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2 / 2)

比立亚斯抬起两只手,要求大家安静。接着,他以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动作卷起左臂的袖子,把手伸了出来。

大厅里的巫师都看得饶有兴味。众所周知,八级巫师是不屑于使用魔法的,他们的时间大多花在冥想上,冥想的对象通常都是下一餐的菜谱,此外当然还有如何避开野心勃勃的七级巫师的注意。今天可有的看了。

比立亚斯朝男孩咧嘴一笑,对方的回应是冲他瞪眼,目光聚焦在老巫师脑袋之后几寸之外。

比立亚斯略微有些慌神,他弯了弯手指。突然之间,这不再是他预想中那种无伤大雅的游戏,他心中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想要让人叹为观止。不过这感觉很快就被恼怒取代——竟然为这种事心神不宁,实在太蠢了。

“我就让你看看,”他深吸一口气,“马里优的奇妙花园。”

人群中响起一片耳语。幽冥大学的整个历史上,只有四位巫师能变幻出完整的花园。大多数巫师都能造出树和花,有些还能弄出鸟来。这并非最强大的咒语,它没法撼天动地,可马里优的咒语异常繁复,要想完成其中的微妙细节,非得技艺纯熟精湛不可。

“你看好了,”比立亚斯补充道,“我袖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的嘴唇嚅动起来,双手颤抖着从空中挥过。一潭金色的火花在他掌中嘶嘶作响,然后微微拱起,化作一个模糊的球形,细节也逐渐显现出来……

根据传说,马里优是最后几位掌握万法之源的大法师之一,他创造的花园是个封闭的小宇宙,在这里没有时间,他可以避开外界的纷扰,安安静静地抽烟、思考。这事儿本身就是个谜,因为巫师们全都没法理解,拥有大法师那样强大的力量,世上怎么还会有什么事儿令他烦扰。无论如何,马里优渐渐往自己那个世界的深处退却,终于有一天关闭了身后的入口。

花园在比立亚斯手里形成一个闪闪发光的球体。离他最近的几个巫师纷纷伸长脖子,从他肩头往下看。那是个直径两英尺的球体,里头能看见撒满鲜花的迷你大地,不远处有一汪湖水,每一道涟漪都清清楚楚,几座紫色的大山前头还有片森林,模样怪有趣的。蜜蜂大小的鸟儿在树木之间飞来飞去,两只小鹿站在草地上,不比老鼠更大,双双抬起眼睛往外盯着科银。

被盯着的这位却挑剔地说:“挺不错的。把它给我。”

他从巫师手里拿过那个无形无质的球体,把它举高。

“怎么这么小?”他问。

比立亚斯拿张带蕾丝花边的手绢擦擦额头。

“这个,”他的声音很微弱,因为被科银的语气惊得目瞪口呆,他甚至无力义愤填膺,“自古时候起,这咒语的效力就——”

科银歪着脑袋站了一会儿,就像在倾听什么声音。接着他低声吐出几个音节,伸手抚过球体的表面。

圆球在扩张。前一秒它还是男孩手中的玩具,下一秒——

——巫师们站在清爽的草地上,阴凉的牧场一路延伸到湖里,山中吹来柔和的微风,风里带着百里香和干草的芬芳。天空一片深蓝,又在天穹处转为紫色。

草地上,树下的小鹿抬起头,对新来的人投以猜忌的目光。

锌尔特满脸震惊地低下眼睛。一只孔雀正在啄他的鞋带。

他张开嘴,又停下来。科银仍然捧着圆球,一个空气构成的球。里头的东西形状扭曲,仿佛是透过鱼眼睛或者瓶底看见的图像,但那确实是幽冥大学的大厅无疑。

男孩看看周围的树,又若有所思地瞥眼远处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最后他朝瞠目结舌的巫师们点点头。

“这儿还不错,”他说,“今后可以再来。”他的双手比画出一串复杂的动作;那动作很难形容,反正看上去就仿佛是把他们里外掉了个个儿。

现在巫师们回到了大厅,而男孩手掌上则是不断缩小的花园。在一阵惊悸、沉重的静默中,他把它交回到比立亚斯手里,“挺有意思的。现在我来施点魔法。”

他举起双手,瞧瞧比立亚斯一一然后把他变没了。

大厅里乱作一团,这种时候,类似的状况总是在所难免。科银站在这一切的中央,被油腻腻的烟雾包围着,泰然自若。

锌尔特毫不理会四周的喧嚣,自顾自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片孔雀羽毛,动作极其小心。他把羽毛在嘴唇上来回摩擦,目光从门口转向男孩再转向校长的空座位;然后他把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些,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一个钟头之后,城市上方的明朗天空隆隆地打起了雷,灵思风轻声唱起歌来,完全把蟑螂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张床垫孤零零地在街头游荡,而锌尔特则关上了校长书房的房门,转身面对自己的巫师同胞。

他们一共六个,个个忧心忡忡。

这些人的确愁得厉害,因为他们竟肯听取锌尔特的意见,而他不过是个五级巫师而已。

“他上床了,”他说,“喝了杯热牛奶。”

“牛奶?”其中一个巫师问,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的惊惧。

“他太小了,还不能喝酒。”庶务长解释说。

“哦,没错。真够傻的我。”

他对面一个眼睛凹陷的巫师问:“你们瞧见他对付大门那手了吗?”

“反正我知道他是怎么对付比立亚斯的!”

“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不想知道!”

“兄弟们,兄弟们——”锌尔特语带安抚。他俯视着他们焦虑的面孔,心里暗想:整日吃吃喝喝,每天只知道坐等仆人送上下午茶。太多时间花在憋闷的书房里读死人写的旧书。太多金丝绣花和可笑的仪式。太多脂肪。大学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只需要好好推上一把……

或者好好拉上一把。

“我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有,唔,什么麻烦”他说。

未知阴影之贤者会的格拉围·得门特一拳砸在桌面上。

“看在老天的分上,我说!”他厉声道,“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小毛孩晚上晃进大学,打败了两个最好的巫师,坐到了校长的椅子上,而你怀疑我们是不是真有麻烦?那孩子是个天才!从今晚的情形看,整个碟形世界也找不到哪个巫师可以同他对抗!”

“我们为什么要同他对抗?”锌尔特晓之以理。

“因为他比我们更强大!”

“所以?”锌尔特的声音光滑极了(相比之下,玻璃仿佛犁过的农田),甜蜜极了(相比之下,蜂蜜显得活像沙砾)。

“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应该——”

格拉围迟疑起来。锌尔特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咳咳。”

哼哼的人是玛岩·卡叮,蒙蔽兄弟会的会长。此时他正把戴满戒指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锐利的目光从手指上方射向锌尔特。庶务长对此人十分厌恶,对他的才智也相当怀疑——怀疑他没准儿很有些聪明,还怀疑对方虽然长了满脸赘肉,那背后却很可能隐藏着一个不差的脑袋,里边没准儿全是锃亮锃亮的小齿轮,一天到晚不停地疯转。

“对于使用自己的力量,他似乎并不特别狂热。”卡叮道。

“可比立亚斯和维睿德的事怎么说?”

“小孩子赌气罢了。”卡叮道。

其他巫师的目光都在卡叮和庶务长之间来来回回。他们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却懵懵懂懂地闹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为什么巫师们没能成为碟形世界的统治者?原因很简单。随便找两个巫师,给他们一根绳子,他们会本能地往相反的方向扯。也不知道是由于基因还是后天的训练,反正他们对相互合作的态度足以让一头牙痛得要命的老公象显得像只工蚁。

锌尔特摊开双手。“兄弟们,”他再度开口,“你们还没有看清刚刚发生的是什么事吗?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很可能成长于缺乏教化的,唔,乡下。他从骨子里感受到了魔法的古老召唤,跋山涉水,历经难以想象的艰险,终于抵达了旅途的终点,独自一人,却无所畏惧。这一切只是为了向我们,他的导师,寻求一种稳定的影响,希望我们能塑造、指引他的才能!我等何德何能,竟想着要把他赶走,让他遭遇,唔,严冬的寒风,让他永远得不到——”

这番长篇大论被格拉围擤鼻涕的声音打断了。

“现在又不是冬天,”一个巫师冷冷地说,“而且今晚天气挺暖和。”

“让他遭遇春季那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天气!”锌尔特咆哮道,“并且上天必定会诅咒那些,唔,在这种时候仍然——”

“都快夏天了。”

卡叮若有所思地揉揉鼻梁。

“那孩子拿了根法杖。”他说,“是谁给他的,你问过吗?”

“没。”锌尔特还在对那个老打断自己的家伙怒目而视。

卡叮的目光转向自己的指甲,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好吧,不管问题出在哪儿,我敢肯定它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锌尔特仔细分辨卡叮的语调,觉得其中的厌烦纯属卖弄。

“诸神在上,他把比立亚斯都炸没了!”格拉围道,“而且他们说维睿德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烟灰!”

“他俩反正都挺蠢。”卡叮安抚道,“我敢肯定,我的好兄弟,在魔法的艺术上,你总不会输给一个黄口小儿吧?”

格拉围迟疑了。“那个,呃,”他说,“不。当然不会。”他看着卡叮脸上无辜的笑容,大声咳嗽几下,“当然不会,毫无疑问。比立亚斯的确很蠢。不过,总该采取些谨慎的防护措施——”

“那么明早我们大家就都好好提防吧。”卡叮高高兴兴地说,“兄弟们,现在让我们散会。那孩子睡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给咱们做了个不错的榜样。等太阳升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可见过不少东西,阳光也无能为力。”格拉围阴沉沉地说。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么阳光的想法,而他不相信青春,他坚信青春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

高阶巫师们鱼贯而出,回到大厅。在那里晚餐刚刚进行到第九道菜,可谓渐入佳境。要想让巫师失掉胃口,一点点魔法是无能为力的,甚至目睹某人给炸成烟气都远远不够。

不知为什么,锌尔特和卡叮两人落在了最后。他们分坐长桌两头,像两只猫似的互相打量着。猫可以坐在草地两边,盯着对方看上好几个钟头,在这种时候,它们心里的盘算能让象棋大师显得像个愣头青。然而同巫师相比,猫就不值一提了。两位巫师各自先在心里把接下来的对话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看自己能不能占据先手;在得出结论之前,谁都不想第一个行动。

锌尔特首先败下阵来。

“所有的巫师都是兄弟,”他说,“我们应当彼此信任。我有些情报。”

“我知道。”卡叮道,“你知道那男孩的身份。”

锌尔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他在努力预测这场对话接下来的走向。“你只是猜测罢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亲爱的锌尔特,每当一不小心说了真话,你总要脸红。”

“我没脸红!”

“啊哈,”卡叮道,“正是。”

“好吧,”锌尔特让步了,“但你觉得你还知道些别的情况。”

胖巫师耸耸肩。“一丁点直觉的影子罢了,”他说,“可我为什么要同你结盟,”那个陌生的字眼在他舌头上滚了一圈,“你,一个小小的五级?我可以煎了你的脑子,这样得来的情报更稳当些。我无意冒犯,你知道,只不过是寻求知识而已。”

接下来的几秒钟,事情发生得太快,除了巫师谁都没法理解,不过细说起来大致是这样的:

锌尔特一直把手藏在桌子底下,在空气里画着梅甘利姆之时间加速的符号。现在他低声吐出一个音节,将咒语沿着桌面送了出去。咒语让清漆桌面升起一道浓烟,并在中途撞上了几条银蛇,那是从卡叮指尖蹿出的默大师兄弟之超强力毒液。

两道咒语猛烈相撞,熔成一颗绿色的火球。爆炸之后,整个房间里到处是上等的黄色水晶。

两个巫师慢慢地、久久地瞪着对方,眼神能烤熟栗子。

说实话,卡叮吃了一惊。但他本不该觉得惊讶。八级巫师很少遇到有人来挑战自己的魔法技艺。从理论上讲全世界只有七个巫师能够与他匹敌,而所有低等级的巫师呢,单凭定义就能知道,都比他们低等些。这让八级巫师们很是自鸣得意。

可锌尔特却截然不同,他是个五级。

最顶上的日子或许并不好过,最底层的日子多半更难熬些,但是,半中间那日子,它难过得能用来打马掌。到那时候,所有毫无希望的、懒惰的、愚蠢的和干脆就是运气太坏的家伙都已经给清除出场,所有的巫师都是孤身一人,并且在每个方向上都被致命的敌人环绕。底下是蠢蠢欲动的四级,等着给他使绊;上头是傲慢自大的六级,急着扑灭所有的野心。此外当然还有他的五级同伴,时刻伺机而动,希望帮自己减少一点点竞争。想原地踏步安稳度日绝无可能。五级巫师全都狠毒、强硬,拥有钢铁一样的本能。他们的眼睛老是眯成细细的一条缝,因为他们总盯着那所谓的最后两百码,在路的尽头就是一切奖赏中至高的战利品:校长帽。

“协作”这么个充满新意的点子开始吸引卡叮。这里有他用得着的力量,需要的时候他可以贿赂它、利用它。当然,之后可能必须——稍加劝阻什么的……

而锌尔特心里想的是:保护人。他听人家用过这个字眼,尽管从来都不是在大学里,他还知道它的意思是说找个地位更高的人拉你一把。当然,巫师们通常做梦也不会想要拉哪个同伴一把,除非是为了能趁机使点坏。帮助自己的对手,这念头光想想也……可话说回来,这老傻子眼下很可能可以派上些用场,至于之后么,唔……

他们彼此对视,眼神里都带着不情不愿的钦佩以及无休无止的猜忌。不过双方都觉得,至少这种猜忌是挺靠得住的。直到之后。

“他叫科银,”锌尔特道,“他说他父亲名叫伊普斯洛。”

“我在想,不知他有多少个哥哥?”锌尔特说。

“什么?”

“大学里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魔法,”卡叮说,“甚至可能是好几千年。类似的东西我只在书上读到过。”

“三十年前我们驱逐过一个伊普斯洛。”锌尔特道,“根据记录,他结了婚。如果他有儿子,唔,他们肯定是巫师,这我明白,可我看不出——”

“那不是巫术。那是万法之源,大法。”卡叮把身子往后一靠。

锌尔特的目光从冒着泡泡的清漆上方射向卡叮。

“大法?”

“巫师的第八个儿子将是大法师。”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我们也从没大肆宣传。”

“好吧,可——可出现大法师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是说,那时候的魔力比现在强得多,唔,人也跟现在不同……这跟——跟繁殖没关系。”锌尔特想的是,八个儿子,也就是说他干了八次。至少。天哪。

“大法师无所不能,”他继续道,“他们几乎跟神灵一样强大。唔。那可会惹出大麻烦。众神不会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毫无疑问。”

“这个么,有麻烦是因为大法师们彼此争斗。”卡叮说,“但一个大法师不会惹出任何乱子。一个有人辅佐的大法师,我是说。比他更年长、更睿智的人。”

“可他想要校长的帽子!”

“为什么不能给他?”

锌尔特张大了嘴。即使对于他来说,这也太过分了。

卡叮挺友好地对他笑笑。

“可那帽子——”

“只是个符号,”卡叮说,“没什么特别。如果他想要,给他就是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一个符号,仅此而已。一顶傀儡帽。”

“傀儡帽?”

“由一个傀儡戴着。”

“可校长是由众神挑选的!”

卡叮扬起眉毛。“当真?”他咳嗽几声。

“那个,没错,我觉得是。从某种意义上讲。”

“从某种意义上讲?”

卡叮站起身来,把袍子下摆整理整理。“我认为,”他说,“你要学的还很多。顺便问一句,那帽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锌尔特还没完全恢复,“大概在,唔,维睿德的房间里,我猜。”

“我们最好去把它拿上。”卡叮道。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捋捋胡子。“我记得伊普斯洛,”他说,“我们是同学。疯狂的家伙。习气怪得很。当然,作为巫师是没得说,在他走上邪路之前。记得他激动的时候眉毛总要抽抽,模样倒很有趣。”卡叮一脸茫然地搜索着四十年前的记忆,然后打了个哆嗦。

“帽子。”他提醒自己,“咱们这就去吧。要是它遇上什么不测就太可惜了。”

事实上,帽子无意让任何不测发生在自己身上,眼下它正夹在一个很有些迷惑的黑衣盗贼胳膊底下,迅速往破鼓前进。

那个盗贼,我们很快就会发现,是一种很特别的贼——一个偷盗的艺术家。其他的贼只是把没钉牢的东西通通偷走,这一个却连钉子也偷。这个贼让整个安科义愤填膺,因为这是一位专爱挑战高难度的家伙。被这个贼偷走的东西不仅钉得牢,还藏在难以靠近的金库里,有眼尖的守卫把守。还有,此贼偷盗的成功率高得惊人。有些艺术家能把教堂的天花板画满,这位“艺术家”则能把那画偷走。

记在此贼名下的案子包括:在晚祷进行到一半时从鳄鱼神奥夫勒的神庙盗走镶满宝石的开膛刀,在王公最棒的赛马正要赢得比赛时从它脚上偷走银马掌。还有一天,盗贼工会的副会长哥里驼勒·敏扑西在市场上被人撞了一下,回家时发现刚刚偷来的一把钻石竟不翼而飞,他立刻便明白了谁是罪魁祸首。此人是那种能够偷走先机、盗取时机的贼,还能直接从你嘴里把话偷了去。

不过,今天这一票绝对是这个偷盗艺术家从没体验过的。被偷的东西不仅主动喊贼来偷自己——那声音十分低沉,还很有权威——甚至给出了详详细细、简直不容拒绝的指示,说明赃物应该如何处理。

此刻正是黑夜和白昼交替的时候,也是安科-莫波克一天的转折点。那些在太阳底下讨生活的人刚刚劳作了一整天,眼下正在休息,那些在冰凉的月光底下老老实实挣饭吃的人则正振作精神准备开工。的确,时间刚好行进到那个温柔的分界点,闯空门已经太晚,夜盗又还嫌太早了些。

灵思风孤零零地坐在烟雾弥漫、拥挤不堪的酒吧里,突然桌上落下一团阴影,一个形象凶险的人影坐到了他的对面。灵思风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凶险的人影在这地方实在过于稀松平常。破鼓无疑声名狼藉,但却是整个安科-莫波克最有格调的声名狼藉,它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一名声。守在门口的巨怪对每个顾客都要仔细审查,审查项目包括黑色的斗篷、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魔法大剑,诸如此类,等等等等。那些没通过的人是什么下场灵思风一直没弄明白。没准儿他把他们都吃了。

那人罩着黑色的天鹅绒兜帽,帽子边缘还镶了一圈动物毛皮。这个兜帽里钻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嘘。”它说。

“我还不想嘘嘘,”灵思风正处在那种意志涣散、难以自持的状态,“再喝点儿应该就得去了。”

“我找个巫师。”那声音说。听起来它似乎因为要伪装自己而显得格外沙哑,不过这在破鼓同样是稀松平常。

“有什么特别中意的人选吗?”灵思风戒备起来。这种事可是会惹出麻烦的。

“他要热心于传统,不介意为了巨大的回报承担风险。”另一个声音回答道。它似乎来自陌生人胳膊底下的黑色皮盒子。

“啊,”灵思风说,“这倒是把范围缩小了些。事情是不是还涉及前往未知之地的艰辛旅程,并且很可能要面对无数的危险?”

“正是如此,事实上。”

“与富于异国情调的生物相遇?”灵思风微笑起来。

“有可能。”

“几乎肯定是九死一生?”

“几乎可以肯定。”

灵思风点点头,伸手拿起自己的帽子。

“好吧,祝你在寻找目标时交上好运气。”他说,“我倒也可以帮帮忙的,只不过我不准备这么干。”

“什么?”

“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去未知的大地,在异国的怪兽爪子底下九死一生,这种事儿我就是不感冒。我试过,但总是抓不住诀窍。各有各的命,要我说,而我生来就是为了无聊。”他把帽子扣在脑袋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走到了通往街道的台阶底下,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个声音说:“一个真正的巫师肯定会接受的。”

他可以继续走。他可以走上台阶,走到街上,去撕格巷克拉奇人开的外卖买份比萨,然后回去睡觉。这样的话历史就会彻底改变,事实上它还会短上许多,但至少今晚他可以睡个好觉,尽管当然是睡在地板上。

未来屏住呼吸,等着灵思风走开。

他没走。原因有三。首先是酒精的作用。其二是自尊心——哪怕最谨慎的胆小鬼,有时心里也会闪出那么一点点自尊。但第三个理由却是那个声音。

它很美。听起来就像柞蚕丝看起来一样。

巫师与性的关系相当复杂,不过我们已经暗示过,总的说来它可以归结到这么一句:涉及葡萄酒、女人和歌儿的时候,巫师们尽可以爱怎么喝怎么喝,想怎么唱怎么唱。

前辈们告诉给年轻巫师的理由是,魔法的实践劳心费力、十分困难,同黏糊、鬼祟的活动正好互相排斥。比较明智的法子,人家告诉他们,是干脆忘了那些事儿,好好把渥得里的《玄妙入门》搞搞清楚。有趣的是,这些理由似乎并不能让年轻的巫师们满意,他们怀疑真正的原因在于规矩都是巫师老头子定的,而这些人的记性个个坏得出奇。他们完全想错了,尽管真正的原因早就没人记得:假如允许巫师随随便便繁殖后代,就有出现大法师的危险。

当然,灵思风这人还算见过些世面,而且早先的训练也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跟女人相处很是得心应手,哪怕一次几个钟头也用不着跑去洗个冷水澡再回屋躺倒。可刚才的声音,即便是雕像听了也不免要从底座上跑下来,到操场上冲刺几圈,再来五十个俯卧撑。那声音能让“早上好”听起来像是邀你上床睡觉。

陌生人掀开兜帽,甩甩自己的一头长发。她的头发几乎是纯白的,而皮肤又晒成了金黄,两者加在一起,恰似一根铅条正中男人的性欲。

灵思风迟疑片刻,因此失去了保持沉默的绝佳机会。从台阶顶上传来了巨怪的浑厚嗓音。

“嘿,我嗦了你们不能虫则过——”

她向前一跃,把圆形的皮盒子塞到灵思风怀里。

“快,你必须跟我来。”她说,“你有很大的危险!”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来我就要杀了你。”

“哦,不过等等,那样的话——”灵思风的抗议委实虚弱无力。

三个士兵出现在楼梯顶端,都是王公私人卫队的成员。为首的一个低头朝屋里灿烂地微笑。那笑容暗示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下面的笑话只会供他一个人乐呵。

“谁都别动。”他建议道。

灵思风听到背后咔嗒一声响,后门出现了更多卫兵。

破鼓的其他客人都顿住了,许多只手停在各式各样的武器上。来人不是城里寻常的警备队——那些人小心谨慎,基本上还都很腐败。王公的私人卫兵完全不同,他们压根儿就是一坨坨活动的肌肉,而且绝对没法贿赂,哪怕仅仅是因为王公的出价可以高过任何人。无论如何,他们的目标似乎只是那个女人,于是别的顾客都放松下来,准备欣赏表演。最终这事儿说不定还会有些参与的价值,当然那要等明确了哪一方会获胜之后。

灵思风感觉自己手腕上的压力在增加。

“你疯了?”他嘶嘶地说,“这可是跟那个人作对!”

只听嗖的一声,小队长的肩膀上突然长出一把匕首的刀柄。紧接着那姑娘猛一转身,以外科手术般的精确性伸出一只小脚,头一个进门的卫兵猝不及防,被一脚踢中下身。屋里的二十双眼睛同时漫出了同情的水汽。

灵思风抓住帽子就想往最近的桌子底下躲,可手腕上的桎梏钢铁一般毫不放松。下一个靠近的卫兵被另一把匕首插中了大腿。然后她拔出佩剑——那剑的模样活脱脱是根特别特别长的针——恐吓似的把它高高举起。

“还有谁?”她说。

一个卫兵举起了十字弓。图书管理员本来弓腰驼背地坐在酒杯跟前,现在懒洋洋地伸出一只胳膊,像用橡皮筋扎在一块儿的两根大扫帚柄,砰一下把卫兵拍得倒退几步。弓箭射中灵思风帽子上的星星以后弹开去,隔两张桌的地方坐着位受人尊敬的皮条客,箭正好没入他身边的墙上。他的贴身保镖飞出一把匕首,差点伤了屋子对面的一个小偷,此人于是捞起一张长凳向两个卫兵砸过去,而这两个卫兵又转而攻击离自己最近的酒客。此后就是一长串连锁反应,很快每个人都开始拼命——要么拼命躲,要么拼命往外挤,再要么拼命挥拳头。

灵思风被那姑娘不停地往吧台背后猛扯。柜台底下,店主坐在钱袋上,膝盖上横放着两把弯刀,此时他忙里偷闲,正喝着小酒。时不时家具破碎的声音会让他脸上一阵抽搐。

在被拽走之前,最后落入灵思风眼帘的是图书管理员。尽管模样仿佛毛茸茸、装满水的橡胶口袋,但这只猩猩的重量和臂展可不会输给屋里的任何人。眼下他正坐在一个卫兵的肩膀上,努力想扭开对方的脑袋,而且成绩还不坏。

对于灵思风来说,更迫切的问题在于他正被人往楼上拖。

“我亲爱的女士,”他慌慌张张地问,“你想做什么?”

“这儿有路通向屋顶吗?”

“有。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嘘!”

她在阴暗走廊的拐角处停下,伸手从腰袋里掏出一把金属做的小东西,撒在他们身后的地板上。这一把里面,每一颗都是四根钉子焊在一起,因此无论如何着地,总会有一根竖直朝上。

她挑剔地看着最近的门道。

“你身上该不会正好带着大概四尺长的绳子吧,嗯?”她显得有些惆怅。刚刚她又摸出把飞刀,此时正拿在手里抛着玩。

“恐怕没有。”灵思风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可惜。我的用光了。算了,来吧。”

“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干。”

她走到最近的窗户跟前,推开百叶窗,一条腿伸到窗台外。

“好啊,”她扭头道,“那你就留在这儿跟那些卫兵解释吧。”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不知道。”

“哦,得了!肯定有什么原因!”

“哦,原因倒多的是。只不过我不知道这次究竟是为了哪一个。你来不来?”

灵思风犹豫不决。王公的私人卫队名声很响,但绝不是因为在开展社区警务工作时乐于保持积极正面的态度,事实上把人切切割割更合他们的口味。在他们所深恶痛绝的事情里,其中之一就是,好吧,基本上就是人家跟他们存在于同一个宇宙里。逃离他们的追捕很可能要算是死罪。

“我想或许我该跟你一起走。”他英勇地说,“在这座城里,女孩子孤身一人没准儿会遇上什么危险。”

冻僵的雾气充满了安科-莫波克的街道。小货摊的灯光在浓雾中画出小小的黄色光圈。

那姑娘停在一个拐角,转身往后瞅了瞅。

“甩掉他们了。”她说,“没必要再哆嗦。现在你很安全。”

“所谓安全,意思是说我正跟一个女杀人狂独处?”灵思风道,“好吧。”

她放松下来,大声嘲笑他。

“我刚刚观察过你,”她说,“一个钟头之前你还担心自己的未来会沉闷无趣呢。”

“我想要它沉闷无趣,”灵思风苦哈哈地说,“否则我担心它会非常短暂。”

“转过身去。”她一边指挥一边踏进了条小巷。

“哪怕会要了你的命我也不干。”他说。

“我要脱衣服。”

灵思风猛地转过身,脸都红了。他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一阵香气。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可以睁眼了。”

他没动。

“不必担心。我又另穿了些。”

灵思风睁开眼睛,发现那姑娘已经换上条端庄的蕾丝长裙,蓬松的袖子很是迷人。巫师张开嘴。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直到刚才他的麻烦还很简单,很有限,稍有机会,他一定能靠着如簧的巧舌说动对方放自己一马,即便这招不管用,他总还可以撒丫子,只要对方让他几步就成。他的大脑开始向负责冲刺的肌肉发送紧急信号,可不等它们到位,她已经再次抓牢了他的胳膊。

“你真的不必这么紧张,”她甜甜地说,“现在,让我们来瞧瞧这东西。”

灵思风还乖乖地把盒子抱在怀里;她扯开盒盖,拿出了校长帽。

环绕帽顶的八钻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谱中的八种色彩一应俱全;它们在雾气朦胧的小巷里制造出了很特别的效果,如果不是靠了魔法,这多半需要一个机灵能干的特效导演外加整整一队星光镜才能完成。她把它举得高高的,帽子创造出一团彩色的星云。常人一般只有在从事过某些违法活动之后才会看见这景象,能在清醒时就有这份荣幸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灵思风慢动作跪倒在地。

她低头看看他,一脸奇怪。

“腿软了?”

“这是——这是那顶帽子。校长的帽子。”灵思风哑声道。他眯起眼睛。“你偷的!”他一面怒吼一面挣扎着站起来,伸手去抓闪闪发光的帽檐。

“不过是顶帽子。”

“快给我,马上!女人不准碰它!它属于巫师!”

“你干吗这么激动?”

灵思风张开嘴。灵思风把嘴闭上。

他想说:这是校长帽,你不明白吗?这是给所有巫师的头头戴的,唔,戴在所有巫师的头头的头上,不,从象征的意义上讲它是所有巫师一同戴的,反正理论上应该是这样,而且它是每个巫师追求的目标,是代表有组织魔法的符号,是这整个职业的宝塔尖儿,是一个符号,它对所有巫师的意义在于……

等等等等。校长帽的事是灵思风入学第一天人家告诉给他的,那时他还很容易被感动,所以这故事就像块沉甸甸的铅一样沉进了他这团果冻里。世界上的事没几件他拿得准,但校长帽的重要性他却非常确定。谁都希望自己的生活中能有一点点魔法,也许连巫师也不例外。

灵思风。帽子说。

他朝那姑娘瞪大眼睛,“它跟我说话了!”

“就好像你脑子里钻出来的声音?”

“没错!”

“它对我也是这样。”

“可它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当然知道你的名字,蠢家伙。毕竟我们可是有魔力的帽子。

帽子的声音不仅仅具有衣料的质感,还带种奇特的混响,仿佛许许多多声音同时说话,而且时机掌握得几乎天衣无缝。

灵思风振作起精神。

“噢,伟大而奇妙的帽子,”巫师的语气相当夸张,“请击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竟然放肆到,不,不止是放肆,她竟然——”

哦,得了,闭嘴。她偷我们是因为我们下了命令。险得很呢,还真是。

“可她是个——”灵思风迟疑着,“可她的性别是……”他喃喃道。

你母亲也一样。

“对,好吧,可她不等我生下来就跑了。”灵思风含含糊糊地说。

整座城里,无数个声名狼藉的小酒馆,随你怎么挑,你偏就进了他那间。帽子抱怨道。

“我能找到的巫师就他了,”那姑娘道,“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不是吗?他帽子上还写着‘巫司’什么的呢。”

对你读到的东西可不能全信。反正现在也太迟了。我们时间不多。

“等等,等等,”灵思风赶紧插话,“怎么回事?你想让她偷你?为什么我们时间不多了?”他对校长帽伸出根手指,开始发难,“无论如何,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人把你偷了,你应该待在——待在校长的脑袋上!仪式就在今晚,我本来也该参加的——”

大学里发生了些可怕的事情。我们绝不能被带回去,明白?你必须带我们去克拉奇,那里有个配得上我们的人。

“为什么?”灵思风断定那声音有些古怪。它听起来叫人完全无法拒绝,仿佛它就是实实在在的命运。假如它命令他走下悬崖,他很可能要等跌到半路才会想起自己或许应该稍微反抗一下。

一切魔法的末日近在眼前。

灵思风挺内疚地四下瞅瞅。

“为什么?”他问。

世界很快就要毁灭。

“什么,又来了?”

我是认真的。帽子闷闷不乐地说。冰巨人的胜利,末日,众神的下午茶时间,所有这一切。

“我们能阻止吗?”

眼下未来尚未确定。

灵思风那一脸坚决的恐惧慢慢开始消退。

“这是个谜语吗?”他问。

如果你只管听人吩咐,别想着要理解什么的,这样事情或许会容易些。帽子说。年轻女人,现在你把我们放回我们的盒里。很快就会有许多人来找我们了。

“嘿,等等,”灵思风道,“这许多年里我怎么从没听见过你说话?”

我没有什么需要说的事儿。

灵思风点点头。听上去挺合理。

“听着,只管把它塞盒子里,我们得赶紧。”那姑娘说。

“请你多表现出一点点敬意,年轻的女士。”灵思风盛气凌人地说,“你所提到的正好是古老魔法的象征。”

“那就你拿着好了。”

“嘿,我说——”灵思风赶紧追上去,那姑娘已经飞快地跑到巷子的尽头,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进入了另外一条巷子。在这里,道路两旁的房子醉醺醺地挤在一起,最顶上一层竟然可以相互接触。她停下来。

“怎么?”她厉声问。

“你是那个神秘的小偷,对不?”灵思风说,“大家都在谈论你,说你就连锁上的东西也能偷走什么的。你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哦?”她冷冷地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唔,你更……矮些。”

“哦,赶紧走吧!”

在这片街区,路灯原本就不大常见,到这里更是完全消失了踪影。前方除了虎视眈眈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说快走,”她重复道,“你怕什么?”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杀人犯、抢劫犯、盗贼、杀手、小偷、扒手、卫兵、骗子、强奸犯和强盗。”他说,“那前面可是黄泉!”

“没错,可其他人绝不会到这儿来找我们。”她说。

“哦,他们会来的,相信我,只是不会再出去。”灵思风道,“就跟我们一样。我是说,你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是说,那里头有些人……”

“可我有你来保护我啊。”她说。

灵思风觉得自己仿佛听到几条街之外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你知道吗?”他叹口气,“其实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

那就走吧,走进这些险恶的街道,他暗想。到了其中某些个地段,他会撒丫子开跑。

在这个雾气弥漫的春夜,黄泉里伸手不见五指,读者压根儿没法读到灵思风如何穿过一条条阴森可怖的巷子,所以本段的描写将略微往上抬升,越过华丽丽的房顶、越过一片弯弯曲曲的烟囱,转而欣赏寥寥几颗冲破浓雾的星星。我们将努力无视从底下升起来的动静:小步快跑的声音、冲刺的声音、软骨摩擦的嘎吱、呻吟,还有闷在喉咙里的尖叫。所有这一切听起来很像是有只野兽,拼命节食两个星期以后决定来黄泉溜达溜达。

在靠近黄泉中心的某处有个院子——这一区从来没有好好绘过地图,所以位置什么的只能说个大概。这里的墙上至少有火把,不过它们喷出来的光线就跟黄泉本身一样,泛着阴险的红光,核心一片漆黑。

灵思风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里,立刻扒住墙壁使劲喘气。那姑娘随后走进发红的光线中,自顾自地哼着小曲。

“你还好吧?”她问。

“唔唔唔。”灵思风道。

“抱歉?”

“那些人,”灵思风语无伦次,“我是说,你那么踢他的……你抓住他们的……你还一剑刺进了那一个的……你是谁?”

“我叫柯尼娜。”

灵思风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抱歉,”他说,“没听过。”

“我才来没多久。”她说。

“嗯,我猜你也不是这边的人,”他说,“否则我肯定应该听说过。”

“我在这儿找了个落脚的地儿。咱们进去吧?”

灵思风抬头看了看,稀稀拉拉的火把释放出雾蒙蒙的光线,隐约可以看见一根脏兮兮的长竿,说明深色小门背后的客栈就是巨怪脑袋。

一个钟头之前我们才目睹了一场很不体面的混战,地点是在破鼓酒家。大家或许会以为那是个声名狼藉的下流小酒馆,但事实并非如此。它是个声名狼藉的上流小酒馆,顾客都挺体面,尽管是种有些粗糙的体面——他们或许会打打杀杀,但干架的时候都很随和,彼此平等,心里半点不怀什么恶意。就连孩子也可以进去喝杯柠檬汁,他能遇到的最糟糕的事会是什么呢?也不过是后脑勺给拍上一巴掌罢了,而就连这也还要等他母亲听出他扩展了词汇量之后。如果气氛比较祥和,而且又能肯定今晚图书管理员不会出现,店主有时甚至还会在吧台上摆几碗花生呢。

巨怪脑袋是另外一种粪坑,气味完全不同。这儿的顾客,假如他们改过自新、从头到脚把自己打理干净,再把整个形象都改进到无从辨认,那么他们可能——仅仅是可能——有希望被当成社会的渣滓。而在黄泉,渣滓就是渣滓。

顺便说一句,竿子上挂的不是招牌。取名的时候他们决定管这地方叫“巨怪脑袋”,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灵思风觉得一阵恶心,他把嘟嘟囔囔的帽盒子紧紧抱在胸口,抬脚走进店里。

沉寂。沉寂裹住他们,非常厚实,仿佛一打有毒物质散发出的气体,保证能将寻常的脑子变成奶酪。疑虑重重的眼睛透过浓雾瞅着他们。

两粒骰子咔嗒咔嗒地停在了桌面上。声音听着响亮极了,而且显示出的很可能不是灵思风的幸运数字。

柯尼娜走进屋里,看上去举止端庄,身材出奇地娇小。灵思风跟在她身后,感到好几十个客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往旁边瞟瞟,净看见些不怀好意的脸;这些人想也不想就会杀了他,事实上还会觉得杀他比想想要容易得多呢。

体面的酒馆有吧台,这里只有一排矮矮胖胖的黑瓶子外加靠墙的隔板上那两只大木桶。

沉默像止血带一样收紧了。灵思风暗想,现在,我们随时都可能被……

一个满身肥肉的大块头把屁股底下的凳子一推,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又邪里邪气地冲自己的同伴眨眨眼。他浑身上下只有件皮毛马甲和一张皮革遮羞布,嘴巴张开时活像个带褶皱的洞。

“找男人来了,小女士?”他说。

她抬头看着他。

“请别靠近。”

蛇一样的笑声在屋里蠕动。柯尼娜的嘴像信箱一样啪地闭上了。

“啊,”大块头男人咯咯笑道,“不错,俺就喜欢这样带劲儿的姑——”

柯尼娜伸出一只手。那是团苍白的模糊,在这儿和那儿稍作停顿。几秒钟的难以置信之后,那人呻吟一声,蜷起了身子,动作极为缓慢。

酒馆里的人一拥而上,只有灵思风往后缩。他的本能要他逃走,但他知道这本能会让他立刻送掉小命。外头可是黄泉。无论接下来会有什么发生在他身上,事发地点都只能在这儿。这念头实在不怎么让人安心。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外两只从他怀里夺走了帽盒子。

柯尼娜越过他身边,捞起裙子,一脚踢中灵思风腰旁的目标,动作干净利索。某人在他耳畔呜咽一声,然后颓然倒地。那姑娘优雅地一转身,抓起两只酒瓶,在台子上砸掉瓶底,落地时锯齿状的一端已经对准了身前。莫波克匕首,黑话里是这么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