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望重开之日,能随侍左右,亲睹盛况。”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可罗中夏觉得,这只老狐狸肯定还有别的企图,只是自己实在看不出来。陆游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反而抬起手掌道:“那个叫函丈的人,你可了解?”
陆游继承了彼得和尚的记忆,今世之事,已有了大略了解。韦势然躬身道:“函丈此人,身份不明,但显然与天人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游“嗯”了一声。
韦势然又道:“如今世情已变,儒门亦蛰伏日久。在下疑心这个函丈,已经掌握了天人笔。他欲聚齐七侯,重开笔冢,恐怕是想让天人笔吞噬掉其他笔灵,完成当日未竟之事,儒门必可中兴。”
陆游哂然一笑。渡笔人体内有青莲、点睛,鼎砚阵里封着灵崇、紫阳,再加上天台白云——青莲、紫阳算是遗笔,只能算半支——七侯已得其四,无论如何也要比函丈占据优势。
“那么青莲笔的下落,你可有头绪?”
韦势然道:“在下愚钝,只是在当涂寻获了青莲遗笔,青莲真笔却一无所获。”
陆游看向韦势然,眼神微有赞赏之意。这家伙能凭一己之力获得天台、青莲两支笔灵,无论实力还是心机,都是一等一的高明。他眯起眼睛盘算了一阵,开口道:“既然青莲未出,说明时机未到。而今之计,得先把其他尚存的七侯收入筒中。韦势然,你既然有心要重开笔冢,那就随我去把它们取出来。”
当年七侯封印了五支,都是陆游运用笔阵亲自排定。他若亲至,打开封印可谓轻而易举。韦势然大喜,当即按照古礼拜倒。
陆游微微一笑:“你若是跟随我去,须得……”他话音未落,突然伸出一掌,打在韦势然胸口。韦势然猝不及防,倒退了数步,几乎倒在地上。
这一下惊变,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动手了?陆游上前一步,沉声喝道:“你的笔灵呢?”
这一声提醒了周围的人,对啊,韦势然的笔灵呢?刚才在高阳洞里,陆游唤出了所有的笔灵排阵,韦势然的笔灵都没露面,可若说这只老狐狸没有笔灵,那怎么可能?
韦势然身躯微晃,却是苦笑不语。陆游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他伸手一指依旧昏迷不醒的小榕:“你的笔灵,就是这个殉笔童吧?”
罗中夏听见这一句,如遭雷击。在高阳洞里,周成已说了小榕是殉笔童,可罗中夏却一直不愿意去相信。直到陆游也说出这个判断,他才对这个残酷现实避无可避。
罗中夏忍不住上前揪住韦势然的领口,脱口而出:“你快说,小榕到底是什么?”韦势然看着他,整个人似乎苍老了几分:“放翁先生说得没错,她就是我的笔灵啊!”
“胡说八道!”罗中夏大怒,“小榕是活生生的人,我又不是没见过殉笔童!”
陆游冷笑道:“老夫曾经跟殉笔吏打过交道,那都是些疯子,想不到还有余孽流传至今。我看你和紫阳根本就是一伙,想蒙骗老夫,真是自投罗网!”他抬起一掌,正要拍向韦势然天灵盖。一支笔灵却突然挡在前头,迫他停手。
“麟角笔?”陆游一怔,转眼去看旁边的秦宜。
秦宜双手抱臂,一改之前的娇媚,冷笑道:“哎哟,放翁先生,你既然有彼得的记忆,就该好好回忆一下。殉笔童乃是夺人心智,为笔灵所用,何曾像小榕这样灵动活泼的?”
陆游斥道:“殉人炼笔,本就有违天道,炼得好坏又有什么分别?”他的压力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秦宜非但没有撤笔,反而继续说道:“殉笔亦分正邪,邪者害人,正者救人,放翁先生可不要太武断啊!”
陆游没想到这个小字辈居然教训自己,眼睛一瞪,正要发作。罗中夏却突然颤声道:“你说,这怎么算救人了?”
一提小榕的事,就连怀素禅心都抑制不住他的心。
秦宜看了一眼韦势然,见对方没吭声,便轻叹了一声:“此事说来,牵扯可不小呢!我的母亲,其实是殉笔吏一脉的传人,当年她和我父亲韦情刚相好,韦家异常震怒,派了许多人来追杀。我父母被围攻至重伤,结果我父亲与诸多长老同归于尽,只剩下我母亲和一个叫韦势然的长老。”
罗中夏此前听彼得讲过这个故事,当时只知道是一场情场悲剧,没想到里面居然还牵扯到殉笔吏。
秦宜继续道:“我母亲当时怀了我,以为这次一定无幸。谁知韦势然却出乎意料地提出一个条件,要我母亲把炼笔的法门交出来,他可以放我们母女一条生路。我母亲别无选择,只得交出来,然后韦势然便离开了。我母亲隐姓埋名,在一个小城市生下我。在我十六岁那年,她因病去世,临终前告诉我这一切。我恨极了韦家,一直想要设法报复,可我去一打听,发现韦势然居然也在那时候叛逃了……”
罗中夏“嘿”了一声。韦家那边的说法是,诸位长老被韦情刚所杀,只有韦势然一人逃回。如今看来,这显然是韦势然为了掩盖殉笔法门而编造的谎言——可见他从那时候,就起了叛心。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还是我接着讲吧。”秦宜一看,韦势然脸上已恢复了几丝血色,便轻轻一点头,后退数步。
韦势然扫了罗中夏一眼:“我有个孙女,叫韦小榕,这并非谎言。她胎里带来一种怪病,医生说叫作渐冻症,到十几岁就会变成植物人,无可逆转。我到处寻医问药,都无济于事,便把主意打到了笔灵身上。我主动请缨围攻韦情刚夫妻,其实正是为了她手里的殉笔法门。当时的我想,哪怕把小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只要能活着就好。”
“你都不问问小榕自己的想法,就自作主张?”罗中夏质疑道。
“别跟病人家属谈人权。”韦势然一句话抽回去,又继续道,“当涂一战,我成功拿到了殉笔法门,本来要立刻回去实验,可这时我却被一样东西所吸引。”
“青莲?”陆游沉声道。
“不错,翠螺山下的江中青莲。”韦势然道,“我知道这里是李太白的辞世之地,也曾来此访古采风过。不过那一次,我心怀炼笔法门,感受到的东西却和以往不同。”
陆游问:“你看到了什么?”
“醉江映月。”
陆游“哼”了一声,知道韦势然说中了。曾经有一个传说,说李白在当涂江上饮酒,饮到酣畅处,看到江中有月亮倒影,便弃船去捞,不幸溺水而死。这传说自然是假的,不过笔冢主人因此得了灵感,设计了一个实中带幻、幻中藏实的封印,寻常看只是普通江面,只有映出月色之时,青莲遗笔正藏在月色水影之中。若要开启这个封印,非得领悟太白诗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虚实相变之法不可。
青莲封印是陆游按照笔冢主人的指示,亲手布置,所以一听韦势然说出那四个字,就知道他窥破秘藏关键了。
韦势然道:“我得到青莲遗笔,简直欣喜若狂。只可惜无论我如何催动,它都不理不睬。我知道这是缘法未到,没有强求。但从它身上,我却悟出另外一个道理。所谓遗笔,是用前人遗蜕炼成,难道不也是一种殉笔法门吗?邪法殉笔,是把笔炼入人身,我却反其道而行之,把人炼入笔灵之中,反借笔灵滋养本主魂魄。若说邪法是夺宅杀主的话,我这法子,却是合住共生。”
这一番话说完,连陆游都为之动容。这个韦势然多大能耐,居然能从殉笔之道独辟蹊径,另外推演出一个法门。而这个法门,已很接近笔冢主人的正统炼笔之法了。
“若要救我孙女,必须得用一支笔灵,而且那笔灵还得与我心意相通,才能保证炼制过程不出错。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我自己的笔灵——咏絮笔。侥天之幸,这一次我居然成功了,从此小榕和咏絮笔合而为一,她就是笔,笔就是她。若归类为殉笔童,也不为错,但小榕的魂魄却从不曾被夺走。她始终是我孙女。”
秦宜亦补充道:“函丈手里,掌握的就是殉笔的邪法,差点把我也给炼成殉笔童,相比之下,韦老爷子这个就好多了。何况这法门和我家也有渊源,我这才过来帮他。”
说到这里,韦势然看向陆游:“前因后果,就是如此。至于放翁先生如何处断,我听凭安排。”说完把头垂了下去。
罗中夏听完这些,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该庆幸小榕的经历,还是该同情。仔细回想他们两人相识的种种细节,确实都能从韦势然的话里得到印证。按照罗中夏的理解,和自己打交道的,岂不就是一支化为人形的笔灵?他回过头去,突然发现,小榕已然醒转过来,在十九的搀扶下看着这边,面色苍白,眼神却很平静。
两人四目相对,却没有半点言语。罗中夏猛然想起小榕留给他那四句诗,前面三句都有寓意,唯有最后一句“青莲拥蜕秋蝉轻”殆不可解。现在再看这一句,却如拨云见日。韦势然自己推演出的这个法门,不正是受了青莲的灵感,让小榕如秋蝉蜕壳吗?
原来她早就暗示我了,只恨我愚钝无知,竟不能体察她的心意。若是早点明白,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误会。他想走过去抱抱小榕,却又看到十九那复杂的眼神,脚步一顿。
罗中夏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陆游朗声道:“小榕,你过来。”
十九搀着小榕从罗中夏身边走过,来到陆游身前。陆游伸手摸着她的额头,深入一探,便知道韦势然所言不虚。他啧啧称赞,在这个时代还能有这等天才,着实令人惊叹。
陆游收回手来:“咏絮笔是冰雪体质,太靠近葛洪丹火,受损不小,十年之内,不可摧动能力,否则会有性命之虞。”他言下之意,把小榕当成了活人对待,自然也就不追究殉笔童的事了。
陆游转过身来,面色严肃地对秦宜道:“你适才说,函丈现在掌握了殉笔法门,还把一批笔灵都炼成了殉笔童?”
“不错。”
“那么你们可曾见过?”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路打过来,函丈组织的人见了不少,可都是活生生被收买的笔冢吏,殉笔童却没见过几次。
陆游眉头紧皱:“我有一个预感,儒门如此行事,只怕是在蓄积一个大阴谋。决战迫在眉睫,我等须得早做筹谋——十九。”
“在。”十九没想到陆游忽然叫到自己名字。
“你回诸葛家,让家主来见我。”陆游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既然要与函丈及其组织决战,那么追随笔冢主人的诸葛、韦两家必不可少。不过奇怪的是,陆游却没提韦家的事。
他又对一人道:“韦势然。”
“在。”
“时间紧迫,如今七侯尚有两支在封印中,你随我去取其中一支。”陆游吩咐道。这既是信任,也是提防,韦势然知道陆游疑心未去,所以要把自己带在身边。他也不辩驳,只是拱手称是。
陆游又看向罗中夏:“渡笔人,另外一支,则要靠你去取了。”
“啊?”罗中夏一怔,“去哪里?”
“韦庄。”
“韦庄?”这一下子,别说罗中夏,就连韦势然都面露惊骇。这玩笑可开大了,韦庄找了那么多年,竟然不知道七侯之一藏在自己庄里?
“嘿嘿,笔冢主人的规划,岂是寻常人所能揣度。”陆游看起来不想多做解释,“总之我会告诉你们取笔的窍门,你们取了笔来,尽快与我会合。”
“那……韦家的族长,还需要让他过来拜会您吗?”罗中夏怯怯一问。既然陆游让十九去通知诸葛家,那么论理也该通知韦家才对。不过罗中夏算是韦定邦去世的嫌疑人之一,这次去韦庄,实在有点尴尬。
陆游淡淡道:“若我这一具肉身的记忆无差,韦家如今的族长韦定邦,之前曾在你的面前离奇死亡,秋风笔也消失不见?”
罗中夏点头称是。
陆游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只怕韦家如今已无暇顾及这些了。”