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2 / 2)

有谁刚在她耳边吹了口热气,还湿漉漉的。

“那是冰冰。”地上的一堆说,“它只是想跟你友好友好。我猜它想来点干草,如果你有的话。”

凯莉靠着王家的自制力回答道:“这儿是四楼。女士的卧房。有多少马我们也从没领上来过,你知道了一定会吃惊的。”

“哦。能不能请你拉我一把?”

她把剑放下,掀开一块胸甲,眼前出现了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

“你最好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该叫来卫兵。”她说,“单凭闯进我的卧室这一条,已经足够把你折磨至死了。”

她瞪住他。

半晌他说:“那个——能不能放开我的手?谢谢——第一,卫兵很可能看不见我;第二,那样一来你就永远没法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了,而你看起来很想知道的样子;第三嘛……”

“第三什么?”

他张开嘴,又把它合起来。小亡本来想说:第三,你美极了,或者至少是很有魅力,或者反正比我认识的任何姑娘都更有魅力,尽管我得承认我的确不认识多少姑娘。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小亡天生的诚实已经永远地阻碍了他向诗人的方向发展;要是小亡把哪个姑娘比喻成夏日,接下来他准得详详细细地解释自己心里想的是夏天的哪一日,还有当时下没下雨之类。在当前的情况下,他没能找到嗓子或许反而是件好事。

凯莉举起蜡烛,看了看窗户。

窗户好好的。石头窗框并没有碎。每一块彩色玻璃都完好无损,包括玻璃上代表斯托·拉特的纹章。

“别管第三了。”她说,“让我们回到第二来。”

一个钟头之后,黎明抵达城市。碟形世界的阳光从不奔跑,它流动,因为一遇上世界标准的魔法力场,光线的速度就会一下子给拖慢下来,如一片金色的大海般涌过平坦的土地。有一会儿工夫,岩石上的斯托·拉特像潮水中的沙堡似的遗世独立,直到白昼绕过它继续向前爬去。

小亡和凯莉并排坐在她的床边。沙漏躺在他俩之间,上半部分已经没有沙子了。

屋外传来城堡醒来的声响。

“我还是不明白。”她说,“这意味着什么?我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它意味着,”他回答道,“根据命运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你应该已经死了——我还没怎么研究过理论。”

“而你本来应该杀了我?”

“不!我是说,不,刺客应该杀掉你。我已经解释过了。”小亡说。

“你为什么要阻止他?”

小亡惊恐万状地看着她。

“你想死吗?”

“当然不想。但看上去大家想不想压根没影响,不是吗?我只不过想讲点常识罢了。”

小亡盯着自己的膝盖,然后站起身来。

“我想我该走了。”他冷冷地说。

他折起镰刀,把它装进马鞍背后的鞘里,又看了看窗户。

“你是从那儿进来的。”凯莉热心地说,“你瞧,刚才我不是想——”

“能打开吗?”

“不能。走廊上有个阳台,但人家会看见你的!”

小亡只作没听见。他推开房门,领着冰冰进了走廊。凯莉追了出来。一个女仆停下脚步,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与此同时,她的大脑明智地选择了忽略一匹高头大马在地毯上行走的景象。

阳台底下是城堡内部的一个院子。小亡瞄了眼栏杆,然后上了马。

“小心公爵。”他说,“是他在背后捣鬼。”

“我父亲一直警告我要提防他。”公主说,“我有专人帮我尝毒。”

“你还该弄个贴身保镖。”小亡说,“我得走了,还有不少重要的事情。别了。”他暗自希望这是自尊心受伤时的正确语调。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凯莉问,“我还有好多事想要——”

小亡傲慢地打断了她,“这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你仔细考虑过的话。”他弹了弹舌头,冰冰一跃而起,跳过栏杆,跑进蓝色的天空里。

“我想说谢谢你!”凯莉在他身后吼道。

刚才的女仆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头,于是跟了上来。她问:“您还好吗,殿下?”

凯莉心不在焉地看着她。

“什么?”

“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一切都好?”

凯莉的肩膀垮了下来。

“不,”她说,“一切都糟透了。我的卧室里有个死刺客,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而且——”她举起一只手——“我不想听你说‘死了,殿下?’或者‘刺客,殿下?’又或者尖叫什么的,我只想要你去处理处理。动作要快。我觉得我有点头疼,所以你点头就好。”

女仆点点头,慌慌张张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退开了。

小亡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冰冰滑进了维度之间的裂缝,天空就那么从冰蓝色变成了暗灰色。他并没有降落在死神领地的黑土上,是黑土出现在他脚下,就像一艘航空母舰轻柔地移动到了喷气机之下,帮飞行员省下了降落的所有麻烦。

冰冰小跑着回到马厩,在门前停下,甩甩尾巴。小亡滑下马背,朝房子跑去。既而又停了下来,往回跑,填上草料,再重新往房子跑,再一次停下来,喃喃地跑回马厩,给冰冰擦擦汗,看了看桶里的水够不够,回头又往房子跑,然后再次折回来,从铁钩上取下毯子,帮冰冰扣上。冰冰庄重地用鼻子碰了碰他。

小亡从后门溜进去,一路到了图书室,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即使在夜里的这个时候,空气也跟热辣辣的干沙差不多。他搜索着凯莉公主的传记,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他终于还是找着了。传记放在一个高高的架子上,薄得让人郁闷。小亡能把它拿到手里,全靠了图书室的梯子。那是个装着滑轮、摇摇欲坠的东西,和早期的围城机械有着极大的相似性。

小亡用颤抖的手指翻开了最后一页,然后发出一声哀鸣。

“公主在十五岁时遇刺,”上头写着,“随之而来的是斯托·拉特和斯托·赫里特的联合,以及稍后中央平原各城邦国家的崩溃和——”

他继续往下读,根本停不下来。偶尔再发出一两声悲叹。

最后他把书放回架子,稍一迟疑,又把它塞到其他几部书后面。他从梯子上往下爬,却仍然能感觉到书本的存在,感觉到它在向整个世界发出尖利的控诉。

碟形世界上找不到什么远洋轮船。没有哪个船长喜欢冒险驶到看不见海岸线的地方。事实令人遗憾,当你看到远方的船只好像越过了世界的边界时,它们并不是消失在地平线背后,而是真的从世界边缘掉了下去。

几乎每代人里都会出现几个热情洋溢的探险家,他们怀疑这个事实,于是扬帆出海,准备证明通常的观点是错误的。奇怪得很,从来没有一个人回来宣布自己的探险结果。

由于这个原因,对小亡而言,接下来的这个类比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感到自己仿佛搭乘泰坦尼克号遭遇了船难,命悬一线之际,却又被路西塔尼亚号救了上去。

他感到自己仿佛一时冲动扔了个雪球出去,结果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引发的雪崩吞噬了三个滑雪胜地。

他感到历史正在自己周围碎成一片一片。

他感到需要找人谈谈,而且要快。

这个“人”指的肯定是阿尔波特或者伊莎贝尔,因为,经历了如此漫长的一夜,还要向那对蓝色的小光点解释一切,这样的前景实在无法想象。而伊莎贝尔,好吧,有那么几回,伊莎贝尔的确曾屈尊往他所在的方向瞟过几眼,但她的心思很明显,在小亡和一只翘掉的癞蛤蟆之间,唯一的区别只有颜色而已。至于阿尔波特……

的确,老头子算不上什么完美的谈话对象,但绝对是最好的,因为场上只剩下了一名选手。

小亡从梯子上滑下来,穿过一排排书架往回走。睡上几个钟头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是奔跑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响。他从最近的书柜探出头去,眼前只有一张凳子,上头放了两本书。他拾起一本,瞟了眼书名,又读了几页。书旁边还有块湿漉漉的蕾丝手巾。

小亡起晚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去厨房,随时准备接受声如沉雷的批评意见。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尔波特站在石头水槽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平底锅,大概正在考虑是把油脂刮掉还是让它再待一年。小亡拖出把椅子,阿尔波特转过身来。

“看来你挺忙的嘛。”他说,“半夜三更还在到处闲逛,我听说。我可以给你弄个鸡蛋。还有稀饭。”

“鸡蛋,谢谢。”对于阿尔波特的稀饭,小亡从没鼓起过足够的勇气。它们似乎在锅子深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还拿调羹当饭吃。

“主人待会要见你。”阿尔波特补充道,“但他说你不必着急。”

“哦。”小亡盯着桌子,“他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他说昨晚是他一千年以来头一回轻松轻松。”阿尔波特道,“他哼着歌呢。我不喜欢。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哦。”小亡开吃,“阿尔波特,你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吗?”

阿尔波特的视线从镜片上边射过来。

“也许。”他说,“在这儿很难弄清楚外头的时间,孩子。我是老国王死了没多久过来的。”

“哪一个国王,阿尔波特?”

“阿托若罗,我想他是叫阿托若罗。胖乎乎的小个子。说话叽叽喳喳的。我只见过他一次,不过。”

“在哪儿?”

“安科,当然是。”

“什么?”小亡道,“安科-莫波克没有国王,这谁都知道!”

“我说过,那是以前的事儿了。”阿尔波特坐下来,从死神专用的茶壶里给自己倒了杯茶,昏花的眼睛里露出向往的神情。小亡满怀期待地等待下文。

“那时候还有国王,真正的国王,不像你现在摊上的这些。他们是君主。”阿尔波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茶碟里又倒了些茶,呆呆地拿头巾来回扇着,“我是说,他们既贤明又公正,嗯,相当贤明。而且,”他赞许似的加上一句,“他们看你一眼就能下定决心砍你的脑袋,根本不用想第二回。所有的王后都是高高的个子,脸色苍白,戴着从脑袋一直裹到肩膀的大帽子,叫什么巴拉克之类的——”

“巴拉克拉瓦头巾?”小亡问。

“啊,对,还有公主们,白昼有多长她们就有多美,非常高贵,能尿透一打床垫——”

“什么?”

阿尔波特有些迟疑,“反正就是些诸如此类的。”他没有坚持,“还有舞会、赛马和私刑。伟大的日子。”他如痴如醉地对着自己的记忆微笑起来。

“一点不像你现在摊上的这些日子。”阿尔波特从白日梦里钻出来,心绪显然不佳。

小亡问:“你还有其他的名字吗,阿尔波特?”然而短暂的眩晕已经结束,老头不肯上钩。

“哦,我知道了。”他厉声道,“搞到阿尔波特的名字,然后你就去图书室里找找看,嗯?探头探脑,到处打听。我知道你,一天到晚躲在里头,看那些年轻女人的故事——”

一定是愧疚的使者在小亡眼睛深处吹响了他们沉闷的喇叭,因为阿尔波特咯咯笑起来,还伸出根干瘪瘪的手指戳了戳他。

“你至少该哪儿拿的放回哪儿去,”他说,“而不是到处乱丢,等老阿尔波特来收拾。再说了,这么干也不对,偷窥那些可怜的死人。多半会看瞎你的眼睛。”

“可我只——”小亡想起了衣袋里湿漉漉的蕾丝手帕,于是闭上了嘴巴。

他留下阿尔波特一个人去喋喋不休、收拾餐具,自己悄悄溜进了图书室。苍白的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射进屋里,落在那些古老、耐心的书本上,温柔地侵蚀着它们的封面。无数细小的灰尘飘浮在一片金色中,时不时会有一道光落在其中一粒上,让它像颗微型超新星一般熠熠生辉。

小亡知道,只要努力竖起耳朵,他就能听到好像昆虫的声音,那是传记在书写自己。

换成过去,小亡或许会觉得很诡异。可现在——现在这种动静让他安心,它说明宇宙目前运转良好。可是,他的良心捕捉到了这个念头,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插话的机会,于是愉快地提醒他,没错,宇宙或许的确运转得很好,但它显然没有对准正确的方向。

小亡穿过一片书架之海,往昨晚那两本神秘的书走去,发现它们已经不见了。阿尔波特一直在厨房,而小亡从没见死神本人进过图书室,那么,伊莎贝尔在找什么?

他瞄了眼矗立在头顶的书架。想到将要发生些什么,他的胃都凉了……

没别的法子。他必须找人谈谈。

凯莉,与此同时,也发现生活有些艰难。

这是因为因果关系带有让人难以置信的惯性。小亡由于愤怒、绝望和初生的爱情发动了错误的一击,把因果关系推上了另一条轨道,但它自己却还没有发现。这就好像踢了恐龙的尾巴一脚,得等上一会儿,另一头才会反应过来该“嗷”一声。

简而言之,宇宙知道凯莉已经死了,所以发现她还没有停止走动、呼吸,不禁觉得有些吃惊。

这表现在很多小地方。早上的时候,朝臣会鬼鬼祟祟地向她投以古怪的眼神,而且想不起为什么一见她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觉得不舒服。更让他们万分尴尬、也让她心头不爽的是,他们发现自己试图忽略她的存在,或是压低了嗓门讲话。

侍从长发现自己指示手下降半旗,却拼了老命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接下来他又莫名其妙地订购了一千码长的黑色旗布,这个事件引发了轻微的神经痛,人家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回到自己床上。

那种诡异而虚幻的感觉很快就在整座城堡蔓延开。马夫长让人把国葬时用的棺材架子取出来擦洗,然后又站在马厩的院子里,拿抹布揩眼泪,因为他记不得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仆人们轻手轻脚地走路。厨师有种难以抗拒的欲望,想要准备葬礼后标准的冷肉晚宴,为此他不得不做艰苦卓绝的斗争。王室的狗齐声悲鸣,又闭上嘴巴,觉得自己傻呵呵的。通常负责为斯托·拉特王室葬礼拉车的两匹牡马变得难以驾驭,差点踢死一个马夫。

在斯托·赫里特公爵自己的城堡里,他徒劳地等待着信使。事实上对方的确已经出发,只是走到途中却想不起自己该干什么,于是又停住了。

在所有这一切之中,凯莉就像个固体鬼魂一样飘来荡去,而且越来越心烦意乱。

午餐的时候,事态发展到了顶点。她冲进大厅,发现王座前竟没有摆上餐具。她大声而清晰地对仆役长讲话,这才得以纠正这个错误,然后却发现大家递盘子的时候直接绕过了自己,她根本没机会下手。随后,她恼火地看到侍从端上酒来,第一个倒给了内阁大臣。一切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这样的行为实在显得有些虚幻,但她的确伸出一只脚绊了一下倒酒的侍从。对方一个趔趄,小声嘟哝了些什么,然后低头盯住了石板。

她转到另一边,在餐室主管的耳朵边大喊道:“你看得见我吗,伙计?我们吃冷猪肉和火腿干吗?”

对方正低声跟北塔小六边形房间的女官谈话,此时转过身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里的惊讶渐渐被无法聚焦的迷惑所取代,“怎么,是的……我可以……呃……”

“尊贵的殿下。”凯莉提示道。

他喃喃道:“可是……是的……殿下。”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沉甸甸的沉默。

然后,仿佛重新上好了发条一般,他背转身去,继续跟女官聊起天来。

凯莉呆坐了半晌,又惊又怒,脸气得煞白,然后她把椅子一推,横冲直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几个仆人正偷空在房间外的走廊上分享一支卷烟,结果被一种隐形的东西撞得东倒西歪。

凯莉跑回自己屋里,用力拉了拉铃。值班的女仆就在走廊尽头的起居室待命,听到铃声应该赶紧过来,然而,过了好一阵子,门才缓缓推开,一张脸探进来窥视着她。

这回她认出了那个表情,而且已经做好准备。她抓住女仆的肩膀,硬生生地把对方拽进屋里,啪一声关上房门。惊慌失措的女仆眼睛到处乱瞄,就是不看凯莉;凯莉后退一步,照着对方的脸颊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感觉到了吗?感觉到没有?”她尖声叫着。

“可是……你……”女仆呜咽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床边,她重重地坐了下来。

“看着我!我跟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凯莉怒吼着朝她逼近,“你能看见我,不是吗?告诉我你能看见我,不然我就让人杀了你!”

女仆看进凯莉惊骇的眼睛里。

“我能看见你。”她说,“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我听说……我原以为……”

“你以为什么?”凯莉厉声道。她已经不再大喊大叫了,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白热的鞭子。

女仆抽泣着瘫倒在床上。凯莉站在旁边,一只脚在地上啪啪地敲着,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摇了摇女仆。

“城里有巫师吗?”她问,“看着我,看着我。城里有个巫师,对吧?你们这些姑娘老是偷偷躲起来巫师长巫师短的!他住哪儿?”

女人泪流满面的脸转向凯莉。所有的直觉都嚷嚷着公主并不存在,但她英勇地抵抗着。

“呣……巫师,是的……切维尔,在华尔街。”

凯莉的嘴唇挤出一个稀薄的笑容。她不大清楚自己的外套被放在什么地方,但冰冷的逻辑告诉她,与说服女仆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相比,亲自去找那该死的衣服要容易得多。她等待着,同时仔细观察,女仆止住了抽泣,带着茫然的困惑看了看她周围,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她已经忘记我了,凯莉心想,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看上去不是挺实在吗?

一定是魔法。

她溜达进自己的更衣室,试探着打开几个柜子,终于找到一件带兜帽的黑色长袍。她披上衣服,闪进走廊,跑下了仆人用的楼梯。

自从长大以后她再也没走过这边。这是被单毛巾、赤裸的地板和货梯的世界,空气中略带着些发霉的面包味儿。

凯莉穿过这片地方,活像个被束缚的幽灵。当然,她知道宫里有仆人的住处,就好像大家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都意识到了下水道和排水沟的存在一样;而且她也准备承认,尽管仆人们的长相大同小异,但他们肯定各自都有些特色,好让跟他们最亲最近的人能够,从理论上讲,把他们分辨出来;不过她却没有准备好看到眼前的景象。掌酒侍从摩葛德隆,从来都像艘张着满帆的大帆船一样庄严地行驶在宫廷里,现在却悠闲地坐在食品间里,外套敞开,还抽着烟斗。

几个女仆笑着从她身边跑过,根本没瞅她第二眼。凯莉继续往前跑,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是她自己的城堡的闯入者。

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它压根儿就不是她的城堡。她周围这个吵吵闹闹的世界,包括它冒着白烟的衣服和冷飕飕的储藏室,都是它自己的世界。它不属于她。很可能她倒属于它呢。

她跑到最大的厨房里,从桌上拿了只鸡腿。这地方排着无数陶罐子,借着火光看过去,活像是为乌龟准备的兵工厂。凯莉罕见地感到有些做贼心虚。贼!在她自己的王国里!厨师的视线就那么穿过了她,眼神像煮过的火腿一样光滑。

凯莉跑过马厩,出了后门,途中的岗哨尽管个个目光敏锐,却都没能发现她。

到了街上就没那么诡异了,但她却莫名地感到自己无足轻重。这很让人灰心丧气。在凯莉的整个经验里,世界一直都绕着她转,现在却发现满大街的人全都各干各的,甚至懒得瞅她一眼。行人撞上她,又弹开去,只琢磨片刻自己究竟撞上了什么东西;有几次她不得不从马车的轮子跟前跑开。

鸡腿没能有效地填补午餐留下的空缺,她从一个小摊上顺手拿了几个苹果,暗自提醒自己要让侍从长去搞清楚苹果什么价,回头给摊主送些钱来。

就这样,头发蓬乱、身上有些邋遢还略微散发着马粪味儿的凯莉公主终于来到了切维尔的门前。门环给她带来些麻烦。根据她的经验,门是会自动为你打开的;这种事情应该有专人负责才对。

由于心情过于烦躁,她甚至没注意到门环在冲她挤眼睛。

她又努力了一次,觉得远处仿佛传来东西落地的声响。过了些时候,门开了几英寸,她瞄到一张圆嘟嘟的红脸蛋,上头还盖着头鬈发。凯莉公主的右脚显示出十足的机智,自动跑去抵在门缝里,这让她吃惊不小。

“我要求会见巫师。”她宣布,“请立刻领我进去。”

“他现在挺忙的。”那张脸说,“你是想要一剂爱情药水吗?”

“一剂什么?”

“我——我们在搞降价促销,切维尔的激情药膏之盾。”那张脸用一种令人吃惊的方式使了个眼色,“为你提供狂野的食粮,同时保证歉收。懂我的意思吗?”

凯莉昂起脑袋,“不。”她十足冷静地撒起谎来,“我不明白。”

“公羊药膏?少女的稻草?持久药水?莨菪眼药水?”

“我要求——”

“抱歉,我们打烊了。”那张脸把门关上。凯莉抽回脚来,时机刚刚好。

她嘟囔了几个能让宫廷教师们惊诧莫名的字眼,乒乒乓乓地砸起木头门来。

敲打的节奏突然慢了下来,她意识到一件事。

他看见她了!他还听到了她说的话!

她以加倍的热情对大门发动了新攻势,使出肺里所有的力气嚷嚷起来。

她耳朵边有个声音说:“涮(算)了吧。他可固执着哪。”

凯莉慢吞吞地四下瞅瞅,眼睛对上了门环莽撞的目光。它冲她晃晃自己的铜眉毛,嘴里含着铁环,说出的话含含糊糊的。

“我是凯莉公主,斯托·拉特的王位继承人。”她用骄傲掩饰恐惧,“我不跟门上的零件讲话。”

“啊,可我不过是个门环,我想跟谁说话就能跟谁说话。”门环怪兽高高兴兴地说,“而且我可以告竖(诉)你,主人今天心情很召(糟),不想被人打扰。不过你可以试试那个有魔力的纸(字)眼。”它补充道,“虫(从)一个漂亮女人锥(嘴)里说出来,八次里头九次都能皱(奏)效。”

“有魔力的字眼?什么有魔力的字眼?”

门环毫不掩饰地讥笑道:“人家就啥也没教过你吗,小姐?”

凯莉挺直了身体,不过并没有产生多大效果。她觉得今天自己的心情也糟透了。她父亲曾亲手在战场上干掉过一百个敌人,她总该能搞定一个门环才对。

“我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冷冷地告诉对方,“由这片土地上几位最优秀的学者提供指导。”

门环并没有露出五体投地的表情。

“要是他们没教过你那个有魔力的纸眼,”它平静地说,“他们咋可能最优秀?”

凯莉伸手抓住这个沉甸甸的门环,使劲把它往房门上撞。门环对她猛抛媚眼儿。

“跟偶(我)来硬的,”它大着舌头喊道,“偶(我)喜欢!”

“你真恶心!”

“没绰(错)。噢噢噢,感觉好极了,债(再)来一回……”

门开了一条缝。阴影中凯莉瞄到一丝鬈发。

“小姐,我说过我们打烊——”

凯莉崩溃了。

“请帮帮我。”她说,“拜托!”

“瞧见啦?”门环得意洋洋地说,“每个人都能想起那个有魔力的纸(字)眼,迟找(早)的事儿!”

凯莉曾经访问过安科-莫波克,见过几个幽冥大学——那是碟形世界的首席魔法学府——的高阶巫师。他们中有的个子很高,大多数都挺胖,几乎个个都打扮得十分光鲜,或者至少自以为打扮得很光鲜。

事实上,在巫师的圈子里也有各种潮流,和比较平凡的手艺人没什么不同。眼下这种老参议员的做派不过是暂时性的。前几代人曾经追求过完全不同的东西,比如苍白有趣的脸色,或者邋邋遢遢的德鲁伊风格,又或者神秘阴郁的气质。而在凯莉的心目中,巫师大致相当于镶着皮毛的小山,说话时还带点儿哮喘。烈焰·切维尔与这种形象实在有些差距。

他太年轻。好吧,这怪不得他,从理论上讲,即使巫师也不得不从年轻的时候慢慢老下去。他没留胡子,镶在脏兮兮的袍子上的只有磨烂的衣角而已。

“要喝一杯什么吗?”屋子里,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盘子扔得到处都是。切维尔一边说话一边偷偷把一件衣服踢到桌子底下。

凯莉四下瞅瞅,想找个没被占据的地方坐下,同时摇了摇头。切维尔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赶紧补充道:

“是乱了些,恐怕。”他使出一记胳膊肘,将吃剩的大蒜香肠击倒在地,“平时有努谨特夫人帮我打理,一个星期两次。可她姐姐出了些毛病,所以她得过去一阵子。真的不喝吗?一点不麻烦。昨天我还看见一个空杯子来着。”

“我遇到了麻烦,切维尔先生。”凯莉说。

“稍等片刻。”壁炉上钉着个吊钩,切维尔从吊钩上拿下顶尖角巫师帽。这帽子过去也应该有过风光的日子,尽管很可能并不比如今威风多少。切维尔戴上帽子,“好了。说吧。”

“这帽子很重要?”

“噢,至关重要。不戴上恰当的帽子,你别想干好巫师的活。这档子事我们巫师最清楚。”

“那好吧。我说,你看得见我吗?”

他凝视了片刻,“是的。没错,我能很肯定地说我看得见你。”

“也能听见?你能听见我说话,对吧?”

“清清楚楚。是的。每个音节都很响亮。没有问题。”

“那么,要是我告诉你整个城里只有你能,你会吃惊吗?”

“只有我?”

凯莉哼了一声,“还有你的门环。”

切维尔拉出把椅子坐下。他在椅子上扭了扭,脸上滑过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站起来,伸手从屁股底下掏出块扁扁的红红的东西,看起来仿佛曾经是半块披萨。他哀怨地望着它。

“我找了它整整一上午,你能相信吗?”他说,“这可是块总汇披萨啊,还加了双份胡椒呢。”他好不伤心地在压扁的面团上咬了一小口,然后突然想起了凯莉的存在。

“老天,真是对不起。”他说,“我的礼貌都哪儿去了?你会怎么看我啊。来。吃块凤尾鱼吧。请。”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凯莉厉声质问道。

“你觉得自己是个隐形人?在心里,我是说?”切维尔含含糊糊地问。

“当然不是。我只觉得愤怒。所以我要你给我占一卦。”

“这个嘛,我拿不准,听起来像是医学上的什么问题——”

“我可以付钱。”

“这是违法的,你知道。”切维尔可怜巴巴地说,“先王特别下令严禁在斯托·拉特占卜。他不怎么喜欢巫师。”

“我可以付很多钱。”

“努谨特夫人跟我说过,说现在这个姑娘很可能比她爸爸还可怕。傲慢得很,她说。我们这些从事微妙的艺术的人,我们在她那种人眼里是落不着好的,我恐怕是这样。”

凯莉微微一笑。有的朝臣见过这笑容,假使他们在这儿,一准会赶紧把切维尔拽开,弄到个安全的地方,比方说另一块大陆上。可巫师只呆呆坐在原地,奋力想把袍子上的蘑菇渣挑出来。

“我听说她的脾气坏得很。”凯莉道,“就算你什么也没干,她没准儿也一样会把你赶出城去,很可能。”

“噢天啊。”切维尔说,“你真这么想?”

“你看,”凯莉说,“你不用帮我预测未来,只看看现在就成。就算她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要是你愿意,我还可以替你跟她说说情。”凯莉表现出十足的宽宏大量。

切维尔大喜过望,“唔,你认识她?”

“是的。只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跟她也不是太熟。”

切维尔叹了口气。他在桌面上的废墟里翻了老半天,掀开一大堆功勋卓著的盘子和几顿饭的木乃伊,终于挖掘出一个鼓鼓的皮革钱包,上头还沾着片奶酪。

“好吧,”他似乎仍然心存疑虑,“我有塔罗牌,古人智慧的结晶什么的。或者中轴地之京族序列,赶时髦的人现在都用这个。我不玩茶叶占卜。”

“给我试试那个京族什么的。”

“那就把这些蓍草根往上扔。”

她扔了。他们看着蓍草形成的图案。

“呣。”过了一会儿,切维尔说,“嗯,壁炉里一根,可可杯里一根,街上一根——讨厌的窗户,桌上一根,还有一根,不,两根在碗柜后头。剩下的嘛,我猜努谨特夫人会找出来的。”

“你又没说用多大力气。要我再来一次吗?”

“不不不,我想不用了。”切维尔抽出垫在桌腿底下的黄色大书,“这个图案似乎很有意义。是的,这儿,八元灵符8887:违规,不知悔改的傻瓜。然后参照这里……等等……等等,没错,找到了。”

“怎么说?”

“胭脂虫的皇帝没有直起身子,明智地选择了在下午茶时间出发;晚上,杏花中的软体动物一片沉寂。”

“请接着说!”凯莉满怀着敬意,“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没多大意思,除非你是只软体动物。”切维尔说,“我猜在翻译的时候可能丢了些什么东西。”

“你确定你知道该怎么弄吗?”

切维尔急忙说:“咱们试试塔罗牌吧。”他把牌摆开,“拿一张,随便拿。”

“是死神。”凯莉说。

切维尔很快做出解释,“啊。嗯。当然,抽到死神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意味着死亡。”

“在哪些情况下不意味着死亡?是不是对方过于激动而你又太尴尬,不好意思说真话的那些,呣?”

“这样吧,再抽一张。”

“也是死神。”

“你把刚才那张放回去了?”

“没有。要我再抽一张吗?”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唔,真是巧了!”

“死神第三号?”

“没错。这副牌是专门用来整人的?”凯莉竭力显得沉着镇定,但就连她自己也能察觉出声音里那一点点歇斯底里的苗头。

切维尔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把牌全都收起来,洗了几次,在桌面上一张张翻开。里头只有一张死神。

“哦,天啊。”他说,“我想这回问题比较严重了。我能看看你的手相吗?”

他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半晌。还跑去拉开碗柜的抽屉,翻出个宝石匠用的眼镜,拿自己的袖子擦掉上头的稀饭,又在她的手上花了好几分钟,任何细节都没放过。最后他往椅子背上一靠,取下眼镜,瞪住凯莉。

“你已经死了。”他说。

凯莉沉默着。她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回答,“我没死”缺了点性格,而“严重吗?”又显得太过轻佻了些。

“我跟你说过吗?我觉得问题很严重?”切维尔问。

“我想你已经说过了。”凯莉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非常平稳,没有问题。

“我说对了。”

“哦。”

“可能是致命的。”

“难道说,”凯莉道,“比变成死人还致命?”

“不是对你而言,我指的。”

“哦。”

“有些非常基本的东西似乎出了问题,你看。从每种意义上看你都已经死了,只除了,呃,实际上,我是说,塔罗牌认为你死了,你的生命线认为你死了。每样东西、每个人都认为你死了。”

“我不这么认为。”可惜她的声音缺了些说服力。

“恐怕这事儿你说了不算。”

“可大家都能看见我,还能听到我说话!”

“恐怕人并不怎么看重这些,重要的是他们的心怎么说。进了幽冥大学,最先教你的就是这个。”

“你是说,他们看不见我是因为他们的心要他们别看见?”

“恐怕是的。这就叫预定,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切维尔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是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最清楚。”

“事实上,这还不是你进去之后最早学到的东西。”他又补充道,“我是说,之前你要先搞清楚厕所在哪儿什么的。不过等那些都弄明白了之后,就是它了。”

“可是,可是你能看见我。”

“啊,当然。巫师受过特别的训练,能看见在那儿的东西,同时看不见不在那儿的东西。你得专门做些练习——”

凯莉在桌上弹着手指,却发现这个动作实施起来有些困难。她带着茫然的恐惧低头往下一看。

切维尔赶忙过去拿衣袖抹了抹桌子。

“抱歉。”他嘟囔道,“昨天的晚餐,蜜糖三明治。”

“我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唔,你当然可以做个非常成功的夜贼……对不起,这话太没品位了。”

“我也有同感。”

切维尔笨拙地拍了拍她的手,而凯莉满脑门子官司,竟没有意识到他正堂而皇之地冒犯王家尊严。

“你看,一切早就定好了。历史已经计算出来了,从头到尾。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跟这没有关系;历史会直愣愣地从它们身上滚过去。你没法改变任何东西,因为改变早就是历史的一部分。你死了——这是你的宿命,只能接受。”

他抱歉地笑笑,“如果能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你会发现自己其实比大多数死人走运多了。”他说,“你能活着享受死亡。”

“我不要接受什么宿命。为什么我要接受?又不是我的错!”

“你没听懂。历史已经过去了,你没法再跟它发生什么关系。还不明白吗?那里头没你的位置了,最好还是让事情自己发展吧。”他又拍了拍她的手。她看他一眼。他把手缩了回去。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不吃饭吗?因为饭的命运不是被我吃。我该跑到哪个地窖去过活?”

“好像有点假模假样的,唔?”切维尔表示同意,“这就是命运,恐怕。如果世界感觉不到你,你就不存在。我是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

“别说了。”

凯莉站起身来。

五代人以前,凯莉的祖先还在到处游牧。一天,她的一个祖先领着自己手下的匪徒来到了距离斯托·拉特几英里远的地方。此人注视着沉睡的城市,脸上有种特别坚决的表情,好像在说:就是这儿了。尽管你生在马鞍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非得死在那见鬼的东西上。

奇怪的是,他的不少特别之处都出现在了眼前这一位身上,这大概就是遗传的把戏了。也正是它们造成了她那种相当不同寻常的魅力。而且,它们还从没像现在这么明显过,就连切维尔都感动不已。说起决心来,你能在她的下巴上敲碎石头。

她的祖先在发动攻击前曾经对自己那群疲惫不堪、汗流浃背的追随者们说过一番话,她现在的口气跟他毫无二致,她说:

“不。不,我不接受。我才不要缩成什么鬼魂。你要帮助我,巫师。”

切维尔的潜意识认出了这个声音。它的谐波能让地板里的蛀虫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立正站直了。它不是在阐述一种观点,它是在说:事情将会如此。

“我吗,小姐?”他战战兢兢地问,“我看不出我能干些什——”

他被拽下椅子,拉到了大街上,袍子在身上翻滚。凯莉迈着坚定不移的步子朝王宫走去,巫师像只不听话的小狗一样被拖着前进。当自家的娃带着一只黑眼圈回家时,母亲们就是这样朝学校冲锋的;你没法阻止,这就好比时间的进程。

“你想怎么样?”切维尔有些结巴,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抵抗,无论他想抵抗的是什么。

“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巫师。”

“哦,太好了。”他虚弱地答道。

“你刚刚被任命为王家提醒官。”

“哦。是个什么职务,具体地说?”

“你要提醒所有人我还活着。这很简单。一天三顿管饱,还有人给你洗衣服。拿出点精神来,伙计。”

“王家的?”

“你是巫师。我想你多少总该知道些事情吧。”公主说。

是吗?死神说。

(这是个电影里常用的把戏,不适合印刷。死神的话不是冲公主说的。事实上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跟小亡讲话。但它还是挺有效的,不是吗?搞电影的大概会叫它渐隐,或者横切/移位,或者诸如此类的玩意儿——一个管场务助理叫 best boy 的行当,无论搞出什么名字来都不足为奇。)

到底是什么事?他在桌上固定了一个小老虎钳,眼下正往不听话的钩子上缠黑色的丝绸。

小亡犹豫了。主要是出于害怕和尴尬,也因为眼前有个戴着兜帽的死神正安闲自在地制作假饵,这幅画面足以让任何人顿上一顿。

再说了,屋子的另一头还坐着伊莎贝尔,她看起来像在缝什么东西,可同时也在望着他,满面阴沉的不以为然。他能感到对方那双带红边的眼睛刺进了他脖子后头。

死神插了几根乌鸦毛进去,从牙齿中间哼出一曲热闹的小调——除了齿缝,他没有旁的器官可以用来哼曲子。然后,死神抬起头来。

呣?

“事情——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顺利。”小亡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的地毯上。

遇上麻烦了?死神铰掉一点点羽毛。

“嗯,你瞧,那个巫女不肯跟我走,还有那个修士,唔,他又投胎去了。”

这没什么可担心的,孩子——

“——小亡——”

——你还不明白吗,每个人都会落得他们心里所想的那个下场。这样子要简单多了。

“我知道,先生。可这意味着,如果坏人以为自己会进个什么天堂,他就真能进去。而如果好人担心自己会去某个可怕的地方,他就真的会受苦。这看起来不公平。”

我早说过,你出任务的时候必须记住一件事,是什么来着?

“呃,你——”

呣?

小亡结巴着结巴着就没了声音。

没有正义。只有我。

“呃,我——”

你必须记住这一条。

“是的,不过——”

我猜最后全都解决了吧。我从没遇见过造物主,但我听说他对人类很仁慈。死神扯断了线,开始把老虎钳解下来。

把这些念头从你脑子里赶出去,他补充道,至少第三个应该没给你造成什么麻烦。

现在就说。小亡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意图掩盖真相是没有用处的。他搅乱了历史的整个走向。这种事迟早会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最好还是放下这块大石头。像个男人一样,爽快些。把这口苦酒咽下去。摊牌。躲躲闪闪的,千万不要。听他发落。

锐利的蓝色眼睛朝他闪闪发光。

他回望着对方,活像只夜里出门的野兔,想要瞪赢一辆十六轮大卡车的前灯,而且人家的司机还是个正在超越魔鬼转速计的咖啡因瘾君子。

他败下阵来。

“没有,先生。”他说。

很好。干得漂亮。那么,现在,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钓鱼的人认为,一个好的假饵苍蝇应该巧妙地模拟真品的形态。早上有早上用的苍蝇,晚上用的又有所不同。等等等等。

但死神胜利的手指间拈着的这一只显然出自历史的黎明时期。它是原生质汤里的那只苍蝇,吃的是猛犸象的大便。它不是落在窗玻璃上的苍蝇,而是穿透墙壁的那种。这样一只昆虫,它会从最密实的苍蝇拍中间钻过,口里滴着毒液,叫嚣着报仇雪恨。它长了些奇怪的翅膀,满身都是突起。仿佛还有许多的牙齿。

“它叫什么?”

我要叫它——死神之荣耀。死神最后一次对它投以欣赏的目光,然后把假饵塞进袍子的兜帽里,我今晚想出去看一点点生命。他说,你可以替我出任务,既然你已经上手了。看起来。

“遵命,先生,”小亡悲哀地应承下来。他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展开,活像一条讨人厌的黑色隧道,尽头一丝光亮也没有。

死神在桌面上敲着手指,自言自语似的嘀咕起来。

啊,对了。他说,阿尔波特告诉我,有人在图书室里捣乱。

“什么,先生?”

把书拿出来又不好好放回去。关于年轻女人的书。他好像觉得这种事挺有趣。

我们已经透露过,神圣的倾听者们可以把听力发展到极致,一次干净利落的日落就能震聋他们的耳朵。有那么几秒钟,小亡觉得自己脖子背后的皮肤似乎也进化出了这种奇异的能力,因为他可以听到背后的伊莎贝尔手上的动作冻住了,还能听到先前从书架中间传来的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他想起了蕾丝手绢。

他说:“是,先生。以后不会了,先生。”

好极了。现在,你们俩玩去吧。让阿尔波特给你们弄个野餐什么的。呼吸点新鲜空气。我早就发现了,你们老躲着对方。他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小亡——小亡感觉活像是被棍子戳了一下——又补充道,阿尔波特跟我说了这代表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