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他说,“据他们说,星星来了,所以我不该工作。我告诉他们星星从没伤害过我,真希望对人也能有同样的评价。”
克恩点点头。
有六个人脱离了队伍,朝商店走来。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脸上显露出毫不动摇的使命感和决心。
“真怪。”克恩说。
“你瞧,我是个矮人,”珠宝匠道,“据说这是拥有魔法的种族之一。那些拜星星的家伙说,只要我们抛弃魔法,星星就不会毁灭碟形世界。他们大概会揍我一顿。就这么回事。”
他用镊子夹起刚刚完成的作品。
“这是我制作的最古怪的东西。”他说,“可看得出来,绝对很实用。你说它叫什么来着?”
“大口嚼嚼。”克恩道。一个马蹄形的小东西卧在他皱巴巴的手掌里,克恩看了看,张开嘴,然后发出一长串哼哼唧唧的声音。
店门“砰”地开了。刚才的六个人大步走进店里,在墙边站好了位置。他们冒着汗,有些犹疑,但为首的一个轻蔑地推开克恩,然后抓住矮人的衬衣,把他提了起来。
“我们昨天就警告过你,小矮子,”他说,“没人在乎你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所以现在咱们可真要——”
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方极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冲克恩咆哮道:
“你要干吗,老爷子?”
克恩没做声,他等着对方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然后,他笑了。这是个缓慢而懒散的笑容,嘴里一共展示出大约 300 克拉的珠宝,顿时令这间小屋蓬荜生辉。
“我会数到三。”他友好地说,“一,二——”老头瘦骨嶙峋的膝盖往上一抬,随着肉乎乎的一声闷响,埋进了那人的腹股沟里;接着他半转过身去,全力把胳膊肘送进对手的肾脏,让他坠入克恩为他量身打造的疼痛之中。
然后,克恩对地上那团痛苦的圆球喊出了“三”。要知道,克恩的确曾经听说过“公平竞赛”这个词儿,不过他老早就确定自己对此毫无兴趣。
他抬头看看其他人,同时展现出自己无与伦比的微笑。
他们本该一拥而上,然而其中一个却仗着自己有把宽剑而克恩却两手空空,试着不动声色地从侧面接近他。
“哦,不,”克恩猛摇双手,“哦,别逗了,伙计,那样不对。”
那人斜了他一眼。
“什么不对?”他满腹狐疑地问。
“你从没用过剑吗?”
那人朝自己的同伙半转过身去,征求大家的意见。
“不常用,不,”他说,“不怎么用。”他凶巴巴地挥了挥手里的剑。
克恩耸耸肩,“或许我快死了,但我总希望死在一个能像战士那样握剑的人手上。”
那人看着自己的双手,疑虑重重地说:“依我看没什么问题。”
“听着,伙计,对这玩意儿我还算有些了解。我是说,过来,唔——不介意吧?——好,你的左手放在这儿,握住剑柄上的圆头,右手这样——对,就是这儿——然后刀锋就能直插进你腿里。”
那人尖叫着抱住了自己的腿,克恩朝地上剩下的那只腿飞起一脚,然后转向屋里的其他人。
“太浪费时间了,”他说,“你们干吗不一起上呢?”
“没错。”一个声音从他的腰部传来。珠宝商拿出了一柄体格惊人的大板斧,斧头脏兮兮的,保证能额外带给敌人对破伤风的恐惧。
剩下的四个人评估了一番形势,开始集体朝门口退却。
“别忘了把那些傻头傻脑的星星擦掉。”克恩说,“你们可以告诉其他人,野蛮人克恩一看见它们就来气,明白?”
门飞快地关上。一秒钟之后斧头砸了过去,弹回来的时候切掉了克恩鞋尖的一条皮革。
“抱歉,”矮人说,“这是我爷爷的。我只用它砍过柴。”
克恩试探性地动动下巴,“大口嚼嚼”似乎非常合适。
“我要是你就离开这地方。”话音未落,矮人已经开始在屋里翻腾,一盘盘的宝石和贵金属装进了一个皮制的大口袋里,一堆工具进了一个袋子,一包成品进了另一个袋子,最后矮人运起一口气,双手握紧小煅炉两侧的把手,“嘿”的一声把它放到了自己背上。
“好,”他说,“我准备好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直到城门口为止。”他说,“没问题吧?”
“嗯。不过你得把斧头留下。”
他们踏进空无一人的街道。午后的阳光中,克恩张开嘴,两排小亮点驱散了所有阴影。
“我还要去接几个朋友。”他说,“希望他们没事。你叫什么名字?”
“兰克颚。”
“我在哪儿能搞到块——”克恩顿了顿,充满爱意地品尝着这个词,“牛排?”
“那些拜星星的关掉了所有旅店。他们说这种时候还大吃大喝是不对的,星星——”
“我知道,我知道。”克恩说,“我想我已经弄清门道了。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们赞成的?”
兰克颚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说:“点火烧东西,他们还挺在行,书啊什么的。他们点了好些大火堆。”
克恩大吃一惊。
“用书做柴火?”
“没错。真可恶,不是吗?”
“是啊。”在克恩看来,这种举动简直骇人听闻。像他这样在野外讨生活的人最能体会一本厚书的价值——只要你小心翼翼地撕,它能够坚持整整一季,为你点燃多少做饭的火堆!而在雪夜里,一把潮湿的柴火和一本干燥的大书又拯救过多少生命。假如你想抽口烟可又找不到烟斗,一本书也从不会让你失望。
当然,克恩知道有人在书上写字,不过他一直觉得这是在毫无意义地浪费纸张。
“要是你的朋友们遇上这伙人,恐怕他们就有麻烦了。”兰克颚难过地说。
他们拐过街角,路中央的大火堆映入了眼帘。两个拜星星的人正把一摞摞的书塞进它嘴里。书来自附近的一所房子,这些人不仅破门而入,还在门上涂了颗星星。
关于克恩的消息还没传开,烧书的人谁也没留意他。克恩溜溜达达地走过去,靠在一堵墙上。未烧尽的纸片飞到热气腾腾的空气中,从屋顶上飘散开去。
“你们在干吗?”他问。
其中一个女人伸出一只熏黑的脏手,拨开眼睛上的头发。她直愣愣地盯着克恩的左耳说:“为碟形世界扫除邪恶。”
两个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他们都瞪着克恩,或者至少瞪着他的左耳。
克恩拿过那女人抱着的一本厚书。封面上有好些红黑相间的石纹,克恩坚信它们肯定能拼成一个词。他让兰克颚看了眼书皮。
“亡灵通讯。”矮人说,“巫师的书。我想是讲怎么跟死人联系的。”
“巫师就爱搞这些玩意儿。”克恩用两根手指捻起一页;纸薄薄的,非常柔软。书上有机体一般的难看字迹对他毫无影响。没错,这样的书无疑能成为一个人真正的朋友——
一个男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克恩问道:“怎么?你有什么事?”
“所有的魔法书都必须烧掉。”那人似乎不太自信——克恩的牙让他对自己的神志产生了不小的怀疑。
“为什么?”
“这是启示。”现在克恩的笑容已经像户外的地盘一样宽广,但危险得多。
“我想我们该走了。”兰克颚有些不安。一群拜星星的人已经来到他们身后。
“我想我该杀个把人。”克恩还在微笑。
“根据星星的指示,碟形世界必须清洗。”男人开始后退。
“星星不会说话。”克恩拔出了剑。
“即使你杀死我,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填补我的位置。”那人的后背已经顶上了墙壁。
“是啊,”克恩的语气十分通情达理,“可问题不在这儿,不是吗?问题在于,你总归还是死了。”
男人的喉结开始像个悠悠球似的上上下下。他瞟了眼克恩的剑。
“这倒也是,没错。”他承认道,“我说——要不我们把火灭了?”
“这主意不错。”
兰克颚拉拉克恩的腰带。刚来的那群人向他们冲了过来,数量很不少,许多人还带着武器,看来事情正朝更加严肃的方向发展。
克恩挑衅地挥挥手中的长剑,然后转身就跑,就连兰克颚也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真滑稽。”在两人冲进另一条小巷时,兰克颚气喘吁吁地说,“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你准备跟他们干上一场呢。”
“那——叫作——耍弄——对手。”
他们来到了小巷尽头的亮光中,克恩一闪身,背靠墙壁拔出了剑,他站在原地,头歪向一边,判断着不断接近的脚步声,接着突然把剑放到与腹部齐平的高度,横着往外一扫。这个动作直接导致了一声恶心的噪音和几声尖叫,不过此时克恩已经跑远了。他跑步的姿势的确怪异,但却很好地顾及到了自己大脚趾上的“囊肿”。
克恩领着一脸不快的兰克颚冲进一间画着不少红星星的旅店,他跳上一张桌子(只略微发出了一点点呻吟),在桌上跑出几步——同时兰克颚以近乎完美的动作直接冲进了桌子底下,完全没有弯腰——然后从另一头跳下来,“砰砰、咚咚”地跑出厨房,来到另一条巷子里。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转过几个弯,最后挤进一扇门里。克恩扶着墙大口喘气,直到眼前那些蓝色和紫色的小光点通通消失为止。
“那么,”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弄了点儿啥?”
“唔,一个调料瓶。”
“就这个?”
“嘿,我是从桌子底下过的,不是吗?你自己干得也不怎么样嘛。”
克恩满脸厌恶地看着自己在战斗中捎来的小瓜。
“看来这儿的日子还挺不好过。”他一口咬穿了瓜皮。
“加点儿盐?”矮人问。
克恩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瓜,嘴张得大大的。
兰克颚四下一看,这条死胡同里一个鬼影也看不见,只有墙边摆着个别人落下的旧箱子。
克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接着他头也不回地把瓜塞给矮人,径直走进阳光里。只见他偷偷摸摸地——或者说尽管他长着一堆好像全速前进时的帆船般嘎吱嘎吱的关节,但还是尽量偷偷摸摸地——绕着箱子转了一圈,又用长剑戳了它两下,动作十分小心,似乎担心它会突然爆炸。
“只是个箱子。”矮人嚷道,“有什么好稀奇的?”
克恩一言不发。他龇牙咧嘴地坐下,凑近了瞅箱盖上的锁眼。
“里边有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克恩说,“过来拉我一把好吗?”
“好,可这箱子——”
“这个箱子,”克恩说,“这个箱子——”他挥了挥手臂,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是长方形的?”
“诡异。”克恩神神秘秘地说。
“诡异?”
“嗯。”
“哦。”矮人道。他们盯着箱子看了一会儿。
“克恩?”
“什么?”
“诡异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诡异就是说——”克恩闭上嘴,烦躁地低头看了看,“踢它一脚你就明白了。”
矮人抬起靴子上裹着钢片的大脚,“砰”地踢中箱子。克恩畏缩了一下。除此之外四周再没别的动静。
“我明白了。”矮人道,“诡异的意思是木头?”
“不,”克恩说,“它——它不该这么着。”
“我明白了。”当然,兰克颚不但一点儿没明白,而且开始后悔不该让克恩跑到如此猛烈的阳光下暴晒,“你是说它本来应该跑掉?”
“没错,或者把你的腿咬下来。”
“啊。”矮人轻轻扶着克恩的胳膊,“这边又舒服又凉快。”他说,“你干吗不过来——”
克恩甩掉他的手。
“它在看那堵墙。”他说,“瞧,所以它才没理会我们。它正盯着那堵墙呢。”
“是啊,没错。”兰克颚安抚道,“当然,它正用它的小眼睛看着那堵墙呢——”
“别傻了,它根本没长眼睛。”克恩厉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兰克颚赶忙道歉,“它正没用眼睛看着那堵墙呢,对不起。”
“我想它在发愁。”克恩说。
“嗯,它肯定很担心,不是吗?”兰克颚说,“我猜它是怕我们去别的什么地方,把它独个儿留下。”
“我想它还很迷惑。”克恩补充道。
“没错,它看起来确实很迷惑。”
克恩瞪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兰克颚突然发现双方的角色发生了极不公平的逆转。他的视线从克恩转向箱子,嘴巴一开一合。
他终于想出一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然而克恩根本没在听,只是自顾自地在箱子前面坐下——他似乎已经认定有锁眼的那边就是正面——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有意思,他心道,这鬼东西还真在看着我。
“好吧,”克恩说,“我知道咱俩关系不怎么样,可我们都想找到自己关心的人,对吗?”
“我——”兰克颚张开嘴,接着突然意识到克恩是在跟箱子讲话。
“所以,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
兰克颚心惊胆战地看着行李箱伸出了自己的小短腿,振作起精神,然后全力冲向离它最近的那堵墙。刹那间,黏土做成的砖块和灰泥、尘埃漫天飞舞。
克恩往洞里瞅了一眼。他看见一个邋邋遢遢的小库房。行李箱站在地板中央,浑身辐射出极度的迷惑。
注释
1 克拉 = 0.2 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