克的面具。他高举双手,“万民称颂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智慧!”
两个农夫又是害怕又是感激,行了不知多少个礼,从立在两旁的卫兵中间一路倒退,消失在国王的视线之外。
“迪奥斯。”特皮克不动声色道。
“陛下?”
“请你过来我这边一下好吗?”
“陛下?”迪奥斯立刻出现在宝座旁。
“如果我弄错了请你原谅,不过我注意到你在诠释的时候似乎有所发挥。”
祭司一脸震惊。
“绝对没有,陛下。我传达您的决定再准确没有了,只不过依据惯例和传统对细节稍作修饰。”
“你是怎么准确的?那天杀的畜生本来就该归他们俩!”
“但众所周知,鲁姆斯弗特供奉神灵从来都兢兢业业,陛下,他总在寻找机会赞美和称颂神,而克托弗勒却时常心怀愚蠢的念头。”
“这跟正义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关系,陛下。”迪奥斯含糊地说。“可这么一来他们谁都得不到那头牛!”
“的确,陛下。但克托弗勒没有牛,是因为他不配得到牛,而鲁姆斯弗特却通过献祭为自己在冥界赢得了更好的位置。”
“而你今晚则有牛肉可吃了。”特皮克道。这话对迪奥斯无异于迎头一击,特皮克还不如举起宝座往祭司脑袋上砸下去。迪奥斯目瞪口呆地倒退一步,眼睛仿佛两汪痛苦的深潭。他再开口时,声音里流露出尖锐的苦楚。
“我不吃肉,陛下。”他说,“肉会稀释灵魂,将它玷污。我该传唤下一个案子吗,陛下?”
特皮克点点头,“好吧。”
下一个案子是河岸上一百平方码土地的租金之争。特皮克仔细听了半晌。蒂杰河沿岸的土地大都被金字塔占据,好农田十分珍贵,因此这事儿非常严重。
更糟糕的是,佃户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个辛劳勤恳的好农人,而土地的所有者则显然富得流油、令人反感。然而很不幸,无论你如何歪曲事实,那个富人都是占理的一方。
特皮克沉吟半晌,然后又斜眼瞅瞅迪奥斯。祭司冲他点点头。
“在我看来……“特皮克迅速开口,可惜还是慢了半拍。
“聆听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判决!”
“在我看来——在我们看来,”特皮克重整旗鼓,“考虑到各方面的事实,而不仅仅是凡人的诡诈,公正而真实的判决应当是——”他停下来,优秀的国王似乎不该以这种方式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