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亡的额头皱成一团。历史方面他实在陌生得很。
“她是谁?”
“她过去生活在克拉奇,有许多情人,最后坐在了一条蛇上。”
切维尔正给十字弓上弦。
“她有意这么干的!她失恋了!”
“我只记得她常常在驴奶里洗澡。真好笑,历史这东西。”切维尔若有所思地说,“你当上了女王,统治了三十年,制定法律,对人家宣战,结果你死了以后人家只记得你有股子酸奶味儿,还有你被蛇咬了——”
“她是我的一个远房长辈,”凯莉厉声喝道,“不准你这么说她!”
“拜托你们俩都闭嘴,听我说!”小亡大喊一声。
寂静像裹尸布一样盖下来。
然后,切维尔小心翼翼地瞄准,朝小亡的后背放了一箭。
夜色将傍晚时分的伤亡者遮盖起来,然后继续前进。就连最疯狂的宴会都已经结束,客人们东倒西歪地回家爬到床上,或者至少爬到某人的床上。这些都只是在日间活动的人,偶尔晚上出来逛逛,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之后,夜晚真正的主人出现在黑暗里,开始了严肃的买卖。
跟安科-莫波克白天的营生并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亮出刀子的时候多些,大家笑得少些。
黄泉悄无声息,只有小偷在吹口哨打信号,还有几打人在小心翼翼的静谧中干着自己的事儿,由此制造出天鹅绒般的沉寂。
与此同时,在火腿巷里,瘸子瓦有名的骰子戏刚刚开始。好几打戴头巾的人或蹲或跪,围成一个小圈,盯着瓦的三个八面骰子在夯实的地面上蹦蹦跳跳,一次又一次地让人对统计概率产生错误的印象。
“三!”
“涂法尔的眼睛,看在爱奥的分上!”
“你惨了,哈摩克!这家伙真懂怎么摇骰子!”
这种事是有诀窍的。
哈摩克·马·古克是个来自中轴某部落的扁平脸小个子,在任何有人搭伙行骗的地方,哈摩克玩骰子的技巧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他拿起骰子,瞪着它们,暗地里咒骂着瘸子瓦。在赌博艺术家中间,瓦偷换骰子的技术同样大名鼎鼎,但这一次却似乎没能帮上忙。哈摩克暗自祈祷,祝愿对面那个形象模糊的对手早日离开人世,死得痛苦万状,然后把骰子往地上一扔。
“三个七!二十一点!”
瓦铲起骰子,把它们递给那个陌生人,又转回身来。就在这时,哈摩克发现自己的一只眼前稍稍闪了那么一下子。哈摩克不禁五体投地——瓦诡计多端、坑坑包包的手指里只出现了一丁点小动静,连他都差点错过了,而他还一直留意着呢。
骰子在陌生人的手中咔哒作响,声音让人有些不安。它们缓缓地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最后一共有二十四个小点直指天空。
街头生活经验比较丰富的几个家伙开始闪人,因为在瘸子瓦的赌局里,这样的运气很可能让你变得非常地不走运。
瓦一把抓住骰子,发出类似扣动扳机的噪音。
“全是八点。”他的声音低得吓人,“这样的运气可有些离奇呀,先生。”
余下的人也像露水一样蒸发得干干净净,最后只剩几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的——假如瓦要去缴税的话,这些人肯定会被计作基本设施和生意装备。
“也可能不是运气。”他补充道,“也许是巫术?”
我表示最强烈的抗议。
“我们曾经遇上过一个想发财的巫师。”瓦说,“我好像记不得他落了个什么下场,小伙子们。”
“我们好好骂了他一顿——”
“——然后把他留在了猪肉路——”
“——还有蜂蜜胡同——”
“——还有其他几个地方我不记得了。”
陌生人站起身。小伙子们围拢过去。
这完全没有必要。我只是想学习,看人类在偶然律的反复中能找着什么快乐。
“这跟偶然没关系。让咱们来瞧瞧他,小伙子们。”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活着的目击证人,只除了一只刚巧路过的野猫。城里有好几千只这样的野猫,这一位当时正在去幽会的路上,它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
小伙子们的匕首定在了半路上。紫色的光线在他们周围闪烁,看着都疼。陌生人掀开兜帽,拾起骰子,把它们塞进瘸子瓦手里,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瓦的嘴开开合合,眼睛徒劳地试着不去看自己面前的东西——一个咧嘴微笑的东西。
该你了。
瓦好不容易低头瞅了眼自己的手。
“赌什么?”他低声道。
假如你赢了,今后你要克制自己,不去碰这些可笑的把戏,让别人以为偶然主宰着人类的生活。
“好的。好的。那……如果我输了呢?”
你会后悔自己没能赢。
瓦试着咽口唾沫,但他的喉咙已经干了,“我知道我要对很多人的死负责——”
二十三个,准确地说。
“现在说我很抱歉会不会太迟了?”
这些事情我不关心。扔骰子。
瓦闭上眼睛,任骰子掉到地上。他过于紧张,连自己的独门绝招也没用。骰子落了地,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全是八点。并不太难,不是吗?
瓦晕了过去。
死神耸耸肩走开了,途中只停下一次,挠了挠一只路过的猫咪的耳朵。他在吹口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很喜欢这感觉。
“你根本不知道会怎么样!”
切维尔摊开双手,摆出个安抚的姿势。
“唔,的确。”他承认,“但我想,这对我有什么损失呢?”他开始往后退却。
“对你有什么损失?”小亡喊道。
他大步向前,把陷进床柱里的箭拔了出来。
“难道你想告诉我这东西从我身上穿过去了?”他厉声质问。
“我特别注意了来着。”切维尔说。
“我也看见了。”凯莉道,“真可怕。它就从你心脏那儿钻出来的。”
“而且我还看见你穿过了一根石头柱子。”切维尔说。
“而且我还看见你骑马冲过一扇窗户。”
“没错,但那次是在干活的时候。”小亡猛挥双手,“那不是每天都有的事,那不一样。而且——”
他停下来,“你们看我的表情。”他说,“今晚旅店里那些人也是这么看着我。怎么回事?”
“主要是你的胳膊刚刚挥过了床柱。”凯莉的声音有些虚弱。
小亡瞪着自己的手,然后把它往木头上一拍。
“看见了?”他说,“结结实实。结实的胳膊,结实的木头。”
“你说旅店里的人看着你?”切维尔问,“那你都干了些什么?穿墙吗?”
“不!我是说,没有,我只是喝了一杯,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苹果派——”
“苹果白?”
“没错。味道就像烂苹果。看他们瞪我的样子,你还以为那是什么毒药呢。”
“那,你喝了多少?”切维尔问。
“一品脱,大概,我没怎么注意——”
“你不知道吗,那是从这儿到锤顶山之间最烈的酒?”
“不,没人跟我说过。”小亡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不,”切维尔慢吞吞地说,“你不知道。呣,这算是条线索,不是吗?”
“跟救公主的事儿有什么联系吗?”
“大概没有。不过我想先查查我的书。”
“既然没有联系,那它就不重要。”小亡坚定地说。
他转向凯莉,对方正望着他,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崇拜的迹象。
“我想我能帮得上忙。”他说,“我想我可以找到一些强大的魔法师。魔法可以阻止那个界面,不是吗,切维尔?”
“反正我的魔法不行。得是些特别强的玩意儿,就算那样我也拿不准。现实要比——”
“我要走了。”小亡说,“明天再会吧,别了!”
“已经是明天了。”凯莉指出。
小亡缩下去一截。
“好吧,那就今晚。”他有些泄气,又加上一句,“此时,我将离你们而去!”
“而去?”
“英雄都是这么讲话的。”切维尔好心地解释道,“他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小亡瞪了他一眼,又勇敢地朝凯莉笑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等他离开之后,凯莉这才说:“连门也不开。”
“我想他有点害羞。”切维尔道,“我们都经历过这种阶段。”
“什么阶段?穿东西而过的阶段?”
“这只是种说法。平常的人到了这种阶段,多多少少会磕磕碰碰,比如撞上门什么的。”
“我现在要睡一会儿,”凯莉说,“就算死人也需要休息。切维尔,请你别再摆弄那张十字弓了。我敢说,独自一个人待在女士的闺房里是很不符合巫师身份的。”
“呣?可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啊,你不是也在吗?”
“这个,”她说,“正是问题所在,不是吗?”
“噢。是的。抱歉。呣。那么早上再见。”
“晚安,切维尔。随手把门拉上。”
太阳爬上了地平线,决定抓紧时间上升。
还要再过一会儿,慢吞吞的阳光才能赶着夜晚往前走,洒遍沉睡的碟形世界。眼下,黑夜的阴影仍然统治着城市。
眼下,这些阴影正聚在破鼓酒家周围。金丝街的这间酒家是城里最有名的去处,出名倒不是因为啤酒——那酒看上去活像兑了啤酒的水,喝起来好比电瓶水——真正让破鼓声名鹊起的是它的顾客群。据说只要在那儿待得够久,你的马迟早会被碟形世界的每一个大英雄偷走一回。
眼下破鼓酒家里还是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尽管店主人已经把所有准备打烊时的把戏搞了个遍,比如熄掉几盏灯,给钟上发条,在水泵上盖块布,还有,为了以防万一,看看自己那根钉满钉子的大棒是不是还在老地方。
当然,倒不是说这一套能在顾客们身上产生什么影响,对于破鼓酒家的常客来说,钉满铁钉的棒子只能算是一点点轻微的暗示而已。不过,他们还是展现出了足够的洞察力,模模糊糊地为站在吧台边的高个子感到不安起来。这家伙一身黑色,正在飞快消耗酒店的存货。
独自喝闷酒的人总会形成一个精神场,确保完全没人想来打扰;但这一位放射出一种宿命论的阴沉,渐渐地竟然清空了酒吧。
客人们溜掉并没有使店主不安,因为这个孤独的黑衣人正在进行一种相当昂贵的试验。
多元宇宙的每个酒吧里都有这些东西——整架整架造型奇特、黏黏糊糊的瓶子,里头那些蓝蓝绿绿的饮料不仅名字富有异国情调,而且常常包括好些莫名其妙的零零碎碎,真正的酒瓶绝不肯自贬身价装进这些东西,什么整个的水果,什么一点点枝条,极端的情况下还有淹死的小蜥蜴。没人知道开酒店的干吗存这么多品种,反正它们喝起来全像是溶解在松脂里的糖浆。有推测认为,所有这些店主都梦想着哪一天会有人不期而至,要上一杯带着一点薄荷的滨海桃子酒,而第二天他的酒馆就会变成大家伙趋之若鹜的所在。
那个陌生人正按部就班地清空架子。
那个绿色的是什么?
店主人瞅了眼标签。
“这儿写着甜瓜白兰地。”他疑虑重重地说,“还说是修道士根据一个古老的配方酿的。”他补充道。
我要试试看。
店主瞟了眼柜台上一字排开的空杯子,其中一些里头还剩了些水果色拉、棍子上的樱桃和小纸伞。
“你确定你还没喝够吗?”陌生人的面孔似乎老也看不清,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杯子和杯沿上亮晶晶的酒水一同消失在兜帽里,出来的时候已经空了。
*还没呢。那瓶黄色的,里面有黄蜂的那个,是什么?
“新春甘露,上头写着。要吗?”
要。然后再来杯带金点的蓝色酒。
“呃,旧外套?”
是的,然后是第二排。
“想要哪一种?”
全部。
陌生人仍然坐得笔直,杯里负荷的果汁和各种物体以流水线的状态不断消失在兜帽里。
这才够劲呢,店主人暗想,这才叫有格调。我该买件红夹克,或许还要在吧台上放些落花生和几根腌黄瓜,到处挂些镜子,再把锯木屑也换了。他拿起张浸满啤酒的抹布,热情高涨地擦了擦木头吧台,把从杯里落下的几滴酒抹成一道脏兮兮的彩虹,结果腐蚀掉了一整片清漆。
我不明白。陌生人说。
“抱歉!”
应该发生些什么?
“你喝了多少杯?”
四十七杯。
“哦,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店主人经验十分老到,一看到凌晨孤零零喝闷酒的人,立刻就知道人家指望他说些什么。他开始用湿漉漉的抹布擦酒杯,“被夫人赶出来了,唔?”
抱歉!
“借酒浇愁,嗯?”
我没有愁。
“不,当然没有。我不该提的,忘了吧。”他又擦了几下杯子,“只是觉得有人谈谈能好些。”他说。
陌生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你想跟我说话?
“没错。当然。我是个好听众。”
过去从来没人想跟我说话。
“太不应该了。”
他们从来不邀请我参加聚会,你知道。
“啊。”
他们都恨我。每个人都恨我。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谁都该有个朋友。”店主睿智地说。
我想——
“什么?”
我想……我想我可以跟这个绿瓶子做朋友。
店主把一个八角形的瓶子沿吧台滑过去。死神拿起来就往杯子里倒,一直满到了杯沿上。
你醉了我以为,对吧?
“任何客人,只要能站直,我都提供服务。”
你说说说得得完完完全正确。但是我——
他顿了顿,一根雄辩的手指停在空中。
什么我在说来着?
“你说我以为你醉了。”
啊。是的,不过,只要我高兴,任何时候都可以清醒过来。这是个试验。现在我希望再试一次那个橘子色的白兰地。
店主叹着气,瞥了眼挂钟。毫无疑问,钱确实挣了不少,特别是这人似乎不大在意自己漫天要价和少找零头。但时间越来越晚了;事实上,现在已经晚过了头,确切地讲是太早了。再说,这个孤零零的顾客身上还有些东西让他心烦意乱。在破鼓,好多人喝起酒来就跟没有明天似的,他头一次觉得他们或许想得有理。
我是说,我有什么可指望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可说不上来,朋友。我猜好好睡一觉你会觉得好些。”
睡一觉?睡一觉?我从不睡觉。这是,怎么说来着,众所周知的。
“每个人都需要睡觉。连我也不例外。”他暗示道。
他们都恨我,你知道。
“是的,你说过了。但现在已经两点四十五了。”
陌生人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安安静静的酒家。
这儿没别人了,只有你和我。他说。
店主掀起帘子,绕过吧台,帮陌生人从凳子上下来。
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就连猫都笑话我。
店主人把他推到门边之前,他猛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瓶毒菌酒。店主心里暗自奇怪,这么瘦巴巴的人怎么会那么沉。
我不是非醉不可,我说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喝醉?有意思吗?
“能帮他们忘掉生活,老伙计。现在你在这儿靠一下,我来开门——”
忘掉生活。哈,哈。
“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再来,听见了?”
你真的愿意再见到我吗?
店主回头看了眼吧台上那一小堆钱币。只不过有点古怪而已,值。至少这一个还算安静,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样子。
“哦,当然,”他把陌生人推到街上,用一个灵巧的动作夺回酒瓶,“随时欢迎。”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和气的——
门砰的一声,截断了剩下的句子。
伊莎贝尔在床上坐起来。
又是一阵敲门声,轻柔而急切。她把床单拉到下巴上。
“是谁?”她低声问。
“我,小亡。”门外传来嘶嘶的回答,“让我进去,拜托!”
“等等!”
伊莎贝尔惊慌失措地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火柴,打翻了一瓶香水,又碰掉了一盒吃得七零八落的巧克力。一点燃蜡烛,她立即调整烛台的位置,以营造最大的效果,并且把睡衣整理成更加暴露的样式,这才说:“门没锁。”
小亡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浑身是马、雾和苹果白的味儿。
“我希望,”伊莎贝尔狡黠地说,“你闯进来,不是想滥用这个家庭给予你的权利。”
小亡四下看了一下。伊莎贝尔似乎对花边情有独钟,就连梳妆台都好像穿着裙子。整个房间与其说是经过装饰,还不如说是套了身内衣。
“听着,我没时间可浪费。”他说,“拿上那支蜡烛,到图书室来。还有,看在老天的分上穿件像样些的衣服,你都快溢出来了。”
伊莎贝尔低头看了看,然后脑袋一昂。
“哼!”
小亡再次把头探进门里,补充道,“生死攸关。”然后就消失了。
伊莎贝尔望着房门吱吱地在他身后关上,门背后挂着件带穗子的蓝色晨衣,那是去年元旦的时候死神绞尽脑汁想出的礼物。衣服不但小了一号,衣兜上还绣着只兔子,可她一直不忍心扔掉。
最后她跳下床来,钻进那件丢脸的晨衣里,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小亡正在过道上等着她。
“不会给父亲听见吗?”
“他没回来。走吧。”
“你怎么知道?”
“他在的时候这地方感觉不一样。就好像——就好像外套穿在身上和挂在架子上的区别。你都没发觉吗?”
“我们要干的是什么大事?”
小亡推开图书室的门。一股温暧、干燥的空气迎面扑来,铰链抗议似的吱吱叫了几声。
“我们要救一个人的命。”他说,“是一位公主。”
伊莎贝尔立刻大感兴趣。
“一个真正的公主吗?我是说,她能发现一打床垫下头的豌豆吗?”
“豌豆——?”小亡感到一小股担忧消失了,“哦。是的。我就觉得是阿尔波特弄错了。”
“你爱上她了?”
小亡一下子被钉在两排书架之间,书的封面里传来忙忙碌碌的沙沙声。
“很难搞清楚。”他说,“看起来像吗?”
“你看起来有些狼狈。她对你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
“啊,”伊莎贝尔摆出专家的架势,显得相当内行,“没有回报的爱。最可怕的一种。不过,服毒或者自杀大概不是个好主意,”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我们在这儿干吗?你想找到她的书,看看她会不会嫁给你吗?”
“我已经读过了,而她已经死了,”小亡说,“但只是在技术上——我是说,不是真死。”
“很好,不然就非得用上招魂术才能跟她打交道了。我们要找什么?”
“阿尔波特的传记。”
“做什么用?我不觉得他有传记。”
“每个人都有。”
“唔,他不喜欢人家提有关他自己的问题。我曾经来找过一次,可是找不到。单靠阿尔波特这个名字找起来太难了。为什么要找他?”伊莎贝尔用自己手里的火点亮了图书室里的几支蜡烛,整间屋子里立刻充满了跳动的阴影。
“我需要个本领高强的巫师,我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什么,阿尔波特?”
“没错。只不过我们要找的是阿尔贝托·马里奇。我想他已经两千多岁了。”
“什么,阿尔波特?”
“没错,阿尔波特。”
“他从没戴过巫师帽啊。”伊莎贝尔有些怀疑。
“帽子弄丢了,再说那也不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该从哪儿开始?”
“好吧,如果你能肯定的话……堆栈,我猜。父亲把五百年以上的传记都放在那儿。这边走。”
伊莎贝尔领着他穿过窃窃私语的书架,来到屋子尽头的一扇门前。它有些费力地打开了,铰链的呻吟在图书室里荡来荡去;有一瞬间,小亡感到似乎所有的书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竖起耳朵倾听着。
“这儿一般没人来。”伊莎贝尔说,“我来带路。”
小亡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我得说,”他开口道,“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靠得住?你是指推都推不动,像堵墙之类的?你可真会讨姑娘欢心,好小子。”
“小亡。”小亡本能地纠正道。
堆栈里阴沉沉的,非常安静,活像地下深处的岩洞。书架挨得很近,勉强能容一个人通过,而且高度远远超出了烛光的照明范围。它们全都静悄悄的,因此显得特别诡异。已经没有生活可以书写,书都睡了,但小亡觉得它们睡觉时就像猫咪一样,睁着一只眼睛,非常警醒。
“我下来过一次。”伊莎贝尔压低嗓门,“要是你走得够远,书就变成了黏土板、一块块的石头还有动物的皮,所有人的名字都叫做乌革和左革。”
寂静几乎触手可及。他们缓缓走过一条条热烘烘、静悄悄的通道,小亡能感觉到书在望着他们。每个活过的人都在这儿,从神仙用泥巴或者无论什么东西烤出来的第一个人开始。它们倒并不真的厌恶他,只是在琢磨他为什么要来。
“你去过乌革和左革后头吗?”他哑着嗓子说,“好多人都很想知道那儿有些什么呢。”
“打了退堂鼓。路太长,我又没带够蜡烛。”
“真可惜。”
伊莎贝尔突然停下了脚步,小亡刹车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应该是这块地方。”她说,“现在怎么办?”
小亡凝视着书脊上那些褪色的名字。
“排的顺序好像一点规律也没有!”他呻吟起来。
他们抬头往上看。他们信步走着。他们随手从低处的几层抽出几本书,扬起一团团灰尘。
“这太傻了。”小亡终于承认,“里头有好几百万本书,要想找到他的简直比登天还——”
伊莎贝尔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听!”
小亡透过她的手指闷哼几声,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劲竖起耳朵,四周是绝对的寂静所发出的沉重的嘶嘶声。
他听到了。微弱、烦躁的沙沙声。来自头顶之上很高、很高的书架悬崖,在无法渗透的黑暗中,有一个生命还在继续书写。
他们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然后伊莎贝尔说:“刚才我看见一把梯子,带轱辘的。”
小亡把梯子推过来,小轮子不断吱吱尖叫,它的顶端一直深入黑暗中,不住地动弹着,仿佛被连在了看不见的另一套滑轮装置上似的。
“好了。”他说,“把蜡烛给我,然后——”
“如果蜡烛要上去,那我也上去。”伊莎贝尔寸步不让,“你留在底下,听我的指挥推梯子。还有,别跟我争。”
“上面没准儿很危险。”小亡显得很有绅士风度。
“这底下没准儿也很危险。”伊莎贝尔指出,“所以蜡烛我拿上去,谢谢。”
她抬脚踩上第一级,很快就变成了光晕下一个镶花边的阴影。蜡烛的光圈越来越小。
小亡扶住梯子,极力不去想所有这些朝他压过来的生命。时不时的,一滴热乎乎的蜡油会坠落到他身边的地板上,在灰尘中间砸出些坑。现在伊莎贝尔已经成了高处一个微弱的光点,她每往上爬一步,震动都会一路传下来。
她停住了。时间似乎相当长。
接着,她的声音飘到了小亡身边,然而,周围那片沉甸甸的死寂把它变得毫无生气。
“小亡,我找到了。”
“很好。把它拿下来。”
“小亡,你说对了。”
“没错,谢谢。现在把它拿下来。”
“好的,小亡,不过拿哪本?”
“别到处乱翻,蜡烛快没了。”
“小亡!”
“什么?”
“小亡,这儿有整整一架子!”
现在黎明真的来了,一天中的这个时候不属于任何人,除了莫波克码头上的海鸥、流进河里的海潮,还有一阵温暖的瞬时风——它给城里错综复杂的味道里又添上了些春天的气息。
死神坐在一根系船柱上,瞭望着大海。他已经决定停止醉酒。它让他头疼。
钓鱼、跳舞、赌博和喝酒他都试过了。据说这是生命中的四大乐事,但他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了。只有食物他倒还挺喜欢——死神对一顿美食的感情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他任何肉体的享乐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能想得出,但它们都是,呃,跟肉有关的,要开展实践就得搞些大规模的身体改造,而这种事他连想都不愿想。再说了,人类老了以后似乎也就不怎么干这些事儿了,所以它们的魅力应该有限。
死神开始有种感觉,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也别想理解人类。
阳光下的鹅卵石上蒸腾起水汽,死神感到了一点点所谓春天的冲动。对于他来说,这只是最微弱的一点点,但在森林里,这种兴奋足以把一千吨树液泵上五十英尺高的树干。
海鸥在他周围盘旋、俯冲。一只独眼猫从一堆废弃的箱子中间爬出来,伸伸懒腰,打个哈欠,在他腿上蹭了蹭——这家伙已经活到了第八条命,还丢了一只耳朵。微风刺穿安科那著名的气味,带来了一丝香料和新鲜面包的味道。
死神有些迷惑。他没法控制自己。他竟然对自己还活着感到很高兴,而且很不乐意去做死神。
我准是染上了什么毛病。他想。
小亡爬到伊莎贝尔身边,尽量放轻动作。梯子有些摇晃,但看上去还算安全。至少高度没有让他不安,反正下头的一切都是黑糊糊的。
阿尔波特最早的几本书都快散架了。他随手拿过一本,翻开靠中间的一页。伸手的时候梯子颤了一下。
“把蜡烛移过来些。”他说。
“你认识这种字?”
“算是吧——”
“——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所有人最终都将归于虚无,也就是说,归于死神。这让他恼怒万分,并且在骄傲中发下誓言,要寻求长生之术。‘这样一来,’他告诉年轻的巫师们,‘我们就算是抓住神仙的壁炉架子了。’次日,天下着小雨,阿尔贝托——”
“是古语,”他说,“那时候的书写还不大规范。来看看最后一本。”
是阿尔波特没错,上头好几处都提到了烤面包。
“瞧瞧他这会儿正在干吗。”伊莎贝尔说。
“这样好吗?有点像偷窥。”
“那又怎么样?怕了?”
“好吧。”
他翻到空白的书页,然后往回翻到记录阿尔波特生活的地方。一行行字弯弯曲曲地出现在纸上,半夜还有这样的速度,实在很惊人;大多数传记都不怎么提做梦的事儿,除非哪个梦特别清晰。
“好好拿着蜡烛,行吗?我可不想在他的生活上留下几滴油。”
“为什么?他喜欢油。”
“别再傻笑了,你会害得咱们一起掉下去。现在看看这儿……”
“——‘他走进堆栈,蹑手蹑脚地穿过一片黑暗——’”伊莎贝尔读道——“‘眼睛紧盯着高处那一点点烛光。鬼鬼祟祟,他想,管别人的闲事,两个小坏蛋’——”
“小亡!他——”
“闭嘴!我正读着呢!”
“——‘很快就能了结。阿尔波特不声不响地溜到梯子底下,朝手上吐口唾沫,做好猛推的准备。主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最近他怪里怪气的,全都是那小子的错,而且’——”
小亡抬起头,看进伊莎贝尔惊恐万状的眼睛里。
然后,这姑娘从小亡手里拿过书本,伸直胳膊,眼睛仍然呆滞地跟他对视着,接着松开了手。
她的嘴唇在嚅动,小亡这才意识到自己同样在心里默默地计数。
三,四——
一声闷响,一声压抑的尖叫,然后是寂静。
过了一会儿,小亡问:“你觉得你杀了他吗?”
“什么,在这儿?你好像也没提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嘛。”
“没错,但是——他毕竟是个老头了。”
“不,他不是。”伊莎贝尔语气尖锐,同时开始往下爬。
“两千岁?”
“刚刚六十七,一天不多。”
“书上说——”
“我告诉过你,时间在这儿没用。不是真正的时间。你就从来不听别人讲话的吗,小子?”
“小亡。”小亡说。
“还有,别再踩我的手指头,我在努力加快速度呢。”
“抱歉。”
“还有,别一副伤感样。你知道这儿的日子有多无聊吗?”
“不大清楚。”小亡承认,接着又无限憧憬地加上一句,“我也听人说起过无聊,但还从没逮着机会试一试。”
“无聊可怕极了。”
“但话又说回来,刺激也没大家吹得那么好。”
“任何东西肯定都比这个强。”
底下传来呻吟,然后是一连串的咒骂。
伊莎贝尔凝视着一片黑暗。
“我显然没有伤到他骂人的肌肉。”她说,“我不认为我该听那种字眼——很可能对我的道德纤维有害处。”
他们发现阿尔波特背靠书架坐在地上,一只手揉着胳膊,嘴里念念有词。
“没必要那么夸张。”伊莎贝尔尖刻地说,“你又没受伤。受伤这种事,父亲才不会允许在这儿发生呢。”
“你干吗那么整我?”他抱怨道,“我又没想害谁。”
“你想把我们的梯子推倒。”小亡试着帮他站起来,“我读到了。真奇怪,你怎么没用魔法?”
阿尔波特瞪着他。
“哦,这么说你发现了,嗯?”他轻声说,“那么,但愿你能从中捞到些好处。你没权利刺探人家的私事。”
他费力地站起身来,甩开小亡的手,磕磕绊绊地从静悄悄的书架中间往回走。
“不,等等!”小亡喊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啊,当然啰,”阿尔波特回过头来,“这就说得通了,不是吗?你肯定是这么想的:我要跑去窥探窥探人家的私生活再把它扔到他身上然后再请他帮个忙。”
“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是不是真的你。”小亡追了上去。
“我是。每个人都是。”
“但你要不帮忙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那儿有个公主,她——”
“可怕的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小子——”
“——小亡——”
“——但并没有谁指望我去干点什么。”
“但你是最伟大的巫师!”
阿尔波特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曾经是最伟大的,曾经是。还有,你别想软化我,我是化不开的。”
“他们还给你塑了雕像什么的。”小亡压下一个哈欠。
“那他们就是一群傻子。”阿尔波特来到通向图书室主厅的楼梯前,吃力地爬上去,图书室里的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你是说你不肯帮忙吗?”小亡问,“就算帮得上忙也不肯?”
“答对了,有奖。”阿尔波特咆哮道,“别以为你能在我冷酷的外壳底下发现什么善良的天性,”他补充道,“因为我那该死的天性也一样冷酷得很。”
他走出了图书室,重重地摔上门。听那脚步声,好像跟地板有什么过节似的。
“呃。”小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指望什么?”伊莎贝尔厉声道,“他谁都不在乎,只除了父亲。”
“可是,我本来以为只要好好解释,他这样一个人是一定会帮忙的。”小亡蔫了。整晚推动着他的那股能量已经消失殆尽,只在他心里留下好些铅块,“他是个有名的巫师呢,你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巫师又不一定个个好心肠。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别搅和巫师的事儿,因为遭到拒绝是常事。诸如此类的话。”伊莎贝尔上前几步,有些担心似的瞅了瞅小亡,“你看上去糟透了,像盘子里没人要的剩饭剩菜。”
“我没事。”小亡上了楼梯,走进图书室里沙沙的阴影中,步子沉甸甸的。
“你有事。好好睡上一觉对你准没坏处,伙计。”
“小——亡——”他嘀咕道。
他感到伊莎贝尔抬起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墙壁缓缓地后退,就连他自己的声音也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他模模糊糊地想,要能瘫在块舒舒服服的石板上永远睡下去,那该多好。
死神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告诉自己。没办法,他必须跟死神坦白。死神其实并不是什么老坏蛋,他会帮忙的;他只需要好好解释。然后他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他就可以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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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量水深用的长度单位。1浔=1.852米。——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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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的守护圣徒,他杀的当然是救出美人前必须干掉的那条龙。——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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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品脱=5.6826升。——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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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品储藏室里面有一罐上了年纪的蛋黄酱,一片老态龙钟的奶酪,还有一块发了霉的土豆。可如果是白天,斯托·拉特王宫的食品室里通常都能找到整整十五只牡鹿、一百对鹌鹑、五十桶黄油、两百罐炖野兔、七十五片牛肉、两英里长的各式香肠、无数种家禽、八十打鸡蛋、好几种环海出产的鲟鱼、一大桶鱼子酱和一只橄榄叶腌制的大象腿。由此切维尔再一次重温了重要的一课:在整个宇宙中,野生、自然的魔法都有一个共通的表达方式——任何食品储藏室,无论白天储了多少东西,但夜半偷袭的人永远只能找到一罐上了年纪的蛋黄酱,一片老态龙钟的奶酪,还有一块发了霉的土豆。——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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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科-莫波克搞过好多种政体,最后确定下来使用一种“一人一票”的民主制。所谓“一人”,指的就是这位王公,而那“一票”就捏在他的手里。——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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