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比他更可怕,可怕得多。”小亡平静地说,“伊莎贝尔,去把阿尔波特的书拿过来好吗?”
“真的,小亡,我觉得你——”
要我再说一次吗?
她飞快地跑了出去,脸色发白。
阿尔波特顺着剑刃斜眼瞄瞄小亡,然后扬起一边嘴角,冷冷地笑了。
“你不可能永远控制住这种变化。”他说。
“我也不想,只要一阵子就够了。”
“你正在吸收,懂吗?主人离开的时间越长,你就会变得越像他。只不过你的情况会更糟,因为你会记得身为人类时候的一切,而且——”
“还是说说你吧。”小亡厉声道,“身为人类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如果你回去,你还剩多久好活?”
“九十一天三个小时零五分钟。”阿尔波特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当时就知道他要来了,懂吗?但在这儿我很安全,他也不是个糟糕的主人。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没了我他怎么办。”
“没错,在死神的王国没人会死。你觉得挺满意是吧?”
“我已经两千多岁了,一点不假。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长寿。”
小亡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他说,“你只是把事情拖后了而已。这里没有真正的生活。这地方所谓的时间根本不是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我宁愿死掉,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总比永远待在这儿强。”
阿尔波特若有所思地揉揉鼻子,“是的,好吧,对你来说倒是有可能。”他承认,“但我是个巫师,你知道,而且干得挺不错。他们还给我塑了个像呢,你知道。当了一辈子的巫师,你肯定会给自己制造几个敌人,懂吗,一些会在……下一站等你的敌人。”
他吸吸鼻子,“它们也不全是两条腿的。有些压根儿就没腿,或者脸。死我倒不怕,问题是接下来的事儿。”
“那就帮帮我。”
“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一天,你在下一站或许会用得上几个朋友。”小亡说。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我是你,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给自己的灵魂抛抛光,多半不会有什么坏处。等你的那些东西里头,肯定有些不会喜欢你的灵魂目前的味道。”
阿尔波特打了个哆嗦,闭上眼睛。
“你不知道在说自己什么些。”比起这句话的语法来,他的语气更能说明问题,“否则你也不会那么说了。你想要我干什么?”
小亡告诉了他。
阿尔波特咯咯大笑起来。
“就这个?只是改变现实而已?你办不到。现在已经没有这么强大的魔法了。要是八大咒语还在,也许能行。其他都没用。没别的法子,所以你干脆爱干吗干吗去,祝你走运。”
伊莎贝尔回来了,看上去有些气喘吁吁的,手里紧紧抓着阿尔波特传记的最后一册。阿尔波特又吸了吸鼻子。小亡对他鼻尖那一小滴鼻涕简直入了迷:它永远都像是命悬一线,但从来都没勇气当真往下跳。跟阿尔波特一模一样,他想。
“你别想用那本书对付我。”阿尔波特警惕地说。
“我没这个打算。只不过我刚刚突然想到,你这么一个伟大的巫师恐怕不会随时随地都讲真话。伊莎贝尔,念念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阿尔波特迟疑不决地望着他。’”伊莎贝尔读道。
“那上头写的东西不能全信——”
“‘——他脱口而出,但在他冰冷坚硬的心窝里,他知道小亡肯定会信的。’”伊莎贝尔接着往下读。
“停下!”
“‘——他喊道,同时拼命想把一个念头抛开:即使现实无法改变,但让它慢下来一点点却是有可能的。’”
怎么做?
“——‘小亡以死神那阴沉的嗓音问。’”伊莎贝尔尽职尽责地念了下去。
“得了,得了,我那部分你就不必操心了。”小亡烦躁地呵斥道。
“请原谅我的愚昧无知。”
愚昧无知是不可原谅的。
“还有,别那么跟我讲话,多谢。吓不倒我。”她低头瞟了一眼,书上移动的字迹正管她叫骗子。
“告诉我该怎么办,巫师。”小亡说。
“除了魔法,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阿尔波特哀号道。
“你拿它没用处,你这老守财奴。”
“你吓不倒我,小子——”
看着我的脸再说一遍。
小亡大模大样地打了个响指。伊莎贝尔重新把头埋进书里。
“‘阿尔波特望着那双眼睛里的蓝光,最后一点点反抗意志也枯萎了。’”她念道,“‘因为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死神,而且是一个拥有人类全部的复仇、残忍、嫌恶的死神。他心中升起一种可怕的确信,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小亡会把他重新送回流动的时间中,对他穷追不舍,最后抓住他,把他连身体带灵魂一起扔进黑暗的地堡空间,在那儿,恐怖的东西将会……省略号、省略号、省略号。’”她抬起头来,“半张纸上全是省略号。”
“这是因为那些事情这本书连提也不敢提。”阿尔波特低声说。他想闭上眼睛,但眼皮后面呈现出好多黑暗的景象,鲜活得怕人,他只好重新把眼睛睁开——即使小亡也比那个要来得好。
“好吧。”他说,“是有一个咒语。它能在一定范围里延缓时间。我会把它写下来,但你必须找个巫师来念它。”
“没问题。”
阿尔波特伸出老丝瓜一样的舌头,舔了舔千燥的嘴唇。
“不过有个代价。”他补充道,“你必须先去出这趟任务。”
“伊莎贝尔?”小亡道。她看了眼书本。
“他没撒谎。”她说,“否则一切都会乱套,他也会掉回时间里。”
三个人同时转向占据着门厅的大钟。钟摆缓缓锯开空气,把时间切成一条一条的。
小亡呻吟起来。
“没时间了!”他呻吟道,“这些事全都及时做完——绝对来不及!”
“主人一定会找到时间的。”阿尔波特评论道。
小亡从门柱上拔出剑来,朝阿尔波特晃了晃,动作狂暴但缺乏效率。对方缩了一下。
“那就把咒语写下来。”他大吼一声,“而且要快!”
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回死神的书房。书房一角摆着个巨大的世界模型,足有一米长,连纯银打造的巨象和青铜铸成的大阿图因都一应俱全。地表的河流用的是翡翠,沙漠是粉状的钻石,而最主要的城市则用宝石代替。举个例子来说,安科-莫波克就是一颗红宝石。
他把两个沙漏扔在其主人的大概位置上,自己一屁股坐进死神的椅子里,睁大眼睛瞪着它们,心里默默地命令它们靠近些。他瞪着微型的碟形世界,身体不断转动,椅子发出轻柔的吱吱声。
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阿尔波特写好了。”她轻声说,“我查了书,咒语没问题。他跑到自己房间把自个儿反锁在里头,现在——”
“看看它们俩!我是说,请你看看它们!”
“我觉得你该镇定一下,小亡。”
“我怎么镇定得下来?瞧,这一个几乎是在克拉奇的大干地那边,而这一个在贝斯·佩拉吉,而我还得赶回斯托·拉特。无论你怎么看,这一个来回都有一万英里。根本不可能。”
“我敢说你会想出法子来的。我也会帮忙。”
他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换上了出门穿的外套,带着一大圈皮毛领口、很不合时宜的那一件。
“你?你能干什么?”
“冰冰可以带两个人,轻而易举。”伊莎贝尔有些怯生生的,她挥了挥手里的纸袋,“我打包了些吃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开门什么的。”
小亡阴森森地大笑起来。没有必要。
“我希望你别再那么讲话了。”
“我不能带人一起走,你会拖慢我的速度。”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好吧,这么着如何?让我们装成大吵了一架,而我赢了。嗯?这能省掉许多工夫。事实上,如果我不去的话,你可能会发现冰冰对出门比较犹豫。这么些年,我可喂它吃了不少糖块儿。现在——我们到底走不走?”
阿尔波特坐在窄窄的床上,瞪着对面的墙壁。他听到了马蹄声,冰冰很快就上了天,马蹄声也戛然而止。他低声嘟囔起来。
二十分钟过去了。各种表情走马灯似的掠过老巫师的脸。时不时地,他会轻声自言自语,比如“我早说过”,或者“根本不该听那小子的”,又或者“必须告诉主人”。
他似乎终于跟自己达成了一致。阿尔波特小心翼翼地跪到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个旧箱子。他挺费力地打开它,拿出件风尘仆仆的灰色袍子,樟脑丸和失去光泽的小金属片散了一地。他套上袍子,拍拍灰最多的几个地方,接着又钻到了床底下。在许许多多闷声闷气的赌咒发誓和瓷器偶尔的叮当声之后,他带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法杖钻了出来。
它比任何普通的法杖都要显得敦实些,主要是因为它从头到脚布满了雕刻。这些图案其实很不清晰,但却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你真能看清楚些,那是一定要后悔的。
阿尔波特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后在脸盆架上的镜子里挑剔地审视了一番。
然后他说:“帽子。没有帽子。要当巫师就得有顶帽子。见鬼。”
他一头冲了出去,度过了繁忙的十五分钟之后才重新回到卧室。这十五分钟的活动包括:在小亡卧室的地毯上剪出一个圆形的大洞,从伊莎贝尔的镜子背后拿走一张银色的纸片,从厨房水池下边的盒子里取出针、线,最后去衣柜搜刮几片脱落的金属片。最后的成果不像他期待的那么好,而且常有滑下来盖住一只眼睛的倾向,但它毕竟是黑色的,上头还有星星和月亮,很能够说明自己主人的身份。戴上它,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巫师,尽管这位巫师多半相当绝望。
两千年来,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穿着得体。这种感觉令人有些惊慌,惹得他思考了整整一秒钟,但他很快就踢开床边的碎布地毯,用法杖在地板上画了个圈。
法杖尖划过之后,地上出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第八色线条形成的圆。那是光谱的第八种颜色,是魔法的颜色,用想象的颜料染成。
阿尔贝托·马里奇踏进圆心,法杖高高举过头顶。他感到法杖在自己手里苏醒过来,感到沉睡的力量缓慢地、刻意地展开,就像一只从梦中醒来的老虎。它激活了关于力量和魔法的回忆,这记忆在他心底结满蛛网的阁楼里嗡嗡作响。许多个世纪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活着。
他舔舔嘴唇。颤动的感觉渐渐消失,留下一种古怪的、期待的沉寂。
马里奇抬起头,喊出了一个音节。
蓝、绿色的火花从法杖两头喷涌而出。在八元灵符的八个角上,第八色火焰源源不绝地涌出来,裹住巫师。要完成咒语,这一切其实并非必不可少,但巫师们都认为形象是非常重要的……
形象的消失也同样重要。他不见了。
同温层的风鞭打着小亡的袍子。
“我们先去哪儿?”伊莎贝尔在他耳朵边上吼道。
“贝斯·佩拉吉!”大风把他的喊声卷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那是哪儿?”
“阿加丁帝国!衡重大陆!”
他往下一指。
他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赶,所以眼下并没有催冰冰加快速度。大白马迈着轻松的步子跑过海洋上空。伊莎贝尔低头看了看咆哮的绿色巨浪和一层又一层的白色泡沫,更加用力地抓住小亡的手。
小亡凝视着前方,远处的大陆还只是一大片又低又密的白云。他很想用剑身拍拍冰冰,催它快跑,但还是忍住了。他从没打过这匹马,真要打了,谁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能等着。
他的胳膊底下出现了一只手,手里拿着个三明治。
“里面是火腿或者奶酪还有酸辣酱。”她说,“你最好吃点儿,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
小亡低头瞅瞅那个胖乎乎的三角形,试着回忆自己的上一顿饭是在什么时候。可以肯定是在时钟指不出来的某个时间——要想得出结论得有本日历才成。他接过三明治。
“谢谢。”他尽量彬彬有礼地说。
小个子太阳开始往地平线走,阳光懒洋洋地跟在它身后。前方的云朵越来越大,还镶上了粉红和橘黄的边。过了一会儿,小亡终于看到云层底下有团模模糊糊的东西,颜色比云更深些,那就是大陆,上面还有城市的零星灯光。
半个钟头之后,他敢打赌自己能分辨出一幢幢的房子。阿加丁人似乎很喜欢把建筑修成矮墩墩的金字塔形。
冰冰一路下降,直到四蹄离海面不过几英尺。小亡又看了看沙漏,然后轻轻拉动缰绳,稍稍调整了路线,他们的目的地更偏向世界边缘一些,那是一个海港。
港口里泊着几艘船,大多数都是单帆的海岸贸易船。帝国不鼓励自己的臣民出远门,免得看见什么惹得他们心烦意乱的东西。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帝国还在整个国家周围筑了一堵围墙,有天堂警卫日夜巡逻。警卫的主要任务就是,假如发现有谁妄想爬出围墙、呼吸五分钟的新鲜空气,那么这些警卫就要狠狠地踩到他们的手指头上。
这种事并不常见,因为太阳王的大多数子民都很乐意在围墙里头过活。其实每个人都活在这堵或者那堵墙里,生活就是如此,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忘掉围墙,或者进化出更坚韧的手指头。
当他们经过海港上空时,伊莎贝尔问:“这地方谁管事?”
“有个什么男孩当皇帝。”小亡回答道,“不过我想,真正做主的是最高元老。”
“永远不要相信什么最高元老。”伊莎贝尔精明地说。
事实上,太阳王也并不相信这个人。元老的名字叫九转镜,此人对谁应该掌管国家很有些独到的见解,其中之一就是,这个人应该是他自己。现在那个男孩越长越大,开始问些诸如“你不觉得墙上添几扇门会更好看些吗?”和“是的,但另外一边到底什么样?”之类的问题,于是九转镜决定,为皇帝陛下着想,他应该被痛苦地毒死,然后埋进生石灰里。
皇宫低矮结实,有许许多多的房间,冰冰降落在宫殿外平整的沙砾地面上,剧烈地重组了宇宙的和谐。小亡从马背上滑下来,又帮伊莎贝尔下了马。
“别碍事,好吗?”他焦急地说,“也别提什么问题。”
他跑上几级光洁的阶梯,穿过许多静悄悄的房间,时不时停下来瞥一眼沙漏以确定方向。最后他轻手轻脚地走上一道走廊,从一个装饰华丽的格子窗往里瞅,窗户的另一边是个狭长低矮的房间,王公大臣们正在用晚餐。
年轻的太阳王盘腿坐在席子的上首,他穿着鸟毛大氅,羽毛在身后铺开——看起来袍子很快就要装不下他了。宫廷的其他人按照严格、复杂的先后顺序坐在席子周围,不过你一眼就能认出元老大人来,他正往碗里塞海鲜糊糊和煮海藻,神色极其可疑。谁也不像快死的样子。
小亡继续往前走,转过一个弯,差点直接走到几个大块头天堂警卫身上,他们正挤在墙上的一个偷窥孔周围,来回传递着一支香烟。和所有值勤时偷偷吸烟的战士一样,他们全都小心地用手拢着烟头。
他蹑手蹑脚地回到格子窗前,偷听到下面这段谈话:
“哦,无处不在的神明啊,我是凡人中最不幸的一个,竟在我这大体令人满意的海鲜糊糊里发现了这个。”元老大人边说边伸出筷子。
整个宫廷都伸长了脖子。小亡也一样。他没法不同意元老的话——筷子上夹着个蓝绿色的肿块,上头还悬着些橡胶似的管子。
“高贵的学者大人,准备御膳的人将会受到惩处。”皇帝说。
“哦,不,人民洞察一切的父亲啊,我指的其实是,这个东西,我相信,正是深水鳗鲡的气泡和脾脏,据称是人间最最美味的精华,以至于只有那被众神宠爱的幸运儿才能食用,至少书上如此断言,而小人岂敢自负位列其中。”
筷子灵巧地一甩,那东西被转移到了皇帝碗里,刚落脚时晃了几下,然后便稳稳地站住了。男孩看了一会儿,然后拿根筷子把它挑了起来。
“啊,”他说,“可是,难道伟大的哲学家李·廷·韦德本人不是写下过这样一个句子,‘学者应该比王子更加尊贵’?哦,忠实而勤勉的求索者啊,我仿佛记得你曾经特别让我读过。”
那东西再次画出一条短短的弧线,满怀歉意地落进了元老大人的碗里。他飞快地把它铲起来,稍一抽搐,开始准备第二波攻势。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通常说来或许的确如此,哦,智慧的碧玉之河啊,但在这里,我岂能排在陛下之前?自从先皇不幸辞世,我视陛下如同己出,因此我将这微不足道的奉献呈于陛下脚下。”
整个宫廷的眼睛都跟着那可怜的器官进行了第三次飞越,但皇帝抓起自己的扇子,打出一个漂亮的截击,让它重重地落回到元老的碗里,还溅起了好些海藻。
“看在老天的分上,不管你们哪一个,赶紧吃啊!”小亡的高喊完全无人理会,“我赶时间!”
“哦,忠心耿耿而且在先祖父和先父驾崩时唯一的伴侣啊,汝确乎是最最体贴的仆人,所以我裁决,对你的奖赏就是这最最稀罕高雅的美味。”
元老大人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戳戳那东西。就在这时,他瞥见了皇帝的笑容,高高兴兴的,令人不寒而栗。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借口。
“唉,只可惜我似乎已经吃得太多太多——”他刚一开口,皇帝就挥手让他闭嘴。
“毫无疑问,它还缺少了一点合适的调料。”他拍了拍手,身后的墙从上到下哗地劈开,四个天国警卫大踏步进来,其中三个挥舞着利剑,第四个正急急忙忙地试图吞下一根点燃的烟屁股。
元老手里的碗砰然落地。
“我最忠心的仆人相信他的肚子已经容不下最后一口了。”皇帝说,“你们可以查查他的肠胃,看看这话是不是真的。那个人的耳朵里为什么冒烟?”
“是因为对行动的渴望,哦天空的帝王。”军士答得飞快,“谁也无法阻拦他。”
“那就让他拿匕首来——哦,看来元老大人究竟还是饿了。干得好。”
四下里是绝对的寂静。元老的脸颊有节奏地起伏,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味道好极了。”他说,“无与伦比。真正是诸神的饮食,现在,请容我先行告——”他展开两条腿,似乎准备起身,额头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子。
“你想告退?”皇帝扬起眉毛。
“国家大事,担搁不得,哦敏锐聪慧的——”
“坐下。刚吃完就起身对消化可不好。”皇帝说,警卫们争相点头表示赞同,“再说了,眼下也没什么耽搁不得的国家大事,除非你指的是你房间里黑漆柜中那个标着‘解药’的红色瓶子,噢润滑午夜的明灯啊。”
元老大人的耳朵里叮当作响,他的脸色开始变蓝。
“看见了?”皇帝说,“吃撑了胃再做不合时宜的运动很可能会导致坏心情。让这个消息迅速传播到帝国的每个角落吧,让每个人都知道你不幸的状况,并且从中吸取教训。”
“我……必须……恭喜陛……下如此的……深谋远虑。”元老大人一头栽进了一碗水煮软壳蟹里。
“我有最好的老师。”皇帝说。
也该是时候了。小亡提剑一挥。
片刻之后,元老大人的灵魂从席子上起来,上下打量着小亡。
“你是谁,野蛮人?”他喝道。
死神。
“不是我的死神。”元老坚定地说,“烈火熊熊的黑色天龙在哪儿?”
他来不了。小亡说。
元老的灵魂后面显现出好些阴影。其中几个穿着皇帝的长袍,还有许多别的人跟它们挤在一块儿,它们似乎个个都急于欢迎新人来到死人的国度。
“我想有些人要见你。”小亡说完就匆匆跑开了。等他跑到出口的时候,元老的灵魂已经开始尖叫……
伊莎贝尔耐心地站在冰冰身边,后者正在享受一顿迟来的午餐,对象是一棵五百岁的盆景树。
“解决了一个。”小亡爬上马鞍,“来吧。我对下一个有不祥的预感,而且时间也不多了。”
阿尔波特在幽冥大学的中央显形,事实上,刚好是两千多年前他离开世界的那个位置。
他满意地咕噜几声,拍拍袍子,掸掉几块灰尘。
他意识到有人正注视着自己,于是抬起头,这地方刚好处在他自己那严厉的大理石目光之下。
他扶了扶眼镜,不以为然地看了眼固定在底座上的铜牌。上边写着:
“阿尔贝托·马里奇,这所大学的创始人。生卒年1222~1289。‘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这样的人。’”
哈,他想,好个预言。要真这么看重他,他们至少可以雇个稍稍过得去些的雕塑家。太丑了。鼻子完全不对。那个也叫腿?还有好多人在上头刻名字。再说了,他才不会戴着那么一顶帽子去死呢;当然,只要有可能,他压根儿不会去死。
阿尔波特朝那可恶的东西发射了一个八色霹雳,眼看着它炸成粉末,他恶毒地咧嘴一笑。
“好。”他对整个碟形世界说,“我回来了。”魔法的麻刺感一路延伸到胳膊上,在他心里燃起温暖的火光。这么多年了,天晓得他有多怀念这种感觉。
听到爆炸声,巫师们匆匆忙忙地从大门拥了进来,而且立刻得出了完全错误的结论。
一个空空如也的底座;大理石灰尘纷纷扬扬,到处都是;然后是一个自言自语着从烟尘中大步走出来的阿尔波特。
位置靠后的巫师开始尽可能敏捷、安静地撤退。在快活的少年时代,他们没有一个不曾将某种卧室里常见的用具放在老马里奇的脑袋上,或者在冷冰冰的雕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又或者往底座上洒些啤酒。最糟糕的则是在胡闹周,酒水下肚很快,厕所又仿佛过于遥远。在当时,这些主意似乎都妙不可言;但现在,它们突然变得非常缺乏吸引力。
只有两个身影留下来面对雕像的怒火,其中一个是因为袍子被门夹住了,而另一个则因为他其实是只猩猩,因此对于人类的问题可以采取一种比较超然的态度。
阿尔波特一把抓住那个巫师,对方正绝望地试图钻进墙里。他尖叫起来。
“好吧,好吧,我承认!那次我喝醉了,相信我,不是故意的,天啊,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在胡扯些什么,小子?”阿尔波特完全摸不着头脑。
“——真的很抱歉,要是我能告诉你我有多抱歉我们会——”
“够了!闭嘴!”阿尔波特低头瞟了眼那只猩猩,对方冲他微微一笑,态度热情而友好,“你叫什么名字,你?”
“遵命,先生,我闭嘴,先生,马上就闭,不胡扯,先生……灵思风,先生。助理图书馆馆长,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阿尔波特上下打量他一番。这人一副绝望透顶、磨损过度的模样,活像是留给洗衣房的什么东西。他下定决心,假如巫师已经堕落到这步田地,那就必须要有人做点什么。
“哪个图书馆馆长会要你做助理?”他烦躁地问。
“对——头。”
一个温暖软和、好像皮手套似的东西想要握他的手。
“一只猴子!在我的大学里!”
灵思风急切地说:“猩猩,先生。他本来是个巫师,但中了什么魔法,先生,结果他不让我们把他变回去,只有他知道每本书都在哪儿。”他感到还需要一些额外的解释,于是又补充道,“我负责他的香蕉。”
阿尔波特瞪他一眼:“闭嘴。”
“马上就闭,先生。”
“然后告诉我死神在哪儿。”
“死神,先生?”灵思风退后几步,一直退到了墙上。
“高个子,骷髅,蓝眼睛,步子僵硬。”说话像这样……“死神。最近见过他吗?”
灵思风咽口唾沫,“最近没有,先生。”
“好吧,我要找到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必须停止。我现在就要阻止这乱七八糟的一切,明白?我要八个最高级的巫师到这儿集合,没错,半个钟头之后,让他们带上举行阿示克恩提仪式的所有装备,听明白了?倒不是说你们这些家伙的德行能给我什么信心。一群胆小如鼠的娘娘腔你们这些家伙,别再来握我的手,你!”
“对——头。”
“现在我要去酒吧,”阿尔波特厉声喝道,“附近哪儿还有稍微能喝的猫尿卖吗?”
“有个叫什么鼓的,先生。”灵思风说。
“烂鼓?金丝街那个?还在那儿?”
“唔,有时候他们改个名字,还从头到尾重修过,不过地方一直都还在,呃,老地方。我猜您肯定口渴得紧了,呃,先生?”灵思风可怜巴巴地套着近乎。
“这种事你懂什么?”阿尔波特严厉地说。
“一点也不懂,先生。”灵思风脱口答道。
“那我现在就去烂鼓。半个钟头,别忘了。要是我回来的时候他们没在这儿等着,后果嘛,哼,他们最好不要。”
他怒气冲冲地走掉了,卷起一路的大理石灰尘。
灵思风望着他的背影。图书馆馆长握着他的手。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灵思风问。
“对——头!”
撞上这么大霉头,可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从镜子底下走过了。
阿尔波特正在破鼓酒家里,一张泛黄的账单引发了他跟老板之间的争论。账单在店主家族内部妥善保管,代代相传,经历了一次弑君事件、三次内战、六十一次大火、四百九十次失窃和超过一万五千次店内斗殴,这一切磨难都是为了记录一个事实,即阿尔贝托·马里奇还欠着酒店管理层三个铜币,外加两千年来的利息。把碟形世界上所有大点的保险库加在一起,里面的内容跟阿尔波特欠的酒账基本相当。这件事再一次证明,说到没结清的账单,安科商人的记忆力能让大象直眨巴眼睛……而与此同时,冰冰正在神秘的克拉奇大陆上空留下一道蒸汽的痕迹。
遥远的地面上,芬芳、阴森的丛林中传来阵阵鼓点。盘旋的薄雾隐藏在林中的小河上,冉冉升起,无名的野兽在河面下窥探,等着晚餐经过。
“奶酪吃完了,你只能吃点火腿。”伊莎贝尔说,“那边的光是什么东西?”
“光坝。”小亡回答道,“我们正在靠近目标。”他从口袋里掏出沙漏,检查剩下的沙子。
“但还不够近,见鬼!”
光坝在他们正前偏向中轴的方向,看上去活像是一池池的光线,事实也正是如此;有些部落在荒山上造了好些光坝,用来收集碟形世界动作迟缓、略微发沉的阳光——这是他们的硬通货。
冰冰掠过游牧民的营火和特索托河岸边静静的沼泽。在他们眼前,阴暗、熟悉的形状开始在月光下显现。
“月光下的特索托金字塔!”伊莎贝尔低声道,“太浪漫了!”
成千上万奴隶的鲜血。
“拜托。”
“抱歉,但这个问题最现实的真相就是,这些——”
“行行行,你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伊莎贝尔有些不耐烦。
他们飞到了一个小些的金字塔上,“埋一个死国王竟然费了这么多工夫。”小亡说,“你知道,他们往他们里头填满防腐剂,好让他们能活下来,进入下一个世界。”
“有用吗?”
“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小亡身子前倾,几乎挨到冰冰的脖子,“下面有火把。”他说,“别动。”
一行人正走过金字塔间弯弯曲曲的大道,打头的是一百个汗流浃背的奴隶,他们背负着一座鳄鱼神奥夫勒的巨大雕像。冰冰就在它头顶,完全没人发觉。它四蹄落地,在金字塔的入口外边来了个漂亮的降落。
“他们又腌了一个国王。”小亡又借着月光看了看沙漏。它的模样挺平常,一点不像跟王家有关系的那种。
“不可能是国王。”伊莎贝尔说,“他们总不会在他没死的时候就腌了他吧,对吗?”
“希望如此。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在他们搞保鲜之前,他们,呃,要把他们切开,然后把那些——”
“我不想听——”
“——软软的、黏糊糊的东西都拿掉。”小亡草草结束了自己的故事,“幸好腌了也没用,真的,想想看,你到处走来走去,肚子里却没有——”
“这么说你要带走的不是国王。”伊莎贝尔大声说,“那会是谁?”
小亡转身瞅了一眼黑黢黢的入口。黎明之前,它一直不会封闭,好让国王的灵魂有时间离开。它看上去很深很深,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似乎暗示着它有比,唔,举个例子来说,打磨刮胡刀,更加可怕的目的。
“咱们这就去看看。”他说。
“当心!他回来了!”
大学里八个资格最老的巫师乱哄哄地站成一排,拼命想要捋顺自己的胡子。总的来说,尽管大家都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些,但效果却很不理想。这些人原本正在实验室里搞研究,或者刚吃过晚饭,在暖烘烘的炉火前享受一杯白兰地,又或者坐在张挺舒服的椅子里,手绢盖在脸上,正静静地沉思,突然被拽到了这地方,他们一个个都极端担惊受怕,而且相当迷惑不解,眼睛老忍不住往空荡荡的塑像底座那儿瞟。
只有一个生物能复制他们脸上的表情,那就是一只鸽子,而且是当它听说纳尔逊将军不仅从他的塑像底座上走了下来,还有人看见他买了把十二发的转轮枪和一盒子弹的时候。
“他到走廊了!”灵思风大喊一声,跳到一根柱子背后。
集合的巫师眼巴巴地望着大门,仿佛它们马上就会炸开似的——这显示出他们是多么有预见性,因为大门真的炸开了。火柴棍大小的橡木碎片哗啦啦地落在巫师们中间,门口的光线映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它一手拿着根冒烟的法杖,另一只手里是个黄色的小蛤蟆。
“灵思风!”阿尔波特咆哮道。
“先生!”
“把这东西拿去处理了。”
蛤蟆爬进灵思风手里,挺抱歉地瞅了他一眼。
“这是那个该死的店主人最后一次跟巫师扯什么淡。”阿尔波特一脸洋洋自得的满意劲儿,“我不过转了个身,才几百年,结果突然就有人怂恿城里的家伙胡思乱想,以为自己可以跟巫师顶嘴了,呃?”
一个高阶巫师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大声说,你!”
“作为大学的财务官,我必须指出,我们一直都鼓励与社区建立良好的邻里关系。”巫师一面嘟囔,一面努力避开对方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有一点是不能不考虑的:这人的良心上扣着个夜壶,里面藏着三项涉及淫秽书画的指控。
阿尔波特任自己的下巴往下掉,“为什么?”他问。
“因为,呃,一种公民的责任感,我们觉得由巫师来做出好的榜样是极为重——咳!”
巫师绝望地拼命拍打着胡子上的火苗。阿尔波特放低法杖,缓缓地依次打量着这些巫师。他们在他的目光下闪躲腾挪,像大风里的小草。
“还有其他人想表现表现公民的责任感吗?”他问,“良好的邻里关系!有人没有?”他挺直了身体,“你们这群没骨气的烂蛆!我建大学可不是为了给你们机会把该死的割草机借给邻居!有力量不用,那力量还有什么用?有人胆敢不对你毕恭毕敬,你就别留下他那该死的酒馆,让他连烤栗子的地方都没有,明白?”
巫师中间升起一声轻柔的叹息。他们悲伤地望着灵思风手里的蛤蟆。遥想青春年少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破鼓酒家学会的烂醉如泥的技艺。当然,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但就在明天晚上,商人行会的年度刀叉晚宴就会在破鼓酒家举办,每个八级巫师都收到了优惠券;到时候会有烤天鹅肉,两种蛋糕,还会为了“我们可敬的,不,尊贵的客人”干上许多许多杯,直到大学仆人带着手推车出现为止。
阿尔波特趾高气扬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偶尔拿他的法杖戳戳谁的大肚皮。他的心在手舞足蹈、引吭高歌。再回到死神那儿?绝不!这才是权力,是生活;他要挑战那个骨头脸,往他空荡荡的眼窝里吐唾沫。
“以葛礼森的冒烟镜的名义,这地方一定要有些变化!”
研究过历史的几个巫师很不自在地点了点头。事情会回到过去的模样:石头地板,黑灯瞎火的时候就起床,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喝酒,还要记住所有东西真正的名字,直到你的脑袋咯吱咯吱叫起来。
“那个人在干什么!”
一个巫师心神恍惚中摸出了烟袋,阿尔波特的声音让一支刚卷了一半的香烟从颤抖的手指间落到地上。香烟弹了几下,所有巫师都用渴望的目光追随着它的滚动,直到阿尔波特潇洒地上前一步,把它踩了个稀烂。
阿尔波特猛一转身,被他任命为半官方助手的灵思风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差点一头撞上去。
“你!灵思什么!你抽烟吗?”
“不,先生!坏习惯!”灵思风躲开了上级们的视线——他突然意识到刚刚给自己制造了几个一辈子的敌人。当然,这个所谓一辈子很可能不会很长,但这对他也算不上什么安慰。
“很好!拿着我的法杖。现在,你们这些退步的可怜虫,这一切必须停止,听见了?明天的第一件事,黎明起床,绕着院子跑三圈,再回这儿来做体操!膳食平衡!学习!锻炼!还有那只该死的猴子要进马戏团,头一件事!”
“对——头!”
几个年纪大些的巫师闭上了眼睛。
“不过首先,”阿尔波特压低嗓门,“你们要为我举行阿示克恩提。”
他补充道,“我还有些事情要了断。”
小亡大步走过金字塔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伊莎贝尔快步跟了上去。剑上微弱的光芒照出了好些恶心的玩意儿——和特索托人崇拜的有些东西相比,鳄鱼神奥夫勒简直可以上化妆品广告。一路上的壁龛里,各式各样的雕塑活像是拿上帝用剩的所有下脚料弄出来的。
“为什么把它们放在这儿?”伊莎贝尔耳语道。
“特索托的祭司说,等金字塔封闭以后,它们就会活过来,在走道里巡逻,保护国王的身体不受盗墓人的伤害。”
“多么可怕的迷信。”
“谁说是迷信了?”小亡心不在焉地说。
“它们真会活过来?”
“我只是说当特索托人对一个地方下咒的时候,他们可不是开玩笑的。”
小亡转过一个弯,有那么一秒钟,他消失在伊莎贝尔的视线之外,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赶紧冲过黑暗,一头撞到他背上。小亡正在检查一只狗头鸟。
“咳。”她说,“这东西真让你脊柱发凉,是吧?”
“不。”小亡的声音很平板。
“为什么不?”
因为我是小亡。他转过身来,双眼像两个蓝色的光点一样闪耀着。
“别这样!”
我——没办法。
她勉强大笑几声,可惜没什么帮助,“你不是死神。”她说,“你不过是在干他的活。”
干死神的活就是死神。
伊莎贝尔惊得哑口无言,但这阵寂静很快就被更深处传来的呻吟打断了。小亡转身赶了过去。
他说得没错,伊莎贝尔暗想。就连他走动的样子也……
远去的光线让黑暗显得更加怕人,这恐惧很快便战胜了所有的疑虑,她蹑手蹑脚地跟上去。又转过一个弯,在宝剑忽明忽暗的蓝光中,他们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介于宝库和特别杂乱的阁楼之间的地方。
“这是哪儿?”她低声问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东西!”
国王会带它去下一个世界。
“他肯定不相信什么轻装上阵之类的话。瞧,一艘船。还有个金浴缸!”
准是希望到了那边也能干干净净的。
“还有那么多雕像!”
我很遗憾地指出,那些所谓的雕像都是人。你知道,国王的仆人。
伊莎贝尔脸上一片严霜。
祭司给他们服了毒药。
又一声呻吟,来自房间的另一头。小亡顺着声音往源头走,笨拙地爬过无数地毯、枣椰、柳条筐里的瓷器和成堆成堆的宝石。国王显然不知道自己上路时应该带走什么留下什么,于是决定用保险的办法,全都带上。
只不过它并不总能很快见效。小亡阴沉沉地加上一句。
伊莎贝尔勇敢地跟了上去,很快就在一只独木舟后面发现了个年轻姑娘。她趴在一堆垫子上,薄纱的裤子,用料过于节省的背心,镯子足够拴住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嘴唇周围有些绿色的污渍。
“痛吗?”伊莎贝尔轻声问。
不。他们认为这能带他们上天堂。
“真的?”
也许。谁知道?小亡从衣服里面的一个口袋掏出沙漏,借着剑光看了看。他似乎在喑暗计数,然后猛地把沙漏朝背后一扔,另一只手里的剑向下一挥。
那姑娘的影子坐直身子,伸个懒腰,引得幽灵首饰叮咚作响。她发现了小亡,朝他低下头。
“主人!”
不是任何人的主人。小亡说,现在走吧,去你相信自己要去的地方。
“我将在天国的宫廷中做择忒斯普特国王的妃子,同国王一起在群星中生活到永远。”她坚定地说。
“你没必要那么干。”伊莎贝尔厉声道。那姑娘转过头,瞪大了眼睛。
“噢,但我必须这样。为了这个,我接受了好久的训练。”她变得越来越淡,“可死前才当了个女仆。”
她消失了。伊莎贝尔沉着张脸,不以为然地盯着女仆消失前所在的位置。
“哼!”她说,“看见她穿的是什么了吗?”
我们出去吧。
“但那不可能是真的,那个什么国王怎么会永远待在星星中间?”他们艰难跋涉着离开那个乱七八糟的房间时,伊莎贝尔还在嘟囔,“星星中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太空。”
这很难解释。小亡说,他会生活在他心中的群星之间。
“和奴隶们一起?”
如果他们也这么想的话。
“这可不太公平。”
没有正义。小亡说,只有我们。
他们从一路的魑魅魍魉中间快步离开,越走越快,等冲进夜晚沙漠的空气时几乎已经开始撒腿跑起来。伊莎贝尔靠在一根粗糙的柱子上直喘气。
小亡没有上气不接下气。
他根本没吸气。
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他说,然后我就必须离开了。
“可我还以为你想去救公主的命!”
小亡摇摇头。
我没有选择。根本不存在选择。
他转身走向等在门口的冰冰。伊莎贝尔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他轻轻扳开她的手。
我的学徒期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在你的脑子里!”伊莎贝尔吼道,“你心里觉得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
她突然不说话了,低头看着。小亡脚边的沙子开始抽动、喷涌,旋转成可怖的形状。
空气中传来噼啪声,还有种油腻腻的感觉。小亡看上去有些不安。
有人在举行阿示克恩提仪——
就像有把锤子使劲一敲,空中的一股力量在沙地上捶出了一个大坑。他们听见低沉的嗡嗡声,还闻到热锡的气味。
疾风卷起漫天沙粒,小亡独自站在大风核心的平静中,睁大眼睛,四下转动身体,仿佛置身梦中似的。奔涌的云层中雷电交加。在内心深处,小亡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但有什么东西紧紧把他捏在手心里,他完全无法抵抗,就像罗盘的指针不能忽视指向中轴的冲动。
最后他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是八色光中的一扇门,门后有一条短短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几个身影,正在召唤他。
我来了,他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转过身去。重达十一英石的年轻女性结结实实地撞在他的胸口,撞得他跌了一跤。
小亡仰面朝天,伊莎贝尔跪在他身上,牢牢抓住他的胳膊。
放手。他命令道,有人在召唤我。
“不是你,笨蛋!”
她盯住那双没有瞳孔的蓝色眼睛,那感觉就像在俯视一条又深又长的隧道。
小亡躬起背,大骂一声。在强烈的魔法力场中,这句既古老又恶毒的咒骂竟然获得了形象,拍打着坚韧的翅膀,鬼鬼祟祟地溜走了。一个小雷暴坠落到沙丘之间。
他的眼睛又一次吸住她。她赶紧转开视线,免得自己像石头一样落进蓝光的深井里。
我命令你。小亡的声音能在石头上凿出洞来。
“父亲也拿这种口气唬过我,试了好多年。”她平静地说,“通常是在他想让我整理卧室的时候。从来没起过作用。”
小亡又嚷出一句咒骂。这一次,这家伙平空落下地来,慌里慌张地想把自个儿埋进沙堆里。
痛——
“这些都在你脑子里。”她抵抗着那股极力将他们扯进那扇忽闪忽闪的门里的力量,“你不是死神。你只不过是小亡。我觉得你是谁你就是谁。”
在他眼睛里,在模模糊糊的蓝色深处,两个棕色的小点以视线本身的速度浮了上来。
他们周围的风暴在上升、在哀号。小亡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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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盎司=28.3495克。——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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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花园宇宙之和平与质朴是老皇帝一阳镜下令建造的,其中的石头及其阴影的位置象征灵魂与物质的基本统一和万事万物的和谐。据说,这个花园的石头摆放中蕴藏着现实世界最核心的大秘密。——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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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金字塔的魔法特性之一就是能把放在塔下的刮胡刀磨得异常锋利,好让死在塔里的盗墓者都能拥有干净清爽的下巴。——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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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重量单位,1英石=6.4千克。——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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