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教士,叫作摩根·柯罗威,土生土长的伯灵顿人。父亲是牙医,母亲是当地颇有名望的慈善家,两人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所以他从小便立志成为一名传教士。
从柯罗威教士唯一留存的照片来看,他个头不高,肩膀却很宽阔,双肩之间的小圆脑袋像是一枚滑稽的橡子儿。这枚橡子儿上缀着两撇无精打采的八字眉,眉毛尽力向两侧撇去,几乎和健茂的络腮胡子连缀在一起。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双湛蓝色的细长眼眸,始终散发着顽童般的光芒,感觉他对整个世界充满丰沛的好奇,从未厌倦,也从未长大。
正因为如此,所有的朋友都认为柯罗威教士是个虔诚而善良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儿异想天开。
比如他经常在布道前用教堂的管风琴弹奏拉格泰姆——一种刚刚流行于新奥尔良的黑人音乐,或者在《圣经》里夹入托马斯·纳斯特的讽刺漫画明信片,分发给信众。他甚至学过捷格舞和拖步舞。总之一切世俗的流行艺术,柯罗威教士都有兴趣带进教堂尝试一番。很多人觉得这实在太离经叛道,不过柯罗威教士很固执,他对这些意见统统置若罔闻,继续我行我素。
“我应该遵从我的内心,因为上帝最了解它,它最了解我。”柯罗威教士固执地说。
在他四十五岁生日过后的第三天,柯罗威教士接到了一封来自美国公理会差会的蓝白信函。美国公理会差会负责海外传教事务,每年都向东亚、南亚、中东和非洲派遣许多传教士,去开拓上帝的领土。这一年,柯罗威教士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中国派遣推荐名单上。推荐人认为他信仰坚定、性格强韧、头脑灵活,是去东方传教的最佳人选。
当时去中国传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据说那里卫生条件非常差,气候不好,当地人充满了敌意,教士死亡率很高。如果没有坚定的信仰,很难踏入那片荆棘之地。
柯罗威教士小的时候,在伯灵顿的公立图书馆读到过一本《马可·波罗游记》。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是书中描绘的蒙古草原,像是一片飘在落日边缘的晚霞——神圣、神秘,并且遥不可及。现在看到这封信函,柯罗威教士天性中属于孩子的那一部分突然苏醒了,跳着叫着,伸出手想去抓住天边的彩霞。
于是,柯罗威教士抑制住内心的雀跃,拿起钢笔,决定接受这份使命。他对于神秘的东方一直怀有强烈而蒙昧的好奇,这次前往中国,到底是为了散播主的福音,还是想满足好奇心,连他自己都无从分辨,抑或两者兼有。
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在真正的草原先入地狱,再上天堂。
公理会差会的正式派遣信很快寄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为了做充足的准备,柯罗威教士再次前往伯灵顿图书馆,那里存放着一套完整的《中国通讯》,里面记录了关于那个古老帝国的方方面面。就在这次查询中,他读到了华国祥的故事,为这个绝妙的主意而震撼。
他决定效仿这位先贤的故智,自己掏腰包购买了一台爱迪生公司的最新型电影机和几盘胶片,准备带去中国。柯罗威教士相信,这将对他的传教事业大有裨益,重现华国祥在归化城的奇迹。
在这一年的夏天,柯罗威教士带着他的电影机,和其他九位教士乘坐轮船横跨太平洋。在旅途中,他找来和中国相关的书籍、公理会杂志和传教士的书信,发现这些记载对那个东方大国的描述混乱而矛盾,莫衷一是,就像把许多盒拼图混在一起,无法拼凑出一幅完整清晰的图景。
每到这时候,柯罗威教士会放下书本,站在船头向远处的东方眺望。他能看到,泛着苍白泡沫的海浪在太平洋季风的吹拂下缓慢而优雅地翻卷着,墨绿色的海平面宛如巨大透明的鱼缸里盛满了液态的祖母绿宝石,虚化的边界漫延至视线与地球曲面的切点,宽阔到无法用任何东西去比喻它的博大。
就像草原?
柯罗威教士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一望无际的碧海绿浪,和脑中的草原图景逐渐重叠。他觉得这个幻想,远比书籍中的描述更显得真实可信。
这些雄心壮志的牧者首先抵达上海,短暂休整后又前往北京,住在灯市口油坊胡同的公理会华北总堂。这里在庚子事变中曾被义和团烧毁,重修的教堂刚刚落成不久,是一栋砖木结构的四层哥特式建筑,四边镶嵌着漂亮的彩色玻璃,高耸的十字架尖顶在四周低矮四合院的比照下显得鹤立鸡群。教堂两侧凸起的几条灰白色大理石基座格外受当地人青睐,他们把它形象地称为八面槽。
教士们在灯市口教堂接受了为期半年的训练,学习艰涩的中国官话,学习当地繁复的礼节和习俗,试着了解这个古老帝国的一切。柯罗威教士在语言方面表现出了耀眼的天分,很快就能生涩地与当地人沟通,可惜他始终学不会摆弄那两根小木棍。这种叫筷子的食具,就像这个国家的哲学一样,奇妙而难以捉摸,控制它比控制一匹烈马还难。
另外一个小小的打击,是关于电影机的。北京城比柯罗威教士想象中要开化得多。据说在几年前,那位神秘的中国皇太后举办七十岁寿宴,英国人就送了她一台放映机。可惜在播放过程中,放映机转速过高,点燃了胶片,引发了一场火灾。皇太后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断然禁止这东西进入宫廷。
但关于电影机的神奇,已经传遍了整个北京城。很快在前门外的大栅栏大观楼影戏院、西单市场内的文明茶园、东安市场内的吉祥戏院、西城新丰市场里的和声戏院,纷纷开始提供电影放映,成为京城一道西洋景。居民们对这东西,早已见怪不怪。
这让柯罗威教士多少有点儿失望,他本来以为自己不远万里带来的这东西,会让北京的民众像看到神迹一样惊叹,结果连流行都算不上。随即教士安慰自己,也许在更偏远的地区,电影机仍旧是一件稀罕的东西,那里的人应该会喜欢的。
说到那位皇太后,柯罗威教士听说过很多传闻:她的肆意妄为,她的异想天开,还有她与几乎整个世界宣战的疯狂。不过她现在已经死了,连同那些传说与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一起被埋入深深的陵寝,只剩下一座被掏空了的森冷空城。
曾经在一天的清晨,柯罗威教士独自乘坐黄包车路过天安门。他好奇地瞥了一眼远处巍峨而古老的紫禁城。此时的它正沉浸在淡蓝色的晨霭中,宫殿轮廓模糊,无比安静,如同一位衰朽的老人坐在藤椅里沉沉入睡。它也即将——或者说已经——死去,正如那位皇太后一般。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和那位已经死去的皇太后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公理会这几年在华发展状况不算太好,领圣餐的信徒数量停滞不前,而且主要集中在广东、福建和华北的一些地方。总堂希望这些新来的教士能够深入内陆偏远地区,去开拓新的疆域。
所以在为期半年的培训结束后,总堂急不可待地认为他们已经具备了足够的技能,可以履行职责了。
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柯罗威教士和其他十二名教士被召集到总堂的休息室内。这里悬挂着一张中国地图,红色图钉代表这个区域已经有了本堂教士,没有图钉的地方则意味着公理会尚未进驻。地图上只在沿海有孤零零的几枚红点,大片大片全都是空白的疆土。
他们被告知可以在红色图钉之外任意选择。但这些教士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对那些地方的了解完全是一片空白。
柯罗威教士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眼光扫过地图。这张地图绘制得十分详尽,上面勾勒着各个行省、山川河流和道路——不同于美国,这些分割区域的线条蜿蜒玄妙,就像是他们所使用的汉字一样。整个中国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由许多弯曲线段组成的汉字,蕴藏着复杂而细腻的意味,如同一首晦涩幽深的中国诗。
柯罗威教士决定听从自己的内心,他闭上眼睛,默默向上帝祈祷。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地图上的一个地名跃然而起,跳进他的视野。
那是两个汉字:赤峰。
他的汉语学习成绩不错,知道这两个字的意义,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番奇妙景象:一座红如火焰的山峰拔地而起,冲破云雾,直刺苍穹。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它的汉语发音像天使在远方吹起号角,令他的胸腔微微颤动,内心沸腾烧灼起来。
为何会和一个陌生的地名有这样的共鸣?在柯罗威教士的理性寻找到答案之前,感性的强烈冲动已经驱使他伸出右手食指: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用嘴唇亲吻指肚,然后点在那个地方。
根据总堂不算详尽的记录,赤峰是一个直隶州,属于北直隶的一部分。在它周围是一些蒙古王公的领地。这个地方在北京东北方向,位于直隶、满洲和蒙古草原的交会处,距离北京大约两百五十英里,人口十万左右,分散在南北七十英里、东西一百五十英里的广袤草原和沙漠中。
这岂不是和华国祥在归化城一样的境况吗?柯罗威教士欣喜莫名,坚信这一定是上天给予的启示。
总堂会督告诫他,那里土地贫瘠、气候恶劣,是塞外苦寒之地,当地居民多是信仰佛教的蒙古牧民,不易沟通劝化。柯罗威教士回答道:“如果不是艰苦之地,又怎能彰显出主的荣光?摩西面临红海之时,难道不是对主依然充满信心吗?”会督听到他这么说,只得放弃劝诫,和同僚聚在一起,祝福这位勇敢而坚定的弟兄。
接下来,柯罗威教士兴致勃勃地投入到准备工作中来。他设法从多个渠道搜集了一些资料,想搞清楚自己即将前往的这座叫赤峰的城市,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和很多动辄可以上溯千年的中国城市不同,赤峰出现的时间其实相当短。
清朝皇帝为了维持在蒙古草原的统治,将草原的部落分成了若干个盟和旗,由当地大大小小的领主统治。这些领主不必向帝国交税,只承担一些礼仪和军事义务,旗下无论山川牧场还是领民,都属于他们的私产。
其中最靠近京城的两个盟,一个叫卓索图盟,意思是驿站;另外一个叫昭乌达盟,意思是一百棵柳树。这两个盟内通直隶,外接蒙古和关外,商路十分繁盛,居民有蒙古人也有汉人。在两盟之间的英金河畔、红山脚下,有一片得天独厚的平原地带叫作乌兰哈达。乌兰哈达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是驻留休憩的良所。北上和南下的商旅走到这里,都会停下来休整。久而久之,乌兰哈达开始出现汉人的定居点,再后来,慢慢形成了一个商业色彩浓厚的大镇子,以汉人为主,也有许多蒙民来做生意,成了东蒙最重要的一处商埠通衢。
这个叫作乌兰哈达的镇子跨越两盟,而且聚集了许多不属于札萨克(清朝对蒙古族住区各旗旗长的称谓)的自由平民,无论行政管理、税收、司法还是防务,都会产生很多问题。朝廷单独把这一片区域从两盟抽出来,设立了一个乌兰哈达巡检司,历代以来名字不断变化,就在前两年,才改成了直隶州,直接由承德府管辖,定名为赤峰。
在柯罗威教士眼中,这真是一个颇为奇妙的城市。赤峰这个地方,始终处于一种暧昧和矛盾的状态。它既位于草原,同时又属于内地;它的周围明明都是草原札萨克们的私人领地,却像中原那些县城一样接受朝廷的直接管理;它的大部分领土是富有浓郁蒙古风情的辽阔牧场,城里却是鳞次栉比的各色汉人商铺;牧民们赶着牛羊走过草地,商路上的客商们南来北往,日夜不断,耳边缭绕着喇嘛们吟唱的经文。它被数种文化一起哺乳着,停留在边缘地带,并不彻底偏向任何一边,这使得它拥有了两副面孔。你很难说清哪一副面孔才是本来面目,从不同的角度去审视这座城市,会得出截然不同的印象。
查完资料的当天晚上,柯罗威教士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漫步在一座红色的山峰之上,山峰的最顶端是一位女子。她挺立在最高处,呈现出与山脚下那座城市相同的特质:她同时拥有两张面孔,一张粗犷豪迈,似是饱经风霜;一张精致细腻,还略带了点忧郁。两副面孔不停旋转轮换,教士却始终无法抓住它们停下来的一刻,无论他怎么向上攀爬,都无法触碰到女子的红色裙角。
这时一束神秘的月光自天顶洒下来,笼罩着教士全身。霎时间,天地都为之褪色,整个视野里全成了皎洁。在这一片耀眼的白色之中,那女子缓步朝他走来,脚步轻盈缥缈,赤色的衣裙在白光中异常醒目。教士想伸手去触碰,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个时空。
女子开始翩翩起舞,这是一种奇妙的从未见过的舞姿,两副面孔随着节奏变换。柯罗威教士的耳边,倏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男子的声音,既像是诵经,又像是吟唱。整个世界,就这样慢慢被月光吞没……不知不觉,教士就这么醒来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梦中的细节,甚至连自己是否真的看到那一男一女都不确定。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柯罗威教士忙碌于前往赤峰的准备工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准备大量书籍、仪器、药品、农用工具以及能装下这些东西的运输工具,甚至还弄到一把史密斯-韦森的M586转轮手枪,以应付可能出现的危险。公理会在蒙古毫无根基,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好在柯罗威教士的身家颇为殷实,为人又慷慨,大把的银钱撒下去,这些都不是问题。
可就在这时,一个凡人无法预料、金钱也无法解决的意外发生了。
灯市口教堂每个周末都会举办一次晚间弥撒。这一天,一个姓毕的教友带了他的儿子前来参加。老毕生得粗手长脚,头戴一顶破旧垂边黄毡帽,两只眼睛高高凸起,眉毛短而粗,看起来永远处于惊讶状态。他的儿子只有十岁,叫作小满。
小满的脑袋很大,脖子却很细,晃晃悠悠随时会断掉似的。这个小家伙有着一双细长的漂亮眼睛,眼神却淡漠呆滞,对外界的任何动静都无动于衷。
这个孩子一直无法开口说话,老毕拜遍了京城附近的各处庙宇,都没什么效果,他期望这个上帝能够比菩萨和神仙灵验一点,让儿子早日痊愈。总堂虽然对这个动机不是很喜欢,但毕竟信徒难得,便也接纳了他们进来。
弥撒仪式开始以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面。这个孩子趁大人没留意,从旁边领圣餐的桌子上拿走了一根点燃的蜡烛,从侧门跑到了教堂的后院。
此时在夜空之上,稀薄的云层被晚风撕扯成一截截长条,像云质的粗麻绳,一圈圈挽在那一轮弯月的脖颈处,让它垂吊下来。月光摇摇晃晃,整个后院的色调介于苍白与晦暗之间,几处墓碑与房屋的边缘变得暧昧模糊,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小孩子蹲坐在台阶上,用手心托起蜡烛,眼神始终盯着摇曳的烛火,这是整个后院唯一能让眼睛聚焦的东西。
这时,在墓碑之间的草丛里,钻出了一只灰色的老鼠。老鼠见到生人,立刻掉头逃走。小满的眼神里充满兴奋,他站起身来,举着蜡烛朝那边追去。很快老鼠钻入了后院一处篱笆后的库房,那里的窗下有一个因木料糟朽而破开的大洞,还未来得及修补。
小孩子也从这个洞钻进库房。这里摆满了教会的各种日用物资、食物以及一些印刷用的机械设备。箱子与箱子之间用一层层稻草垫子隔开,形成一个简易的迷宫。
老鼠不见踪影,小满一边高擎着蜡烛,一边用嘴发出像老鼠一样的啾啾声。他的唇舌熟练地蠕动着,仿佛真的通晓那些小兽的语言。老鼠听到这个声音,迟疑了片刻,然后在前方的通道停住了。
小满一边继续啾啾叫着,一边伸出手去,想去抓它灰色的毛皮。不料手一松,蜡烛跌落在了地上。
炽热的烛火立刻将附近的稻草点燃,呼啦一声,陡然形成了一圈火线。借助附近的稻草垫子,火头很快便燎燃了教会刚买来的一批硬纸板,接下来遭殃的是几十匹棉布、整整十捆麻线和一些衣物。这些东西都是绝佳的燃料,让火势更加凶猛。浓重的黑烟迅速笼罩了整个库房,吞噬着附近所有的东西。
不幸的是,柯罗威教士的放映设备恰好就存放在库房里。它的外包装是一个厚实的大木箱,搁在一堆切成巴掌大小的白桦原木之间——教会本来打算把这些木料加工成小巧的十字架饰品。当火势蔓延至此,十字木料率先被点燃,它们围住木箱,雀跃呐喊。火苗从箱子里的各处角落冒出头来,电影胶片率先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那些胶片上的美妙图景一帧帧被烈焰吞没。随即,放映机的木质外壳、摇柄和镜头也在高温舔舐中扭曲、变形……
等到教堂里的人闻讯赶来,整个库房已经化为一片白地。柯罗威教士沮丧地发现,废墟中,放映机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就像是一团乌黑的古怪木雕,完全不存在修复的可能,只能彻底报废。
小满侥幸逃生,他被愤怒的父亲揪住脖颈拎到院子中央,狠狠地用马鞭一下下抽打。孩子原地一动不动,每次马鞭呼啸着抽过来,他瘦弱的身躯下意识地一抖,嘴巴张合,却没发出任何惨叫。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鞭痕出现在他枯黄的皮肤上,还伴随着教士们听不懂的怒骂。
柯罗威教士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面,他走过去,阻止了老毕的举动,怜惜地摸了摸小满的小脑袋,说这也许是天意,不必责罚这头迷途的小羔羊。
老毕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他只是一个穷苦的马车夫,根本没钱赔偿教会的这些损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的儿子扯着父亲的衣角,眼神始终是那么淡漠,既不惊恐,也不愤恨,仿佛这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面对这种情况,柯罗威教士只得跟总堂的人表示,放弃自己那一部分的赔偿。至于其他损失的物资该怎么补偿,就让教会和老毕之间协商好了,他还有自己的麻烦要操心。
这一个意外事故,让柯罗威教士的“华国祥计划”完全落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柯罗威教士走遍了京城的娱乐场所,看是否能收购另外一台电影放映机,可惜没有一家愿意卖掉。他也咨询了几家商行,从美国购买新机器再运过来,至少要半年时间,这太长了,他不能等。
总堂的人很奇怪,对柯罗威教士说:“你只要像其他教士一样就可以了,这个放映机并不是非要不可。”柯罗威教士却固执地摇摇头,他的内心涌动着一股奇怪的执念——这一次的草原之行是上帝的大计划,没有电影放映机是不行的。
柯罗威教士订购了许多报纸,每天都在上面寻找,说不定能有二手的电影放映机出售。七天之后的一个清晨,他展开《京话日报》,忽然注意到一条启事。
这条启事是关于万牲园的。这是京城——或者说中国——唯一的一家动物园,现在关园在即,要拍卖园中动物,有意者请前往园内洽谈云云。
柯罗威教士知道这个地方。它位于京城的西郊,始建于光绪三十三年。这里最初是农事试验场,后来在两江总督端方的主持下,从德国的兽商宝尔德那里购买了一批禽兽,投入园中,各地督抚、诸国使节也纷纷进献。一时间园内聚集来自各大洲的珍禽异兽,从狮、虎、棕熊到鹦鹉、天鹅、乌龟、虎纹马(斑马)等动物,一应俱全。当时的皇太后和皇帝时常会过来参观,都很喜欢。
除了接待皇家之外,这个万牲园对所有人都开放,成人铜子八枚,孩童与仆从四枚。京城市民对这些从未见过的神奇动物充满了兴趣,每逢节日,大批参观者便涌入园中,人头攒动,算得上是京城一大盛景。还有画家把这些动物形态绘制成小卡片,在园门口贩卖,一度很流行。
可惜在柯罗威教士抵达北京时,这个万牲园已经败落。自从皇太后去世之后,新任皇帝与摄政对这个地方丧失了兴趣,官府的拨款逐年减少,再加上中间克扣贪污,整个园子入不敷出,经营惨淡,不少动物因为缺乏食物供应和照顾纷纷死去。去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管园的是三个德国饲养员,他们已经连续数月没领到工资了。万般无奈之下,德国人私自决定把园内幸存的动物全数拍卖,希望能筹得足够的款子去买回欧洲的船票。
柯罗威教士翻阅着这篇报道,忽然之间动作停住了,一道光照进胸膛,福至心灵。
他携带电影放映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重现华国祥的奇迹,用好奇心把蒙古草原上的人们吸引过来,聆听布道。整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不是放映机,而是如何激发草原居民的好奇心。这件事,并非只有放映机可以做到……
“要有光”,于是它就在教士的心中亮起来了。
一个疯狂的想法随即被光亮吸引而来:倘若把万牲园的珍禽异兽买下来,在赤峰建起一个同样的园子,岂不是一样可以吸引大家的注意?他们一定没听过雄狮的怒吼,也没领略过巨蟒的恐怖,更不知道还有虎纹马这种突兀奇特的动物。如果能够把这些动物都带过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奔跑、跳跃、嘶吼,这岂不是比电影放映机来得更震撼吗?
一个建在辽阔草原上的动物园!多么异想天开而又绝妙的主意!
柯罗威教士自从决定前往赤峰之后,就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毫无疑问,这一定是来自于上帝的感召,可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柯罗威教士就像是一个即将启程的士兵,行装已备,将军的命令却还未下达,不知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
柯罗威教士相信,上帝的意志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传达给自己。而现在,正是那个时刻。
他的手微微发抖,报纸抖得哗哗作响。柯罗威教士劝说自己,这是个荒唐的主意,可找不到否定它的理由。理性的劝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然后又悻悻退去。这个想法宛如一颗固执的种子,深深植入心中,便不肯轻易被抹平。整整一夜,柯罗威教士满脑子里全都是各种动物,它们在大脑中的草原上激情奔驰,一直跑到地平线的边缘,然后又冲回来,用蹄子、角和牙齿撞击着教士的脑壳,让他头疼欲裂。
经历了一夜的辛苦失眠之后,柯罗威教士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出现在万牲园的门口。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万牲园的正门,是一个中国式的精致暗红色拱门,门下是对开的铁栏杆攀花,在门花砖雕的中央有“农事试验场”五个汉字,两侧是两条凸起的四爪长龙浮雕。在大门左右各有一间木屋。左边的木屋有白、红两色小窗,分别售卖男、女参观票,右侧是一个存物处,用来存放游客的大件物品。
曾几何时,这里熙熙攘攘,无数好奇的目光涌动。可惜现在却是一片空空落落,所有门窗都紧闭着,墙壁上的各种告示没扯干净,白蓝相间,显得斑驳不堪。门前的碎石小路上满是垃圾与落叶,无人清扫。暗红色的大门铁栏杆歪歪斜斜半敞着,整个万牲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做成了标本的孟加拉虎,保持着张开嘴咆哮的姿势,可其实只是徒有皮毛罢了。空气中隐隐有腐臭的味道,挥之不去。
接待柯罗威教士的是一个头发微微卷曲的德国饲养员。他穿着一身中式马褂,脸色蜡黄,指间的焦痕暗示其还有吸食烟土的习惯,显然日子过得不算好。
德国人先抱怨了一通朝廷的不负责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份详尽的卖出名单,分别用德文、英文和中文标明了动物的种类、数量、价格以及健康状况——价格很公道,几乎可以说是甩卖,至于真实的健康状况,只有天晓得。
“只要凑够我们三个回德国的船票就好。”饲养员半是乞求地看着美国人。显然,在报纸上刊登的启事效果并不好,愿意来这里询问的人寥寥无几,眼前这位教士说不定是他唯一的希望。
柯罗威教士仔细地阅读完全部名单,陷入了沉思。这既是一个科学课题,也是一个宗教课题,同时还是一个商业课题。
他不可能把整个动物园都买下来,必须有所取舍。这种做法让教士感觉自己变成了诺亚,要遴选出登上方舟的动物,其他则只能等待着大洪水的降临。
遴选工作并不容易,毕竟他即将前往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苦寒之地,气候据说非常恶劣。教士必须要充分考虑动物们的体形、习性、适应能力、食料供应,以及它们目前的强壮程度,以确保它们能熬过草原上的第一个冬天。
而且从商业上考虑——教士痛恨这种说法——他还得揣摩清楚,什么样的动物才最讨草原居民喜欢。毕竟有些动物,比如雪貂和天鹅,会引起人类的好感,有些动物则令人厌恶,比如那几只浅绿色的大蜥蜴。
经过反复思考,柯罗威教士首先选中的是一头叫“虎贲”的非洲雄狮。他听说,中国人对狮子怀有狂热的崇拜之情。在许多官府、大户人家门前和桥梁上,到处都能看到狮子的雕像;很多器物上都能看到各种以狮子为主题的装饰;扮演狮子跳舞这种民俗,流行于从京城到广州的各种祭典中——最神奇的是,中国并不是狮子的原产地,人们关于狮子的大部分印象都来自于想象,这想象已经累积了数千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他们见到真正的狮子模样。
然后柯罗威教士又挑选了两只叫“吉祥”“如意”的虎纹马。它们是马的一种,但样子足够独特。虽然蒙古草原上有无数的马匹,但这种黑白条纹相间的怪物,绝不会跟其他马匹相混淆,应该有足够的魅力吸引牧民来围观。更重要的是,它们虽然无法被人骑乘,必要时却可以拴在大车后头跟着走,对于运输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最后柯罗威教士又选中了五只橄榄狒狒。这些家伙是在东非的稀树草原上被捉到的,它们的鬃毛看起来很威武,个头也不大,适合运输。
无论是狮子、虎纹马还是狒狒,都来自于非洲草原。教士想,至少对它们来说,会比其他动物更适应蒙古草原。
一头狮子、两匹马和五只狒狒,教士计算过,这些动物恰好是他能带去赤峰的极限。
饲养员喜出望外,这笔采购大大超出了预期,他本来只指望这教士买走几只水鸟。德国人慷慨地额外赠送了一只虎皮鹦鹉和一条岩蟒,算作添头。教士想了想,这两只动物都不算太大,便接受了这个好意。
敲定了最后采购的名单之后,教士表示希望能够查验一下动物的健康状况。德国人连连表示赞同,殷勤地在前头带路,引着教士朝着万牲园的内部走去。
万牲园分成三个部分:植物园、农事试验场和动物园。植物园和动物园并列在前,农事试验场在后。柯罗威教士和饲养员穿过拱门,踏上一条用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小路蜿蜒伸向园区深处,石缝之间全是星星点点的杂草,显然已久无人踩踏。
只是拐过一道小弯,环境陡然变得十分安静。似乎有一圈厚厚的绿色帷幕悄然落下,隔绝掉外界的一切声响。柯罗威教士注意到,这绿色帷幕是从隔壁植物园里伸展出来的。因为缺乏适当的照料,那些名贵植物死去了一多半,幸存者则展现出了旺盛的生命力,疯狂地四处蔓延。
丁香花东一簇、西一簇地掩藏在缀着连翘花的灌木之间,不知名的野草和名贵的鱼花茑萝沿着路两侧的凸起墙根一路纠葛扭打。每走上一段路,就会有几根枯竹横贯在上空,那本是夏日用来遮阳的布棚骨架,可此时却缠满了翠绿的爬山虎,遮蔽了天日,一朵朵万字状的白花肆无忌惮地在其间开放。
这些平时温和的植物,一旦失去管束,就显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是一群绿色的马匪。在这个被人类忘记的地方,它们肆无忌惮地野蛮生长,即兴发挥,直到把园子变成一座翠绿色的蛮荒迷宫。若没有鹅卵石小路指引,没人知道正确的走法是什么——而那条小路,也已经被野草涂抹掉了一半的痕迹,眼看就要消失。
教士好奇地东张西望,像个孩子似的,探索着每一处拐角和岔路的巧妙。饲养员则不断催促快走,他想尽快落实这一笔交易。
两个人很快穿过这片绿色蛮荒,来到动物园内。大大小小的兽舍分布在过道两侧,每一间都被高低不一的涂漆木栅栏围住,有一块褐色的牌子竖在旁边,用墨色的中、英文写着居住者的种类、产地等。
园区恐怕已经很久不曾打扫,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恶臭。这些臭味一部分来自于粪便,另一部分可能来自于动物腐烂的尸骸。柯罗威教士向左右看去,感觉自己像是漫步在一间间标本室之间,周遭一片死寂。
大部分可怜的动物都奄奄一息地待在栅栏内侧,毛皮干枯萎靡。它们缺少足够的食物,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没有吼叫,没有嘶鸣,眼神呆滞,对走近的人毫无反应,处处都透着行将死亡的木然。
饲养员恐怕教士的信心会被这种惨状打击,首先带他去见了虎贲。它在这个动物园里是当之无愧的王者,独享一片最大的黄土坡地。全靠它,动物园才能赚到一点点可怜的门票钱,不过大部分收入都填进了它的肚子。
此时虎贲正无精打采地趴在坡顶,眯着眼睛,毛皮下一条条凸起的肋骨清晰可见。它早见惯了游客好奇的目光,对教士的到来没什么反应,只有尾巴摆动着赶走苍蝇。
饲养员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试图去挑逗它的鼻子,让它怒吼或扑咬。而虎贲完全无动于衷,像是一位古板的教师在听蹩脚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